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青
立春過后,迎面而來的春風還帶著厚重的寒氣。我穿上米色羊絨大衣,戴上絨線帽,腳蹬絨毛短靴,準備出門轉(zhuǎn)轉(zhuǎn)。這幾年的冬天,我習慣窩在床上或家中某個角落里閱讀書寫,很少外出。過度舒適的生活讓我有點兒淡忘了過去那段艱苦的歲月。走出家門,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然后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出發(fā)。
出了村口,我一路向北而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青翠的麥地,麥苗迎著寒風搖曳著。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啊,我在心里感嘆著。前些日子的一場大雪令窗外的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一個星期后才消融。我想象著當時雪的厚度,想象著雪落麥地,麥地會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叭鹧┱棕S年”是母親每年冬天都掛在嘴邊的一句老話。我蹲下笨重的身體,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摸著麥苗細長的葉片,感受著涓涓不息的生命。果真會大豐收嗎?
在我們這兒,小麥的畝產(chǎn)量非常低,磨出來的面粉也不夠白,口感很差。一年辛苦忙碌下來,換來的價值低于人工、肥料的付出,越來越多的人家不愿種植小麥,寧愿閑置一個冬天也不愿意做那費力不得好的事情。閑置并非沒有好處,一整個冬天,土地得以休養(yǎng)生息,積聚養(yǎng)分,待來年春天耕種,厚積薄發(fā),醞釀一場更好的收成。
我的左手邊是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坡,腳下是曲折蜿蜒的小路,右手邊是一塊塊閑置的土地,土地那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群山那邊是我未到達過的地方。我時常感嘆自己,能在一個地方生活這么久,在我人生的第一個十五年,從來沒想過離開這里。這里是我的世界,是一個孤獨的世界,誰的世界沒有過一段孤獨的歲月呢。
我一路走走停停。右手邊的田地一片荒涼。地里還殘留著去年的落葉、枯敗的野草和零落的玉米稈。偶爾有幾只麻雀從我身邊的樹叢里驚飛,掠過田地消失在山野叢林間。我輕輕抬起雙腳,從路邊一躍而下,跳進地里。若沒有這次出行,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居然還可以如此敏捷,距離上一次做這樣的動作已經(jīng)記不清過了幾個冬天了。距離地中央還有十幾米的時候,我輕輕地抬腳、落腳,保持著身體輕盈,沒有一點兒聲響,追逐著前面兩個不斷移動的黑點兒。那是兩只覓食的喜鵲。
喜鵲在我們這兒很常見,我家池塘邊有幾棵高大的楊樹,樹的上半部分枝丫間筑著幾個鵲巢。每天早晨起來打開窗戶,能聽見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聲。老一輩的人說,喜鵲是吉祥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從頭頂飛過,將會有好事降臨。我對此深信不疑。少年時,有很長一段日子,沒事時我就到楊樹下晃悠,不時地仰頭盯著枝丫間的鵲巢看,期待著好事降臨到我身上。然而,我所期待的好事并未降臨,它沒有改變我的生活狀況,甚至因我總無所事事地在樹下晃悠,曾幾度受到母親的責備。而今想來,平安長大,衣食無憂,我還在,村莊還在,便是最大的幸運、最好的事了。
那兩只喜鵲并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驚慌失措,它們依然蹦蹦跳跳,悠然自得地覓食、玩耍、調(diào)情。那是一對兒情侶,我肯定地說著。喜鵲一般都是成雙成對兒出現(xiàn)的,至少我看見的都是這樣。它們在我旁邊嘰嘰喳喳,忘我地享受著這片刻的清幽寧靜,沐浴著陽光,舒展著翅膀。其中一只喜鵲高傲地抬起頭,蔑視地瞅了我一眼,像是在嘲諷我。此刻,我侵占了它們的領(lǐng)土,打擾了它們的約會。我敢確定,那只一定是母喜鵲,同性相斥,這是女人的第六感覺,我的第六感覺一向很準。我站在距離它們不遠不近的地方,它們往前移動,我也往前移動,它們向后退,我便向后退,保持著最佳觀賞距離。
這兩只無憂無慮的喜鵲,它們的父母不知埋在哪片塵封土地的層層落葉之下,早已化作一堆骨頭,甚至連骨頭也沒有了,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早些年,我剛記事時,在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我們村里凍死了一個人。李老頭兒是位孤寡老人,一個人生活,只有一個妹妹遠嫁他鄉(xiāng),他們幾乎沒有來往。李老頭兒的家實在是太窮了:兩間破敗的茅草屋四處漏風,下雨時常常是外面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大風隨時可能把屋頂掀飛?;蛘咴谀骋粋€雪夜里,被雪給掩埋了。李老頭兒是個很好的人,大家都這么說。他和我們幾個孩子一起玩耍,有好吃的東西也會分給我們,比如幾個紅薯、幾只蠶蛹……李老頭兒在我印象里確實能吃,他什么都吃,我叫不出名的野菜,長在樹干里的豆米蟲、剛鉆出地面的蟬的幼蟲、螞蚱、小鳥……我們幾個孩子總是圍在他的身后,偶爾也會調(diào)皮地喊他“李老頭兒”,他都笑嘻嘻地答應(yīng)。
我們村口有一棵很高的白楊樹,樹上有一個很大的鵲巢。那段日子,我和玩伴在村口玩耍,總能看見李老頭兒的身影。他靜靜地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用泛黃的紙卷著一截旱煙,不時地抬起頭望望樹上的鵲巢。我以為李老頭兒和我一樣希望好事降臨,絲毫沒在意他對鵲巢露出的異樣的目光。
