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箱是空間性的機器。它內(nèi)部的空間，它內(nèi)部的空間配置、分割和排列，以及它在室內(nèi)所占據(jù)的空間，都成為這個家用機器的重要考量。冰箱的價值通常以空間大小來作判定。這首先是因為它是一個儲存機器，一個食品的儲存機器——它首先是一個儲存空間。它對容積有特別的要求，自然，它對室內(nèi)空間大小也有特殊要求?；蛘叻催^來說，室內(nèi)空間決定了冰箱的選擇。我們只要將它和電腦或者空調(diào)進行比較就尤其明顯：一個電腦或者空調(diào)對空間的要求不高。尤其是空調(diào)，因為它在墻上，幾乎不擠占實用的面積，而且，它的體積差異不大，因此，它們幾乎可以無視家庭的空間。人們購買電腦或者空調(diào)幾乎無須考慮到家庭空間的情況，但是，冰箱則必須根據(jù)家庭空間來選購，人們需要讓它的尺寸和家庭局部空間的尺寸相吻合，需要一個專門的與之匹配的空間。因此，人們買冰箱就如同買一個大的家具一樣，要事先對家庭空間進行測量。不僅如此，冰箱置放的空間還應(yīng)當和廚房相關(guān)聯(lián)——通常它置身于廚房內(nèi)部，它屬于廚房中的機器。如果廚房太小，它應(yīng)該置放在廚房的門外。它的布置原則是，它要緊靠廚房，它要縮短食物（材）和廚房的路徑，它要方便地配合灶具的工作。無法想象將冰箱安置在臥室之中。也就是說，冰箱的安放不僅需要專門空間，它也對家庭中的地點有所要求。因此，冰箱的擺置常常是一個小空間家庭的難題或者負擔。冰箱如此之大，一旦安放，就像洗衣機一樣，它固定在那里，成為整個家庭機器的一個配件，從不移動，就像家室內(nèi)一個穩(wěn)定的家具一樣。

作為一個存儲的空間機器，冰箱與其說同其他的家用電器更接近，不如說同一個家具——比如說一個衣柜——更接近。如果說冰箱是存儲機器的話，它確實像是一個柜子。它是存放食物的柜子。一個家庭中有各種存儲的柜子。存放衣服的，存放鞋子的，存放書籍的，存放金錢或者首飾的，存放各種雜物的柜子。它們常常是密封的空間，是整個家庭這個大空間中的小空間，是一個家庭空間中的使用空間。家庭的空間是衡量家庭價值的最重要標記（人們總是按照面積的大小來買賣一個居所）。一個家庭空間就是各種空間的疊加和組裝。空間里面套著空間，空間圍繞著空間，空間擠滿了空間。家室就是不同空間的游戲。家庭空間按照職能被劃分成幾個片段空間（它們通過門進行區(qū)隔）：廚房、臥室、客廳、衛(wèi)生間或者書房，等等，它們都可以被關(guān)閉，都可以被打開。它們各司其職，將人的住居生活隔柵化。而這些片段空間又進一步地被細分。一個密封的臥室中，還可能存在著一個密封的衣柜空間。在這個衣柜空間內(nèi)部，還有密封的抽屜空間，等等。所有這些空間構(gòu)成家庭的語法。它們一方面對人的行為進行編碼（人們應(yīng)該在書房看書，應(yīng)該在餐廳吃飯），另一方面對各種物品進行編碼（書應(yīng)該放到書柜中，衣服應(yīng)該放在衣柜中）。這些空間具有強烈的隱藏功能，物品空間力圖將各種瑣細之物隱藏起來，使得家庭井然有序。也只有聚集和隱藏這些物品，家庭空間才會顯得更為開闊和整潔——家政的一個永恒任務(wù)是要讓物品各歸其位，讓它們處在隱身狀態(tài)。正如每個人有自己的家一樣，每個物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住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冰箱是一個住宅，一個物的住宅。它是食品的住宅，食品之家。它和所有的柜子一樣，本身是一個小型建筑，一個封閉的建筑，一個家庭居所這樣的封閉建筑中的小型建筑。

但是，這個小的白色的家宅內(nèi)部也有自己的布置方法，就如同任何一個空間有自己的布置方法一般。對于一個冰箱來說，它的空間配置仿制的是食品超市的配置，也就是說，它將一個食品超市進行微縮處理后搬運到家里來。它內(nèi)部的布置和超市的布置大同小異。盡管空間不大，但是，部署非常細致：一格一格地區(qū)分，有擱架、有抽屜，并且可以根據(jù)情況來調(diào)節(jié)和組裝。它因此被劃分成各種層次，進行各種功能區(qū)分，就如同一個住所也劃分成不同的功能空間一樣。它想象各種食物，想象它們的性質(zhì)，它們的形狀（比如雞蛋的形狀），它們的耐溫力。它要滿足各種食物的各種要求，并以此來設(shè)計它們的空間格局，來調(diào)節(jié)它的溫度。冰箱的空間容積是固定的，但是，它的內(nèi)部布置則靈巧而多樣——它盡可能地配合食物的奇怪形狀，而獲得它的最大利用率。它的溫度設(shè)置也可以根據(jù)食物的性質(zhì)進行調(diào)節(jié)，而且，它內(nèi)部的溫度并不均勻：它既可以讓食物凍結(jié)凝固，也可以讓食物保持一個較低溫的狀態(tài)。就此，冰箱不僅是食物的居所，也是食物的空調(diào)。它既要讓它們恰當?shù)財[放，也要讓它們處在一個合適的溫度之中?？傊?，它要讓食物居住得很舒服。這是它的兩個條件。一個冰箱以這兩個維度展開自己的空間敘事。這個建筑中的建筑，這個建筑中的密閉空間，就成為家庭中的飛地，一個同其他一切隔離開來的黑暗禁區(qū)。

