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1
“樹懶:學名,F(xiàn)olivora,哺乳綱披毛目下樹懶亞目動物的通稱,哺乳動物,共有二科二屬六種。形狀略似猴,動作遲緩,常用爪倒掛在樹枝上數(shù)小時不移動,故稱之為樹懶。主要分布于南美洲的委內(nèi)瑞拉、圭亞那、秘魯、厄瓜多爾、哥倫比亞、巴西北部。我們引進的這對樹懶是三趾樹懶……”
他穿著樹懶服,按照卡片上的內(nèi)容給客人介紹??蛻羰莻€旅游團隊,二十多人,專門來看樹懶的,小孩子居多,唧唧喳喳。游客對他的科普介紹不感興趣,問,樹懶呢?他指了指樹上。游客抬頭往樹上看,濃密的樹葉綠得發(fā)亮,仿佛容器盛不下要往外流的樣子。陽光也好,透過樹葉射下來,弄得到處金光閃閃,卻什么也看不清。游客們不得不在一棵棵樹下站定,轉(zhuǎn)著身子,齊刷刷地抬著頭,引頸就戮的樣子。還是有個眼尖的孩子看到了,呀呀地叫著,把人們都引了去,鵝一般伸著脖子,指指點點。那只被發(fā)現(xiàn)的樹懶陷在一片濃蔭里,幾乎和樹葉一個顏色,正專注地嚼著葉片,對人們的驚奇無動于衷。游客很快就感覺脖子被強行抬起帶來的不舒服,說,總不能讓我們這樣看吧。他想了想說,我試試看,但不確定能夠成功。說著吹了聲口哨,手里拿了芒果和火龍果,向著樹懶揮動。樹懶開始慢吞吞地往下爬,爬到一半,不動了,身子倒掛在樹枝上,看著下面的人。游客們開始拍照,嘴里不時發(fā)出夸張的叫聲。他站在邊上,看著人們近乎程序化地做這些。接下來他們會抱起樹懶,梳理它的毛發(fā),給它喂食物,拍照……有時他會阻止游客近乎強暴似的親近,像過度親吻、撫弄器官等。他的職責是建立樹懶和游客的親近關(guān)系,讓游客高興,但不會容忍他們無下限地和樹懶的身體接觸。
樹懶服套在身上,臃腫、熱燥、喘不過氣,身上的衣服都汗?jié)窳?。他把拉鏈拉開,透口氣,繼續(xù)講解,他的聲音嘶啞,可能是上火了。
“樹懶是唯一身上長有地衣和藻類植物的野生動物,身體呈墨綠色,這也是它們和植物奇特的聯(lián)系,這些植物就是它們的保護色,能幫助它們在叢林生存。而在大自然的食物鏈中,除了一些冷血的蟒蛇和猛禽是樹懶的天敵,其它動物很少捕食它,所以樹懶不管爬得多慢,種群生存都不會受到天敵的威脅,但現(xiàn)在樹懶已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是因為人類過度活動,破壞了……”
“它身上的植物呢?”一個男人突然問。
“那指的是野外生存的樹懶,為了游客的健康,我們對引進的樹懶每天定時清洗、除蟲,為了樹懶,更是為了游客健康?!彼f。
也許他不必要回答游客的問題,男人問過問題后,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樹懶身上,還有身邊的女人身上。這個臨時湊成的團隊不乏漂亮的女人,她們對新生物種的驚奇度一點也不輸孩子,她們喋喋不休地討論,或者爭論。男人們很快加入討論。他們討論的問題多而繁雜,無聊甚至帶有色情。譬如,樹懶這么慢,尋找配偶是不是這樣?交配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男人說著話,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女人,女人們臉上帶有爭論和激動留下的潮紅,像是搽了胭脂。
他索性站在一邊,聽任他們爭論,實在避不開才回答一句,都是書上的資料,他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說發(fā)現(xiàn),也可以叫研究成果。但這些是他自己的事,輕易不會告訴別人。譬如他認為樹懶是“幽暗之物”,是介于人類和魔鬼之間的一種動物,或者說是人類和魔鬼之間的信使,特殊的身份使它擁有人和怪物的特征。也可以認為是另一個時空的生物,就像科幻電影上講的那樣,一個偶然的機緣它們滯留在地球上。這不是純粹的想象,或者無中生有,如果你詳細觀察它,就不難得出這個結(jié)論。
他正想著,突然停下來,朦朧中,他感覺樹懶正看著他笑,一種嘲諷的笑,窺破別人隱私的笑。他甩甩頭,把卡在耳朵里的耳麥都甩出去了。去看樹懶,它正慢慢收起后腿,然后再伸出前爪,目光盯著他,淡漠而又專注,空洞又深邃,仿佛通向另一世界的通道。
照相,投喂,購買紀念品,有興趣的還可以看他下載的《瘋狂動物城》《冰川時代》,以及其它有關(guān)樹懶的視頻和紀錄片。兩個小時后,樹懶又回到樹上,這是園里定的時間。游客們意猶未盡,一個孩子跟在樹懶后面往樹上爬。他把孩子抱下來,交給他的父母,然后說著歡迎大家下次光臨的套話。把樹懶服脫掉,快速沖進空調(diào)室,對著空調(diào)猛吹一陣,手上抓著一瓶礦泉水,去迎接另一撥客人。
中午就在辦公室吃飯。一起吃飯的還有馬良,馬良是虎園的看護員,比他大不了多少,卻有十多年的工齡,好像建園時就在這里了。馬良瘦弱,狹窄的一張臉如梅雨季節(jié)般始終浮著潮濕晦暗的青灰色。眼睛里長滿了雜草,稍稍有些口吃,說出的話踉踉蹌蹌,鴿子般四處亂飛。馬良負責看護一只叫馬斯克的孟加拉虎。兩個園子緊鄰,有時會過來喝杯茶,說會兒話。說的多是他看護的那只老虎,行為怪異,要么臥在虎舍不動,要么在室外場館一處空地上反復(fù)繞圈行走,有時連投喂的食物都不吃,長時間轉(zhuǎn)圈腳印在地面上踩出一個圓形,那么圓,圓規(guī)畫出來的一樣,馬良用手比劃著。他去看過那只老虎,白底黑紋,挺胖的,不喜歡看人,總是把頭搭在兩只前爪上睡覺,睡醒了就趴在地上,盯著一個地方看,或者是像馬良說的那樣繞圈行走。邊上的園子里是一只白狐,專注地咬著指甲。他看著它們,心情很不好。
馬良攪著已經(jīng)沒有熱氣的拌飯,凝固的油脂粘在餐盒上,形成一道黑色防線。剩下的米飯無辜地躺在碗底,一枚青菜葉子遮住它們傷心的容顏。
“今天挺忙,人不少啊!”
他從碗里抬起頭,看著馬良,笑了下。
“看你這樣安心,我就放心了?!?/p>
他停下吃飯,看著馬良,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
“啊哈,”馬良像是說漏了嘴,也像是有意說出來的,看著他,“我是說以后我們就可以長久做伴了?!?/p>
他仍看著馬良,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果然,他說,“這個園子,在你之前有兩個看護,都是干了沒多長時間就辭職了?!?/p>
“為什么?”
“說是有鬼氣,那樹懶,看上去就鬼里鬼氣的,你沒有感覺?”
他哦了一聲,想起自己“幽暗之物”的論斷,忍不住笑了下,說,“不就是只樹懶嗎!”
“也是的,”馬良說,“他們就是太膽小了,說什么晚上一覺醒來,看見樹懶從月亮里爬出來,懸在頭頂上方,撲閃著翅膀,盯著人看,魂都嚇飛了。也有人說,晚上親眼看見樹懶從水里出來,披頭散發(fā),像個水鬼。還有人說晚上看見樹懶爬過后面的小門,消失不見,可是去查看關(guān)樹懶的籠子,發(fā)現(xiàn)它正看著你笑,真的要把人搞瘋了,幾個人都這樣說。不過,這東西確實有些邪門,就像是地獄爬出來的怪物?!毕肓讼拢智穆曊f,“你就沒遇到這樣的情況?”
