立夏前后,是落谷最佳時間。父親早早將準(zhǔn)備好的稻種泡進木盆,待三日便齊刷刷長出半寸長的白芽,肉乎乎散發(fā)出陣陣酒糟清香。
擇日,用蛇皮袋小心裝好,麻繩一扎,鍬兩端各掛一個,挑到地里去。地就在村南,過了橋就是。水寒徹骨,父親并不介意,光著腳板,捋高褲管,將種稻芽倒在簸箕里,腋下一夾,一把一把均勻地?fù)P在條形田基上,鐵鍬一遍遍糊成明鏡,再撒一層草木灰,蓋上薄膜。不出半個月,秧苗就齊刷刷頂出土,碧翠如韭。布谷鳥叫,小麥入倉,秧門便開了。
天還黑著,父母已下田,趕早拔秧,等著栽。兩個小盤凳緊挨著,他倆四只手前后熟練地揪,一捆一捆地扎,偶爾低聲說些話。我起來,立在院子里,晨光大亮,清風(fēng)習(xí)習(xí)。趕忙燒早飯,“咕嘟咕嘟”熬一鍋粥,搭兩碗飯,扣碗保溫。日頭出水,父親到家,擦干濕漉漉的頭發(fā),扒完飯,便挑了糞箕或木擔(dān)回田邊,把熱乎乎的飯盒遞給母親,一聲不吭地碼放秧把,迎著清涼的晨風(fēng)邁開大步去拋秧。
約好的八點,女工已下田,躬成一排,邊插秧邊等父親來續(xù)秧。父親光了膀子,斜搭毛巾,一路顛肩一路喊唱:“小大娘子喂喂,好……”“好”字剛出口,人已到了田邊。歇下肩,父親左右手各拎一串,胳膊一揚,拋出一道漂亮的綠色弧線,在女人身后濺起一片水花……
秧田是昨天才整的,上了糞肥,沉淀一夜,正好。父親平時寡言少語,一上“戰(zhàn)場”,便像換了個人。他筆直地站在木耙上,來來回回,揮鞭“駕駕”地吆喝著,聲震四野。
夏初天氣善變。早上天晴氣朗,這時卻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兒“啪啪”砸在女人的斗笠上、雨衣上,水珠四濺。不知誰一時興起,起了頭開了腔,脆生生一句“儂也來——哎——哎咳喲——”眾人便心領(lǐng)神會,緊跟著一起應(yīng)和,此起彼伏,悠悠蕩蕩。歌響人帶勁,一雙雙白花花的手在水中騰挪翻飛,隊伍整齊劃一地往后緩?fù)酥?。我在田埂聽她們哼唱,雖不知內(nèi)容,但隱隱感覺有根羽毛在身上撩撥,恍惚、懵懂、臉熱心跳。
雨大到無法落腳,女工們便歇下來,凌亂地站在樹下,或拽個秧把來坐,說一些家長里短,調(diào)侃一下兒在雨中光著脊梁喊號的男人,興奮時你掐我打,嘻嘻哈哈,笑鬧成一片。
插秧不是女人的專利,忙的時候,男人也下田,只是手法粗糙,不細(xì)俏。孩子偶爾也充人頭,歪歪扭扭跟在屁股后,心里還惦記著螞蝗。有一年,我在田里插秧,被她們歡快的歌聲迷醉,竟忘了水田里的螞蝗。待到走上田埂時,發(fā)現(xiàn)腿上叮了好幾條螞蝗。我驚恐地喊叫起來。當(dāng)父親把螞蝗從我腿上一條條逮下時,鄰家的小姐姐已飛速從家中取來了大鹽給我涂抹。她用指腹取一點兒大鹽往我流血的傷口一搽,立即就不癢了。螞蝗遇鹽滾作一團,化作一攤清水。鄰家小姐姐那雙素白、柔軟的手指一直在我心里晃啊晃,晃了好多好多年。
秧插完了,還要擇日辦一次“了秧酒”的儀式。說是酒宴,其實就是比平時多炒幾個菜,煮一鍋面條,放一掛鞭炮,燃幾炷檀香,邀幫工來家中喝酒小聚。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宣告了一項農(nóng)事的結(jié)束。
至味桑葚
初夏最讓我和伙伴迷醉的就是老家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樹了。從春天桑樹葉子剛剛冒出芽來,我們就開始仰望它,盼著它早些開出有潔白細(xì)茸的小花,盼著花變青果,青果變紅,再變黑。等到紫紅一片綴滿枝頭時,我們便腳蹬土墻豁口“噌噌”爬上去,騎于枝柯或坐于瓦楞,將桑葚一顆一顆塞入嘴巴,讓甜蜜的汁液盈滿舌尖。
