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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季札的“上國之行”與思想旅程

2023-01-24 10:35黑龍江傅道彬
名作欣賞 2023年1期
關鍵詞:季札子產(chǎn)左傳

黑龍江 傅道彬

關注思想是《左傳》敘事的重要特色。以往《左傳》的研究中,人們往往只注重了《左傳》的宮廷事變、戰(zhàn)爭攻伐、外交聘盟等重大歷史事件的描寫,而忽略了《左傳》的“思想敘事”和對思想家的深切關注。與一般主要記載政治人物的文治武功的歷史著作不同,《左傳》樂于記錄春秋時代思想家們的深刻思想,以激賞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思想家們的理論建樹和君子風范?!蹲髠鳌访枋隽斯苤?、申叔時、孫叔敖、叔孫豹、子產(chǎn)、季札、叔向、晏嬰、蔡史墨、孔子等一批思想家的生平事跡,以大量文字記載他們的思想與行跡,展示了春秋時代新人文主義的理性覺醒和思想光芒。如果說管仲、子產(chǎn)、晏嬰等還有政治功業(yè)名垂后世的話,如申叔時、季札、叔向、晏嬰、蔡史墨、孔子等,并不以文治武功而見長,讓他們彪炳史冊的主要是他們的思想風采與理論建樹,在《左傳》中具有進步思想觀念的思想家通常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的。

依照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Karl Jaspers)“軸心時代”和美國學者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哲學突破”的理論,春秋時期正處于世界文化的“軸心時代”和“哲學突破”的歷史階段。春秋時期的“哲學突破”并不是來自于哲學家們書齋里的深思熟慮,而是得益于思想家們?nèi)谌霑r代潮流,得益于對整個社會歷史變化風云的理性觀察和深切體驗。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導言》中,談到結(jié)束中世紀的黑暗、開啟文藝復興時代的那批思想家時說:

那時,差不多沒有一個著名人物不曾作過長途的旅行,不會說四五種語言,不在幾個專業(yè)上放射出光芒。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

與歐洲文藝復興的思想家們一樣,春秋時代的思想家們也常常行進在道路上。春秋時代重要的思想家?guī)缀醵加袎验煹穆眯薪?jīng)歷,正是這些壯闊的旅行,使得春秋時期的思想家們有了“天下”的目光。他們的旅行或因為戰(zhàn)爭,或因為逃亡,或因為外交,或因為功名,或者干脆為著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張而離開故國,奔走他邦,行跡匆匆,旅行的腳步讓他們擴大了眼界,加深了思想。行走的過程是思想的過程,也是思想交流與傳播的過程,春秋時期哲學的繁榮是與思想家的旅行相關的。

《左傳》所記思想家無不具有關山跋涉長途旅行的經(jīng)歷,而生活在不同邦國的思想家常常在旅途中相逢,思想的交流深化著哲學的深度,也拓寬了中國古典哲學發(fā)展的道路?!蹲髠鳌诽貏e記載了襄公二十九年吳國季札的“上國之行”,所謂“上國”即魯、齊、鄭、衛(wèi)、晉等中原各國?!蹲髠鳌纷猿晒吣辍巴▍怯谏蠂笔迹瑓侨司浴吧蠂狈Q謂中原諸國。例如,昭公二十七年“延州來季子聘于上國”,定公四年“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哀公二十年“吳犯間上國多矣”等,所謂“上國”都是指華夏中原民族。季札這次上國之行不僅觀看了魯國的《詩經(jīng)》表演,也與叔孫豹、晏嬰、子產(chǎn)、蘧伯玉、叔向等著名思想家進行了思想交流,季札的“上國之行”是一次文化之旅,也是一次思想之旅?!蹲髠鳌吩陬^緒紛繁的歷史敘述中,將許多重要的政治人物和重大事件暫時擱置一邊,轉(zhuǎn)而詳細敘述季札的上國之行,正是為了展示春秋風雅精神和思想風采的需要。

1.吳季札與“通嗣君”的外交使命。季札的這次出行發(fā)生在魯襄公二十九年,即公元前544 年。這一年吳王余祭被殺,夷昧新立,按照周代禮制,季札此番出訪是負有通告嗣君的外交使命的。所以《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寫到“吳季札來聘”時,特別強調(diào):

其出聘也,通嗣君也。

關于此番“通嗣君”的“嗣君”,《左傳》和《史記》的記載有所不同。杜預認為“嗣君”當是余祭,而賈逵、服虔則以為是夷昧。不過,按照《左傳》的記載,此時余祭已任吳王四年,季札出使時余祭已經(jīng)在本年的一次“觀舟”活動中被越俘所殺,因此季札此番通報天下的“嗣君”應當是夷昧。

