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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柳洲

2023-01-21 15:49:19張寶中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紅柳老婆

張寶中

1

他們的鋪位在同一個包廂,都是上鋪。放好行李后,他們端著水杯,在過道邊靠窗的翻板凳上面對面坐下來。不時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上衛(wèi)生間,或去接熱水,所有人走過時都扭著頭打量他們一眼。朱蕊的臉微微有些發(fā)紅,和羅鵬對視的時候目光躲躲閃閃的。羅鵬看上去儒雅、深沉,氣質(zhì)和他的教授身份很相符。曾經(jīng),在微信里,多么厚顏無恥的話他們都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終于面對面的時候,除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這次來西安參加頒獎活動的事情,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們都覺得以前在微信里和自己聊天的那個人是另外一個人,那個看不見的人很熟悉,眼前這個大活人卻很陌生。

他們不時望一眼窗外。窗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見。動車一路向西,不時鉆進一條長長的隧道,窗外更是黑得像墨汁,車身與空氣摩擦的聲音也有些發(fā)悶。這時他們的心臟就像被搦住了一樣,呼吸也急促起來。幾分鐘后,動車鉆出隧道,他們也不由得松一口氣。

十一點多了。他們刷牙、洗臉,上鋪睡覺。下鋪的兩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睡了,輕聲打著呼嚕。羅鵬先洗刷完爬上鋪位,雙臂抱在腦后,愜意地斜躺著。朱蕊洗完臉回來,臉色干黃,毫無光彩。她撅著大屁股爬上鋪位,用淺藍色的毛毯蓋住身體,換上了深紅色的純棉睡衣睡褲,又從那個碩大的粉色拉桿箱里拿出一個盛放各種化妝品的白色塑料收納盒,背對著羅鵬化妝。等她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臉色白嫩了很多。之后,她捋起寬大的褲管,在小腿上擦杏仁露。羅鵬瞥見她的腳和小腿肚子白得像骨質(zhì)瓷一樣。

羅鵬想起了老婆。老婆每天晚上都蜷在客廳沙發(fā)里看電視劇和娛樂節(jié)目,睡覺前化妝,先用潔面乳洗臉,然后敷面膜,再然后往臉上噴爽膚水;洗完腳之后,手上和腳上抹保濕霜。她一般晚上十一點睡覺,但岳母在他們家住的時候,九點多就睡了。岳母患上老年癡呆已四五年了,幾個女兒家輪流住,一家兩個星期,最近又輪到他們家了。老太太只愿在大女兒家住,每天早晨五點多就起床,把衣服疊好裝進旅行包里,叫醒老婆,讓她送她去大女兒家。老婆每天都和老太太吵架,都扯著嗓子吼,甚至推推搡搡。羅鵬除了每周三個上午去學(xué)校上課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在書房里看書、備課、寫微電影劇本,就像長在書房里一樣。他在家的時候,老太太倒很乖,坐在客廳沙發(fā)里看電視、嗑瓜子。老婆從網(wǎng)上下載了十幾個搞笑的小品,U盤插在電視機上,循環(huán)播放。那些小品老太太已看過上千遍了,但每次看都“咯咯”地笑個不停。

羅鵬輕輕假咳了一聲,向外側(cè)過身子。朱蕊難為情地瞥了他一眼。他臉上急忙做出壞笑,但朱蕊已扭過臉去了。朱蕊腿上擦完杏仁露,就躺下來了,不住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平躺的時候,身體的輪廓被毛毯襯托得更突出了,向外側(cè)躺的時候和羅鵬臉對臉,向里側(cè)躺的時候撅著大屁股。她的臉紅紅的,嗔怪地沖羅鵬瞪眼、噘嘴,示意他向里側(cè)躺,不許看她??此宦牐ミ^枕邊的手機,向里側(cè)過身子,在微信里說:“壞蛋,流氓,你這么看我,我睡不著?!?/p>

羅鵬也抓過枕邊的手機,說:“我要是不好好看看你,更睡不著。”

朱蕊說:“剛才還像個教授,現(xiàn)在成什么了!”

羅鵬說:“抱歉,你的誘惑讓我難以抵擋?!?/p>

朱蕊說:“你的誘惑也讓我難以抵擋。和上次在北京一樣,這次你也是男人堆里最帥的,簡直是行走的荷爾蒙。你要是想勾引哪個女人,沒誰能招架得了?!?/p>

羅鵬說:“我誰都不勾引。你不光漂亮,還最有女人味。這兩次活動,你都是唯一能讓我產(chǎn)生性幻想的,我對其他那些女人統(tǒng)統(tǒng)無感?!?/p>

羅鵬這時已有了和朱蕊交流的愿望,有些真話也愿意說了。上次在北京,在那期全國攝影藝術(shù)展高級研修班的三十多個女學(xué)員里,朱蕊并不是最漂亮的,但羅鵬對她特別有感覺,覺得她性感、知性、優(yōu)雅、端莊、大方。游覽慕田峪長城和雁棲湖那天,她穿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撅著大屁股給學(xué)員們拍照。豐滿的身材、粗壯的大腿、渾圓的屁股晃得羅鵬眼珠子生疼。這次,在二十多個女?dāng)z友里,比朱蕊年輕、漂亮的最少有四五個,但羅鵬對她們真沒感覺;只有朱蕊,讓他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當(dāng)然,他不跟任何女人套近乎,在包括朱蕊在內(nèi)的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他不是故意裝高冷,只是不愿故意裝熱情罷了。

朱蕊說:“如果今晚到紅柳洲有飛機就好了?!?/p>

羅鵬說:“如果有飛機,這時我們已經(jīng)在床上了,最少已經(jīng)兩次了。兩次都會讓你‘到’,讓你領(lǐng)略到那種無與倫比的極端體驗?!?/p>

朱蕊問:“兩次?你能行嗎?”

羅鵬說:“和你應(yīng)該能行。”

朱蕊問:“和老婆不行嗎?”

羅鵬說:“她更年期?!?/p>

朱蕊問:“你外面真的沒有女人嗎?”

羅鵬說:“真的沒有,騙你是小狗。”

朱蕊說:“你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呢?”

羅鵬說:“那我問你,你外面真的沒有男人嗎?”

朱蕊說:“我只有一個你,還不知道算不算?!?/p>

羅鵬說:“你想算就算,不想算就不算。”

朱蕊說:“親愛的人,我要是對你產(chǎn)生了依賴,那就更嫌棄老何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羅鵬說:“你喝過一次茅臺,總比一輩子從沒喝過要好吧?”

朱蕊說:“親愛的人,你讓我喝到茅臺,我會記你一生,直到死?!?/p>

羅鵬說:“唉,你真讓我心疼。”

朱蕊發(fā)了兩個“大哭”表情符號,說:“我哭了?!?/p>

羅鵬看見她從枕邊的一包紙巾里抽出一張,在臉上擦了擦。他發(fā)了兩個“擁抱”和兩個“接吻”表情符號,說:“親愛的人,別這樣,我心疼?!?/p>

朱蕊說:“你真的心疼我嗎?”

羅鵬說:“既然你這么問,那就算假的吧。”

朱蕊說:“我逗你玩呢,我沒哭。你說說看,到了紅柳洲,你打算怎么蹂躪我?”

羅鵬看著毛毯下面朱蕊輪廓分明的大屁股,呼吸有些急促,說:“不能說,不能說。此處省略一萬字,你懂的?!?/p>

朱蕊說:“你真的那么喜歡我嗎?”