冰箱也借此將食物隱藏起來。從超市或者菜市場將食品運送到家里，然后放置到冰箱中。人們必須將食物放置到冰箱中，除了儲存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食物需要被隱藏——幾乎所有的食物，尤其是生食，都令人具有一種視覺上的不適感。人們總是不愿意正視這些生的食物。無論是肉食還是素食。食材都很難看，準確地說，生的食物都不好看（菜市場總是城市中的骯臟角落）。蔬菜，當它生長在泥土中的時候，它活潑有力，枝葉茂盛，搖曳多姿。但是，一旦將它從泥土中拔出來，一旦將它從生機勃勃的植物轉(zhuǎn)化為蔬菜的時候，它就死亡了。它就在轉(zhuǎn)向枯萎的途中。一旦它來到菜場或者家庭中的時候，它就開始顯露出各種不同的衰敗征兆。如果說種植在花盆中的植物讓家庭充滿活潑富于情趣的話，那么，買回家的蔬菜——也是一種植物形式——則像是家中的剩余物，它破壞家庭的情趣和整潔，它疲沓而無力地躺在地上，它迫切地需要被保藏——不僅僅是為了保持它的新鮮，而且還要讓它從一個家庭的整潔環(huán)境中消失。事實上，人們從超市或者菜市場買回一堆食物的時候，總是快速地撲向冰箱，總是要迅速地將它們?nèi)M冰箱之中。人們不希望家中變成一個琳瑯滿目的市場，不希望讓這些生的食物保持著可見性。冰箱收藏食物，就像衣柜收藏衣物一樣。它們意在保持家庭的衛(wèi)生和環(huán)境——生的食物對衛(wèi)生總是具有破壞性。一旦塞進冰箱之中，它就瞬間地消失了。無論冰箱內(nèi)部如何丑陋，無論冰箱里面塞滿了什么，冰箱的外部卻總是整潔如斯。它是一個如此純潔而規(guī)矩的長方體，雪白而一塵不染。里面的黑暗和混亂仿佛不真實一樣。

不單是蔬菜，事實上所有的食物都是以死尸的形式存在于冰箱中的。肉食更是明顯。食物是維持人的生命的方式，但是，要維持一個生命，必須屠殺掉另外的生命?！吧恢笔橇硪粋€生命腐敗分解后的產(chǎn)物。新的生命首先有賴于死去生命的讓位，接著依靠死后尸體的腐敗，提供后續(xù)不斷降臨的新生命所需養(yǎng)分的循環(huán)?！保ò退┮活^豬的死亡卻可能讓一個人存活下來。食物的前傳都是不同類型的生命形式。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它們一旦被設(shè)想為食物，最終都會遭到屠殺，都會被殘酷地終止生命。人們無法吃一個活的食物。但是，一旦死亡，食物就趨向腐敗。但死尸和腐敗之間永遠存在著一個過渡時間。而冰箱就是讓這個過渡的時間盡可能地延長，甚至讓它永恒化——這是冰箱的最重要功能。它使得食物處在一個特殊的存在狀態(tài)：它既使得食物不再以生命的形式呈現(xiàn)，同時也沒有讓它轉(zhuǎn)向腐敗和毀滅。食物就此處在死亡和毀滅之間的過渡狀態(tài)，而且還滯留于這個狀態(tài)。人們宰殺一頭豬，但是，這頭豬并沒有馬上消失，并沒有離開人世而重新回到自然世界中，這頭豬還存在于社會之中，它沉默地躺在冰箱內(nèi)部，成為人們持久的欲望客體。正是因為冰箱的存在，食物以此獲得了更久的死亡狀態(tài)而不是徹底地消失——也可以說，它以死亡的方式獲得了存在。也正因為這一點，人們可以調(diào)節(jié)食物的供應(yīng)量。事實上，人們很難準確地預(yù)算到一個時段內(nèi)需要多大的食物的供應(yīng)量，很難恰當?shù)厮愠雒恳惶斓氖袌鲂枰嗌儇i肉。如果屠殺的量超過市場的需求，就會出現(xiàn)因為食物腐敗而導致的浪費。屠殺不足，就會引起市場的匱乏。冰箱的出現(xiàn)讓這個供應(yīng)難題迎刃而解。它可以讓過量的被屠宰之物存儲下來，那些暫時無法被市場消化的食物不至于腐爛。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冰箱中都儲藏著肉食。它們并不需要被立即消費。冰箱能夠吞噬大量的過量食物。它將屠宰場龐大數(shù)量的肉進行細化。一個大型屠宰場供應(yīng)無計其數(shù)的肉，最后被每家每戶的冰箱所分配?；蛟S正是因為對冰箱的想象，大規(guī)模的對動物的屠宰才成為可能，各種各樣的巨大的屠宰場才成為可能，甚至是大型的工業(yè)化的肉類養(yǎng)殖場才成為可能。肉是從養(yǎng)殖場通往冰箱中，而不是直接通向灶臺上的鍋中。冰箱像一個調(diào)節(jié)河水流量的水壩一樣，它可以調(diào)節(jié)肉的供應(yīng)量。這能夠保證大規(guī)模的養(yǎng)殖和屠宰不至于泛濫。它同時防止匱乏和浪費。它確保供應(yīng)的穩(wěn)定性，也確保家庭每天吃肉的可能性——肉就此獲得了普及。冰箱是存儲肉的小型倉庫。毫無疑問，自它誕生以來，肉的生產(chǎn)和消耗大增。