在《左傳》《新序》《史記》等經(jīng)典文獻中,季札是以圣人般的形象出現(xiàn)在春秋時代的歷史舞臺上的。在春秋時代的歷史人物中,除孔子外,還沒有哪位具有季札一樣的道德精神和人格風采。《史記·吳太伯世家》詳細敘述了吳國自太伯避季歷而逃入荊蠻,自仲雍、季簡、叔達、周章五世,于武王克殷時而列為諸侯。再至春秋壽夢時,漸漸強大,始稱吳王。《史記》以吳王更迭為敘述線索,風云變化,刀光劍影,脈絡清晰,淵源有自。而應當指出的是,《史記》在吳國歷史人物的敘述中,著墨最多、敘述最為詳盡、形象最為鮮明的不是那些在吳國歷史上功業(yè)赫赫的君王,而是一位普通的公子季札。季札從未涉足吳國王位,卻成了吳國歷史敘述的中心人物,著墨之多超過了吳國任何一位君王。季札贏得人心的不是他的權(quán)位,而是他高尚的道德精神和人格風范。

季札讓國、三辭天下是其人格中最具人性光彩的一章。按照《吳太伯世家》記載,壽夢有四子:長曰諸樊,二曰余祭,三曰余眛(夷昧),四曰季札。壽夢最屬意的君王繼承人是季札,而季札卻堅決辭讓不就,只好由長子諸樊暫時繼任,“攝行事當國”。而當壽夢的喪禮完成,諸樊再次提出讓位于季札時,季札再次嚴詞拒絕?!蹲髠鳌は骞哪辍酚洠?/p>

吳子諸樊既除喪,將立季札。季札辭曰:“曹宣公之卒也,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將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節(jié)’。君,義嗣也,誰敢奸君?有國,非吾節(jié)也。札雖不才,愿附于子臧,以無失節(jié)?!惫塘⒅瑮壠涫叶?,乃舍之。

季札的辭讓不是對權(quán)力爭斗的畏懼,也不是某種政治策略的姿態(tài),而是出于人格信仰和道德立場的堅守。季札的回答里特別強調(diào)了“能守節(jié)”的思想格言?!肮?jié)”是道德的節(jié)操,是政治的信仰,是人格的追求?!坝袊?,非吾節(jié)也”,無異于一種政治宣言,在王權(quán)傾軋、你爭我奪的爭斗場上,季札的宣言宛如一束精神的光芒照亮黑暗,光芒里挺立起一種高潔而偉岸的人格。他寧愿放棄恢宏的宮殿而躬耕田野,也不肯違背精神的追求而屈就藩籬。

季札辭讓之辭中,引用曹公子子臧的故事,為自己立論。子臧的故事,分別見于《左傳》的魯成公十三年、十五年、十六年的記載中。曹宣公在討伐秦人的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曹人派公子子臧迎接宣公的靈柩,而使公子負芻在國內(nèi)守衛(wèi),負芻趁機作亂,殺死太子自立,是為曹成公。諸侯討伐曹成公,而欲立子臧,子臧以“前志有之曰‘圣達節(jié),次守節(jié),下失節(jié)’”予以拒絕,寧逃亡他鄉(xiāng),也不肯接受君位?!肮?jié)”是節(jié)義,是節(jié)操,是節(jié)氣,這種人格的節(jié)操、道德的節(jié)氣、精神的節(jié)義,在思想與道德的實踐中熠熠生輝。不過季札的這種“節(jié)”的堅守,還應該有更悠久的歷史淵源,吳始祖太伯、仲雍當年不就是因為讓位季歷而文身斷發(fā)、逃奔荊蠻嗎?人們將吳太伯三次辭讓稱為“前三讓”,將季札三次辭讓稱為“后三讓”,在季札的高尚人格中,似乎有著某種文化基因的傳承和聯(lián)系。

季札“通嗣君”本身是一次外交旅程,而《左傳》的敘述卻沒有將重點放到外交通報上,而是將筆墨集中到對思想和藝術(shù)的關注上,詳細地敘述了季札與各個諸侯國重要思想家的會面交流,以季札的旅行展現(xiàn)盛大而完備的禮樂盛典,刻畫出春秋思想家的群體形象。這使得季札的出訪從“通嗣君”之旅,變成了一次藝術(shù)旅程、思想旅程。