這樣的話,朱蕊以前在電話里不知問過多少次了。每次,羅鵬都夸她臉蛋漂亮,大胸大屁股令他著迷,身材像魔鬼一樣等等。聽他這么說,她會問一句:“如果有機會和我在一起,你會怎么樣?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不要不好意思?!绷_鵬就惡狠狠地說他會怎樣怎樣照死里蹂躪她,說得很直白很露骨。她聽完后用溫柔綿軟的語氣嗔怪地罵他“流氓”,卻笑得癡癡的。

羅鵬說:“又來了。如果不喜歡你,這次會和你私奔嗎?”

朱蕊說:“那你為什么對我那么狠心?上次是我主動加的你;2月26日夜里,你一聲不吭就把我拉黑了;這次又是我恬不知恥地求你把我從黑名單里放出來。我都低到了塵埃里,你卻一直在那兒端著。這些,你怎么解釋?”

上次在北京學(xué)習(xí)結(jié)束后,朱蕊主動加了羅鵬的微信。她說她整理照片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張合影里有他,想把照片發(fā)給他。羅鵬收了照片后,說了幾句客氣話,以為再也不聯(lián)系了。沒想到,后來朱蕊經(jīng)常找他聊天,發(fā)一些她拍攝的大興安嶺林區(qū)的美景照片請他指教。還不經(jīng)他同意,給他寄過榛子、木耳、野生藍莓等特產(chǎn)。他不想欠她的,也給她寄過櫻桃、綠茶等內(nèi)地特產(chǎn)。在不知不覺中,兩人越來越熱乎。前年夏天曾有一段時間,朱蕊說想和羅鵬私奔去紅柳洲。羅鵬竟然同意了,準(zhǔn)備暑假里去。沒想到,暑假到了,朱蕊卻再也不提這事了,說要利用去槿城看女兒的機會和羅鵬相見。

朵朵所在的大學(xué),和羅鵬任教的大學(xué)都在槿城北郊的大學(xué)城,只有一墻之隔。去年國慶假期,朵朵因去登黃山,沒回家。十月中旬,朱蕊去槿城看朵朵。但她沒見羅鵬?;氐郊业漠?dāng)天晚上,她在微信里給羅鵬發(fā)了一些她在槿城拍的照片,包括羅鵬小區(qū)的大門、他家的陽臺和他家所在的單元門口的信報箱等等。她說她真的很想見他,卻沒有勇氣。

今年2月下旬,因朵朵寒假里得了重感冒,開學(xué)時朱蕊陪她去了槿城。還和上次一樣,朱蕊回到家后才告訴羅鵬她去槿城了,還給他發(fā)了兩段視頻。一段是:一天中午下課后,羅鵬和一群學(xué)生一起走出四號教學(xué)樓,他低著頭,神色疲憊地向停車場走去。當(dāng)時朱蕊躲在四號教學(xué)樓旁邊的小樹林里,那里有一些學(xué)生正坐在石凳上看書。另一段是:一天晚飯后,羅鵬背著雙肩包,慢悠悠地走在去健身俱樂部的路上,拍攝者在他身后,保持大約十米遠的距離。路燈很亮,畫面很清晰。那次朱蕊住的賓館就在羅鵬家附近,不到一站路。她混在晚飯后散步的人群中,跟著羅鵬一直走到健身俱樂部門口,看著他走進去。朱蕊說:“親愛的人,我愛你愛得發(fā)瘋,可我沒有勇氣見你。”

那天夜里,羅鵬失眠了。凌晨四點多,他拉黑了朱蕊的微信和手機號。

沒想到,世界太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次他們又在西安相遇了。新視覺出版集團舉辦了一次全國性的創(chuàng)意攝影大獎賽,羅鵬和朱蕊的作品分別獲得一等獎和二等獎。主辦方邀請六十多名獲獎?wù)呷ノ靼矃⒓宇C獎典禮和采風(fēng)活動。羅鵬和朱蕊住同一個樓層,但他們都有意躲著對方。偶爾在餐廳、走廊、電梯、會場遇見,也都只是矜持地點個頭,完全像陌生人。羅鵬覺得他應(yīng)該找個機會和朱蕊好好聊聊??墒?,聊什么呢?他心里想說的話倒有一些,卻什么也不愿說,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從身體內(nèi)部調(diào)動巨大的元氣似的。

這次活動的日程安排是:6月23日報到;24日上午在西安市區(qū)幾個景點采風(fēng),下午在賓館會議中心舉行一場關(guān)于創(chuàng)意攝影的講座,然后舉行頒獎典禮;25日至27日去秦嶺采風(fēng);28日早飯后離會。但主辦方并不硬性要求獲獎?wù)弑仨殔⒓硬娠L(fēng)活動,所以一半以上的獲獎?wù)叨际穷I(lǐng)完獎就離會。

羅鵬好不容易調(diào)了課、請了假,本想利用這個機會散散心,但得知可以不參加采風(fēng)活動,還是決定25日就回去。沒想到,今天下午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朱蕊在電梯口遇見了他,正巧旁邊沒人,就悄聲說:“我想和你一起去紅柳洲,把我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快點!”羅鵬腦子有些發(fā)蒙,回到房間后就稀里糊涂地把朱蕊從微信黑名單里移出來。朱蕊在微信里說:“親愛的人,咱們的緣分還沒到頭,你就認命吧。這次去紅柳洲是天意,咱們都聽從老天爺?shù)陌才虐?。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屬于你。”羅鵬嗓子發(fā)干,渾身顫抖,稀里糊涂地訂了車票和賓館,晚上九點多和朱蕊一起從西安北站坐上了途經(jīng)紅柳洲的D6948次動車。

羅鵬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p>

朱蕊說:“你是個狠心、殘忍的家伙,一點人味都沒有?!?/p>

羅鵬說:“你兩次去槿城,都不見我……”

朱蕊說:“親愛的人,我去槿城不見你,你是無法理解的,我也無法解釋。啥也別說了,我欠你的,這次都給你,隨你怎么蹂躪,只要能讓我活著回去就行。你養(yǎng)好精神,迎接明晚的鏖戰(zhàn)?!?/p>

2

25日上午11:09,動車準(zhǔn)點到達紅柳洲站。長長的站臺上空空蕩蕩,下車的旅客不到十個人。這里很涼爽,穿短袖T恤都有點冷了。這里的陽光也和內(nèi)地不同,羅鵬想到的形容詞有“慷慨”“直接”,朱蕊想到的有“粗暴”“剛烈”。來到火車站廣場,兩人心里禁不住一陣陣惶恐:這里太荒涼了。唐代建筑風(fēng)格的高大巍峨的火車站候車樓是新的,寬闊的站前廣場也是新的,但除了剛才下車的幾個旅客,幾乎看不到一個人。視野之內(nèi),天空是灰白的,地面是灰白的,遠處的山巒也是灰白的,附近路邊的一些柳樹和冬青都很低矮,“猶抱琵琶半遮面”地透著僅有的那么一點綠色。兩人都有一種被現(xiàn)代文明遺棄了的感覺。