他笑了笑,說,“可能是每天太累了?!?/p>
確實很累,樹懶園就他一個人,管著兩只樹懶,樹懶不同于別的動物,是網(wǎng)紅動物,參觀的人多,每天要穿上樹懶服給顧客講解,稍稍閑下來,還要拍攝有關(guān)樹懶生活的視頻,去街道上散發(fā)廣告。即使有點空閑,也得盯著,一直把樹懶關(guān)在玻璃房里不行,放出來又擔心它會攀著樹枝爬到別的園子,相鄰的園子樹枝犬牙交錯,雖然它們很懶,有時呆在一個地方一天不動,但也保不住它們突然心血來潮,緣著樹枝爬到虎園獅園,讓老虎獅子咬死。聽說以前就出過這樣一件事,所幸發(fā)現(xiàn)及時,才沒有釀成大錯。唯一的辦法就是寸步不離地盯著。
他把啤酒罐捏在手里,啤酒罐發(fā)出咯吱的尖叫聲,扭曲變形,幻化成動物的臉型,他盯著這張臉看了一會兒,卻是一張樹懶的臉。炙熱的陽光開水般潑向他的身子,一樹的蟬在拼命嘶叫。
“有事了叫我。”馬良說著,提著一次性碗筷,晃著兩條竹竿樣的長腿往回走。
會有什么事?他盯著馬良的身影看,實在想不出他說話的意思。
晚上,動物園員工都下班了,他把樹懶關(guān)進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是水泥仿木打造,看上去古色古香。屋子里陳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是他的辦公室兼臥室,中間用隔斷隔開。兩個搖籃,幾個洗澡用的盆子,小花架上放著洗滌的用具,還有幾件小服裝,幾個毛絨玩具,給樹懶穿的、玩的。墻才刷不久,似乎還能嗅到臭白灰的味道??刹糠謮w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氣泡,就像雨點打在水面上。他數(shù)過,一共二百三十三個,每天以平均五個的速度增長。前些天負責施工的師傅來了,看了看這些氣泡,隨手在上面摁一下,氣泡癟了,沾了一手白灰,說是近期雨大,潮濕導(dǎo)致的。說著看向外面。他也看著外面,外面陽光明媚,而且好像有半個月沒有下雨了,也不知道師傅說的近期雨大是從何說起,他也懶得問。最后師傅說,再等等看,如果一直這樣,就重新刷墻。過去了很多天,再也沒人過來,氣泡倒是越長越大,越來越多,就像是臉上長的水痘,把幾面墻都覆蓋了,有些鼓起來,又陷下去,整張墻就變成了一張麻臉。上面還有綠綠的霉菌,就像樹懶身上生出的藻,看習慣了,倒也沒覺得有什么違和感。
逐個給樹懶洗澡,喂食,它們身上原生的綠藻、地衣等植物早已沒有,但一天的活動毛上沾滿樹葉和灰塵。把它們放在洗浴盆里,打上專用洗浴液,揉搓它們的皮毛。它們看著他,像是滿含感激,又像面無表情。他說,今天過得怎么樣?樹懶沒有說話。他說,有人欺負你嗎?樹懶沒有說話。他說,樹懶,晚安!樹懶看著他,仍然沒有說話。
2
樹懶園不算大,園子里鋪著草坪,草坪上面栽樹,都是幾十年的樹,以及結(jié)淺綠色大果子的喬木,還有花樹,木槿、合歡、芙蓉等,被薔薇緊緊裹著。開花季節(jié),碩大潔白的花朵和薔薇的碎花交織,非常漂亮。聽說這里原來是墳場,后被人買走建成植物園,經(jīng)營不下去,又賣給了動物園。這里偏僻,安靜,和樹懶喜歡安靜的個性吻合,又有大樹,適于樹懶攀爬。動物園買了樹懶,建了仿木飼養(yǎng)室、玻璃房、假山、防腐木長廊,放了秋千架、隔離通道,樹懶園就建成了。難得的是園子里有一方大約十來畝的人工湖,被樹林包裹在其中,岸邊有條廢棄的游覽船,過去留下來的,還能用。偶爾他會坐上小船,在湖里游蕩幾圈,看著水鳥在湖面起起落落,倒也愜意。還聽說,建動物園不是老板的初衷,地被老板看中買下來,原來想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手續(xù)批不下來,土地閑置有規(guī)定,超過時限就會被收走,老板才跟人合伙建了動物園。
這些和他無關(guān),他只是一個打工者。來動物園之前,他已經(jīng)閑了小半年。之前他干過很多工作,流水線上的工人、公司程序員、文員、推銷員、外賣騎手,不知什么原因都做不長。他還只有三十歲,可頭頂已經(jīng)謝了,鬢角處有了白發(fā)。那天,他在城市里游蕩,不知不覺就游蕩到了郊區(qū),一片低矮的建筑旁,在淡淡的臭味中看到東倒西歪著的一個牌子,像是剛從垃圾堆里撿起豎在這里,掃一眼,是一則動物園招聘啟事,提供了三個招聘崗位,待遇很一般,繳納五險一金后拿到手只有三千元。他的腦子動了下,按照上面提供的聯(lián)系方式打了電話,電話那邊很熱情,回答他提出的所有問題,像主要職責、上班時間什么的。那邊的人說,職責上面寫得很詳細,上班時間八到十個小時,晚上可能會值班。工作清閑,玩著就把工作干了。問照顧什么動物?那邊的人說,我們提供了三個崗位,分別是看護熊、馬鹿和樹懶,報名早的可先挑自己喜歡的動物。聽到樹懶的名字他愣了下,樹懶,他重復(fù)了一句。那邊表示了肯定,并且說,如果喜歡,可以負責樹懶的看護,并且告訴他,他們這家動物園是全國少數(shù)引進樹懶的動物園之一,那東西很可愛的,如果來晚了就只能看護馬鹿或熊了。那邊說完就掛了電話。
按照箭頭提示,或者說是嗅著空氣里的臭味找到了動物園,其實就在低矮建筑的深處,找到了電話里的人事。人事很熱情,光禿的腦門,笑笑的眼皮下面覆蓋著狡黠,跟他見到的人事沒有什么兩樣。人事問他的情況,眼角的余光落在他的左手腕處,那里有一塊傷疤,蚯蚓般匍匐在上面,注意到人事的目光,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人事寬宏地笑了下,領(lǐng)他參觀了動物園,知道這是一家民營動物園,規(guī)模不算大,但動物品種齊全,海陸空全有。去看了樹懶,樹懶吊在樹上不肯下來,臨時看護員說可能是睡著了。他擔心地看吊在樹枝上的樹懶,說如果它掉下來會不會摔死。臨時看護面無表情地說,掉不下來的,你見過摔死的猴子嗎?待要走出來,他又去看掛在樹上的樹懶,樹懶也在看他,目光深邃,就像是一個黑洞,感覺自己的目光被吸進去了,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覺得這個工作很適合他。他是個乏味的人,有些自閉,不喜歡熱鬧,和所有的新潮、現(xiàn)代生活格格不入,每天除了上班,就像蝸牛一樣縮進自己的硬殼。唯一的娛樂,就是坐地鐵,隨著人流上上下下,坐到終點,再坐回去,在地鐵上消磨一整天。除此之外,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硬殼里度過的,那是他自己的領(lǐng)地,沒有他的允許,誰也無法進入。只有在殼子里,在靠墻的那張簡陋的床上躺下來,把腦袋連同身子裹進被子里,摒除了世上所有的嘈雜聲,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回到住處,在電腦或手機上找樹懶的資料,惡補有關(guān)樹懶的知識,甚至去看了有關(guān)樹懶的電影和紀錄片。以前,只是聽說過這種動物,印象里是一種很搞笑的動物,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緩慢移動的身體,卻長著又長又尖如匕首般的利爪。了解多了,有些莫名其妙,自然造物都有它的合理性,或者說有它存在的理由,哪怕是成為別的動物的食物。但他看不出來樹懶這種動物對平衡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自然界有什么好處。