爬樹需要技巧,更需要勇氣。膽小的孩子靠邊兒,只能仰頭看著,喉管蠕動,猛咽口水。受不了饞蟲勾引,便在樹下?lián)炻┙怵??;蛘呓弑M討媚之功,央求樹上的小伙伴摘一些桑葚扔下來分享。有時候也會硬著頭皮,壯起膽子爬。不料一慌神腳底打滑,整個人摔了個狗啃泥。于是偷偷練膽,摔幾次,膽子就大了,上樹賽過猴兒。
心中惦念著桑葚,上學(xué)便沒了心思,常常半路從上學(xué)路上折回,悄悄躲在草堆后,待父母出了門,立即攀上樹枝。左右騰挪,吃得忘乎所以。桑葉濃密肥厚,隨風(fēng)翻轉(zhuǎn),“沙沙”有聲,為我們藏在樹上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但父母常在我們埋頭大飽口福之時,突然一聲斷喝,嚇得趕緊抱樹滑下,乖乖把屁股露給他們。
父母不準(zhǔn)我們攀爬桑樹,除了擔(dān)心我們摔下來,還有一個原因:怕吃多了傷身。
桑樹易活,農(nóng)村的田頭溝邊隨處可見。上學(xué)放學(xué),想吃就吃,盡情享用。吃夠了,帶一嘴黑牙打鬧嬉笑,在春天的廣闊田野里瘋跑。走得早,回家遲,常遭父母追問,我們只好編話圓謊。一般來說,打掃衛(wèi)生或被老師留下寫作業(yè)這類理由比較好用。我們總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還在心里美呢!豈知早被烏紫的嘴唇出賣,“五指釘耙”立即“啪啪”飛上身。這還算是輕的,蘸水的桑樹條試試?這是撒謊必然的代價。
學(xué)校位于隔壁村。我在上學(xué)路上要經(jīng)過一個滾水壩,壩堤兩岸長著三四棵桑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初夏時烏泱泱一片,誘人流涎。有一次放學(xué),我一個人藏在枝丫間大快朵頤,迷迷糊糊一頭栽下,滾進了坡底的麥窠。等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guī)康牟莅?,屋里亮著油燈,圍滿了鄰居,赤腳醫(yī)生正從他的挎包里取出石膏和夾板,給我的左腿裹纏紗布,說:“好了好了,一個月就沒事了?!睗M臉泥巴的父親在一旁憨憨地笑,感激地回應(yīng)著醫(yī)生的囑咐。母親則扭轉(zhuǎn)頭,抬手撩起一片衣角擦淚。
桑樹性野,對環(huán)境不挑剔,枝條亂生,沒個正形,一定形就很難修正。梅花以曲為美,我想桑樹亦如是,能多結(jié)桑葚長桑葉。但于人,欹而無姿是萬萬不可的。家鄉(xiāng)有“桑樹條子從小抈”一說,引申到家庭教育中,意思為良好的習(xí)慣從小養(yǎng)成。
桑葚好吃,是童年至味,現(xiàn)在的人也十分喜愛,視之為水果極品。桑木之優(yōu),在于彈力好、韌性大,是農(nóng)人做扁擔(dān)的首選。桑樹葉呢,多知是蠶的香腸和面包、蠶農(nóng)的命根,但其用途何止這些。有年春天鄉(xiāng)野散步,見一外鄉(xiāng)人在河邊捋桑葉,一問方知是用以制茶。又聽說一些地方把桑葉當(dāng)作食材,炒著吃,甚至將嫩芽尖涼拌了下酒,名曰桑芽菜。
每次在街頭見到裹頭巾的農(nóng)婦提籃叫賣,我就會想起故鄉(xiāng)的桑葚。于是,得空便回村。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桑樹還是隨處可見,只是樹下再也不見當(dāng)年的孩童,空留一樹桑葚由青變紅、變紫,被鳥雀啄,任風(fēng)雨欺。串串如黑棗的桑葚重重地砸在地上,被人踩成一塊塊紫花,靜寂無聲地開在路邊、地頭或溝畔,也開在我心里,寥落如風(fēng)。
廖溝兒
家鄉(xiāng)的兩口水塘,一直藏在我的心中。一口是雪塘,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又差點兒淹死我的水塘,令人愛恨交加;另一個則是廖溝兒。長形方塘,不算小,也不很淺。據(jù)說此塘系一廖姓知青帶隊開挖而成。塘既成后的第二年,廖姓知青不慎跌進水塘而溺亡,遂有此名。廖溝,諧音廖哥,有紀(jì)念之意。