站前廣場外面的路邊停著五六輛綠色捷達出租車。兩人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新絲路大酒店。司機是個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留著小平頭,比較流利的普通話夾雜著大西北方言,熱情地向他們介紹當(dāng)?shù)氐穆糜尉包c和氣候、飲食等等。大街上行人和車輛稀少,有些路段甚至看不見一個人和一輛車,紅綠燈成了擺設(shè)。油田的機構(gòu)隨處可見,有鉆井工程處、油建工程處、地質(zhì)測井處、運輸處、采油廠等等。辦公樓和職工生活區(qū)的住宅樓都很新,但看不到一個人,寬闊的大街上偶爾能看見一兩輛車。司機說,這里是新城區(qū),芨芨河以西的老城區(qū)會繁華一些。再過半個月,等學(xué)校放了暑假,這里就進入旅游旺季了,滿大街都是人。下車的時候,司機給了羅鵬一張名片,上面的名字是“王哥”。羅鵬和朱蕊都注意到,王哥臉上和脖子里有幾道暗紅色的血印子。

新絲路大酒店是七層樓,看上去還氣派。羅鵬和朱蕊的房間在七樓。一進房間,羅鵬就把朱蕊抱起來了,兩手緊緊扣住她屁股的下方,把她舉起半米高。朱蕊夸張地大叫:“快放下快放下,一百多斤呢!”羅鵬估計,她的體重應(yīng)該在一百三十斤以上。他抱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五六分鐘后,他的胳膊酸了,才把她放在床上,摟抱在一起。朱蕊一拱一拱地往他懷里鉆,趴在他胸脯上流淚。她說,從2月26日開始,這四個月她的心空了,整天迷迷瞪瞪,就像死過去了一樣。有一次她和王曉燕一起去做汗蒸,她的手牌是610,可是她把衣服和包放在611柜子里了。汗蒸完了去換衣服,打開610柜子,里面是空的。王曉燕馬上報了警。110民警趕到,撥打她的手機號,手機在611柜子里響了。單位組織春游,去了一個邊境小鎮(zhèn),回來的時候她上錯了車,被拉到了二百公里以外的一個城市,在那里住了一夜。她每天都和幾個女同事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還愛嘚瑟、臭美,經(jīng)常拉著王曉燕給她拍照片。白天在外面裝快樂,晚上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卻孤獨成狗,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難熬,只有不停地聽歌,聽音樂,心里才安靜一些。

羅鵬注意到,朱蕊最近四個月發(fā)朋友圈較多,大都是她本人的照片,再配上幾句文字。照片大都是在那個北方小城的公園、河邊和樹林里拍的,打扮得時髦、風(fēng)騷,風(fēng)情萬種;故意不看鏡頭,有點裝模作樣。那些文字有:“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臉上帶著笑容,心里裝著憂傷?!薄拔掖颠^你吹過的風(fēng),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钡鹊?。

羅鵬剛用微信的時候,也喜歡在朋友圈里分享一些好文章;這幾年,除了學(xué)校的招生宣傳片,他一條朋友圈都沒發(fā)過。這次獲了個大獎,也沒發(fā)朋友圈。他總覺得發(fā)朋友圈首先要明確目標(biāo)受眾和自己的訴求,一考慮這些,就不愿發(fā)了。他的微信聯(lián)系人有五百多人,其中四百多人的“朋友權(quán)限”,他都設(shè)置成了“不看他的朋友圈和狀態(tài)”。老婆除了偶爾分享幾篇“如何避免更年期抑郁”“怎樣讓瑜伽練習(xí)更走心”之類的資訊,也幾乎從不發(fā)朋友圈。她有很多好衣服,一打扮也光彩照人,但在她的朋友圈里看不到她一張照片。她總是很安靜,這是讓他滿意的。

朱蕊還說,朵朵報考槿城的大學(xué),是她極力說服的結(jié)果,她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方便見他。她好歹也是個要臉的人,但她不能沒有他,只能下賤、卑微地纏著他。她太想和他一起來紅柳洲了,卻沒有辦法瞞過同事和家人。她兩次去槿城,太想見到他了,卻總是沒勇氣。第二次時,那天晚上她看著他進了健身房,之后一直在門口徘徊。一個多小時后,他從里面出來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的超市里,和他隔了一層玻璃。當(dāng)時她真想跑出來,上前緊緊地抱住他,讓他跟她回賓館。

如果是在七八年前,羅鵬會感動得流淚??墒乾F(xiàn)在,他除了有點心疼她,心里沒起一點波瀾。他不太明白她為什么沒有勇氣見他,又不是小女孩了。他想說點什么,卻想不出有趣的話,就“啪啪”地拍了拍她的大屁股。

兩人洗完澡,又各自洗了一大堆衣服,壁櫥里掛得滿滿的。朱蕊的衣服、鞋子、洗漱用品、化妝品、洗內(nèi)衣內(nèi)褲的綠色塑料盆等等,擺得到處都是,桌子、椅子上擺滿了,有些只好放在地上。房間里很亂,簡直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她那個大拉桿箱把半個家都搬來了。羅鵬的行李不多,都裝在雙肩包里了。他平時在家里也喜歡整潔,手機、水杯等常用物品都放在固定的地方;他那間臥室的衣櫥里,哪些衣服放在哪個格子里,都是固定不變的;書櫥里兩千多冊圖書,被他分成教學(xué)與科研、哲學(xué)與心理學(xué)等十幾類,分門別類排架,看完后再放回原處。

這時已十二點多了,兩人都換上干凈衣服,一起出去吃飯。朱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挎了一只紅色坤包。附近的小飯館鱗次櫛比,門頭的招牌都很誘人。他們看到一家“沙棗花家常菜”的門面很整潔,就進去了。一面墻上貼滿了各種美食的照片,大部分他們都沒吃過。羅鵬要了一盤手抓羊肉,很大一盤子,足有一斤半。朱蕊要了一盤胡楊燜餅,這種面食看起來和西安的褲帶面差不多,金黃金黃的,里面拌了些羊肉。又要了一盤釀皮子、一盤辣炒肥腸、一盆河西大魚丸、兩碗杏皮茶。

桌上有成盒的潔白的餐巾紙,朱蕊不用,也不讓羅鵬用。她從坤包里掏出一小包“原木純品”的三層紙手帕,自己手里攥一張,遞給羅鵬一張。羅鵬想起老婆也有這個習(xí)慣,總說飯店里的餐巾紙不衛(wèi)生。而他認為,從家里帶的那些餐巾紙也是從超市買的,也未必衛(wèi)生。前些年他還和老婆爭論一番,近些年不再爭論了。當(dāng)然,自從兒子去英國留學(xué),這幾年他和老婆也很少下飯店了。

朱蕊的胃口很好,羊肉和肥腸都吃了不少,邊吃邊自嘲減肥太難了。她嚼著肥腸,忽然笑了,說有一次她燉肥腸的時候白糖加多了,老何吃吐了。還有一次,她把蝦皮、西胡和豆腐一起燉,老何也吃吐了。她好像沒有做飯的天賦。羅鵬說,孫會計也沒有做飯的天賦,他吃她做的飯,十頓有六頓吃不飽。