上了班,感覺跟人事說的一樣,也不一樣。工作職責就是照料樹懶,看護的任務(wù)不大,白天樹懶就待在樹上,或者玻璃房,給流水線般的游客提供驚奇,主要是時間長,上班和下班混在一起,幾乎沒有休息時間,無休止的重復(fù)解說,炎熱的天氣,套在身上的樹懶服,讓他暈頭脹腦。有點空閑,要去街上做產(chǎn)品介紹,遇上公司喜慶房地產(chǎn)開盤或者別的動物園需要,他還要帶上樹懶去做現(xiàn)場表演。晚上下班,要給樹懶洗澡喂食,打掃衛(wèi)生。樹懶園就他一個人,經(jīng)理說給他再安排一個人,但一直不見人來。他上的是二十四小時班,也就說晚上也要待在看護室里,沒有星期天。按照園方的說法,樹懶貴重,不敢有絲毫馬虎,必須實施二十四小時無間斷看護。干著倆人的活,只拿一個人的工資,別扭一陣也就坦然了,索性退了租房,可以省下一筆租房費,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晚上值班,動物園靜下來,他坐在房頂乘涼,周圍低矮的樓房更顯得稀疏曠遠,偶爾能聽到獸類近乎夢囈的叫聲。樹林間,花叢里,幾只地燈亮著,幽藍的光照亮身邊一小塊地方。夜里的園子像夜的海洋,一大片一大片地橫臥著,陰沉地起伏,葉浪沙沙響。星星倨傲地掛在天上,擠擠挨挨,跌跌撞撞,撐不住了,手一松,煙花般散落下來,叮咚的聲音響過,留下一地的金光。
有風穿過,黑暗與花朵一起活了過來。
半夢半醒之間,他看見一個活物向他爬來,毛發(fā)蓑衣般覆蓋在身上,它慢慢收起后腿,伸出前爪匍匐前進,月光打在它的臉上,臉色白白的,一張小丑般的臉,鑲著很深的黑眼圈,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鋒利的爪子發(fā)出清冷的光。他驚叫一聲醒了,月光下,樹懶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緩慢爬動,頭輕輕扭動,動作緩慢又鬼魅,看上去就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物。晚上再無睡意,他們就對坐著過了一個晚上。
3
就像從地獄或者幽暗世界里爬出來的怪物,神秘、緩慢、抑郁、孤獨、鬼魅,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樹懶的感覺。
那天是他第一次上班,熟悉看護動物建立雙方之間的感情是他第一時間要做的事。臨時照看的人跟他簡單說幾句注意事項就匆匆走掉了,那樣匆忙,好像怕留住他似的,真是莫名其妙。他去找樹懶,剛剛還在眼前的,但他找遍屋子的所有角落,也沒見到樹懶的影子。他看了看外面,園子里是茂盛的夏日植物,樹葉上的濃綠汁液飽滿得要撐破表皮,它一定藏在這些樹葉之間,幸福地嚼著樹葉呢。他這樣想,開始在樹上尋找,樹葉太厚,濃密得連陽光都透不進去。很小的一件事就變成了一項工程,他在樹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把耳朵支起來,希望聽到嚼樹葉的聲音。但他什么也沒得到,就像它們憑空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沒有存在。他有些沮喪,感覺這是樹懶給他的一個下馬威,是不是預(yù)示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會太和諧?
也許是樹懶知道了他的想法,才給他一個下馬威的,這種想法讓他覺得好笑。他滿頭是汗地在樹間轉(zhuǎn)圈,掀開薔薇覆蓋的長廊,墻根下的灌木叢,都沒有樹懶的影子。它會去哪兒了?一定是在樹陰里躲著,也許它們正嚼著樹葉,透過濃密的樹葉看他狼狽的樣子呢。他靠著樹坐下來,濕漉漉的風吹著,陽光在濃密的樹葉間跳躍閃爍,仿佛樹上長出的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他看。他睜開眼,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吊在面前,垂下來的腦袋正好和他的額頭平齊,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深邃又空洞的眼睛。它把毛茸茸的前肢搭在他肩上,他努力控制才沒有驚叫出來。
和樹懶相處并不是件難事,它們似乎對世界沒有好惡感,和任何人都合得來,這從它們對待人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得出來。參觀的游客,誰都可以抱它們,把臉貼在它們臉上,或者讓樹懶趴在他們肩上,展示自己無聊的勇敢。對人們神經(jīng)質(zhì)般瞬間爆發(fā)的熱情,樹懶從不表示異議,也從沒有拒絕的表示,即使不小心弄疼它們,也只是扭動幾下身子,算是一種微弱的抗議。
兩只樹懶,雄性的叫閃電,雌性的叫雷鳴,是他來后起的名字,很快就得到園方的認可。他觀察它們,短圓的腦袋,耳朵隱于毛內(nèi)幾乎可以忽略,夸張的四肢,鋒利的爪子,尾巴退化得只剩下一小段?;液稚拿l(fā)蓑衣般覆蓋在身上,散發(fā)著濕漉漉的腥膻味道。他觀察它們爬動的姿勢,頭微微抬起,“迷之微笑”始終掛在鬼魅的臉上。笨拙緩慢地蠕動著四肢,先是收起后腿,再緩緩伸出前肢,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它們是沉默的,偶爾發(fā)出一種懦弱的,類似嬰兒的叫聲,或是一種高調(diào)而且拉長的“呃呃呃”聲,也只有在發(fā)情期才會出現(xiàn)。
他測試樹懶爬動的速度。資料上說,樹懶移動的速度極限,就是說被人或食肉動物追趕、捕捉時逃跑的速度不超過零點二米每秒。他在閃電的前面放了它喜歡的芒果、火龍果,拿著秒表,像運動場上測試運動員的速度一樣。但閃電卻一動不動,他不得不用尖銳的東西刺它的臀部,閃電扭動下身子,才往前爬去,十秒鐘結(jié)束,一套程序只做了一半,和資料上說的差不多。但也有例外,在雷鳴的發(fā)情期,閃電在聽到雷鳴的叫聲后,卻以每秒零點五米的速度移動。他覺得這是樹懶唯一沒有退化掉的本性。
在他的日記本上,還記載著這樣一些內(nèi)容,樹懶須要在早上爬到樹冠頂部,從太陽那里獲取一些能量,天氣非常熱的時候,它們會回到樹陰下。他在下面做了標注(這種行為在蜥蜴和其它爬行類冷血動物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典型,在哺乳動物身上比較少見)。它們的皮毛天生有縫隙,便于藻類和真菌在其中生長。這些苔蘚或藻類除了對樹懶的偽裝有好處,也可能是樹獺獲取額外蛋白質(zhì)的一種方式。因為樹獺有時會舔食生長在它們皮毛上的藻類,真菌的生長也有助于減少寄生蟲的數(shù)量。所有成年樹懶的意外死亡事件中,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發(fā)生在它們上廁所的時候。樹懶為什么要下樹大便,動物學家給出的最合理解釋是,樹懶到了地面后,那些躲在毛皮里的樹懶蛾就伺機在新鮮的屎糞中產(chǎn)下它們的卵,卵孵化后幼蟲就以專食樹懶便便為生,迅速長大,等到下次樹懶再度爬下樹排便時,這些小蟲子會長大成蛾(時間正好),便跳上了專屬于它們的樂園,也就是那只正在上廁所的樹懶的毛皮中。樹懶身上的蛾密度越高,毛皮當中的無機氮濃度和綠藻的量就越高,成正向的關(guān)系(蛾死掉后會被真菌分解,進行氨化作用增加無機氮源,此舉可以刺激綠藻(Trichophilus)的生長,因此成就了“樹懶菜園”)。這些綠藻對樹懶來說是非常容易消化而且提供的脂質(zhì)養(yǎng)分較高的食物……