生產(chǎn)隊解散后分田到戶,農(nóng)具分了,牛羊分了,一切都分了,水塘自然也分了。雪塘一分為四,成了清清淺淺的迷你水池,養(yǎng)不了魚,光長草。唯獨廖溝兒還完整地活著,成了全村唯一的“當(dāng)家塘”。
老家地處丘陵,天干水稀,吃水、戽菜、洗刷和灌溉全靠廖溝。夏秋之季,父母伏在水車橫梁上“咔噠咔噠”的踩踏聲,或彈繩系桶耳一上一下提水入田的“嘩嘩”聲,一直響在我的記憶深處。等通了自來水,灌溉莊稼就成了廖溝的主要任務(wù)。老人們固執(zhí)得很,總是習(xí)慣到廖溝淘洗汰衣。因為蓄能不足,十年前,村里以此作基,與周圍高坎田平成了水庫。十畝水面波光瀲滟,野鳧點點。
說廖溝,不能不提另外兩件事。一個是隔壁陳奶奶的八歲兒子淹死在里面,她為此哭瞎了眼睛。另一件,是某年我母親與鄰居為插秧搶水打架,她氣不過一頭扎進了廖溝。浮沉之際,跟母親吵架的鄰居顧不上吵架時的生氣了,她也縱身一跳跟著我母親跳進了廖溝,然后拼命地將我母親拖上了岸。上岸后,兩個“仇人”抱頭痛哭,哭成了一對兒金蘭之好。
村里老人“走”之前都會央求子女帶他們繞廖溝兒一圈,才能合眼,安然離去。這個習(xí)俗一直延續(xù)至今。那個虎年春天母親去世,我遵囑抱著她的相片去廖溝西北角焚香化紙,作最后告別。天本晴朗,草綠水藍,到塘口時風(fēng)云突變,雨大得離奇,綿密紛紛,嗚嗚咽咽。待母親入土后,天又放晴。轉(zhuǎn)眼一輪紅日,令我至今難忘。
歲月如梭,轉(zhuǎn)眼又是一春。廖溝四圍已是麥苗青青,菜花燦黃,蝶舞蜂飛,不時有鳴禽躥上天空。
那日清明,我起了個大早,臨時起意想在憑吊母親的途中順道去廖溝兒釣魚。我去時塘口已站下不少人,熱鬧得很。兒時家中來客,母親為菜發(fā)愁,我便自告奮勇提竿去廖溝兒,總有收獲。來人吃完稱贊這水里的魚吃一回就能記住一輩子。我想在西北角下鉤,有人阻止:“這里不能釣,腳下會傷了安靜?!蔽殷@異他用“安靜”這個詞,于是一聲未吭,轉(zhuǎn)身尋個空處,打塘、拋竿、等魚。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方知是鄰村人,遂言說些個人境況,又談及我的兩位小學(xué)同學(xué),知道一個做了老板,一個已去世十多年……兩個小時,一無所獲。天氣熱了,人便浮躁、便恍惚,啥也做不成,就像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自己是來釣魚還是來憑吊一段過往。
我去給母親上了墳,培了新土,默默陪她坐了一會兒,跟她“聊”了幾句家常,回頭拿了漁竿重回水邊。釣魚人都走了,一切終于安靜下來,整個水塘變得清冷、肅靜。午后日烈,魚戲青苲間,唼喋有聲。近處荒草灘有誰剛燒了紙錢,還冒著縷縷青煙。我靜靜地坐在菜花叢中,靜靜地傾聽和凝視。
那些模糊的時光又開始慢慢浮現(xiàn),如蝴蝶撲閃雙翅,讓我眼前起霧。想起逝去的母親、溺亡的孩童和埋骨他鄉(xiāng)的廖哥,心中一遍遍掠過張炎的詩句:
清明時節(jié)雨聲嘩,
潮擁渡頭沙。
折得一枝楊柳,
歸來插向誰家。
待到黃昏,隔岸的白楊樹透著新綠,在春風(fēng)、夕陽里微微作響。我抬頭,淺綠色的枝丫間坐著一只鳥巢:一只喜鵲默不作聲地腳踏枝頭,讓人看了猛一陣心疼。
回家前,我雙膝跪地,朝向廖溝兒泛著綠波的水面磕了一個響頭。
晴 川:本名陳恩才。常用東耳、爾東左等筆名發(fā)表文章。著有詩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詩選》、散文集《草木故園》、評論集《饒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