回酒店的路上,在一個街口,他們看到一家陶瓷廠的門市的玻璃櫥窗上貼著“陶瓷賞盤”四個紅色的綜藝體大字。里面擺滿了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瓷盤,大的直徑足有一米多,小的三十厘米左右。大瓷盤上多是蟲魚鳥獸、梅蘭竹菊、亭臺樓閣,小瓷盤上是各種各樣的照片,有結(jié)婚照、生日照、全家福、戰(zhàn)友聚會等等。朱蕊拉著羅鵬走進門市。四十歲左右的女老板迎上來,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但很溫柔的普通話,勸他們做一個夫妻二人合影的人像瓷盤。還說,他們的瓷盤采用的是1300攝氏度的高溫?zé)疲嬅媲逦毮?,耐曬耐水耐氧,幾萬年都完好如新。瓷質(zhì)有高白瓷和骨質(zhì)瓷,骨質(zhì)瓷貴一些。朱蕊問直徑四十厘米的骨質(zhì)瓷多少錢,女老板說八百元,再贈送一個楠木支架和一套高檔錦盒包裝,兩天就能取。

朱蕊瞅了瞅店內(nèi)的一個角落。一架單反相機固定在三角架上,靠墻有幾幅碩大的紅柳洲風(fēng)光噴繪布景。她悄聲問羅鵬:“咱們做一個?”羅鵬沒吱聲。朱蕊挑了一幅大漠風(fēng)光布景,拉著他過去拍合影。在女老板的指導(dǎo)下,他摟著她的肩膀,她把腦袋微微靠在他肩膀上,笑得很甜蜜很幸福。拍完合影后,女老板說,照片下面可以打幾個字,比如“幸福恩愛”“白頭偕老”等等。朱蕊說,那就打“今生至愛”吧。

回到房間,他們在床上摟抱在一起,猛烈地接吻。羅鵬隔著衣服撫摸朱蕊,她并不反抗。拉她裙子的拉鏈,她抓著他的手,說“不,不”。她說結(jié)婚二十多年,從沒大白天干過壞事,真的很不習(xí)慣;她喜歡晚上做,燈也要關(guān)掉。羅鵬有些著急,再次試探著拉她裙子的拉鏈。她閉著眼睛,臉色酡紅,鼻子里哼哼唧唧的。忽然,她睜開眼睛,使勁一把推開了他。羅鵬跌下床去,趔趄了兩步才站穩(wěn)。她轉(zhuǎn)過身去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3

朱蕊在床上睡午覺,羅鵬在沙發(fā)上睡午覺。朱蕊一直背對著羅鵬,一動不動,不知道睡著了沒有。羅鵬身體有些累,但腦子卻很清醒,沒睡太死。他越琢磨越覺得這次來紅柳洲有些荒唐。兩點半左右,他悄悄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站在窗前抽煙。他看見三四百米遠的芨芨河邊的柳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中年女人,正望著窄窄的河水發(fā)呆。

他忽然想起了老婆在槿城護城河邊坐著的情景。今年3月的一天中午,有人請他吃飯,飯后打車回家,路過中心廣場附近的護城河邊時,他看見老婆坐在柳樹下一個石凳上望著河水發(fā)呆,皺著眉頭,表情就像肚子疼一樣。后來,連續(xù)三個中午,他都專門開車去護城河邊,每次都看見老婆一個人在那兒坐著,還是那種表情。她單位就在附近,那座高檔寫字樓里有咖啡廳、健身房、棋牌室、閱覽室、保齡球館,他覺得哪兒都比河邊好。每次他都在車里偷偷地看她十幾分鐘。當(dāng)年他們談戀愛的時候,一起逛過槿城很多地方,曾在那個地方坐過十幾次。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從挎包里找出一塊淺藍色的絲巾包住頭,起身走了。羅鵬斜躺在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賓館房間里那本《紅柳洲旅行攻略》的小冊子。紅柳洲是大西北一個被沙漠和戈壁灘包圍的城市,周邊半徑三百多公里以內(nèi)沒有一座建制城市。市境內(nèi)有神奇的流沙山、美得令人震撼的丹霞景觀、古長城、古烽燧等等。市境南部一個叫“羌驛”的地方靠近無人區(qū),上百公里沒有人煙,一點綠色都看不到。市境北部一個叫“花兒鄂博”的地方,雅丹群簡直像魔幻世界,遍地是姿態(tài)各異的風(fēng)蝕殘丘,仿佛是在火星上。

羅鵬覺得這次真不該來。但既然大老遠的來了,還是要看一看的,說不定能拍到很多好照片。這里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但28日之前必須回家,越早越好?!扒俭A”和“花兒鄂博”都太遠,乘坐旅游專線車來回都得一天。比較近的有流沙山、紅柳洲古城,是必須要去的。

朱蕊起床后,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洗漱、化妝。之后她看了看那本小冊子,說除了流沙山和紅柳洲古城,妙門寺她也想去一趟。從紅柳洲城區(qū)地圖上看,妙門寺在西北郊,距離酒店直線距離不到四華里。他們商定下午先在市區(qū)看一看,同時往妙門寺方向走。

兩人背著相機出了酒店,沿著寬闊的西域大街向北走。過了彎彎曲曲的芨芨河,就是老城區(qū)了,街上的人、車、樹多了一些。但路很窄,房屋很破舊,有些路段塵土飛揚,樹葉上沾了一層土。樹都是柳樹,只有胳膊那么粗,頂多三米高。行人有的騎自行車,有的步行,都不緊不慢的。很多女人頭上都包著五彩的紗巾。唐代建筑風(fēng)格的樓宇很多,但都不高,最高的八九層。大大小小的商務(wù)酒店不到二百米就有一個。

朱蕊挽著羅鵬的胳膊。這讓羅鵬覺得走路有些不利索。很多年了,他很少和老婆一起逛街。偶爾一起出門的時候,老婆會習(xí)慣性地挽他著的胳膊;如果是夏天,老婆尖利的指甲每次都掐疼他的皮肉,他總是掙脫老婆的手。剛結(jié)婚那幾年,老婆的指甲更尖利,但那時他并沒覺得多么難以忍受。

路過一家工藝品店時,朱蕊拉著羅鵬進去看。玻璃柜里的工藝品五花八門,有中國結(jié)、布駱駝、折扇、印章石料等等,琳瑯滿目,價錢都不算貴。朱蕊什么都要看一看。羅鵬對這些工藝品不感興趣。前些年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給老婆捎些小禮物,但老婆好像沒有一件滿意的。后來他再出差,干脆什么都不給老婆買了。

羅鵬皺著眉頭,站在店門口抽煙,不時看一眼手表。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小時了。老婆很磨嘰,朱蕊比老婆還磨嘰。從店門的玻璃上,他隱約看見自己的臉色有些陰沉。又過了十幾分鐘,朱蕊終于出來了。她買了五把牛角梳子、兩只陶塤,興沖沖地說,牛角梳子回去送給四個女同事,陶塤送給王曉燕一只,她肯定喜歡。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只陶塤,放在羅鵬唇邊,讓他吹一吹。陶塤類似魚形,比鵝蛋小點,紅褐色,上有八個音孔。羅鵬吹了吹,音孔里竟流出了凄凄哀哀的風(fēng)聲,他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

羅鵬覺得他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了,就說:“王曉燕,這個名字以前聽你說過?!?/p>

朱蕊說:“你忘了?那個惡婦、悍婦。”說著,她自己也笑起來了。

羅鵬想起來了,王曉燕是朱蕊的閨蜜、某銀行的理財經(jīng)理。在小城甘河,她們曾經(jīng)是全城公認的“兩朵金花”,相貌、身材、氣質(zhì)各有千秋,難分高下。大概因為惺惺相惜,她們的友誼二十多年來一直牢不可破。關(guān)于女人的性高潮是怎么回事,朱蕊就是幾年前通過王曉燕的描述才大概知道的。她一開始竟然不知道“到”是什么意思。老何每次最多三四分鐘,她還以為男女之事都那樣呢。每次她都覺得像被強暴了一樣,死的心都有。王曉燕多次諷刺她的青春都喂狗了,這輩子白活了,不如找一段結(jié)實的城墻去一頭撞死。