他覺得這樣做是必要的,他要了解它們的特性,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才能更好地照顧它們。他更想從它們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獨特的東西,不為人知的深層次的東西。他覺得樹懶有一種力量,一種神秘的力量。他想進入樹懶的內(nèi)心深處,探究它究竟在想什么。
有時,他會在水塘里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從水里緩緩升起,瀝水的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使他想起老家那些關(guān)于水鬼的傳說,它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人拖到水里淹死,自己投胎轉(zhuǎn)世,尤其喜歡小孩子。他從沒有見過水鬼,可他看著樹懶從水中升起的樣子,似乎印證了傳說的真實性,也使他微微感到不安。
更多的時間,它們呆在飼養(yǎng)室睡覺,或者百無聊賴地相互凝視??照{(diào)機和加濕器嗡嗡響著,如碩大的蒼蠅在耳邊聒噪。它們躺在竹藤條的籃子里,機械地吃零食、打盹,或者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方向看。有時,他會把那些粉紅色的、藍色的樹懶裝套在它們身上,給它們拍照。它們也不動,任由他折騰,就像是一個看破紅塵的高僧。他盯著它們的眼睛看,想知道它們在想什么,他總覺得它們的沉默是一種假象,它們沉默的后面一定藏著更多的情緒,如喜怒哀樂等,只是它們并不像淺薄的人類一樣喜怒形于色,它們是真正的智者。
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p>
閃電看著他。
他說,“你露在外面的都是表象,我知道?!?/p>
閃電仍然沒有說話。
“這是我們的秘密,我不會說給別人的?!彼终f。
他似乎看到閃電笑了下。
……
參觀的客人中,有一個人引起他的注意,年紀和他差不多,白衣白褲,戴著遮陽帽,遮陽帽下是張寡淡的臉。雖然客人有意把自己隱在人群中,但他還是注意到了??腿擞袀€奇怪的名字,叫李大我,這是后來客人告訴他的。
李大我喜歡獨來獨往。他說自己在一家動物研究所工作,專門研究動物,聽說這里有樹懶就過來了。樹懶是獨特的動物,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之前他因為研究樹懶出過幾次國,到過巴西、尼加拉瓜,但時間短暫,剛了解點皮毛簽證就到期了。
聊了聊,果然見識不凡,談起樹懶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樹懶科(Bradypodidae)包括三趾樹懶(Bradypus)和二趾樹懶(Choloepus),每屬因分類體系不同而各有一至數(shù)種。三趾樹獺頸椎九枚,二趾樹獺則是七枚。三趾樹獺前后肢均三趾,二趾樹獺后肢三趾而前肢二趾?!动偪駝游锍恰返臉鋺小伴W電”就是三趾樹懶。樹懶并不是世上最懶的動物,洞源才是,它一年只移動四點八米,平均十二年交配一次。研究樹懶不能止于對其表象的研究,要研究它的內(nèi)心,就像研究一個人一樣,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什么,只有深入內(nèi)心,才能發(fā)現(xiàn)你所要的東西。樹懶是一種遵從內(nèi)心的動物,它們只需要幾片樹葉、幾縷陽光和微風,就可度過美好的一天。人類正好相反……他感覺面前這個叫李大我的人身上有超乎常人的東西,是什么,一時還說不來。
隔一段,李大我就會過來一次,一個人在園子里轉(zhuǎn),樹懶似乎跟他很熟,沒客人的時候,他容許他和樹懶呆在一起。尤其是雨天,李大我?guī)缀跽彀炎约汉蜆鋺嘘P(guān)在一起,手里拿著一個放大鏡在樹懶身上照來照去,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飼養(yǎng)室的木墻也生出了霉斑,斑點上有一抹綠色,蔥綠的,一點也不難看。伸過來的慈茹花上趴著一只蝸牛。灌木叢深處,一只納涼的小貓慵懶地舔著爪子,不時發(fā)出喵嗚喵嗚的叫聲。
湖面上,兩只成對的鴛鴦把腦袋插在對方的翅膀下,隨波浮動。幾只“白鵜鶘”在水面起起落落。有時,水面會浮出一個圓圓的腦袋,就像傳說中的水猴子,看著岸上的人笑,揉揉眼再去看,卻什么也沒有了。
有天晚上,都要閉園了,他看見一個人影在長廊里坐著,似乎有隱隱的啜泣聲。走近了,聲音卻消失了。黑影站起來,蹣跚著向外走去。
更多的時候,李大我跟他討論一些似是而非的問題,譬如,樹懶存在的價值,或者叫意義。按照自然界生存平衡的原理,每種生物的存在都有它的理由,哪怕成為別的動物食物鏈上的食物。但樹懶呢,它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這個原理,它幾乎給生物界創(chuàng)造不了任何價值,就連它的肉也沒有動物喜歡,只有餓極的美洲獅或蟒蛇才會把它當做食物。也許,它唯一的價值,就是讓世界知道還有樹懶這種動物,就是為了打破自然界生存平衡的原理。是不是這樣呢?
“明顯不是,它們身上其實潛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p>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李大我。
李大我說,“這是一種遵從內(nèi)心的物種,一種大智慧的物種,你想想看,一個在危險來臨仍保持每秒零點二米的速度移動,它的內(nèi)心該有多么強大,能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物種是什么物種。”
“也許是,它根本就跑不快?!彼f。
李大我搖頭,“不是的,樹懶的速度最快可以達到每秒零點五米,這是動物學家測算過的,也不算太慢了。我覺得最根本的是它的內(nèi)心,早已超脫生死。”
他看著他,覺得他有一雙和樹懶一樣的眼睛,空洞又深邃。
“人就不行,”李大我繼續(xù)說,“人貪戀生死,所以做事畏畏縮縮,瞻前顧后,就無法活得坦然,遵從內(nèi)心也成了一句空話?!?/p>
他的眼前閃過樹懶的影子,神秘、緩慢、抑郁、孤獨、鬼魅這些詞匯充塞他的腦子。
天晴得仿佛被清洗過一樣。一米開外,幾只麻雀在覓食,不時起起落落。墻外傳來收舊家具舊電視的叫喊聲,凹凸不平的路面把收貨人蒼老的聲音顛得又細又長,仿佛可以伸縮的皮筋。
有一次,馬良過來,看著他們說話。等客人走后,馬良說,這個人我見過。他哦了聲。馬良說,有段時間經(jīng)常去虎園,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也不知在看什么,總是自言自語說話。他說人家是個動物研究專家,當然不同于一般的游客。馬良說,不過看上去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他想起那只老虎,說,“那只老虎怎樣了?”
“還那樣,前一天動物園的醫(yī)生過來看了,說是什么動物刻板行為。啥叫動物刻板行為?”