2.“上國之行”路上的盛大藝術(shù)演出。魯國與吳國是地理上的近鄰,也是季札聘訪中原的重要起點?!妒酚洝翘兰摇酚涊d吳王壽夢二年(公元前584 年),吳國“始通于中國”。吳國與中原有著千絲萬縷的文化聯(lián)系,這里的“始通于中國”,應該是吳國作為一個國家與中原諸侯國之間的正式溝通。無論怎樣,吳國都是一個崛起的新的國家,在中原各國心目中有一種陌生感和新鮮感。吳國使者的到來,給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帶來了新的活力。禮樂文化發(fā)達的魯國以盛大的《詩經(jīng)》演奏招待吳國的使者季札,季札觀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事件。季札觀樂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次藝術(shù)活動展示了《詩經(jīng)》的原始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形式。季札觀詩的順序為《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豳風》—《秦風》—《魏風》—《唐風》—《陳風》—《檜風》—《小雅》—《大雅》—《頌》—六舞(《象箾》《南籥》《大武》《韶濩》《大夏》《韶箾》),這里呈現(xiàn)的藝術(shù)面貌已經(jīng)與今天的《詩經(jīng)》大體一致。“六舞”的演出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它表明在禮樂盛典中,不僅僅是《詩經(jīng)》風、雅、頌演奏形式,而是風、雅、頌、舞的四體形式?!傲琛北旧硎且环N史詩的表現(xiàn)形式,六舞即是“六代之樂”的基本形態(tài)。“六代之樂”見于《周禮·春官·大司樂》,所謂“以樂舞教國子”,樂舞即“六樂”,包含了“《云門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六樂”的真正意義是時代的記錄、歷史的象征,按照鄭玄的理解,“六樂”是“周所存六代之樂”。吳季札所觀“六舞”,《韶箾》即《大?》,《大夏》亦即《大夏》,《韶濩》即《大濩》,《大武》亦即《大武》,而《象箾》《南籥》與《周禮·大司樂》所記不同,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以“六代之樂”為基本內(nèi)容的?!傲畼贰卑它S帝、堯、舜、夏、商、周的上古歷史,對“六代之樂”的欣賞將人們帶回往古的漫漫歷程,實現(xiàn)了天地融合、古今一體的神圣境界。季札對六舞嘆為觀止的贊嘆,可以證明“六舞”才是整個詩樂盛典的高潮,所以季札才在“見舞《韶箾》者”后,由衷贊嘆:

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p>

這是一種難以企及的藝術(shù)境界。季札被一種神圣的道德精神所征服,這是思想的力量,也是審美的感化。在這種藝術(shù)征服和陶醉中,季札沉浸在藝術(shù)的境界里,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思考和議論的能力,以一句“觀止矣”宣布了藝術(shù)欣賞活動的結(jié)束。

季札對《詩經(jīng)》的欣賞,是沿著二南、十二國風、二雅、三頌、六舞(《象箾》《南籥》《大武》《韶濩》《大夏》《韶箾》)的線索,一一評點,細細解讀。季札在藝術(shù)欣賞中,時而哀婉憂傷,時而情采飛揚;時而沉浸陶醉,時而慷慨激昂;時而議論風生,時而嘆為觀止;隨著音樂旋律的變化,季札的情感也逐漸走向高潮,今夕何夕,陶然忘世。季札觀樂為中國文學呈現(xiàn)了風、雅、頌、舞的原始宏大形式,留下了古典美學和藝術(shù)欣賞的話語體系。為閱讀的便利,這里將季札的評論表述如下:

二南:

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

十二國風:

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

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

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p>

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

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

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

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其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

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

自《鄶》以下無譏焉。

二雅: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

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三頌: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p>

六舞:

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p>

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

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

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

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p>

沉醉是春秋藝術(shù)欣賞的常態(tài)?!墩撜Z·述而》記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碧兆碛凇渡亍窐返膶徝谰辰?,忘記了物質(zhì)世界的享樂?!蹲髠鳌ふ压辍酚?,晉國主帥趙武,在鄭國參加了隆重的賦詩盛會,詩酒往來,其樂融融,趙武不禁感嘆:“吾不復此矣。”“不復此矣”是一種空前絕后的生命沉醉,是一種無以復加的生命體驗。而季札更是將這種藝術(shù)的沉醉推向了極致,“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季札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說出詩樂帶給他的強烈的生命感動。無論是孔子還是趙武,欣賞的內(nèi)容都與季札相同,都是以《詩經(jīng)》為主體的上古音樂形態(tài)。由此看出,《詩經(jīng)》及上古樂舞的表演,曾經(jīng)帶給春秋人怎樣的心靈震動和審美愉悅。

一次普通的“通嗣君”的外交之旅,在《左傳》的描寫里變成了周代文學史上最完整最全面的歌詩藝術(shù)展演,這次演出幾乎涵蓋了周代宮廷的所有經(jīng)典藝術(shù)形式,而季札的情感也隨著藝術(shù)的展演而心潮起伏,云飛浪卷。從二南詩“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的審美贊嘆而又意猶未盡的評論開始,到“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的無以復加的感嘆結(jié)束,不僅顯示了春秋時代歌詩藝術(shù)的繁榮,也顯示了春秋時代士大夫們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審美水平?!蹲髠鳌泛苌訇P心旅行者路上所見的風景,卻對思想和藝術(shù)的交流情有所鐘,季札即興點評式的文藝鑒賞——幾乎每段都以“美哉”開頭,然后過渡到思想意蘊和精神品格的分析——建構(gòu)了古典審美批評的基本模式。季札觀樂是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彰顯了春秋時代士大夫的風雅精神和藝術(shù)修養(yǎng)。