羅鵬還記得,這位王曉燕曾和三個男人發(fā)生過婚外情,最后一位是當(dāng)?shù)啬炒笃髽I(yè)的外聘高工。她和那位高工一開始感覺很美好,最后丑陋不堪。分手的時候,高工要求她把他為她花過的錢還給他;兩人一起花過的錢,包括去賓館開房、吃飯等等,也找出發(fā)票,要求她承擔(dān)一半。送給她的禮物也要還給他,已經(jīng)損耗掉的按購買價賠償。王曉燕說,她和他上床了,損失怎么彌補?高工說,你躺著享受,我累得滿頭大汗,該誰彌補誰呀?王曉燕用她從小到大從沒說過的當(dāng)?shù)刈畲炙椎呐K話罵了高工一頓,也被高工罵為惡婦、悍婦。一個那么清高、優(yōu)雅的女人,在那位高工面前竟變成了一個讓自己惡心透頂?shù)呐耍己薏荒馨炎约浩馈?/p>

羅鵬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p>

朱蕊驚恐未定地說:“真是太可怕了,簡直不敢想象。咱倆不會那樣吧?”

羅鵬不動聲色地說:“那不可能。你不是王曉燕,我也不是那個高工,咱們到不了那一步?!?/p>

朱蕊撇了撇嘴說:“嘁,你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嗎?”又壓低聲音說,“羅教授,你想想你說過的那些話,怎么能說得出口?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實比誰都流氓?!?/p>

羅鵬想起自己說過的那些“流氓話”,板著臉陰陽怪氣地說:“真后悔說那些話了,真無聊死了。”

朱蕊研究著他的臉,說:“說了就說了,后悔有什么用?!?/p>

據(jù)那本《紅柳洲旅行攻略》介紹,河西商廈是當(dāng)?shù)刈罡邫n的商場,夜里營業(yè)到十二點。朱蕊拉羅鵬進去。羅鵬看上了一對碧綠碧綠的晶瑩剔透的翡翠手鐲,估計老婆會喜歡,但又不敢肯定;價格也太貴了,八千九百元。售貨員小姑娘面無表情地說,這是貨真價實的好翡翠,在北京、上海的大超市里賣三萬多呢。色差一等,價差十倍;水多一分,銀增十兩。買翡翠要懂翡翠,不懂最好不要買。朱蕊也是看了又看,也覺得太貴。羅鵬要買下來送給朱蕊,朱蕊堅決不要。羅鵬又看上了一條愛瑪仕皮帶,第一眼就看上了,但也覺得太貴,七千三百元。朱蕊要買下來送給他,他也堅決不要。羅鵬不缺錢,但也不喜歡花冤枉錢。他現(xiàn)在戴的電子手表,是花五十多元從網(wǎng)上買的,走時很準(zhǔn),他覺得就很好。他用過的皮帶,最貴的也不超過三百元。

出了河西商廈,朱蕊說,那對手鐲真好,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羅鵬說,那條皮帶也真好,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走到一個小型廣場時,朱蕊忽然笑了,滿臉通紅。廣場邊上有一些用于隔離車輛的直徑約二十厘米、高約七十厘米的圓形石柱,靠近頂端的地方有一圈凹槽。她掐了掐羅鵬的胳膊,指給他看,調(diào)皮地小聲問:“你看,那像什么?”

羅鵬板著臉說:“嘁,流氓。”

朱蕊晃著羅鵬的胳膊說:“別生氣了,大活人就在你身邊,著什么急呀。好家伙,一個下午都不看我一眼,愛理不理的,你知道你的臉板得有多長嗎?”

這時,從遠處開過來一輛去往紅柳洲古城的旅游專線中巴車,停在距離他們大約五十米的一家商務(wù)賓館門口,四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向車跑去。羅鵬抓住朱蕊的胳膊,說現(xiàn)在去紅柳洲古城吧,妙門寺另找時間去。

4

下午四點多,太陽還很高,很像東部的中午一點多。中巴車駛出市區(qū),一頭鉆進了茫茫蒼蒼的戈壁灘里。

這里天高地闊,荒無人煙。滿眼是灰黃色的戈壁灘,無邊的沙石向遠方延展。公路很寬闊、平整。天空和公路是一個顏色,都是灰白,當(dāng)中有一些零星的綠色,那是戈壁灘上的芨芨菜、駱駝草和公路邊瘦小的柳樹。芨芨菜、駱駝草大部分已經(jīng)枯死,柳樹的葉子也掉了一半。一股股旋風(fēng)把黃沙直卷到半空,好像平地冒起的大煙,打著旋飛跑。車輛很少,偶爾能看見一輛綠皮客車或拖掛車、大貨車。公路兩邊零星有幾座兩三層樓,掛著試驗站、養(yǎng)護工區(qū)、鐵路項目鋪架工區(qū)的木牌子,樓前種著幾棵比玉米高不了多少的柳樹。有幾排破舊的平房和幾座三四層樓的地方就是一個小鎮(zhèn),矗立著通信基站鐵塔、銀行的巨幅廣告牌。一處方圓三四公里的漢代戍邊將士墓群被一米多高的藍磚墻圈著。油田的磕頭機每隔一兩公里就能看見一臺,“驢頭”慢慢悠悠地周而復(fù)始地磕頭。偶爾能看見一頭野駱駝,靜靜地臥在太陽下,像一尊沙雕。

紅柳洲古城在市區(qū)西南方向大約三十公里的戈壁灘上。四四方方,邊長約五六百米,四個角都有巍峨的高約八九米的角樓。城門口立著幾門威武的土炮。城墻是土黃色的,上面飄揚著各色的彩旗。停車場上停著三四輛小轎車和面包車。這座古城是十幾年前以《清明上河圖》為藍本,按照宋代紅柳洲府仿造的,建筑風(fēng)格具有濃郁的西域風(fēng)情。現(xiàn)在是一座影視基地,有三十多部古裝影視劇在這里拍過很多重要場景,那些海報都在城門口的墻上貼著。城內(nèi)由四條主要街道組成,蜿蜒的大街上能并排走三輛馬車。街兩旁的綢緞莊、玉器店、藥鋪、酒樓、客棧、寺院鱗次櫛比,都是黃土小房。房前那些桌子、凳子等木質(zhì)家具都結(jié)實樸拙,用厚厚的木片箍成的花盆里種著花花草草。只是那些酒樓和客棧里都空無一人,家家門前的水井也都是假的。

游客們?nèi)齼蓛?,頂多不超過三十個。那幾個青春美少女用細細的脫了皮的木棍當(dāng)劍,正比劃古時候的打斗場景,穿越感很強;還有的嘻嘻哈哈地擺出各種姿勢,請同伴給自己拍照。羅鵬和朱蕊慢慢走在寂寥的大街上,拍了些照片。朱蕊看著那一扇扇緊閉的木門,腿有些拔不動了,說:“真想和你一起回到古代去,在這里開個小店,生一大堆孩子,死了就埋在這里?!?/p>