二

冰箱是食物供應(yīng)地和灶臺之間的一個中介。但是，它不是單純的過渡性的中介。事實上，冰箱對食物的形態(tài)的改變有重要影響。食物一旦經(jīng)過了冰箱，或許就不是原初意義上的食物了。這點對肉食來說更為明顯。冰箱首先改變了食物的形態(tài)。肉食總是以尸體的形式進入到冰箱中。但是，冰箱似乎掩飾了這一點。一頭被殺死的豬或者牛，它有一個痛苦的過程，當它被殺死的瞬間，總有一種令人驚駭之感。它被殺死后的肉，它的柔軟，它的血跡，它的無力感，它的碎片，時時昭示著它的生命跡象——只要肉還是以肉的形態(tài)現(xiàn)身，總是令人感到難以忍受。但是，奇怪的是，這些肉，它們被細分，它們從它們的整體中解放出來而獲得細碎的片段，它們被置放在冰箱中冷凍起來后，好像它們的前身不是一個生命一樣，它們好像早就和一頭完整的豬或者牛無關(guān)了。冰箱改變了它們的存在形態(tài)，它使得這些肉像石頭一樣硬朗，它們像是一個無機物，像是一個自然物，像是一個從未呼吸或者有過心跳的物一樣。冰箱掩蓋了它曾經(jīng)的死亡。人們從冰箱中拿出來一塊肉，需要把它融化，讓它重新恢復到肉的柔軟狀態(tài)，但是，人們很少想到它的前世今生。仿佛這塊肉的基本形態(tài)是石頭，仿佛它的最初的發(fā)源地是冰箱，仿佛是冰箱創(chuàng)造了這塊肉。人們不會對這塊曾經(jīng)是尸體的肉產(chǎn)生驚恐。

冰箱以中介的方式發(fā)揮作用，它不僅改變了食物的形態(tài)，而且，還打破了食物的地域主義限制。冰箱不僅像大壩一樣調(diào)節(jié)食物的供應(yīng)量，同時，它還重構(gòu)了食物的空間關(guān)系。交通的便捷，大規(guī)模的冷藏處理，可以導致食物的廣泛流通，各種外地的食物會穿越層層障礙而四處奔走——它們的最后一站通常是冰箱。沒有冰箱的存在，食物的旅行，尤其是肉食的旅行，會大打折扣。冰箱和快速的交通工具一道，將異地的食物進行搬運和儲存，從而讓食物沖破自身的限制，而獲得空間和時間上的廣泛適應(yīng)性。食物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都有賴于冰箱的存在：一個四川的家庭冰箱中可能會存儲日本海的三文魚。對于食物運輸而言，冰箱是交通工具的隱蔽環(huán)節(jié)，是它的最后一環(huán)。