“大概就是抑郁癥吧,跟人得了抑郁癥一樣?!彼f。
“老虎也會得抑郁癥?”馬良似乎很吃驚。
“只要是動物都會得。”他想了想說。
“不對,起碼樹懶不會得。”馬良說。
他怔了下,扭頭去看樹懶,閃電掛在他頭頂?shù)臉渲ι?,一動不動,正專注地看著他?/p>
4
到了暑假,動物園忙起來,這是動物園的收獲季節(jié)。其實真正忙的是樹懶園,其它的動物,像老虎、獅子、熊這些動物,看一次就不會再有人來。樹懶不一樣,見過的人很少,獵奇心理使人們趨之若鶩。他去找了經(jīng)理,希望給樹懶園配個人,如果不配人,取消出租演出也行,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經(jīng)理說,今年動物園的生意很不好,經(jīng)濟形勢差,人們都舍不得花錢,老總已經(jīng)在考慮對園子進行整合,裁減人員,降低成本,一些園子能不能保住都很難說了。經(jīng)理的話很明白,不要說進人,連園子里的人能否保住飯碗都不好說。
回到樹懶園,他的手抖個不停。上次手抖是什么時候,他想,應(yīng)該是被宣布辭退的那個瞬間,他臉色灰白,左手抖得帶動半個身子,打擺子一樣,身邊的員工回頭看他。他一直有這個毛病,遇到緊張,或者被人訓(xùn)斥,手就止不住抖動,控制不住就會帶動半個身子。他把左手放進褲兜,用右手壓住,感覺才好了些。
沒有辦法,只好披掛上陣,穿上樹懶服,戴上耳麥,應(yīng)付魚貫而入的客人。好在客人也無法忍受外面的炙熱,把陣地挪到玻璃房,有了空調(diào),相對好些。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他的身子軟得像一攤泥。這個工作似乎越來越不好做,除了人手不夠,遇到一些腦洞清奇的客人,也讓他傷透腦筋。有個客人對他介紹的“被美洲獅等天敵追趕時逃跑的速度不超過零點二米每秒”的說法表示懷疑,一定要他證明這種說法的準確性。他有些懵,一年里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他看著客人說,資料上是這樣說的??腿苏f,我們不要資料說的,我們要嚴謹,做學問豈能道聽途說?他說他就是個看護員,不是研究樹懶的專家??腿巳宰ブ环牛f你今天關(guān)于樹懶的宣傳就會存到我們腦子里,我們出去后也會這樣跟別人說,所以你說的必須準確,不能以訛傳訛。他被纏得不行,說,怎么準確,去查動物大辭典。客人說為什么不做個實驗。他吃了一驚,問怎么個實驗法??腿苏f,去弄頭獅子來,把樹懶放在地上,看它跑的是不是這個速度。這樣的想法和要求出乎他的意料,也超出他的服務(wù)范圍,他感覺自己幾乎要崩潰了??腿藞?zhí)拗地說,動物園獅子現(xiàn)成的,去弄頭來,很簡單的。他強忍著怒氣,以不符合園方的規(guī)定為由加以拒絕。客人大吵大嚷,要投訴他,并要求經(jīng)理出來說話,最后經(jīng)理好說歹說,客人才怒氣沖沖走了。
甚至有人要當眾看樹懶交配,看它們交配時是不是也是慢騰騰的樣子。
經(jīng)理的眼睛亮了亮,說,有這種可能嘛,包括客人說的讓獅子追樹懶測量它的速度。
他奇怪地看著經(jīng)理。
經(jīng)理說,如果可行,倒是一個宣傳的亮點,也是吸引客人的好辦法,不妨試驗下。經(jīng)理鼓勵說。
他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順心的事接二連三。
發(fā)現(xiàn)閃電失蹤是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
那是一個平常的晚上,天太熱,他收拾完衛(wèi)生,把樹懶關(guān)進籠子,看了會兒手機,就睡去了。
睡意很淺,總是被亂七八糟的夢覆蓋,空氣黏稠,所有的動物、植物都活了過來,藤蔓伸出黏滑的觸手,纏上他的脖子,撫摸他的臉。一汪水里,漂著密密麻麻的蟲尸。一個腦袋從水中升起來,月光打在它的臉上,臉色白白的,一張小丑般的臉,鑲著很深的黑眼圈,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驚叫一聲醒了,頭上身上都是汗。月光從窗外泄進來,灑下一地的銀箔。風吹進來,帶著動物的臭味和樹葉腐爛混合在一起的氣息。他去沖了澡,隨意看了眼籠子,卻嚇了一跳,那只裝閃電的籠子空著。
從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過去都是散放在飼養(yǎng)室的,關(guān)上門,任它們在房間里爬。有時甚至任由它們呆在樹上??蛇@次關(guān)在籠子里的樹懶,怎么會跑掉呢?
石子路穿過園子,一直延伸到院墻。他在樹叢中穿梭,晚上的樹懶園多了幾份沉寂,暗淡的路燈下,濕漉漉棉絮狀的霧在眼前浮動,不時有凝結(jié)的水珠落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幾只螢火蟲拎著燈籠悄然飛過。往前走,灌木叢密集起來,刺天茄銳利的葉片在他的腳踝劃過,輕微地疼,還有癢,毛辣子爬過一樣。
樹懶去哪兒了。他借著月光四下里看,長廊邊的灌木叢里,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引起他的注意,走過去,聲音停止了。停下來,窸窣聲再次響起,應(yīng)該就在那片灌木叢里。他停下來,看著輕微搖動的灌木叢。一會兒,一個影子從里面爬出來,是閃電,它在原地停留一會,扭動著腦袋四下里看,然后緩慢向前爬去。它這是要去哪里?他跟在后面,不安地想。穿過長廊,又經(jīng)過一片薔薇花叢,他的腳步很輕,跟它保持一定的距離。閃電似乎很不安,不時停下來,四下里看,然后才繼續(xù)往前爬。它這是要去哪里?他又一次問自己??辞懊妫褪潜涣柘稣诒蔚膰鷫?,墻角有一扇角門,通向外面,上面掛著一把大鎖。他以前來過,角門邊是幾間廢棄的屋子,外面就是垃圾處理場,除了撿拾垃圾的幾乎沒人來。屋子原來是倉庫,早已廢棄不用?,F(xiàn)在被大樹和凌霄覆蓋,成了一個幽暗的所在。他曾嘗試著去打開那扇門,但凌霄覆蓋得太厚,動一下都很難。離開時,似乎聽到屋子里有動靜,某種奇怪的聲音。他扒著窗子往里面看,是只貓,眼睛在黑暗中發(fā)著幽藍的光。
等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閃電身上時,它不見了,從視野里消失了。他站在一簇三角梅旁邊,耳朵捕捉傳來的各種聲音。黑暗像一堵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似乎想到什么,迅速跑回飼養(yǎng)室,兩只樹懶躺在籠子里,安然睡著覺,鼻子里不時發(fā)出懦弱近乎嬰兒般的嘆息。他懷疑地盯著閃電,又在屋子里逡巡。閃電睡得很香,對他的疑惑和不安不管不問。
他進而開始懷疑,閃電是不是失蹤過,這種想法使他恐懼。
據(jù)說,其它園子也發(fā)生過動物莫名失蹤事件,像獅子、老虎,以及水獺、馬鹿等。而且奇怪的是,早上它們都安然躺在籠子里,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嚴格來說,也不算是失蹤事件,至多算是個靈異事件,也或者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坐在園里的秋千架上,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場景:月明星稀的晚上,動物們,逃亡一般向一個地方涌去,擠擠撞撞又悄無聲息,很快在一片樹林后,或者一間房屋里,消失了蹤影。
他摸下臉,下雨了。院墻外,不時有車輛駛過,車輪碾壓某種柔軟的軀體發(fā)出噗嗤的聲響。早上,尤其是雨天,他都會在園子外面的路上看到青蛙被碾得腸破肚流的場景,有時也可能是一只貓,或者一只流浪狗,他用小鏟子把它們鏟起來,找個地方埋掉,或者丟進垃圾桶里。
內(nèi)心隱隱有些不安,回到飼養(yǎng)室,樹懶安靜地睡著,似乎是做了一個好夢,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呼出一口氣。
5
國慶節(jié)前,樹懶園發(fā)生一件大事,一個游客掉進湖里淹死了。
這天早上,他起得有些晚。前一天,一個房地產(chǎn)開盤,租了樹懶和羊駝,還有那只喜歡畫圈的老虎。忙了一整天,回來后經(jīng)理又給他們開會,說要利用國慶節(jié)這半個月時間,把上半年的虧欠補回來,還掛鉤了他們的工資獎金,甚至暗示他們做好了,明年的改革就可能留住崗位。大家都表了態(tài),無論多苦多累,都要把這半個月的翻身仗打好。