中原各諸侯國的詩樂藝術(shù),對逐漸崛起的吳國有了巨大的吸引力,《吳越春秋·吳王壽夢傳》記載:

壽夢元年,朝周,適楚,觀諸侯禮樂。魯成公會于鐘離,深問周公禮樂,成公悉為陳前王之禮樂,因為詠歌三代之風。壽夢曰:“孤在夷蠻,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因嘆而去,曰:“于乎哉,禮也!”

禮樂文明一直深深吸引著吳人的心靈世界,壽夢與中原溝通,所到之處,以“觀諸侯禮樂”為基本文化追求,三代之風迅速改變著吳人的精神境界。至季札時,吳人的禮樂文化水平迅速提高,季札在魯觀樂時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顯示了吳人的詩樂欣賞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

3.思想家群體形象與“上國之行”的人物品評。季札的旅行從吳國出發(fā),途經(jīng)魯國、齊國、鄭國、衛(wèi)國、戚地、晉國,途中他與叔孫豹、晏嬰、子產(chǎn)、蘧瑗(籧伯玉)、史?(史魚)、公子荊、公叔發(fā)、公子朝、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叔向等相逢交流,中原世族貴胄的精神修養(yǎng)吸引著季札。《左傳》每當寫到季札與他們相逢,都以“悅之”寫出他們之間精神上的相互認同與欣賞。在《左傳》中,季札的“通嗣君”之旅是一條思想家聯(lián)結(jié)的紐帶,春秋時期熠熠生輝的幾位思想家都通過季札出使的歷史線索聯(lián)系了起來,叔孫豹、晏嬰、子產(chǎn)、籧伯玉、叔向等形成了一個思想家群體,構(gòu)成了思想家敘事的歷史單元。

在魯國,季札與叔孫豹相逢。叔孫豹是《左傳》歷史敘事中具有君子風范的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士人思想原則就是他提出的。叔孫豹有三十多年的時間活躍在春秋的歷史舞臺上,他嫻熟辭令而又剛正不阿,即使在昭公元年面對死亡威脅時,他仍然從容鎮(zhèn)定、波瀾不驚,捍衛(wèi)國家尊嚴,連對手也稱贊他是具有“臨患不忘國,忠也;思難不越官,信也;圖國忘死,貞也;謀主三者,義也”(《左傳·昭公元年》)品格的君子。季札與叔孫豹的相逢,是君子相見,兩人內(nèi)心是歡愉的,因此《左傳》便以“悅之”來書寫他們內(nèi)心的喜悅。但即使如此,季札還是尖銳地批評了叔孫豹“不能擇人”的性格弱點,為他的悲劇命運做了預言:

(季札)謂穆子曰:“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擇人。吾聞君子務在擇人。吾子為魯宗卿,而任其大政,不慎舉,何以堪之?禍必及子!”

叔孫豹有哲人和政治家的睿智圓融,也有陷入世俗情感的荒誕不經(jīng)。叔孫豹因為逃亡路上的一夜風流而有了私生子豎牛,正是因為對豎牛的盲目信任,使得叔孫豹最終落得病餓致死的下場。季札與叔孫豹是君子之見,襟懷坦白。季札聘魯,叔孫豹是主要接待者,盛大的活動也是叔孫豹安排的。但是季札并不因此虛與掩飾,而是剖白心跡,胸無雜塵,將叔孫豹“不能擇人”的弱點直接揭破。后來的事實證明,叔孫豹的悲劇恰恰是因為其性格的“不能擇人”造成的。

在齊國,季札與春秋時期另一位圣人般的人物晏嬰相見。季札的“上國之行”,仿佛是專門為尋訪君子、尋訪知己、尋訪心靈的契合者而去的。《左傳》寫到季札與晏子相逢謂:“遂聘于齊,說(悅)晏平仲?!币簿褪钦f,在與齊國形形色色的人物交往中,季札單單對晏嬰目光獨照,心生喜好,引為知己。雖然《左傳》并沒有交代究竟晏嬰的哪一點引起了季札的注意,但晏嬰身材短小,貌不驚人,吸引季札注意的只能是晏嬰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和思想修養(yǎng)。走過齊國宮廷,季札已經(jīng)嗅到宮廷里某些不詳?shù)臍庀?,因此季札善意地提醒晏嬰:“子速納邑與政。無邑無政,乃免于難。”謝絕一切權(quán)力和財富,放下一切世俗功名追求,才能免于禍難。季札感受到齊國終將有一場大的政治動蕩,山雨欲來,風起云涌,季札認為在一個亂世里,只有謝絕一切繁華才能保全性命,東山再起。正是在季札善意的提醒下,晏嬰一直身居陋室,安貧樂道,決不更宅,以節(jié)儉的生活習慣和高尚的君子人格,贏得了齊國上下的尊敬,在齊國血雨腥風的宮廷爭斗中得以全身。

