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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翰與《思吳江歌》

2023-01-28 09:19湯海山
蘇州雜志 2022年6期
關鍵詞:陸機司馬吳江

湯海山

《張翰思鱸帖》,又稱《張翰帖》,或《思鱸帖》,“初唐四大家”歐陽詢的存世墨跡之一,列入中國十大行書。這幅名帖,是抄錄《晉書·文苑》季鷹傳略:

“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之為江東步兵。后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紜,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榮執(zhí)其(手)愴然,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

歐陽詢的官職,是太子率更令,抄寫的目的,也許為了講解季鷹事跡。宋徽宗對此帖藝術上的成就,非常感慨,題跋:

☉ 歐陽詢的《張翰思鱸帖》

“唐太子率更令歐陽詢書張翰帖。筆法險勁,猛銳長驅(qū),智永亦復避鋒。雞林嘗遣使求詢書,高祖聞而嘆曰:詢之書遠播四夷。晚年筆力益剛勁,有執(zhí)法廷爭之風,孤峰崛起,四面削成,非虛譽也?!?/p>

《張翰帖》清瘦險銳,或?qū)兆趧?chuàng)瘦金體,有所啟發(fā)。而它的內(nèi)容,在季鷹與莼鱸文化傳播史上的意義,也不可忽略。

西晉張季鷹,東晉陶淵明,是兩晉對稱的文化高峰,“吳江鱸莼”和“故園松菊”,是同樣的意致,與“竹林七賢”,構成一個時代的奇觀,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張季鷹從洛陽回到江南,是公元302年,六十年后,陶淵明出生,他吟歸去來兮辭,更是近百年后的事。陶淵明有否受到張季鷹的影響,不太清楚,然季鷹在唐代的盛名,比淵明大得多,大概沒有疑問。從劉義慶、鐘嶸、劉勰的評價,到歐陽詢《張翰帖》、李白《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可窺季鷹“夫子世稱賢”的隆譽。

張季鷹,第一個吟唱歸去來兮的隱者,他才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開宗之作,便是《思吳江歌》。

這是季鷹的歸隱之辭,也是隱逸文化的宣言。

像個別以一孤篇流芳百世的幸運者,季鷹的《思吳江歌》,也是奇跡,以一首四行七言,開啟一脈地域文化的源頭:

秋風起兮木葉飛,

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

恨難禁兮仰天悲。

李白說,“張翰黃花句,風流五百年”。事實上,此詩在一千七百多年后,依然風流。李白說的是,從季鷹到他那時候,已經(jīng)風流五百年。

這首詩看上去,簡單直白,通俗易懂,其實不然。注家們解讀,還有許多不明白。

詩里的“吳江”,不是地名的吳江(那是六百年后的事),而是水名,即今吳淞江,古稱吳江、笠澤江、松陵江、松江等,那時是荒野中的江南第一大江,上源寬約三十里,在太湖與東海之間,浩浩蕩蕩。

有人說,季鷹是第一個把吳江或蘇州,推到全國的人,說小了,他是把江南推到全國的第一人。當時,晉室尚未南渡,南朝還沒開始,也沒有隋唐運河,一條條東西流向的大江大河,如重重天塹,阻隔南方與北方的接觸和交流。

《思吳江歌》寫作和最初流傳的地方,是當時西晉的都城洛陽。這是它能夠廣為傳播并贏得盛譽的原因。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江南著名味道:莼羮鱸膾,以及江南著名的典故:莼鱸之思。此后,作為被廣泛引用的文化意象,受到文人雅士追慕。將秋風起木葉飛的蕭索景象,與思鄉(xiāng)的愁緒結(jié)合,營造歸來的詩詞藝術形象,有開創(chuàng)之功?!扒镲L起,想回家”,漸成中國人的思維定勢。

吳江岸邊的自然景象,是壯闊的,風物是鮮活的,但都是為了引渡思鱸的悵恨。這首詩不是默讀的,要吟唱,它本來就是歌,作者是詩人又是琴家,只有唱出聲音和節(jié)奏,才能體會傾注其中的強烈感情??墒?,越被他濃郁的鄉(xiāng)愁、敝屣功名的情懷感動,就會越迷惑,不就是想回家嗎?回來便是,干啥呼天喊地,又恨又悲,長嘆不已?就算一時回不去,也不至于仰天悲吧。

他的悲愴,另有原因,便是沒有想走就走的自由。

把季鷹僅僅視為性情放達的文人,無意仕途的美食愛好者,而忽略他的政治身份,那的確是上他當了。有哪個職業(yè)官員,是因為鄉(xiāng)愁和好吃歸隱的?事實上,特殊環(huán)境里的特殊官員,想辭歸,沒那么簡單。陶淵明不在朝廷,不伴君王,官職又小,歸田當然容易。范蠡就不能辭職,不能回歸田園之樂,只能埋名隱姓潛逃,終生流亡。