這樣，一種去地域化的食物或者飲食風格就可能形成。而食物天生就是充滿著地域性的。早期人類的食譜“已經(jīng)是當?shù)厣鷳B(tài)系統(tǒng)的食物鏈中的一環(huán)了。當栽培植物和馴養(yǎng)動物開始在許多民族中提供大宗的食物時，地方性的飲食模式便日益顯著起來，因為被置于家用范圍內(nèi)的第一批植物和動物，只能是那些自然生長于或容易適應(yīng)于各特定地區(qū)的植物和動物”。（張光直）人類最初的勞動就是生產(chǎn)食物。他們的產(chǎn)品就是他們的食物。他們借助地方特性，借助當?shù)氐耐寥篮蜌夂虻奶匦?，來生產(chǎn)食物。他們和食物構(gòu)成一種直接關(guān)系：他們能種什么就種什么，能種什么就吃什么。他們吃什么，就會變成什么。就此，食物和人有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它們分享了同一種自然形態(tài)。但是，現(xiàn)在，食物和它的生產(chǎn)者分離了。即便是種植食物的人，也會吃其他地方轉(zhuǎn)移過來的食物。而大量的人不生產(chǎn)食物——盡管大部分人是以食物作為自己的主要生活對象和目標，盡管生存下去的直接目的就是食物的攫取。人們說，今天的人就是為了活得更好，就是生存得更好，就是吃得更好——但是，許多人是以遠離食物的方式來獲得食物的。一個城市中的人，他不會做飯，不了解菜場，不辨識禾苗，但是，他之所以兢兢業(yè)業(yè)，卻不過是為了吃得更好。他可以間接地獲得這些。同所有的商品一樣，食物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徹底的市場化過程。一個人獲得食物的方式，不再是直接對其進行種植生產(chǎn)，而是通過市場這第一個中介?，F(xiàn)在，有了第二個中介，即冰箱。冰箱加強了食物流通的能力，加劇了食物脫地域化的傾向。它可以在異地還保存著食物的初始狀態(tài)。這同那些經(jīng)過化工處理的防腐食物完全不一樣。對于后者而言，食物的性質(zhì)已經(jīng)改變，食物被添加了其他的要素而發(fā)生了化學反應(yīng)：它改變了食物最初的基本構(gòu)成。這同那些通過腌制的方式保持食物長久存在的方式也不一樣，對于這些腌制食物而言，食物添加了大量的鹽分——在某種意義上，這已經(jīng)是另一種食物了。我們只要看看腌制過的咸魚，它和鮮魚好像是兩種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食物。

就此，人們會破除這樣的觀念：川菜只能在四川吃到，魯菜只能在山東吃到。事實是，川菜可以在全世界吃到。反過來，人們也可以在四川吃到全世界的食物。不僅如此，一種純粹的川菜，一種典型的川菜已經(jīng)不存在了。沒有一種純粹的川菜。川菜總是被改良，它總是被添加了全球各地的食材。這正是食物旅行的結(jié)果——不是指的食物到處被栽培，而是指的食物到處被運輸。對于一個被水泥澆筑的城市而言，它不生產(chǎn)任何食物，但是，它的食物配置極其豐富，城市居民家中的冰箱可能囊括了全世界的食物。這個家庭可以吃到各地的食物，他可以將不同地方的食物進行調(diào)配。他可以將四川的辣椒和日本的大蝦一道烹煮。食物被廣泛地雜交。正是多樣化食物的出現(xiàn)，一個地域所特有的食物習慣被打破。食物地域和時間的獨特性都消失了，制作食物的獨特方式也消失了。人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旅行，會發(fā)現(xiàn)食物的地域性在減弱，一種風格化的食物也越來越罕見。相反，食物的制作越來越標準化了，人們在不同地方的餐廳吃到的食物大同小異。

正是因為來源豐富，冰箱中的許多食物都是神秘的。人們不知道它來自何處，今天，大多數(shù)商品都有嚴格的標簽和出廠地址，但是，許多食品卻并沒有明確的標志，人們幾乎無法發(fā)現(xiàn)蔬菜、水果和肉的真正來源。食品好像都是來自一個黑暗的地帶。人們能夠清晰地確定冰箱中的肉的存在，但卻無法確定產(chǎn)生這些肉的那頭豬的形象——而在古代，人們不僅吃到了肉，而且也看到了肉的活生生的形態(tài)，即供應(yīng)這些肉的豬;人們吃到了雞蛋，同時也能看到下蛋的雞。在以前，一個村子的人分享的是同一頭豬;而今天，城市一棟樓中的住戶，他們的肉可能來自不同的國度。他們有無數(shù)的食物可選擇，他們選取的食品千差萬別，他們的烹飪風格迥然不同。城市不僅將所謂的地方菜系埋葬掉了，甚至是同一道經(jīng)典的菜譜也會有不同的調(diào)配，宮保雞丁的素材來源五花八門：不是同一籠中雞，不是同塊地中的花生，甚至也不是同一個植物上共生的辣椒。所有這些差異性都源自食物來源的多樣化。而這種多樣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冰箱的儲存能力。食材大規(guī)模的時空轉(zhuǎn)移，以及專門的食品工農(nóng)業(yè)的誕生，并非起源于冰箱，但是，自冰箱在家庭中的普及，這些行業(yè)獲得了巨大的進展，冰箱作為最后一個終端，卻不無悖論地成為食品工業(yè)一個重要的發(fā)動機。

三

因為冰箱有存儲的功能，所以食品的流通依賴冰箱這一終點。不僅如此，食品的制作和銷售也以冰箱作為目的。如同冰箱的制作和設(shè)計也是以食物為目的一樣。冰箱和食物都在相互想象對方。人們試圖制作出適合冰箱的食物。正是因為冰箱的存在，人們才會大規(guī)模地制作酸奶或者冰激凌;人們才會制作大量的速食（速凍水餃等等），人們甚至會制造出許多食物現(xiàn)成品和半成品（比如將一道菜的各種成分準備妥當，人們從冰箱拿出來直接下鍋即可）;人們也會對食物采取特殊的包裝方式（人們會用大的盒子來包裝牛奶或者飲料。牛奶和飲料一次沒法喝完就可以存放在冰箱中而不會變質(zhì)浪費）。在某種意義上，許多食物在制造的環(huán)節(jié)，就將冰箱而不是灶臺作為它的歸屬之地。就此，冰箱是食物的潛在作者。