羅鵬說:“老何會找我拼命的?!?/p>

朱蕊說:“不管他,那個爛人。放心吧,你身體這么壯,他也打不過你?!彼L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說,“朵朵不是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就叛逆。要不是為了她,我可能早就離婚了……我這輩子毀在那個爛人手里了,從沒為自己活過一天?!?/p>

羅鵬眼前浮現(xiàn)出老何的形象,是朱蕊發(fā)給他看過的照片:中等個頭,瘦瘦的,有些謝頂,眉頭皺得很緊,看起來心事很重。這哥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喝酒,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朵朵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上網(wǎng)聊天,忘了關(guān)電腦主機,QQ也沒退。朱蕊看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他最少和兩個女人上過床。那兩個女人她都認識,一個是服裝店老板,一個是畜牧局的獸醫(yī),都又老又丑。朱蕊把五百多頁的聊天記錄導(dǎo)到U盤里,向老何攤了牌。老何痛哭流涕,跪在她面前扇自己的耳光,發(fā)誓再也不在外面找女人了。但此后,他晚上回家更晚了,醉得也更厲害了。兩人分屋睡,連續(xù)幾個月手都不碰一下。羅鵬覺得這兩口子都夠可憐的。

羅鵬沉吟著說:“我可不想死在這里。如果真在這種地方生活,恐怕不到三天就厭倦了。”

朱蕊說:“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樣的生活都不會厭倦。我要讓你知道,我會怎樣照死里愛你!”

這話讓羅鵬心驚肉跳。他忽然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相信朱蕊說這些話是出于真心,但同時也認為是不切實際的,頂多表達了一種美好愿望?!读_馬假日》《廊橋遺夢》《廣島之戀》《卡薩布蘭卡》《泰坦尼克號》等經(jīng)典影片里的男女主人公,如果成了兩口子,婚姻會幸福嗎?未必。他和朱蕊也一樣。他和老婆剛認識的時候也是如膠似漆,就像掉進了小蜜罐里,可是后來怎么樣了呢?前些年那幾個女人,和哪一個剛認識的時候不美好?最后又怎么了樣呢?她們帶給他一些值得終生回味的快樂,但更多的是傷害,最后的結(jié)局都很無趣、丑陋,能無疾而終就已經(jīng)很美好了。每一段情感,他都覺得有不如沒有,相識不如不相識。他無數(shù)次咬著牙在心里發(fā)狠:如果沒有發(fā)生過,該有多好,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因此,從五六年前開始,他就打定主意徹底斷絕婚外情感。什么愛呀情呀,膩膩歪歪的,簡直無聊透頂。不愛不恨,不喜不憂,不揣摸任何人的小心思,不與任何人玩曖昧,情緒不被任何人左右,心里踏實、平靜,那是真自在。比男女情感有意思的值得用心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讀書、寫書、做微電影,這些都忙不過來。去年11月,他應(yīng)邀去南京擔(dān)任某微電影大賽評委,其間多次路過鐘曉夢單位的大門口,他都不愿扭頭看一眼。那三個晚上的時間很難熬,但他連“給鐘曉夢打個電話,會怎么樣”的念頭都沒冒出來過一次。如果給她打電話,他相信她一定會去找他,都小心翼翼地不說那些令人不快的話,在一起還會是美好的。但他不愿再和她有一絲一毫的瓜葛。去了她的城,卻沒聯(lián)系她,他感到很欣慰。不對別人懷有期待和依賴,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需要了。

至于朱蕊,對他來說是個“闖入者”。他從沒想過會和她有什么瓜葛,遺憾的是,他自以為有金剛不壞之身,四年前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淪陷”了。四個月前他拉黑她,就是要“急剎車”,強行結(jié)束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虐心的關(guān)系。他知道她不會理解,但他必須這么做。

這四個月里,他覺得真清靜,但有時孤獨、寂寞也會襲上心頭。每天晚上去健身俱樂部的時候,他總覺得朱蕊跟在他身后。每次走到四號教學(xué)樓門口的時候,都覺得朱蕊躲在旁邊那片小樹林里。每到一個朱蕊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都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做了“懷舊”濾鏡,影調(diào)是憂傷的。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把朱蕊從黑名單里放出來,看她的朋友圈,揣測她的心情。如果感覺她不快樂,他也很難過。以前多次說過想念她,當(dāng)時覺得是逢場作戲,這時發(fā)現(xiàn)是真的。但那又能怎樣呢?

這次和朱蕊在西安相見,完全是個意外。讓他懊惱的是,他再一次“淪陷”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和她“私奔”了。他覺得自己的定力還是不夠強大,被即將枯竭的利比多戰(zhàn)勝了,自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爛人。他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厭惡過自己,真想一頭撞死在紅柳洲古城的城墻上。至于晚上的“鏖戰(zhàn)”,還是算了吧;來紅柳洲已經(jīng)錯了,不能再錯下去了。當(dāng)然,朱蕊對他的好,他是心知肚明的。據(jù)說,在這個世界上,兩個人相遇的概率只有0.00049。他們相隔兩千多公里,竟然睡在了同一個房間里,那種緣分他應(yīng)該珍惜。

回到賓館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太陽還很高,但天已經(jīng)有些涼了。他們穿上長褲長褂和外套,打車去老城區(qū)芨芨河邊上的夜市吃飯。夜市很熱鬧,整條街的兩邊全是大排檔,一陣陣的烤肉香味從燒烤架上飄過來,令人饞涎欲滴。各個攤位的經(jīng)營者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熱情地招徠生意,爭相攔住路人,拉著去他們的攤位吃飯。羅鵬抓著朱蕊的胳膊,努力掙脫一雙雙拉住他們的手。在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各家都大同小異,就隨便找了個攤位面對面坐下來。一點菜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價格比“沙棗花家常菜”幾乎貴一倍。他們要了一盤胡楊燜餅、一盤釀皮子、一盤蕓豆炒肉、一盆河西大魚丸。羅鵬想起午飯時朱蕊吃手抓羊肉沒吃夠,就又點了一盤。

朱蕊吃著手抓羊肉,像研究一幅經(jīng)典攝影作品一樣望著羅鵬的臉,笑嘻嘻地說:“你真像我爺爺?!?/p>

羅鵬愣了愣,也笑了,說:“你爺爺?你爺爺有一百多歲了吧,我那么老嗎?”

朱蕊說:“我爺爺不到八十歲就死了。我是說,你現(xiàn)在的表情很慈祥,和下午的時候像換了一個人。我記得小時候,爺爺看我的時候也這樣?!?/p>

羅鵬說:“可別可別,慈祥這個詞用在我身上還早了點?!闭f著,他瞪大眼睛,齜著牙,做了個鬼臉。

朱蕊的手機響了,是老何。她站起來,去十幾米以外一棟樓旁邊的角落里接電話。老何說朵朵在學(xué)校里出事了,和一個高年級男生談戀愛,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子住,肚子大了,做了人流手術(shù)。這是朵朵的一個老鄉(xiāng)、同學(xué)告訴家長的,那位家長和老何認識,剛才在一個飯局上又告訴了老何。老何給朵朵打電話,剛說了兩句,朵朵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關(guān)機;在微信里留言,不回。老何在電話里吼朱蕊:“你他媽的一天到晚瞎嘚瑟,還要點臉嗎?孩子都不管,有這樣當(dāng)媽的嗎?你死西安別回來了!我跟你也過夠了!”結(jié)婚二十多年,老何還是第一次說這樣的狠話。

朱蕊打朵朵的手機,關(guān)機。又在微信里留言,讓她有空回電話。她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失魂落魄地回座位坐下來,不住地嘆氣。

羅鵬皺起眉頭,試探著問:“出什么事了嗎?愿意說嗎?”