季札與鄭國子產(chǎn)相見,將季札“上國之行”的情感推向了一個高峰。如果沒有子產(chǎn)與季札的相遇相知,季札的“上國之行”一定黯淡無光,流于尋常。季札與子產(chǎn)心靈相通,在整個文學史上都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子產(chǎn)是春秋時代最具魅力的政治家。清人馮李驊《左繡·讀左卮言》謂:“《左傳》大抵前半出色寫一管仲,后半寫一子產(chǎn),中間出色寫晉文公、悼公、秦穆、楚莊數(shù)人而已。”子產(chǎn)是《左傳》精心刻畫的藝術(shù)形象,是最富春秋精神的歷史人物。子產(chǎn)具有堅定的政治理性,以“天道遠,人道邇”的理性清朗,對抗巫術(shù)的玄學迷蒙;子產(chǎn)具有卓越的思想見識,洞察人性,從“無欲實難”的人性分析中,制定政治策略;子產(chǎn)具有百科全書般的知識結(jié)構(gòu),他對天文、地理、歷史、哲學等有全面了解,他以超越同時代人的學術(shù)視野,審視現(xiàn)實世界,俯瞰歷史風云,解釋紛紜復雜的自然與社會現(xiàn)象;子產(chǎn)具有愛國情懷和歷史擔當意識,“茍利社稷,生死以之”成為愛國主義精神的基本基調(diào),他以非凡的個人才干使得弱小的鄭國在強國環(huán)伺的險惡環(huán)境中得以保存;子產(chǎn)具有良好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修辭水平,在春秋變化多端的國際環(huán)境中,子產(chǎn)常常賦詩言志,極盡風雅,而他的許多辭令不僅具有思想的邏輯力量,更體現(xiàn)著藝術(shù)的審美水平。人們不應該只注意政治家的子產(chǎn)、思想家的子產(chǎn),其實也應該關注文學家的子產(chǎn)。

孔子對于子產(chǎn)是高度稱贊的,《左傳·昭公十三年》孔子引用《詩經(jīng)·小雅·南山有臺》“樂只君子,邦家之基”來稱贊子產(chǎn)能成為國家根基。公元前522 年(魯昭公二十年),聽到子產(chǎn)逝世的消息,孔子竟泣涕長流,悲愴地稱贊子產(chǎn)是“古之遺愛”。

沒有資料證明孔子與子產(chǎn)曾經(jīng)相見,因此孔子對子產(chǎn)的激賞便少了些現(xiàn)場的具體和親切。比起孔子來,季札與子產(chǎn)的相逢,便有了具體的生活氣息。他們的相逢超越了一般的喜愛,而達到心靈上的高度契合?!蹲髠鳌酚涊d:

聘于鄭,見子產(chǎn),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產(chǎn)獻紵衣焉。謂子產(chǎn)曰:“鄭之執(zhí)政侈,難將至矣,政必及子。子為政,慎之以禮。不然,鄭國將敗?!?/p>

兩人初見,便有一種“如舊相識”的感覺,這種“如舊相識”并不是生活中的曾經(jīng)相遇,而是精神意義的靈魂契合?!叭缗f相識”源于禮樂文明熏染的外在風度,更源于植根于生命深處的內(nèi)在精神。這樣的描寫不禁讓人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的初次相見:“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季札與子產(chǎn)之間“如舊相識”,不是男女私情,卻超越了一般意義的簡單的心理認同,而具有生命本源上的相識相知的意義。兩個偉大的思想家跨越千山萬水而相逢,一見如故,相互傾心,互贈禮品:一件潔白的縞帶,一襲樸素的麻衣。尋常的禮物顯示的是子產(chǎn)與季札非同尋常的友誼,這種友誼不是世俗的利益交換,而是精神的真正交融,是思想與人格的相互征服。季札一路行走,不會只與子產(chǎn)有禮物饋贈,而是只有這兩個人的饋贈才彼此稱心,抵達精神。臨行之際,別情依依。此時鄭國執(zhí)政卿是伯有(良霄),季札見證了這位嗜酒如命的執(zhí)政者的奢華侈靡,以一個“侈”概括鄭國,富有遠見地預言伯有將陷于禍難,而未來的執(zhí)政者一定是子產(chǎn)。季札一方面欽佩子產(chǎn)的才干見識,預言鄭國禍亂之后,“政必及子”;另一方面季札深知政治的嚴峻險惡,深深為子產(chǎn)的命運擔憂,反復叮囑其“慎之以禮”。季禮希望子產(chǎn)在政治舞臺上大展身手,有所作為;也為處于風急浪高環(huán)境中的子產(chǎn)和鄭國充滿憂慮。這為第二年伯有被殺死于羊肆,而子產(chǎn)登上鄭國的執(zhí)政舞臺做了鋪墊。