不僅如此，冰箱也是另一種加工食物的方式。對于許多食品而言，需要用火的方式使之升溫、加熱，改變它的性狀，最后成為可吃的客體。也就是說，大量食物的加工程序是，它們從冷的冰箱中取出來，然后放到熱的鍋中。但是，對另一些食品而言，冰箱則通過相反的方式來改造它們：即讓它們從一個常溫狀態(tài)變涼、冷卻從而獲得最佳的食用效果。在夏天尤其如此，人們將飲料、瓜果、冰激凌甚至是點心，都放進冰箱之中，人們可以吃到大量的冷飲從而消除炎熱?？梢哉f，正是冰箱首次輕而易舉地制造了解暑降溫的食品，冰箱在夏天的降溫能力，猶如火鍋在冬天的保暖能力。它也是一種炊事工具，是一個反向的炊事工具。甚至一些被火加工過的食物，還經(jīng)?；胤诺奖渲?，進行第二次冷卻加工。比如夏天的綠豆湯，人們先將它煮熟，但是還要將它存放在冰箱中，讓它達到一個低溫狀態(tài)才真正地開始食用。也就是說，灶具和冰箱，這對立的兩極，讓一道食物經(jīng)歷冰火兩重天的煉獄。還有另外一些菜品，當它被火加熱食用之后，它剩余的沒有吃完的部分也放到冰箱中，留待下一次再次食用，但是，許多人喜歡吃這種剩余的冷餐——比如很多人喜歡吃魚凍或肉凍。正是冰箱，使得食品真正有了寒熱之分。冰箱賦予食物以寒氣，并借助食物將這種寒氣直接而迅速地送進人的體內(nèi)。自從冰箱出現(xiàn)以來，人們前所未有地制造了大量的冷飲，這些冷飲直接地改造了腸胃的功能，正如早先的人們逐漸地將被加熱過的東西作為飲食從而改變了腸胃的吸收能力一樣?；鸬陌l(fā)明是對人類飲食習慣的重大改變;而冰箱的發(fā)明，再次從另一個相反的角度大規(guī)模地重塑了人們的飲食習慣，重塑了人的身體。人類身體的變化，當然和食物的變化相關(guān)：先是直接吃生食，吃大自然能夠給予的東西;接著是自己種植食物，飼養(yǎng)食物，自己吃自己制造的東西;最后是吃別人制造的食物，吃被大規(guī)模加工過的現(xiàn)代食物。先是吃生食，接著是吃火加工的食物，現(xiàn)在是吃冰箱加工的食物，吃火和冰箱共同加工的食物。人們既吃人為加熱的食物，也吃人為變冷的食物。

冰箱還有另外一種加工食物的方式。不是對食物進行烹調(diào)，而是對食物進行分類和細化。對冰箱而言，食物買回來后，為了適應(yīng)冰箱內(nèi)部的空間，就要對它進行切割，比如肉的切割。冰箱也因此獲得更大的適應(yīng)能力。事實上，冰箱是對食物的第一次處理和加工，它常常讓食物被塑料袋包裹起來。冰箱培植了一種食物分類學：食物擺置的分類，食物特性的分類，食物知識的分類。冰箱確定了許多食物的知識：什么食物可以被冷凍？什么食物可以被冷藏？什么食物不應(yīng)該置入冰箱中？什么食物和其他的食物可以混放在一起？食物可以在冰箱中存放多長時間？人們處理肉食的習慣和處理素食的習慣差異是什么？人們?nèi)绾翁幚硎焓澈蜕?？冰箱按照食物的知識來處理食物，它本身是認知食物的第一個工具。盡管人們在鍋中可以將素食和肉食進行雜交，但是，對于冰箱來說，素食和肉食必須界線分明。冰箱是食物制作之前的加工工具。

冰箱不僅改變了食物的制造方式，還改變了食物的銷售方式。冰箱主要對接的是超市。超市里面有許多冰柜，它們是家用冰箱的孿生兄弟。食物正是從超市的冰柜中經(jīng)過短暫的過渡轉(zhuǎn)移到家庭中的冰箱里來。事實上，不僅是冰柜中的食物，超市中的其他食物的終點也是家庭中的冰箱——冰箱內(nèi)部的擺置格式同超市的貨架模式十分相像，它們移植了超市的一格一格上下擺放的貨架模式。而無數(shù)的家用冰箱，則移植了超市貨架上的食品。城市家庭中冰箱的多少，決定了城市中的超市數(shù)量。是冰箱決定了超市。無數(shù)的冰箱共享一個超市。人們奔赴超市，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填滿冰箱。