朱蕊搖了搖頭說:“出了件不小的事,但現(xiàn)在不愿說?!庇终f,“我想喝點酒?!?/p>

羅鵬去旁邊一個門面房里買了一瓶60度的“河西燒鍋”,又向攤位老板要了兩只容量大約一百毫升的玻璃杯。他剛給朱蕊倒上,朱蕊就端起來一口“悶”了。他喝了一小口,頓時覺得嗓子里像有幾把小刀在劃拉。酒勁這么大,他最少三口才能喝下一杯。他記得朱蕊曾經(jīng)說過,她從林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前滴酒不沾,在甘河林業(yè)局當(dāng)了十幾年的宣傳科長,學(xué)會喝酒了。

每隔幾分鐘,朱蕊就給朵朵打一次電話,但朵朵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她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流下來了,她抓過酒瓶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又一口“悶”了下去。羅鵬急忙把酒瓶抓在手里,說:“你不要命了嗎?不能再喝了!”朱蕊伸手搶酒瓶,羅鵬抓著酒瓶在桌子腿上“咣”地磕了一下,酒瓶碎了。

回到賓館后,朱蕊進衛(wèi)生間洗澡,羅鵬坐在沙發(fā)里看微信?!靶乱暯侨匦小蔽⑿湃豪锖軣狒[,那些去秦嶺采風(fēng)的攝友都爭相發(fā)照片。羅鵬挑幾張照片保存到手機里,準(zhǔn)備發(fā)給老婆。他忽然很想給老婆打個電話。這時候老婆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手機也關(guān)機了。但他還是試著撥了手機號。沒想到,竟然通了,但卻占線。羅鵬的心禁不住“唿騰唿騰”地狂跳。

電話打通后,老婆語氣平靜地告訴他:她剛才和三個姐姐通電話了。今天一早,老太太又要去大姐家,她和老太太推搡了一陣,老太太狠狠地扇了她兩耳光,她就把老太太推到床沿上。中午她帶飯回家,老太太不見了,就報了警,同時和三個姐姐分頭出去尋找。下午四點多,110民警通過路面監(jiān)控視頻,在離家七八公里以外一個偏僻的小區(qū)門口,找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正提著那只裝衣服的帆布旅行包,在小區(qū)門口茫然地走來走去。老婆月底要做賬,很忙,只好請了假在家看著老太太。

最后,老婆問:“在秦嶺采風(fēng)累不累?吃得好不好?”

羅鵬說:“吃得很好,不累?!?/p>

老婆說:“你出去一趟不容易,不用急著回來?!?/p>

羅鵬說:“我一定盡快回去。”

掛斷電話后,羅鵬站在窗前抽煙。他胃里有些“反”,頭也有些大了。這些年,老婆越來越喜歡和他說“反話”了。此時此刻,他真想像孫悟空那樣,一個跟頭打回家去。

羅鵬洗完澡后,和朱蕊像木條一樣直挺挺地并排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fā)呆。朱蕊問:“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愿意說嗎?”

羅鵬極力笑了笑說:“出了點小事,不過現(xiàn)在不想說?!?/p>

朱蕊隔著睡袍摸了一下羅鵬的下身,只摸到一只“蠶蛹”。羅鵬想把手搭在朱蕊乳房上,手伸出去一半又縮回去了。

朱蕊說:“這次也許不該來。咱們都盡快回去吧。明天一定去趟妙門寺,都好好地磕幾個頭?!?/p>

羅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5

凌晨兩點多,朱蕊忽然肚子疼,小腹有強烈的墜感,像有鐵鉤子在里面攪動,又鉤住肉使勁往下拽一樣。她渾身只穿一件睡袍,光著腳,一趟趟地跑衛(wèi)生間,最后一次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床都爬不上去了,兩手扒著床沿不停地干嘔,恨不能把內(nèi)臟都嘔出來。

羅鵬躺在沙發(fā)上,睡得不是太死,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不時浮現(xiàn)出岳母在那個小區(qū)門口走來走去的情景,想象著老婆和三個姐姐在大街上分頭尋找岳母的忙亂情景。他被朱蕊的干嘔聲驚醒,急忙打開房間所有的燈,蹲在她身邊。朱蕊用極微弱的聲音說:“去醫(yī)院。”

羅鵬急忙撥打了120。值班員——聽聲音是個溫柔的小姑娘——簡單詢問了病情,讓他陪護病人在酒店門口的路邊等急救車。羅鵬急忙脫了睡袍,胡亂地穿上衣服,扶朱蕊上床,脫去她的睡袍,一件件地給她穿上衣服和鞋,戴上文胸。她的內(nèi)褲是高腰的,很瘦很緊,他好不容易才給她穿上。她下床后躬著腰,捂著肚子,大汗淋漓,齜牙咧嘴,一步都不能走。羅鵬背起她跑進電梯。

外面很黑,也很冷。羅鵬背著朱蕊在酒店門口等了七八分鐘,兩腿不住地打哆嗦,似乎腿彎子稍微一松勁,就會倒下去。朱蕊小聲說:“放下我?!绷_鵬把她放地上,她卻站不住,慢慢地蹲下去,像刺猬一樣團著身子在地上打起滾來,兩手在水泥地上使勁抓撓。羅鵬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再次撥打120,沖值班員大聲吼:“急救車什么時候能到?”值班員說:“已經(jīng)派出去了,馬上就到?!绷_鵬大聲吼:“馬上就到,馬上是多長時間?”值班員說:“先生您別著急,應(yīng)該很快就到。”羅鵬大聲吼:“很快就到,很快又是幾分鐘?”值班員說:“先生請您冷靜一下,兩分鐘以內(nèi)肯定能到?!绷_鵬大聲吼:“我不能冷靜!如果超過兩分鐘,我就投訴你們!”

掛斷電話,羅鵬把朱蕊抱在懷里,站在路邊向遠處望,一遍遍輕聲安慰她:“胖丫再忍忍,胖丫再忍忍?!币惠v中巴車閃著藍色的大燈,無聲無息地開過來。再近一些,看清是120急救車。羅鵬向前迎了幾步。車停下,后門打開,身穿墨綠色醫(yī)護服的一男一女跳下車,同時推出一副半米寬的擔(dān)架車。羅鵬輕輕地把朱蕊放在擔(dān)架車上。兩名醫(yī)護把擔(dān)架車拉回車廂,關(guān)閉后門。羅鵬坐在擔(dān)架旁邊窄窄的排椅上,兩手摁著朱蕊一條蹬來蹬去的腿。兩名醫(yī)護給朱蕊量了血壓,連接了心電監(jiān)護儀??粗聊簧掀椒€(wěn)跳動的曲線,羅鵬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不到兩分鐘,急救車停在了紅柳洲市人民醫(yī)院門診樓下。兩名醫(yī)護把擔(dān)架車推到一樓急診室。馬上過來一名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男醫(yī)生和一名年輕女護士。醫(yī)生按壓朱蕊的肚臍和小腹部,問她疼不疼,她說不疼。醫(yī)生說,可以排除是急性腸胃炎,去婦科看看吧。那個護士告訴羅鵬,婦科在三號樓一樓。