衛(wèi)國是一個君子輩出的國家,季札與蘧瑗、史?、公子荊、公叔發(fā)、公子朝也相互傾慕。季札感慨道:“衛(wèi)多君子,未有患也?!奔驹c孔子不曾見面,但他們卻有共同的知己和朋友。孔子在衛(wèi)居住多年,也與蘧瑗(伯玉)、史?(史魚)、公子荊、公叔發(fā)(公叔文子)等相識相知,《論語》記載了孔子對他們的評論: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笔拐叱?。子曰:“使乎!使乎!”

——《論語·憲問》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p>

——《論語·衛(wèi)靈公》

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儆?,曰:‘茍完矣?!挥校唬骸埫酪?。’”

——《論語·子路》

子問公叔文子于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后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弊釉唬骸捌淙??豈其然乎?”

——《論語·憲問》

季札見過的幾位衛(wèi)國君子,孔子也都曾見過,孔子居衛(wèi)期間對衛(wèi)國君子多有了解并有較高的評價。在孔子那里,蘧伯玉(蘧瑗)是時時躬身自省的君子,善于改過,努力減少錯誤的發(fā)生??鬃痈叨仍u價了史魚剛毅正直的人格精神,無論政治清明還是黑暗,都有如箭桿一樣剛正不屈。相比之下,蘧伯玉知道進取也知道謙退,有些圓通有些世故有些明哲保身,并不是一味地寧折不彎,政治清明則仕進,政治黑暗則將自己掩藏起來。在衛(wèi)國侈靡之風盛行的情況下,公子荊淡泊廉潔的人格在孔子看來格外珍貴。他治家有方,剛有一點兒資產(chǎn),他就說充足了;稍有一點兒積蓄,他便說已經(jīng)完滿了;等到富足了,他便說十分美好了,孔子稱贊的是他知足常樂的性格??鬃訉逦淖樱ü灏l(fā))的人格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向公明賈詢問公叔文子是否不言、不笑、不取于人?公明賈解釋說這是誤傳,公叔文子是當言則言,當笑則笑,當取則取,順乎本性,適可而止,所以從不令人生厭。剛直的史魚、圓通的蘧伯玉、淡泊的公子荊、適度的公叔文子,《左傳》未曾記載季札與孔子有過相逢與對話,但是從對衛(wèi)國這些君子的評價中可以看出二人精神世界的一致性。

4.“聞鐘聲焉”與“掛劍而去”:“上國之行”的思想史意義。晉國是季札“上國之行”的最終目的地。春秋時,晉國在中原各國中國力最為強盛,許多小國尤其是華夏諸姬都仰仗晉國的庇護,因此晉國是各諸侯國頻繁禮拜的國家。春秋以來,晉、楚爭強,晉國在黃河中下游一帶具有特殊的號召力,晉國的是非取舍對于整個春秋形勢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晉國是季札此行的最重要一站,也是最后一站。

而到達晉國之前,《左傳》突然加入了一段“自衛(wèi)如晉,將宿于戚”的記載,忽起波瀾,卻別有意味。戚地處于晉、衛(wèi)兩地之間,本是衛(wèi)國孫氏世族的領地。孫氏一族,世代為衛(wèi)國重臣,至孫林父時憑借著強大的勢力驅(qū)逐了國君衛(wèi)獻公。后來衛(wèi)獻公重返衛(wèi)國,孫林父倉皇逃入戚地,苦苦掙扎。季札途經(jīng)戚地,本擬在戚地住下,黃昏中卻突然聽到孫林父宮室演奏音樂的聲音,所謂“聞鐘聲焉”。季札頗感怪異地說:

異哉!吾聞之也,辨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何樂?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于幕上。君又在殯,而可以樂乎?