在一切購買行為中，食物的購買最為緊迫。同所有的商品不一樣，食物作為商品是必須要每天消費的。也就是說，食物是購買頻率最高的商品，也是最重要的商品。人們可以推遲其他商品的消費，但是，食物的消費片刻也不能延緩。正是因為冰箱的出現(xiàn)，食物的購買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人們不需要每天去購物了。冰箱可以存儲大量的食品——通常，一個冰箱可以保證一周的食物供應(yīng)。這大概也是冰箱容積設(shè)計的一個基本原則。正是冰箱的存在，人們可以按照現(xiàn)代社會的工作節(jié)奏安排食物的采購，人們一周只須購物一次，人們只在周日購物——在現(xiàn)代社會，周日并非用于休息，而是用來實踐家政，用來從事家庭衛(wèi)生，用來購物，用來填充冰箱。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每個周日，都是冰箱的補給日。上班日，冰箱被逐漸掏空;周日，冰箱得到徹底地補給。這是冰箱的輪回法則。人們在一個休閑的假日決定了未來幾天的基本菜譜。冰箱將人們從日復一日的煩瑣購物中解脫出來，從而能夠真正地專注工作。

冰箱也可以節(jié)省烹飪時間。一日三餐，這幾乎是鐵的法則。人類最基本的動能就是滿足這一法則。為此，人們忙忙碌碌，四處奔波。最初的工作就是為了獲得最好的食物保證。但是，今天，人們?yōu)榱斯ぷ鲄s犧牲了食物的享受。人們減少吃飯的時間，是為了更有效地投入工作。對許多人來說，吃飯不過是完成一個任務(wù)，是繼續(xù)工作的一個手段。先前，工作是為了吃飯，而現(xiàn)在，吃飯是為了工作。人們越來越簡單地對待吃飯，人們越來越多地在家庭之外吃飯。大量的快餐店應(yīng)運而生。正是對工作高強度的投入，吃飯以及食物制作，有了一種新的要求，它需要簡潔，需要快速，需要節(jié)省大量時間。事實上，每天的食物制作非常煩瑣，如果沒有一個專人在家庭中從事這個工作的話，每天的烹飪對每個家庭將會成為一個巨大的難題。這就迫切地要求簡化它的程序。盡管還是一天三餐（這個頻率亙古不變，對家庭負責做飯的人來說是一個永恒的悲?。侨藗兊氖澄镏谱髟絹碓娇?，人們吃得越來越快，人們吃得越來越簡單。大量的熟食和半成品食物出現(xiàn)了，而冰箱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因為許多速食就是以冰箱作為目標。正是冰箱存儲了這些速食，正是冰箱保證了它們短期內(nèi)的保鮮。這些速食大多已經(jīng)加工完畢，從冰箱里面拿出來或者直接食用（如面包），或者只是進行簡單的加熱。人們會快速地煮熟餃子，會快速地煎好香腸，甚至有一些復雜的菜肴在超市中已經(jīng)調(diào)配妥當（有一種紙盒包裝好的宮保雞丁，更不用說那些已經(jīng)切好的牛排了），直接將它們放置在油鍋中即可。還有許多人一次加工了過量的食物（比如熬了一大鍋肉湯），然后將它們儲存在冰箱中，每一次從冰箱中取出一部分來加熱即可，這是自己制作的熟食。速食和熟食正是借用了冰箱才被如此普遍地運用，正是冰箱催熟了它們。

冰箱是以存儲的方式來對食物進行保護的。但是，另一方面，冰箱也對食物構(gòu)成了傷害。那些鮮活的原初食物，比如鮮肉，蔬菜和水果，一旦存放到冰箱中，它們的魂靈也在緩緩地喪失。人們因為過分地信賴冰箱，或者說，人們現(xiàn)在不得不信賴冰箱（人們離開冰箱將會感到巨大的不適應(yīng)），以至于絕大多數(shù)食物總是要經(jīng)過冰箱的處理。但是，冰箱中的食物總是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人們總是說，在冰箱中存放過的食物并不新鮮，因為食物最精髓最微妙之處，正是在冰箱的存放中悄悄地消失了。人們能夠輕易地辨認出一條剛剛宰殺的魚和一條從冰箱的冷凍中拿出來進行烹煮的魚的口味差異。這個差異正是冰箱導致的。對于絕大多數(shù)食物而言，其美妙之處就在于它的新鮮，就在于它剛剛被屠宰，或者剛剛從泥土或者樹枝上被摘掉之際所保留的精華。人們意在通過冰箱來留住這種精華，但是，冰箱最終剔除了這種精華。冰箱阻止食物的腐敗，同時也損毀了食物特有的靈魂。這是現(xiàn)代人的悲哀：一種真正的美食正漸趨消失。食物不僅是栽培和加工的產(chǎn)物，它已經(jīng)遠離了它的野生性;同時，冰箱還進一步地剔除了它的特有靈魂。一種本真和原初的食物，自從放進冰箱中后，就一勞永逸地喪失了。今天，人們不再竭盡全力去試圖接近食物的真相，而是通過對食物添加各種調(diào)味品來制造一個食物的真相。人們的味覺失去了判斷食物精妙之處的能力。