他知道,國慶節(jié)前后這半個月是動物園的黃金期,干好了半個月抵上一個季度。他也想了很多辦法,穿著樹懶服到小學校門前散發(fā)傳單,錄制樹懶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發(fā)朋友圈。準備好了紀念品、樹懶裝、樹懶公仔、樹懶表情包、樹懶簽名照等,這幾天里,他要讓顧客在各種各樣的項目中毫不吝嗇地掏錢,盡可能地為動物園賺錢,順便握住自己那張飯票。
他正在忙碌,一個游客跑過來,指著偏僻的湖面嗚嗚啦啦,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從游客驚恐的臉上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急忙跑過去,平靜的湖面上漂著一個人,他的腦袋一下子懵了。
封園,報案。警察很快過來,尸檢,調(diào)取監(jiān)控,不到一天案件就基本明朗,溺水無疑。調(diào)取的監(jiān)控顯示,大約晚上兩點的時候,死者弄開了西北角的那扇后門,然后鉆進來,在園子里逛來逛去,后來在水邊消失了蹤影。
口袋里的身份證顯示,溺水的人叫李大我。
他配合警察的問話,目光卻忍不住朝那具蓋著白布的尸體上看。剛撈上來時,他幫著維持現(xiàn)場秩序,也忍不住多看幾眼,仍然是白衣白褲,除了肚子鼓鼓的,嘴唇周邊有白色泡沫外,跟往常沒什么兩樣,就像是睡了過去。
案情明了,一樁普通的溺水事件,而且是在錯誤的地方發(fā)生的溺水事件,就像小偷偷東西不小心摔死一樣,家屬也失去索要賠償?shù)挠職?。但動物園出于人道主義,拿出一小筆喪葬費,家屬也簽了不再扯皮的協(xié)議。他想,主要是國慶節(jié)臨近,出了這樣一件事,如果家屬再糾纏不清,這個國慶節(jié)就算毀了。
園方也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也許是還沒有騰開手。不過,他實在想不清他到底有沒有責任,死人事件是在他的轄地發(fā)生的,但后面角門的安全不是他的職責范圍。他想得有些頭疼,索性不想了,該來的就是神仙也擋不住。
他去了角門那排幾乎被凌霄覆蓋的小屋,搬開堆擁在門前屋后的藤蔓,推開那扇東倒西歪的門,一股腐爛的氣息迎面撲來,暗黑中傳來有翅動物的振翅聲,幾只似鳥非鳥的東西迎面撲來,有一只踩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手摸下,是血。過一會兒,眼睛適應(yīng)屋里的黑暗,常年沒有打掃的緣故,腳下的灰有半尺厚,踩在上面騰起一股灰霧。靠墻的地方凌亂堆著幾張缺胳膊斷腿的桌子椅子,上面除了積灰還有幾只風干的小鳥尸體。墻體之間,掛滿了蜘蛛網(wǎng),幾只蛾子在上面徒勞地掙扎。地上的積灰里,密布動物的腳印,似乎這里剛組織過一次動物集會。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些腳印看,有大型貓科動物的,也有嚙齒動物的,還有鳥禽類細小的腳印。在一張席夢思床墊上,他看到一只白狐的尸體,應(yīng)該就是那只喜歡咬指甲的白狐,一個月前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里。他退出來,掩上門。
晚上睡覺,各種雜亂的影像在腦子里閃現(xiàn),一個人勾著頭在園子里走來走去,沿著統(tǒng)一的路線,從秋千架開始,經(jīng)過飼養(yǎng)室、玻璃房、仿木長廊,最后在水邊停下來,差不多構(gòu)成一個圓圈。水塘里,明凈的月光下,樹懶從水中緩緩升起,一張小丑般的臉,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腦子如黑白電視上的閃屏,一陣吱吱如老鼠般的叫聲過后,閃現(xiàn)的是一片輕微晃動的灌木叢,灌木叢的后面仿佛有一個影子,慢慢向水邊的人靠近,他想喊,卻叫不出聲,呼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頭上身上全是汗。想著夢里的情景,腦袋仿佛遭受重擊,很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
他看著面前爬動的閃電,仿佛一張移動的毛皮。他近乎粗暴地把它抱在懷里,盯著它,想從它的眼睛里看到點什么。閃電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扭動幾下身子,“呃呃”笑了幾聲,沒錯,是笑了幾聲,如嬰兒般懦弱的聲音。他的手抓緊了,說,你笑什么,你說,你在笑什么?
國慶節(jié)長假忙下來,感覺跟半死了一樣。樹懶比他好不了多少,熱心的游客總是把它們抱在懷里,撫摸,照相,乃至親吻,武斷要求樹懶擺出他們喜歡的造型。然后傳球般從一個游客手里傳到另一個游客手里,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睡眠嚴重不足,第四天的時候,樹懶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適的癥狀,長時間不吃不動,仿佛一堆毛皮散亂堆在地上。他把情況給園方反映了。但經(jīng)理和一個獸醫(yī)模樣的人過來看了看,獸醫(yī)象征性地檢查了一番,然后得出休息不好沒有大問題的結(jié)論。經(jīng)理說,再有三天,節(jié)假日就結(jié)束了,那時候你和樹懶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沒再說什么,就是心疼樹懶,他不得不限制游客和樹懶過度接近,取消暴力摟抱和親吻等服務(wù)。早上起來,他讓樹懶爬到樹上,這樣他就可以此為借口減少他們之間的接觸,至少可以延遲接觸的時間。游客雖然有意見,但看著爬在樹上的樹懶也不好說什么。
馬良還經(jīng)常過來,他的那只老虎,據(jù)說因為會畫圓圈,經(jīng)媒體披露后名聲大噪,很多游客慕名而來。他們指指點點,對老虎的“畫功”驚嘆不已。
“真是瘋了!”馬良說,“他們不該這樣對待一只生病的老虎?!?/p>
“不是說已經(jīng)治療了嗎?”他說。
“換一個地方關(guān)幾天,節(jié)假日臨近,又送回來了?!?/p>
“也許節(jié)后會給它治病。”
“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節(jié)后。”馬良嘆口氣。
他看著毛皮般堆在地上的樹懶,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們說到那個叫李大我的游客,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選擇在動物園自殺。馬良說到一個細節(jié),引起他的注意,馬良說,這個叫李大我的,一年前就見過一次,那天他替班,晚上起夜,看見一個黑影在園里走來走去,手電光打在臉上、身上,白衣白褲,有些鬼魅,問那人是誰,在園子里干啥,那人說出不去了。當時也沒多想,把人領(lǐng)到出口處?,F(xiàn)在想起來,那應(yīng)該就是李大我。
這么說,一年前這個叫李大我的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樹懶園了。
6
果如馬良說的,剛過了國慶節(jié),那只叫馬斯克的孟加拉虎就死了。
早上,馬良過來,臉色很憔悴,像是揉皺的紙??礃幼痈萘耍褚恢昃G植。馬良跟他說,馬斯克死了。
他吃了一驚,懷疑地看著馬良。
“昨天死的,頭撞在石頭上,把自己給撞死了?!?/p>
他吸口氣,好像馬良在跟他開玩笑。
“真的,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它躺在地上,鐵籠被它撞破了,它應(yīng)該是跑到園子里,把頭往石頭上撞,邊撞邊轉(zhuǎn)圈,地上留下一個橢圓的血痕。血流盡了,才躺在地上,死掉了?!瘪R良捂著臉。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一幅可怕的場景:馬斯克用力把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然后在地上轉(zhuǎn)圈,血淋淋拉拉滴在地上,形成一個花的圖案,就像盛開的花朵。
“你說,一只老虎怎么會把自己撞死!”馬良抬起一張布滿淚痕的臉。
“它很不快活。”他想了想說。
“不快活就可以把自己撞死嗎?”馬良說,“我不快活,可我沒有把自己撞死?!?/p>
“動物有時比人要脆弱得多?!?/p>
他們?nèi)チ爽F(xiàn)場,那里已經(jīng)拾掇干凈,只有石頭上還留著少許血跡,空氣里有輕微的血腥味?,F(xiàn)在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狼,正探頭探腦張望,大概是被血腥味吸引,顯得有些亢奮。