在季札看來,鐘聲是快樂愉悅情感的表現(xiàn)。而此時的孫林父亡命戚地,其境遇有如燕之累巢于帷幕之上,岌岌可危。大難將至,卻有心作樂,季札禁不住心生感慨,迅速離開了戚地。面對魯國盛大的禮樂演奏,季札表達的是嘆為觀止的審美沉醉;而在戚地孫林父的樂鐘里,季札卻聽到了危機四伏的政治憂懼。一樣的鐘聲,卻是不一樣的心理反應。而季札的匆匆離去,終究還是令孫林父感到了恐懼,“終身不聽琴瑟”,正是季札的“聞鐘聲焉”給孫氏家族留下了政治訓誡。

在晉國,季札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相見,季札看到了趙氏、韓氏、魏氏三家的強大,認為“晉國其萃于三族”,季札敏銳地意識到韓、趙、魏三家正在崛起,三家分晉的形勢漸漸形成。在春秋歷史舞臺上,趙武、韓起、魏舒皆一時之俊杰,季札也深深為他們的精神氣質(zhì)所吸引,難掩對他們的喜愛之情?!八郎蹰?,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jīng)·邶風·擊鼓》)“說(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彼此親近,而是根植于生命的精神吸引,其本質(zhì)是心靈的、思想的。

叔向是季札“上國之行”最后一位以“說(悅)”相稱的精神知己。晉國是春秋時代的中心國都,風云激蕩,英雄輩出,而叔向則是春秋時代晉國最有影響的思想家。叔向熟悉禮樂,詩書唱和,辭采風雅,光彩照人,在重要的歷史時刻總能挺身而出,率真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主張,連孔子也稱贊其為“古之遺直也”(《左傳·昭公十四年》)?!爸薄笔鞘逑虻男愿裉攸c,也是命運坎坷的原因。因此,季札特別叮囑叔向“吾子好直,必思自免于難”。季札分析了晉國面臨的復雜而艱難的政治局面:

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家。

一方面是國君的奢華侈靡,一方面是世卿的賢良精干,公室漸漸衰落,而大夫們富可敵國,政權(quán)正向大夫們的家族轉(zhuǎn)移,因此季札才提醒正直的叔向在亂世中保持警惕。這正是兩個知己之間真誠的心靈對話,季札壯麗的“上國之行”也至此結(jié)束。

季札的“上國之行”本來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史記》《新序》等補充的一則“掛劍而去”故事,卻使得季札的“上國之行”余音繚繞,興味盎然?!妒酚洝翘兰摇酚洠?/p>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

《史記》的記載運用的是倒敘筆法,卻把季札“上國之行”的情感推向了高潮。徐國處于吳國與魯國之間,應該是季札北上的第一站。季札佩劍行聘中原,徐國國君對季札身上的佩劍頗為喜歡,卻不好意思開口。季札看出了徐君的心思,卻因為使命在身,而沒能慷慨解贈。而待季札歸來,徐君已經(jīng)故去,墳草青青,哀情依依,萬分悲涼的季札只好將自己的寶劍解下掛在樹上,告慰友人,兌現(xiàn)心中的諾言。對于重大義、重然諾的季札來說,雖然當時沒有向徐君許諾,而在心中已經(jīng)暗允:完成“上國之行”的使命,便將寶劍贈予徐君。徐君雖去,心諾猶在,掛劍而去,跨越生死,溝通天地,故事充滿了悲壯的色彩。這就是“心許”,這就是超越語言、超越生死的心靈對話。其實季札“上國之行”的路上,與各國諸君子的相知相悅,都是一種“心許”,由“心許”而生發(fā)的心靈相悅,正是春秋時代君子人格和風雅精神的顯現(xiàn)。劉向《新序·節(jié)士》在寫到延陵季子掛劍而去的時候,特別寫到徐人歌謠:

徐人嘉而歌之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p>

“季札有贈好,千古尚如新?!保ㄖx枋得:《謝劉純父惠木綿布》)季札掛劍而去的故事義薄云天,悲壯動人,成為心靈知己的象征,久久為人們稱頌傳唱。

季札的“上國之行”,旅途艱辛,風塵仆仆,卻一路行走,一路思考,一路欣賞,一路品評人物,一路相逢知己,歷史的沉思與現(xiàn)實的憂患籠罩在心頭,一次肩負“通嗣君”的外交之旅,變成了藝術(shù)欣賞的行程,也變成了思想交流的旅程,在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意義。這里,有幾點特別值得注意:

第一,春秋中和美學思想的呈現(xiàn)。季札觀樂對二南、風、雅、頌、六舞等上古詩樂有系統(tǒng)的評論,觀樂的過程顯現(xiàn)了《詩經(jīng)》的原始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也表現(xiàn)了古典的中正平和的審美精神。季札觀樂中對《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豳》《魏》《小雅》《大雅》的評論使用了“勤而不怨”“憂而不困”“思而不懼”“樂而不淫”“險而易行”“思而不貳,怨而不言”“曲而有直體”等語言,標志著觀詩活動中中庸的平和的審美理論體系的建立。而季札對《頌》詩“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的至高評價,更揭示了春秋中和美學的底蘊,通過“A 而不B”“A 而B”的形式,對立而平衡、融合而不極端的中和美學主張,把相生相克的藝術(shù)形式與相互對立的思想情感有機地統(tǒng)一在一起,構(gòu)成完美的和諧的藝術(shù)境界。這是季札審美的基本標準,也是周代詩樂的基本美學風格。

