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介堪
《部曲將印》漢印
學習篆刻當從漢印入手,此主要就法度與境界而言。
書法至晉而極盛,然初學者為何仍須從唐人入手?我認為,主要原因在于唐人書法法度森嚴。漢代為我國歷史上國勢強盛之時代,上自帝王、下至庶民無不使用印章。其用途之廣泛,制度之嚴密,制作之精工,面目之豐富,精神之充沛,皆空前絕后。以今日時髦話謂之為篆刻“黃金時代”或“藝術頂峰”,均無不可。
漢印法度之嚴首先在篆法。漢代已通行隸書,篆書乃莊嚴場合用之。漢代制度規(guī)定必須具備相當之文化者方得為吏?!稘h書·藝文志·六藝略》云,為吏者須讀得出、寫得出九千個字,還須掌握六體。僅就其文字水平而論,已非今日專門研究文字之學者所能及。故今所見漢代出土文字資料,不論金石或簡帛,書寫均有很高藝術水平,其原因即在此。印章為信物,乃身份、權力、所有權之象征,其方寸鈕制皆有制度,文字及書寫必更為嚴肅。金文每言“子子孫孫永保用”,意欲傳之萬世,豈有不嚴肅之理?故郭沫若謂“金文為我國書法藝術之發(fā)端期”,實為有得之見。寫字與刻印能成為藝術,其關鍵乃在法度。六種書體中繆篆專用以摹印章,可見摹印章者必皆精工繆篆。漢印篆法之精,其根本原因亦即有法度。
《中行羞府》秦印
《賈牟》秦印
《牙門將印章》漢印
次言漢印之境界。法度乃藝術之起點,境界則為藝術之生命。藝術之所以有高低之分,正由境界有高低之別,高則雅,低則俗。印章之主要內容既在文字,則其境界亦當首先以篆法為主,兼及刀法而論之。境界之第一個要求便是“靜”。此對于波磔分明之行草尚且如此,更何況筆力內含、筆畫停勻之篆書。行草須動而能靜,然動最易背離法,使其無法而有法,故仍能靜;篆須靜而生動是謂得氣。故合法度即是得氣,亦即得道,得道故能靜。
欲掌握秦漢印章文字之道,須對其文字形體特征先做一分析。蓋文字之發(fā)展極具歷史繼承性,漢承秦制,研究漢印文字,即繆篆,應注意考察其與秦代摹印篆之關系。摹印篆已較戰(zhàn)國古璽文平整停勻,然尚有筆畫作斜勢。斜畫之后果,使印章之分朱布白往往呈不規(guī)整狀,整體視覺效果易松散。然秦印因有欄格分隔不覺有此一弊,使其在一欄格中自成一天地,不必如漢印須與其他文字緊密照應。秦印之田字格,四格大小雖一致,然四字每有大小,而不見其松散,反覺較漢印更為拙樸。
《柳白衣》方介堪
漢印則不同,因無欄格,文字非方正平直則全印布白易亂。故我認為秦摹印篆較戰(zhàn)國古璽文為平整,漢繆篆則較秦篆更為平整??娮攸c,我概括為十六字“橫平豎直,勻稱飽滿,形法小篆,筆兼隸意”。與吾丘衍《三十五舉》之第十八舉所說“漢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與隸相通”,二十舉“白文印皆用漢篆,平方正直,字不可圓,縱有斜筆,亦當取巧寫過”,可相與發(fā)明。茍能掌握此十六字,則于繆篆亦思過半矣。然“橫平豎直,勻稱飽滿”極易板滯單調,漢印卻無此流弊者。在其寓婉轉與方正、寄變化于統(tǒng)一,又有鑄鑿制作方法之不同,使線條亦即字體風格或莊重典雅,或光潔爽朗,或峻拔雄肆,或滋潤堅韌,或雄渾拙樸,或流動俏麗,絢爛多姿而生氣勃勃,博大沉雄,與漢代繪畫、雕塑、音樂、書法諸藝術相得益彰,共同展示其奮發(fā)向上、高亢自豪、肅穆寧靜并富有浪漫主義色彩之時代精神。
晉室南渡,南北對峙,戰(zhàn)火頻仍,政權迭更,三百年間幾無一日安寧。其時去秦漢既遠,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者通曉漢語漢字已屬高明,遑論早已過時之篆書?篆刻依賴篆書,篆已不識,又遑論篆法?印章多用以戳印封泥,紙張既已普及,又棄用竹簡,故印章之功用亦衰。自晉以降,篆刻藝術日趨衰落,千余年間不絕如縷,蓋亦時勢使然?,F(xiàn)代有以歷史總在發(fā)展之觀點,以為后代必然超越前朝,后人必定超越前人,乃謂宋元押印之藝術勝過秦漢印章,此實形而上學之至。發(fā)展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衰落是其中一種,以篆刻史論,隋唐宋元乃秦漢之衰變,或謂之因時勢而制宜,以不成功之形式勉強延續(xù)篆刻之余息,庶或得之。
《壯暮齋》方介堪
明代中期篆刻之得以復興,乃文士變秦漢之實用為主要配合書畫,其后相煽成風,遂脫離書畫而獨立。篆刻至此始真正成為一門藝術,至清代金石學昌盛,篆刻隨之重放光焰。印人宗秦宗漢,見仁見智,風格各異,流派遂成。延及當代,百花齊放,興盛之象又非前人所能夢見。回顧歷史,放眼印林,既欣前浪之引后浪,復喜新人之勝前人,我固知篆刻藝術之繁榮昌盛,必更臻空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