風吹過來,他嗅到了雨水的味道。這個夏天雨水太多,電視上到處是洪災(zāi)報道。園子里的樹被臺風吹倒,一棵死掉而沒有倒下的樹,風搖著半枯的樹枝,枯枝上掛著風干的吊死鬼蟲尸有節(jié)奏地搖來擺去。
他們坐在屋檐下喝茶。細雨在樹葉上集聚,如孕婦般膨脹,終于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落在地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吧嗒聲。越界的雨滴吹落在臉上,像毛毛蟲在爬。
幾枚葉片在開水里浮動,無著無落的樣子。
馬良又說起那只老虎,情緒已經(jīng)平靜下來。
“可我就是想不通它為什么會自殺,動物也會自殺嗎?”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要以為就人類能感覺到痛苦?!彼f。
“可我還是想不通?!?/p>
“有種動物叫旅鼠,知道嗎?”他說,“每年的一個特定時期,這種生活在北極的小動物會成群奔向大海,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在那個時間點上,這些準備自殺的旅鼠停止進食,它們聚集在一起,焦躁不安,東跑西顛,吵吵嚷嚷。它們似乎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末日般的災(zāi)難,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很快使它們的毛色由灰黑變成鮮艷的橘紅,就像血液流進或者說涌進了毛發(fā)管里一樣,跑起來仿佛一個滾動的鮮艷的火球。顏色的變化使它們更加恐懼慌亂,它們到處亂竄,如火山巖漿般,朝著同一個方向——大海的方向奔襲,毫不猶豫成群跳進大海?!?/p>
“可我還是無法理解?!瘪R良抱著頭。
他又舉了鯨魚集體自殺的例子。還有海洋館里那些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殺的海豚。
“我知道它不快樂,我看過它的眼睛,晦暗,老虎的眼睛應(yīng)該是黃色的,或者是綠色的,并且發(fā)光。但它的眼睛是灰色的,沒有一點生氣?!?/p>
“園子里的動物都不快樂。”他說。
“它每天在巴掌大的地上轉(zhuǎn)圈,或者趴在地上,食物也無法引起它的興趣,我給它弄來活雞活鴨,但它只是看一眼,又在地上畫著圓圈?!瘪R良說。
“動物和人并沒有什么不同?!彼肓讼胝f。
“上個星期,它開始不睡覺,也不吃東西,虛弱得站不起來,趴在地上喘氣。有一陣子,它看著我,我給它弄來水,它勉強喝幾口,頭抵在我身上,舌頭在我手上舔了舔,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哭?!?/p>
“我知道它要死了,爺爺死的時候就是那樣的,喝了一點水,躺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瘪R良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可是我沒有想到它會選擇這種暴虐的方式?!?/p>
幾柄雨傘如移動的蘑菇在雨霧中沉浮。一只越獄的馬鹿在園子里奔跑,幾個看護和保安跟在后面,踩得積水飛濺。
樹懶不知什么時候從屋子里爬出來,慢鏡頭般扭動它圓圓的腦袋,最后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當個樹懶倒不錯。”馬良把樹懶抱起來。
“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彼f,“它只是看上去笨拙,誰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p>
“也是的,”馬良說,“總感覺是個邪魅的動物,尤其是晚上,頂著一張小丑臉,以那種古怪的姿態(tài)匍匐,就像是恐怖片里爬出來的怪物,晚上真能嚇死人。之前的兩個看護員都被嚇跑了,沒想到你居然干了下來?!?/p>
他說有兩次受了小驚嚇,其他倒沒有什么感覺。
“以后多保重吧?!瘪R良說著看了眼手機,站起身,說要走了,這次過來也是跟他告別的。
他這才注意到,馬良的肩上背了一個包,大概是他的所有用品,但他還是有些吃驚,脫口說,“還可以看護別的動物的?!?/p>
馬良看他一眼,說,“老虎都死了,留在這還有什么用處,我不想被人攆,終究是這回事。”
他想起經(jīng)理的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他把樹懶抱在懷里,看著馬良的身影在雨霧中消失。他重新坐下來,喝著已經(jīng)涼了的茶,嘴里嚼著幾片葉子。閃電扭動幾下身子,嘴里發(fā)出如嬰兒般的叫聲。他把目光收回來,盯著閃電的眼睛,說,你想說什么?又說,你快樂嗎?你幸福嗎?
閃電的眼珠眨了眨,什么也沒說。
7
假日過后,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節(jié)奏。倒是經(jīng)理提到的裁員提前來到,園子里重新整合,效益不好的園子和其它園子合在一起,人和動物都不知去向。樹懶園是少數(shù)沒有被整合的幾個園子之一。但他知道,去人也是早晚的事。風其實早就放出來了,過了年,園子就要關(guān)閉,房產(chǎn)開發(fā)的手續(xù)正在辦理,未來占據(jù)這里的將是幾十棟高樓大廈。
他對這些傳言并不怎么關(guān)心,動物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人并不比他們好多少。那些被整合的園子的動物,據(jù)說很少被別的動物園買去,多是被賣到了馬戲團,也或者上了餐館的餐桌。那么,樹懶呢,也有可能被人們捉去,玩弄夠了被送到廚房里,這些連食肉動物都嫌棄的小東西,可能被人類吃掉,怎么想著都是件悲哀的事。
從一家房地產(chǎn)開盤儀式上回來,樹懶躺在地上,眼睛緊緊閉合,只有鼻孔處散發(fā)出微弱氣息,告訴人們還是一個活物。早上,從天氣預(yù)報中得知,今天的溫度可能達到攝氏四十度,戶外,溫度太高,沒有什么防暑措施的話,樹懶會死掉的,經(jīng)理給他安排任務(wù)時,他把他的擔心給經(jīng)理說了,經(jīng)理只是看他一眼,揮了下手,就走了。
安排的場地比預(yù)想的還要糟糕,所有的活動都在戶外舉行,連個遮陽的棚子都沒有。節(jié)目開始已經(jīng)是十點多,看著節(jié)節(jié)攀升的溫度和萎靡不振的樹懶,他的心揪成了疙瘩。他找了一個陰涼處,弄來水,不斷擦拭樹懶的腹部,好說歹說,弄來一個電風扇,對著樹懶不停地吹。即使這樣,他也能感覺出樹懶身體的溫度不斷升高,令他擔心的身體抖動還是出現(xiàn)了。好在節(jié)目時間不長,樹懶也不過是露露面。節(jié)目剛結(jié)束,他就在孩子們的尖叫聲中把樹懶弄上車,匆忙回到樹懶園。慢慢調(diào)低室內(nèi)溫度,又弄來冰塊,輕輕擦拭它的身子,溫度計始終放在它的腋窩下,半個小時,樹懶的溫度才降下來。
整個下午,樹懶萎靡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是死掉了,第二天才恢復(fù)過來。
晚上睡不著覺,他把更多的時間消耗在園子里,樹影和車燈從霧中緩緩流過,仿佛一個夢幻。他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或者一個人在園子里走來走去。有時,走著走著他會突然停下來,審視自己走過的路線,就和夢中的那個人一樣,或者和那只老虎一樣。他警覺起來,有意調(diào)整自己的路線,但要不了多時,他又會重新走回來,在園子里畫著三角形。
天仍然燥熱,偶爾吹過來的風使人意識到季節(jié)的更替變換。一只鳥突然從樹上跌落,就在著地的瞬間,展開翅膀,貼地飛走了。紡織娘受了驚,恰恰的咀嚼聲停下來。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起來,空氣里流動著一股香氣,循著香味走過去,是靠著長廊的木芙蓉,胖大的白花密密地坐在肥厚的綠葉間,應(yīng)該是八月份就開花了,花期可真長,他忍不住多看幾眼,心情也舒暢起來。
坐在秋千架上,睡意襲過來,一種奇特的壓迫感驟然籠罩著他。