嵇康被殺的原因,是不肯出山做官。在司馬氏王朝,有些人辭官的風險,可能比拒官更大。晉滅東吳之后,江南舊朝士族后生,紛紛到洛陽京都求取功名,原來高層官員的子弟,卻是不去也得去,拒絕合作,儼然潛在的反叛者。

但季鷹去洛陽,不是被迫。

他是吳郡吳縣人,張良后裔,父親張儼是三國末期東吳的大鴻臚,九卿之一。孫吳亡國后,華麗貴族之家分崩離析,他的內(nèi)心,其實是有亡國之痛的。

他的出生,應在蘇州城里。楓里橋別業(yè),是南還之后江邊的鄉(xiāng)野隱所,那時屬吳郡吳縣。909年,割江兩邊吳縣、嘉興各半,置吳江縣,一江兩岸,就變更為吳江縣的轄地。

季鷹的生卒年不詳,只能推測,在266年—316年之間。死后,葬二十九都南役圩(今吳江汾湖高新區(qū)),墓地也許在楓里橋附近。楓里橋、南役圩,都是地名,還有莼鱸港。在志書上,元蕩原來名“莼菜蕩”,如今的黿蕩、元蕩,是后來叫法。這些得名應與季鷹有關。另有一說,張墓在橫山,不符他的性情,他的魂,是不會離開吳江之水的。

280年,吳國亡時,東吳才俊大多去了洛陽,他的青少年時代應該很寂寞。

據(jù)說,一天,他在蘇州閶門的金閶亭,聽到一陣琴聲,從護城河的泊船上傳來,琴音清越,便走上船,遇見彈琴的賀循。交談幾句,一見如故。賀循正赴洛陽任職,路過閶門,季鷹稱也有事到京城,就同船而去,家人也不告訴。

這是季鷹任誕的一面。至于他到洛陽有什么事,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借口,為了路上跟賀循討教琴藝,也許也正想去做官,一舉兩得。一個年輕人未經(jīng)擁有,沒有資格談放棄,當然不可能奢望境界。他入洛就是追求功名的,放下時,便成了高士。

賀循(260年—319年),會稽山陰人。他的父親賀紹,是東吳中書令,被孫皓枉殺,十五歲時,隨家族流放,直到吳國滅亡,才返家鄉(xiāng)。此次過蘇州往洛陽,是由于陸機上疏推薦,認為他可做尚書郎,朝廷于是召他。

賀循跟顧榮、紀瞻、閔鴻、薛兼,并稱東吳“五俊”,年齡與陸機、顧榮等相仿,都已是名士。季鷹應當熟識顧榮、陸機,他們的父輩是同朝大臣,且同郡;而賀循不同郡,流放時,季鷹還是兒童,所以并不認識。

張季鷹到洛陽,被齊王司馬冏聘為大司馬東曹掾。這是三公至郡縣主官自行選用的官職,不由朝廷任命,并不太顯貴,四百石俸祿,但齊王權傾朝野,分量也便重要起來。他在京城官場、文壇圈子,很快脫穎而出。時人稱為“江東步兵”,將他的縱任不拘,與阮籍相提并論。

他的成長,與賀循、顧榮、陸機等提攜有關,他們的關系,在師友之間??上?,這些江南才俊沒遇上好時代,適逢司馬家族血腥互殘,諸王頻繁篡政,史稱“八王之亂”,他們惶惶不可終日。

這場禍亂第二階段(299年—316年)開始,季鷹感覺危機臨頭,與顧榮有一次著名談話。歐陽詢《思吳江帖》,抄的就是這件事?!妒勒f新語·識鑒》的記載,多了顧榮的回答:榮執(zhí)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p>

季鷹說:天下紛擾,禍亂離難不絕,高位盛名的人,欲求身退,已經(jīng)很難,我本山野之人,不想功名了,你可要看清楚,考慮好進退。顧榮握著他的手,悲愴地說:我也想跟你一樣,采南山蕨,飲三江水。

顧榮(?—312年),字彥先,吳郡吳縣人。孫吳丞相顧雍之孫、宜都太守顧穆之子。289年,顧榮與陸機、陸云一同入洛,時稱“洛陽三俊”。季鷹、賀循入洛,比“洛陽三俊”晚,在290年以后。這時,季鷹已有十來年從政經(jīng)歷,雖功未成,卻決定退隱,并提醒年長、位高的師友。

這是臨別贈言。

顧榮原是司馬倫的廷尉,季鷹是司馬冏僚屬,倆人跟隨不同的王。到司馬冏執(zhí)政,召顧榮任主簿,兩人成為同事。顧榮日夜提心吊膽,生怕司馬冏倒臺,株連親友,甚至想一死了之。他終日酒醉,不理公事。請托說情,轉(zhuǎn)任中書侍郎,才松口氣,但一恢復常態(tài),便被人懷疑,只得繼續(xù)飲酒裝傻。