一天午后,我像往常一樣去村口楊樹下晃悠,看見李老頭兒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站在樹下。那時正是喜鵲幼鳥快要出巢的時間,那段日子我看見老喜鵲嘴里銜著蟲子多次從我面前飛過,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一窩小喜鵲。當時我還嘲笑李老頭兒,說他的竹竿太短夠不著鵲巢。李老頭兒應(yīng)該是鐵了心要把鵲巢給捅掉。不知他又從哪個角落里找來一根短竹竿,用繩子把短竹竿綁在長竹竿的頂端。最終,鵲巢被李老頭兒給捅了下來,同時摔落在地上的還有四只小喜鵲,羽毛已經(jīng)豐滿,再有個三五天就會飛了。李老頭兒撿來一堆樹枝,用他點煙的火柴引燃了地上的柴火堆。他從旁邊的樹叢里折來幾根荊條,用荊條穿過小喜鵲的身體在火堆上烤。瞬間,小喜鵲光滑的羽毛不見了蹤影,殘留著燒焦羽毛難聞的氣味,接著就是肉香味。李老頭兒的手藝不怎么好,烤的喜鵲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里面熟沒熟。只見李老兒頭拿著荊條的一端,用嘴在烤好的喜鵲上面吹了吹,就坐在火堆旁的石頭上啃了起來,連渣也沒剩。李老頭兒其實讓給了我一只,一直勸說我很好吃、很香,讓我嘗嘗。我看了看李老頭兒手里舉著的烤喜鵲,抬頭望了望空蕩蕩的樹枝,已然沒了鵲巢的影子。我不能接受李老頭兒的好意,在我的眼里,喜鵲可是吉祥的鳥兒啊!
在此之前,我吃過兔肉,吃過長在樹干里的豆米蟲,也吃過一次烤螞蚱,還真沒吃過喜鵲肉。我看著李老頭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只喜鵲,滿足地用布滿臟污的袖口擦了擦沾滿黑灰的嘴巴,坐在石頭上,就著沒有完全熄滅的火堆點燃了半截煙卷,享受地微瞇著眼睛。不知過了多久,火堆最后的一點兒溫度也沒有了,李老頭兒手里的煙卷也沒了。他仍然瞇著眼睛,兩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似乎是睡著了。李老頭兒的眼睛很小,瞇著眼睛的時候就像閉上眼睛睡著了一樣。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一直盯著他和已經(jīng)熄滅的火堆看。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李老頭是被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的,他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展開雙臂向上舉伸了一個懶腰,朝著他破敗不堪的茅草屋而去。臨走時,我看見李老頭兒抬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楊樹枝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是我不曾見過的李老頭兒,他的笑容有些陰森可怕。我跟在李老頭兒的身后,往回走,背后傳來另一棵白楊樹上的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聲,聲音里充滿悲憤。
第二天,我又來到村口的楊樹下,喜鵲還在悲憤地叫著,在我頭頂飛來飛去。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李老頭兒那次不同往日的笑。
李老頭沒有熬過那個冬天。臨近年關(guān),沉默已久的村莊迎來一場大風雪。那雪下了很長時間,雪沒過了我的膝蓋。天氣惡劣,大人孩子都縮在家里,用破舊的鐵盆在堂屋的地中間升起一盆火??净饡r,門留著一個縫隙,讓嗆人、辣眼睛的煙從門縫飄出去。一個冬天,一家人就靠著一盆火取暖過冬。我有時坐不住了,會站起來走走,透過門縫,向外面的世界望去。
李老頭兒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雪停的兩天后,“轟隆隆”房屋坍塌的聲音驚動了沉默的村莊。李老頭兒的兩間茅草屋被大雪壓坍了。有人通知了他嫁在外鄉(xiāng)的妹妹,那邊來了幾個人草草地挖了一個坑,把他給埋了。有人說李老頭凍死了,是死于天災(zāi);也有人說李老頭這一生過得太苦了,太孤獨了,走了也好,是解脫。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李老頭吃了村口楊樹上喜鵲的孩子和他露出的那個陰森的笑容。
兩只喜鵲在田地里吃飽了,戲耍夠了,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消失在我的視野中,隨之消失的還有嘰嘰喳喳的叫聲。我攏了攏衣袖,沿著原路上了小路,繼續(xù)往前走。
空蕩蕩的田野,寂靜凄清,荒涼得有些陰沉,太陽躲在灰白的云層里。
路的兩側(cè)是干枯的草,也有一兩棵野生的小油菜,托舉著綠油油的幾片葉子,讓人眼前一亮。再往北走一小段路,拐一個彎兒,就是李老頭兒墳地所在的無名山坡了,那個山洼里我很少去。山洼旁邊那片背陰的山林,林間還是一片雪白,與其它連綿不斷的山坡相比,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在冬天,沒有人在意哪里的雪落得厚,哪里的雪落得薄,也不會有人在意哪片山坡的雪經(jīng)久不化。
我相信世上一定有某種因果關(guān)系:種下什么因,就會結(jié)下什么果。
遠處的群山,近處的田野,腳下的小路,空中的飛鳥,地里的麥苗……都在潛伏著、醞釀著人世的因果。
我抬起頭望著遙遠的天邊:這春天,來得可真慢啊!
蘭 青:本名王蘭蘭,出生于1992年。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河南信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詩潮》《散文詩世界》《牡丹》《經(jīng)典文苑》等報刊,有作品入選《全國優(yōu)秀青年詩選》《中國年度優(yōu)秀散文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