第二,春秋思想家的集體出場。季札的“上國之行”本來是一次外交通聘之行,但是季札一路上最重視的是與君子結(jié)識,與思想家交流。季札“上國之行”的路上春秋思想家們集體出場,那個時代重要的思想家都在季札的路途上出現(xiàn),季札的旅程完整地勾勒出了一個春秋思想家的群體?!罢f(悅)”是季札對叔孫豹、晏嬰、子產(chǎn)、籧伯玉、史?、公叔發(fā)、公子朝、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叔向等人的基本印象,這種“說(悅)”是一種精神吸引和心理認同,是超越世俗功利的心靈相知。這是思想家與思想家的相逢,也是思想家與思想家之間的“心許”。季札“上國之行”路上出現(xiàn)的思想家,都有重要的理論建樹。例如:

襄公二十四年,叔孫豹出使晉國,與范宣子有關于“死而不朽”的討論:

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m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

叔孫豹“三不朽”思想的提出,將精神的意義突顯出來。讓人不朽的不是物質(zhì),不是血緣,而是精神,是思想,這是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理論。

昭公二十年,晏嬰在遄臺之上與齊景公進行和、同之辨的討論:

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無言,時靡有爭?!韧踔疂逦丁⒑臀迓曇?,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p>

和、同問題是春秋哲學經(jīng)常討論的,在晏嬰和、同之辨的理論里,“和”是有差別的事物的相互融合,是多樣性之間的相互補充,因此應該提倡事物的多樣性、包容性,反對事物的單一性、一致性。這樣的理論認識,顯示了春秋哲學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不煩例舉,如果把季札“上國之行”路上相逢的思想家們的理論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幾乎可以呈現(xiàn)春秋哲學最具光彩的部分。

第三,春秋哲學家的心理憂患和批判精神。春秋思想家們有濃厚的末世心態(tài),世族凋零,公室衰微,新興的大夫階層迅速崛起,成為春秋思想家的心理陰影?!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晏嬰出使晉國,與叔向會面,老友相逢,對坐長談,在對齊、晉兩國政治形勢的分析中,兩人都有一種“此季世也”的心理感覺?!凹臼馈奔茨┦?,世族沒落,大廈將傾,他們內(nèi)心充滿了不可挽回的精神絕望。叔向悲涼地說道:“其宗族枝葉先落,而公室從之?!弊谧濯q如一棵大樹,枝葉飄零之后,必將衰落下去。季札“上國之行”的路上,也是帶著一種心理憂懼的。季札所到之處,時時有一種政治危機存在。他見到叔孫豹雖然精神相悅,卻也看到其“不能擇人”的一面,有了“禍必及子”的心理憂患。在齊國,季札隱隱感到陳氏家族勢力已經(jīng)不可阻擋,提醒晏嬰“無邑無政,乃免于難”。見到子產(chǎn),他為子產(chǎn)的思想和才華折服,知道終有一日“政必及子”,同時也以“子為政,慎之以禮。不然,鄭國將敗”為勸告。路過戚地,聽到孫林父宮室的鐘聲,不禁又升騰起“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于幕上”的內(nèi)心悲涼。而在晉國,季札更是清醒地意識到三家勢力的強大,晉國割據(jù)的形勢已不可避免,因此他尤其為知己叔向的命運擔心起來:“吾子好直,必思自免于難?!奔驹宦飞蠈で笾海矔r時為那些引為知己的思想家的命運擔憂。季札的“上國之行”,內(nèi)心的感傷多于外在的歡欣,獨立的思考多于禮節(jié)的應對。

季札的政治眼光是富有批判性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在魯國觀樂時對風雅詩篇犀利的政治批判,也體現(xiàn)在他對春秋各國現(xiàn)實政治的深刻分析。對鄭國他尖銳地批評“鄭之執(zhí)政侈”,而對晉國他深刻地認識到“晉國其萃于三族”的嚴峻形勢。

《左傳》等歷史文獻以文學筆法飽含深情地寫出了季札的“上國之行”,盛大的觀詩場面、君子相見的深情款款、“聞鐘聲焉”的悄然變色、掛劍而去的哀婉悲壯,都寫得生動細膩,辭彩繽紛,魅力無限。而更有興味的是《左傳》濃厚的思想興趣,中國史傳文學,第一次這么完整而詳細地書寫了一個人的思想和藝術(shù)旅程。

1984 年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出土的漆盤《季札掛劍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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