朦朧中,他看見閃電走過來,深邃的眼睛看著他,然后招了招手。他說,怎么了。閃電沒有說話,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他感覺閃電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后腿直立起來,猴子一樣蹦跳著。他說,你的腿?閃電回過頭,一張蒼白的似笑非笑的臉,說,什么?他指了指,說,你的腿。閃電看了眼自己的腿,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做了個爬動的姿勢。閃電明白了,說,那你一定是看錯了。
有一瞬間,他有意抵抗緊跟樹懶的誘惑,試圖往回走,但只要樹懶看他一眼,他的抵抗的意念就消失得無影蹤,默默跟了上去。
有時明明沒看見閃電,就在他準備回身之際,閃電的影子又出現(xiàn)在前面的路中間,只是換了一個姿勢,屁股坐著,后腿支在地上,圓圓的腦袋晃來晃去,悠然看著他。
夜色沉寂,幾只夜鳥嘯叫著沖向夜空,聲音凄厲,聒噪的青蛙被驚著了,慌忙禁了聲,突然被掐斷的音符如斷了尾巴的蜥蜴在墻上扭動,然后跌落。月亮躲進了云彩里,只露出偷窺的眼睛??諝怵こ砥饋?,他感覺自己在蜘蛛網(wǎng)結(jié)成的屏障里穿行,黏稠的絲線束縛著他的手腳。有一陣子,他感覺自己被那些絲線裹得喘不過氣來,腦子里一片空白,綠色的葉片,白色的絨毛在身邊、在頭頂漂浮,卻怎么也抓不住。藤蔓在扭曲變形,散發(fā)出濃重青澀的味道。呼呼的風聲,仿佛重錘,砸向他的太陽穴,耳膜也有些痛。
他說我們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閃電說著站起來,幾乎和他一般高。
他們身后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他回過頭,是幾只猴子、羊駝、孔雀和鴯鹋。但那沉重的腳步聲肯定不是它們踩出來的,他再往后看,就看到了一只馬鹿,一頭小矮驢,一頭熊,還有一頭獅子……他要往前跑,被閃電攔住了,說,它們只是來參加一次聚會,不會傷人。他不相信它的話,但閃電的胳膊那樣有力,鋒利的爪子在暗夜里閃著清冷的光,掙了幾次也沒能掙開,只能聽天由命地看著后面越聚越多的動物,它們面無表情,低頭走路,從他身邊經(jīng)過,連看他一眼都沒有,就像他是空氣。他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看著面前這只奇怪的隊伍,似乎整個動物園的動物都來了,那只總患頭疼病的黑熊,牙齒都掉完了的老狼,一只總被胃腸功能紊亂困擾的鱷魚,它們蹣跚著經(jīng)過他身邊,偶爾會對著他笑一下。
隊伍在廢棄倉庫前停下來,草坪里的地燈發(fā)出微弱的光,照著一張張疲憊但興奮的臉。倉庫的門開著,他看到那只死去的叫馬斯克的孟加拉虎,那只喜歡咬指甲的白狐,還有李大我。他們正用一種未知的語言交談,可能是在討論一個感興趣的話題,他過去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只是看他一眼,又沉浸在自己熱烈的討論之中。
他四下里走動,幾十上百只動物坐在屋子里,屋子盛不下,就坐在外面的草坪上。它們似乎對他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在他過來時,讓下身子。它們的聚會似乎也沒什么主題,多的是交談,也有的唱歌,琴鳥、丹頂鶴、艾草松雞在跳舞;獅子和狼對著暗夜嘶吼,像是在發(fā)泄。還有的偏居一隅獨自啜泣,那是一頭小矮驢,一只羊駝,眼淚順著它們長長的臉頰流下來,看上去非常傷心。他問閃電它們在傷心什么。閃電看他一眼說,你傷心過嗎?他傷心過嗎,他想著這個問題,感覺一下子茫然起來。
他在動物群里尋找李大我,那個疑問始終困在腦子里,弄得他頭疼。但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再沒見到李大我的身影,那只老虎也不見了,連閃電也不見了,東邊的暗幕中閃出一道亮光,外面?zhèn)鱽碓缡械泥须s聲,動物們正在散去。他有些急,抓住身邊的每一個動物,問那個叫李大我的人在哪里,閃電在哪里。但沒有動物告訴他,它們匆忙向前奔去,一陣雜沓的聲音響過,屋子和草坪上已空無一物,只剩下?lián)u動的薔薇叢……
幾滴冰涼的東西落在額頭上,是露水,一瞬間感到周遭壓力驟然減輕,他搖搖頭,月亮掛在樹梢上,柔和的光從樹葉間傾瀉下來,露水濕了他一頭一臉,竟然有微微的涼意,腦子還處在混沌中,急忙推開門,屋子里沒有閃電?;氐酵饷妫粋€影子正在地上爬動:慢慢收起后腿,伸出前爪匍匐前進,月光打在它的臉上,一張小丑般的臉,白白的臉上鑲著很深的黑眼圈,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是閃電。他摸了摸它身上的毛發(fā),濕漉漉的,就跟自己的頭發(fā)一樣,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8
季節(jié)已經(jīng)走到冬至,但季節(jié)在這里沒有意義,天氣依然悶熱,看不到一點冬天應(yīng)該有的樣子。只是一些對時令敏感的花,花瓣萎縮成褐色的薄片,如破碎的抹布掛在樹上,那意思是絕不想掉下來。但新的蓓蕾正在綻放,替代那些枯萎的花朵。季節(jié)交替,花開花落,都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這個城市冬天氣溫也不會過低,但總要防備特殊情況發(fā)生,譬如2008 年襲擊大半個中國的最強寒潮,那一年據(jù)說南方很多動物園的動物都凍死了。未雨綢繆總沒有什么壞處,園里提前準備了油汀、浴霸加熱燈、空調(diào),確保飼養(yǎng)室各個角落的溫度都能達到24-28攝氏度。在配備這些設(shè)施時,老板很有異議,因為這些設(shè)施運轉(zhuǎn)起來一個月的耗電量可能要達到上萬元。但經(jīng)理說,只是準備著,平時根本用不著,但如果再遇到寒潮,樹懶凍死了,三四十萬元就沒有了。
這些討論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仍然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穿著樹懶裝,打扮成“希德”(《冰川時代4》)的樣子,站在大街上散發(fā)宣傳單,或者在幼兒園前,每個從面前經(jīng)過的小朋友手上都可以得到一份;帶著樹懶,還有其它動物,去參加房地產(chǎn)的開盤儀式,或者去景區(qū)、游樂場。那只會畫圈的老虎死后,園子里又弄來一頭熊,因為它有扇臉的自虐行為而深得人們喜愛。有時,他應(yīng)邀去給孩子們講解樹懶的相關(guān)知識,孩子們的恬靜讓他的心平靜下來,他的講解帶有一種個人的色彩,也有一點點傷感:樹懶行動緩慢,一生只選擇幾棵樹,一個星期下樹排泄一次大便,其實也是無奈的選擇,為了長期在樹上生活,為了隱藏在細枝上不讓天敵發(fā)現(xiàn),它只有努力降低體重,不惜犧牲自己的肌肉,屬于典型的肌無力患者。同時,它還努力通過降低體溫來減少熱耗,以至于根本沒有什么活動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一旦下到地上,連站立的勁兒都沒有,碰上美洲獅、角雕等天敵,也只能緩慢地艱難爬動——大家可以想像到它心中的絕望。運動能力的不足,也注定了樹懶的分布范圍狹窄,它只能在氣溫幾乎全年保持一致的熱帶大森林里生存,一旦環(huán)境有變,它唯一的選擇就是無可奈何地承受滅頂之災(zāi),而無從逃脫。它的愛情生活極其蒼白,在熱帶叢林中雌雄樹懶邂逅,一般來說要大約五年才有一次機會,有的樹懶甚至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異性的模樣……但它們一直在努力地活著,它們的生存是因為隱忍和犧牲……說著自己也恍惚起來,看了看手里的資料,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版本,被自己加工了。他講得很順暢,有種釋放的快感。
稍稍有點空閑,他坐在樹陰下,看樹懶倒掛在樹上一動不動。有時他不得不用棍棒扎它一下,看看它們是不是還活著。
晚上,他在園子里流連,園子里很靜,只有他的腳步發(fā)出啪嗒的單調(diào)聲響。一只野鴨從草叢里跑出去,貼著水面滑行,或把腦袋鉆進水里,留下兩只腳蹼在水面劃動。草坪上盛開了一個夏季的白花終于衰敗,讓位給雛菊和四季海棠。
風吹過來,樹的每片葉子都在顫抖,發(fā)出歡快的呻吟,一瞬間,他似乎感覺樹上長滿大大小小的眼睛,樹懶的眼睛,無數(shù)的樹懶在樹上爬來爬去,發(fā)出如嬰兒般懦弱的聲響,向著不可知的神秘之處呼喚,水草般在暗夜中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