就此，吃飯已經(jīng)遠離了享受這個層面，今天的日常飲食不再是漫長而精致的品嘗過程。人們只是在一個特殊的時刻，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般的時刻，才會精心地烹調(diào)從而享受一頓美味。在通常情況下，越來越多的食物被事先制作，以商品的形式出售，從而減低在家中烹飪的時間和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說，我們越來越多地遭遇現(xiàn)成的食物（看看那些無處不在的餅干和面包），我們甚至難以發(fā)現(xiàn)這些食物的基本素材，我們難以辨認那些餅干的真實成分，我們看不出來我們吃的食物的最初形式，我們吃的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食物在今天發(fā)生了異化——我們吃的不是原初的食物，而是被工業(yè)改造過的食物，是人工的食物，我們對這個人工化的食物再次加工，再次對它進行人工化。食物從它的初始原料來到我們的餐桌上，歷經(jīng)各種磨礪，獲得了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我們再也不是絕對地對活生生的食物進行直接地烹飪了。我們同初始食物之間通常存在著一個中介，人們越來越少地看到食物的最初形象——如果說，在先前的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拼命地勞作，就是為了直接給自己培養(yǎng)食物，他們飼養(yǎng)動物，種植植物，他們直接從田野中帶回食物：他們帶回了樹叢中奔跑的動物，帶回了田野中安靜的植物——帶回活生生的食物。勞作的目的就是可見的食物本身。而現(xiàn)在，我們出門拼命地工作，卻總是空手而歸。我們的工作看起來和食物完全沒有關(guān)聯(lián)。食物從來不在各種辦公大樓中出現(xiàn)，它不在工作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它們總是固定地存儲在超市或者菜場中，以及與之對接的冰箱中——食物確實存在著一個自主的空間鏈條，也存在著一個自主的生產(chǎn)和銷售鏈條。大部分人已經(jīng)從食物的生產(chǎn)和制作中解脫出來。食物有它的專屬領(lǐng)域。食物從各個方面要拼命地和我們的工作隔離開來。工作和食物好像各行其道。這是勞動分工的一個偉大發(fā)明?，F(xiàn)在，它們看起來不是我們工作的捕捉對象，它好像不再是工作的目的;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得到了改造和加工，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為商品;現(xiàn)在，它們唾手可得，已經(jīng)為各種烹調(diào)或者進食準備妥當。這些現(xiàn)代的食品，在不斷地轉(zhuǎn)向速食和熟食的形態(tài)。這些食物的現(xiàn)成品或者半現(xiàn)成品，通常是以冰箱為中介，它們洞見到這個現(xiàn)代社會的速率的提高，它們是食品工業(yè)和冰箱的共謀，它們不僅吻合了這個時代的快節(jié)奏，而且也是這個時代快節(jié)奏的一個助推器。盡管冰箱安靜而沉默地矗立在家庭中的某個角落，但是，它不知道，它也是這個社會高速運轉(zhuǎn)的一個車輪。

四

廚房是一個煩瑣的勞作之地。如果廚房足夠大，冰箱就會置放在廚房中。廚房被機器所包圍，是家庭中的真正工廠。廚房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家用電器：燃氣灶、微波爐、油煙機，五花八門的電鍋以及冰箱。在烹飪的時候，油煙機的聲音、鍋中炒菜的喧囂聲以及火的咝咝聲，這些都讓廚房充滿了煩躁，加劇了廚房的喧嘩，廚房變成了一個沸騰的車間，一個充滿危險的車間，一個燃燒的車間，一個充滿了各種氣味的小型化工廠。它迫使人們高度緊張、專注和耐心，它是家庭中最危險之地——人們常常不經(jīng)意在廚房中受傷，要么是切割食物時的刀傷，要么是與火相關(guān)的燙傷（孩子們一般是被嚴格地禁止到廚房中去的）。在廚房中，這所有的機器，唯有冰箱是冷靜而安全的。冰箱和所有的機器格格不入：廚房中的大多數(shù)機器是加熱的，只有冰箱是制冷的;大多數(shù)機器是喧嘩的，只有冰箱是安靜的。盡管如此，冰箱和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機器體系，它們相互關(guān)聯(lián)和配合，它們各司其責，共同讓一個總體性的廚房機器正常運轉(zhuǎn)。而冰箱是這個機器體系的開端，是它的發(fā)動機。廚房工廠的啟動首先來自冰箱。如果冰箱里面空空如也，那么整個廚房就像沒有油料一樣。人們打開冰箱，掏出食物，將食物進行處理后，再用另外的機器對其進行加工。燃氣灶或者微波爐或者各式電鍋，它們是冰箱的對接，是冰箱的終端。而被加熱過的食物，一旦沒有及時吃完，也可能被冰箱再次回收，然后再次加熱。就此，在廚房中，食物從一個冷卻的狀態(tài)，迅速過渡到一個炙烤的狀態(tài)，它們很難獲得空氣中的常溫。而冰箱和灶具，也構(gòu)成一個機器體系中既關(guān)聯(lián)也對立的兩端。