季鷹的情形,跟顧榮一樣,裝作好吃之徒,使司馬冏失望,沒有防范,也懶得追究。最好被更多人談論,當大家都說,這家伙沒出息,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他倆的密談,在302年11月之前,到12月,司馬冏便被司馬 所殺,株連家族、朋、黨三族,2000多人處死。人們才醒悟過來,稱贊季鷹能判斷時局、把握機會,逃過殺身之禍。

《思吳江歌》的創(chuàng)作,就在談話前后。是他拋的“煙幕彈”。這首詩流傳時,季鷹已經(jīng)悄然南歸。

關于季鷹的逃隱,《世說新語》記載: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為見機。

人生最重要的,是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志趣,舒適快意,何苦為了功名爵位,羈旅在數(shù)千里之外呢?更體現(xiàn)季鷹名士風范的,是另一句:“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他說名聲不如一杯酒,李白說唯有飲者留其名。但這種灑脫,不是天生的,否則何必遠赴京都做官,只有逃過生死劫難的人,才可能有如此感悟。

宋人王贄過吳江,在張季鷹像前,有同樣的心得:

吳江秋水灌平湖,

水闊煙深恨有余。

因想季鷹當日事,

歸來未必為莼鱸。

蘇東坡到吳江,作《三賢贊》贊季鷹:

浮名功名食與眠,

季鷹真得水中仙。

不須更說知幾早,

只為鱸魚也自賢。

王贄還用“未必”,東坡則肯定季鷹“知幾早”,這是不必爭議的警惕,但就算僅為鱸魚歸隱,也是賢者。東坡在流放生涯中,也曾考慮辭歸,卻辭不掉,等到允準,已到生命的終點。

季鷹返鄉(xiāng),約在302年秋季,沒跟賀循同往同歸。賀循更見微知著,301年司馬倫篡位,他托病辭去侍御史,提前半到一年南歸。他是絕代高士,司馬睿為他拒不出山和辭世,大悲大慟。而他的入洛、離洛,深刻地影響了季鷹的一生。

司馬冏僅給季鷹取消官籍的“處分”,也許想追害,也自顧不暇,這對于逃隱者,已構不成傷害,反而起到保護作用。

303年,陸機被殺。

東吳投晉諸士中,他官運最順,風險也最大。身為司馬倫的相國參軍,本應處死,被司馬穎赦免后,率軍征伐司馬,因敗仗致誣,仍被司馬穎所戮。株連三族,陸云同死。他并非沒有見機之能,而是官職太高,更不自由,也更難放棄。顧榮、戴若思規(guī)勸過他,沒有聽,實已難脫身。

季鷹的“莼鱸之思”,半是托辭,陸機愛好故鄉(xiāng)美食,卻是真心。在一次高級別的宴會上,一個北方大臣指著羊酪,問陸機:吳中有什么東西,比這羊乳酪更好吃?他高傲地回答:千里莼羹、末下鹽豉。他和季鷹一樣喜好莼羹。臨刑,懊悔地嘆道:欲聞華亭鶴戾,可復得乎?

陸機的遭遇,是《思吳江歌》的注腳。

張季鷹歸后,莼羹鱸膾,大快朵頤,身影飄忽。

直到十年后,312年,他現(xiàn)身顧榮的葬禮。顧榮幸而逃過幾劫,才如愿南歸,因擁護司馬睿晉室南渡,成為穩(wěn)定南朝政權最關鍵的江南士族領袖,備極哀榮,皇帝親臨吊唁。

“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zhí)孝子手而出?!?/p>

大哭兩次,鼓琴數(shù)曲,默然而去,是季鷹最后的身影。

他在吳江水邊,活到五十歲左右。大約逝于316年。

他并沒有消失。

七百多年后,吳江建“三高祠”,祀張季鷹、陸龜蒙和范蠡,一年兩祭。此后千年,成為隱逸文化的精神偶像。

“莼鱸之思”,是不朽的歷史典故與文化意象,更與范蠡的“鳥盡弓藏”一起,成為中國政治文化的智慧,啟迪無數(shù)政治家洞察危機,規(guī)避風險,方得始終。

李白得一味:“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p>

白居易得一味:

人生變改故無窮,

昔是朝官今野翁。

久寄形于朱紫內(nèi),

漸抽身入蕙荷中。

東坡最心儀的兩個古人,一為季鷹,一為淵明,他的好友李公麟,繪有季鷹像,置吳淞江頭、垂虹橋上亭中,這幅畫像清朝時還在,乾隆的題詩,從季鷹隨賀循入洛寫起:

琴語同開入洛船,

思吳返棹那俄延。

祗今朗詠黃花句,

也占風流五百年。

與那些得到思想或味道的人們相比,一個皇帝能從季鷹的往事獲得什么呢?不過朗詠一遍《思吳江歌》,襲李白語,“也占風流五百年”,他是望塵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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