我們已經(jīng)說過，冰箱是一個收藏食物的柜子。它殘存著家具的特征。盡管它是一個機器，但是，因為它冷靜不動，沉默無聲，它在努力地遏制自身的機器風格。它像是一個死的機器。機器通常意味著不斷地運轉(zhuǎn)，或者說，不斷地需要人的開關(guān)，但是，冰箱無須開關(guān)，它并不具備一個開端和終結(jié)的機器過程（空調(diào)、電視、洗衣機、燃氣灶、微波爐，等等，都是按動按鈕，讓它啟動，任務(wù)完成后，再按下按鈕，讓它終結(jié)——這是一個時間過程，一個機器的運轉(zhuǎn)過程，一個有頭有尾的敘事過程）。它安裝完畢后就一直如此（它甚至不需要安裝，直接插上電源即可）。對待它就像對待一個衣柜或者一個書柜一樣。人們需要一本書，需要一件衣服，就去打開書柜或者衣柜;人們需要食物就打開冰箱。冰箱是被打開的和被合攏的，而不是被開啟和被終結(jié)的。冰箱的使用完全是家具的使用方式，而不是機器的使用方式。它的每一次工作只需要一個瞬間動作，而不需要一個時間性的情節(jié)。冰箱看起來好像沒有工作一樣，或者說，它的工作被掩飾了，人們很難看到它在工作。也可以說，冰箱一直在工作，長年累月地工作，永恒地工作，以至于它像沒有工作一樣。這是它和其他家用機器的差別所在。對于其他的機器而言，總是有一個休息的時刻，有一個關(guān)閉的時刻，因而也有一個開啟和運轉(zhuǎn)的時刻。但冰箱從不關(guān)閉，從不休息。它只有門的關(guān)閉，而沒有機器自身的關(guān)閉。

但是，人們對這個神秘的總是被關(guān)閉的門內(nèi)的情況并不了解。人們總是往里面塞進東西，但人們也總是忘了里面到底塞進過什么東西。人們也不清楚有多少東西已經(jīng)被取出來了。如果一個家庭中有多人有購物行為的話更是如此。對家庭的每個成員來說，他們并不是對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們成為各種家政的主人：有人負責存折的保管，有人負責衣物搜集，有人負責清潔衛(wèi)生，還有人負責冰箱和烹飪。冰箱需要一個人專職對待，正像家中有個人總是專門看電視，有個人總是負責啟動洗衣機一樣。家庭也存在勞動分工，盡管一個人可能會負責幾項專門的家庭工作。但是，盡管這些家政工作日復一日，無窮無盡，但它們好像總是業(yè)余的：管理錢財?shù)娜私^對不會自稱為會計或出納。那個每天烹飪的人也絕對不會自稱為廚師?？傊?，一定有個人在認真地打理冰箱，正是他（她）有著充分的權(quán)力來決定家庭成員的飲食選擇。如果說家庭中的快樂很大一部分來自餐桌的話，那么，一個家庭中的烹飪者是快樂的制造者或者不快的重要來源。他（她）充滿效率地管理冰箱，日復一日地制作食物。這個工作如此之重要，它甚至是家政的靈魂。但是，這個烹飪者往往不是家庭的核心人物，因為他（她）的主要精力投入到家庭內(nèi)部，家中的核心人物往往是在家外忙碌的人，是投身于社會中的人。投身于社會中的人，通常不投身于廚房。除了這個冰箱的管理者外，另外的家人對冰箱一無所知。他們只有在饑渴之際才想起冰箱，才沖向冰箱，打開冰箱，他們會在冰箱中盲目地搜尋：有時會有小小的滿足，有時卻一無所獲。這全部取決于那個冰箱的主人。

但即便是這個主人，有時也會對冰箱產(chǎn)生盲區(qū)。許多食物在冰箱中被徹底遺忘了。事實上，許多食物正是在冰箱的庇護下發(fā)生腐敗的。冰箱也會成為食物腐敗的根源。從冰箱中拿出來扔掉的東西，或許比置身于冰箱之外而最終腐敗的東西更多，因為，在冰箱之外的食物總是具有可見性，人們總是能看到它的質(zhì)變情況，能看到它的腐敗進程。但是，冰箱中的腐敗是隱匿的，是悄然發(fā)生的。人們只有在整理冰箱的時候，只有在對冰箱進行細察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冰箱中有諸多變質(zhì)之物。每次對冰箱的徹底清理，總是意味著對其中的食物的大量拋棄。在這個意義上，冰箱并不只是意味著節(jié)儉，它同時也意味著浪費。冰箱獲得了人們的信任，但是最終也濫用了人們的信任。

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冰箱的不可見性：它外在的潔白景觀，它內(nèi)在的黑暗真理。但是，這個冰箱仍然具有可見性。人們試圖在它單調(diào)的造型和外觀上賦予一種活潑的風格，人們在它上面貼滿了冰箱貼。這些俏皮的仿各種造型的冰箱貼，仿佛讓這個死氣沉沉的機器在說話，既是對不斷打開和關(guān)閉它的人在說話，也是對那些沉浸在一個幽暗空間的孤獨食物在說話。

（責任編輯：馬倩）

汪民安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批評理論、文化研究、現(xiàn)代藝術(shù)和文學。著有《尼采與身體》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