羅鵬用微信向120一位女醫(yī)護支付了出診費,抱起朱蕊就往后面一棟樓跑。院子里黑黢黢的,冷風(fēng)颼颼的。到了那棟樓,問樓門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的保安,才知道這是四號樓,三號樓還在后面。紅柳洲城區(qū)常住人口不到十萬,醫(yī)院卻不小,最少有五六棟樓。羅鵬氣喘吁吁,嗓子都快冒煙了;胳膊漸漸沒力氣了,仿佛隨時都會從肩膀上斷掉;外套里面的短袖T恤濕得透透的,身上像披了一件鐵甲。他吃力地走了二十多米,那位保安從后面追上來,推過來一輛輪椅。

進了三號樓一樓,走廊里亮著燈,空無一人。羅鵬看著科室門口的牌子,在走廊的另一頭找到了婦科。敲了一會兒門,一位中年女醫(yī)生打著哈欠開了門。她簡單詢問了幾句病情,開了兩張單子,讓去二號樓的三樓和四號樓的六樓分別驗血、做婦科彩超。羅鵬推著朱蕊去二號樓,輪椅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發(fā)出“吱吜吱吜”的刺耳的聲音。朱蕊呻吟著說:“我冷?!绷_鵬脫了外套披在她身上,不住地安慰她說:“胖丫再忍忍,胖丫再忍忍?!?/p>

在二號樓抽了血,半小時后才能取化驗報告單。在這個間隙里,羅鵬推著朱蕊去四號樓六樓做婦科彩超??墒?,到了四號樓六樓,卻找不到彩超室。他把朱蕊放在電梯口,在“目”字形走廊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在昏暗的燈光中盯著一個個科室門口的牌子仔細看。怎么都找不“彩超室”,他急得大聲喊:“有人嗎?有人嗎?”朱蕊在電梯口,捂著肚子,齜牙咧嘴的,看他的眼神像個被遺棄的可憐巴巴的小狗。羅鵬又轉(zhuǎn)了一圈。正對著電梯口,有個房間門口的牌子是“超聲波”。朱蕊向那個房間努了努嘴,嗔怪地看了羅鵬一眼。羅鵬在自己腦袋上砸了一拳,過去摁了摁門鈴。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女醫(yī)生邊系白大褂的扣子邊開了門。

羅鵬帶著驗血和彩超的報告單,推著朱蕊再去婦科。這時,她的肚子漸漸不那么疼了,她也能站起來了。經(jīng)診斷,她卵巢有幾處小囊腫,但屬于正常情況。至于她為什么肚子疼,原因不明。醫(yī)生囑咐她要吃易消化的營養(yǎng)餐。

回到賓館房間,朱蕊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打起了輕微的呼嚕。她披散著頭發(fā),可看見頭頂有一簇白發(fā)。臉色干黃、憔悴,嘴唇閉成一條線,緊皺著眉頭,眼睛下面的肌肉不時劇烈地痙攣一下。看上去像剛受過嚴刑拷打,已奄奄一息。

羅鵬斜坐在床沿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出去買早飯。他先在一家超市買了個保溫飯盒和一桶方便面。醫(yī)生所說的營養(yǎng)餐,無非是芹菜、胡蘿卜、圓蔥、木耳、油菜等幾樣新鮮蔬菜,在水里煮一煮,放點鹽,滴幾滴香油。街邊那些早餐攤點上大都是面食,營養(yǎng)餐是不可能買到的;小飯館里可能有,但還都沒開門。走到一個路口時,一輛出租車在他身旁摁喇叭。他扭過頭去,看見王哥從車窗探出腦袋,正好奇地打量著他。王哥熱情地問他去哪里,他說“我那位”病了,需要吃營養(yǎng)餐。王哥咧嘴笑了笑,說:“上車吧?!?/p>

王哥開著車七拐八拐,來到一處油田生活區(qū)門口。這里有個早市,有十幾個農(nóng)民模樣的中年男女,在路邊或蹲或坐,出售各種時鮮的蔬菜和瓜果,營養(yǎng)餐所需的那幾樣都有。羅鵬每樣都買了不少,跟王哥去了他家。

王哥的家在老城區(qū)一棟破舊的小區(qū),房子不大,家具也很陳舊、簡陋。羅鵬在廚房做營養(yǎng)餐的時候,王哥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門口跟他聊天。王哥果然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家是省城的,父母都是機關(guān)干部。他本來在一家國企工作,早早地結(jié)了婚生了子。他年輕的時候放蕩不羈愛自由,留著披肩長發(fā),酷愛音樂。后來愛上了一個文藝女青年,就和老婆離了婚。與文藝女青年結(jié)婚后一地雞毛,生了個女孩后又離了婚。后來他主動要求來單位駐紅柳洲的辦事處工作,其間認識了一個來這兒旅游的四川的離婚女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婆,愛得一蹋糊涂,很快就結(jié)了婚。老婆在紅柳洲留下來,經(jīng)營一家音樂茶座,幾乎不賺錢。兩年后他所在的辦事處撤銷了,他就開起了出租,也賺不了多少錢。他說他這輩子活錯了,如果時光能倒流,他會和第一個老婆在省城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羅鵬盯著王哥臉上和脖子里的幾道血印子看了看,王哥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羅鵬提著保溫飯盒回到房間時,朱蕊已經(jīng)起床了,剛洗過澡,還沒化妝,正在刷微信,臉上微笑著,看上去心情不錯。這種營養(yǎng)餐她很愛吃,問是從哪兒買到的,羅鵬就說了做營養(yǎng)餐的經(jīng)過,并說了說王哥的那些事。朱蕊喝著菜湯,很久沒有說話。

等羅鵬吃完方便面,朱蕊又斜躺在床上,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她身邊。她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漾著笑意,有氣無力地說:“我沒化妝,樣子是不是很丑?”

羅鵬咧嘴笑著說:“別瞎說,一點都不丑。他奶奶的,誰說你丑,我跟他拼了!”

朱蕊笑了笑說:“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如果你把我扔在大街上,估計都沒有哪個男人愿意看一眼?!?/p>

羅鵬說:“那不會,絕對不會!我敢肯定,不到兩分鐘就被男人搶了。因為搶你,說不定還會出人命?!?/p>

朱蕊說:“把我搶回家干嗎呀?當(dāng)奶奶嗎?”

羅鵬說:“你才多大呀,就想當(dāng)奶奶?!?/p>

朱蕊說:“老了。再過幾年就五十歲了,女人的好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p>

羅鵬說:“我比你大三歲,你是不是提醒我,我也老了?”

朱蕊說:“小石頭,咱們都不年輕了。”

羅鵬說:“不許叫我小名!”

朱蕊說:“是你先叫我的,一共叫了十七次,我都記著呢?!?/p>

朱蕊哈欠連連,過了一會兒又睡著了。

羅鵬在沙發(fā)里坐下來,看著朱蕊發(fā)愣。今天他叫了她的小名。在叫她“胖丫”之前的一秒鐘,他都不記得她還有這個小名;開口的時候,“胖丫”突然蹦到了他嘴邊?,F(xiàn)在他覺得很肉麻,再也叫不出來了。老婆小名叫“英子”,大概從兒子上初中開始,他再也沒叫過一次。

“新視角三秦行”微信群里,又有很多攝友發(fā)采風(fēng)的照片。羅鵬保存了幾張,并發(fā)給了老婆。老婆沒回復(fù)?,F(xiàn)在快九點了,老婆應(yīng)該在辦公室里。他問:“媽今天怎么樣?”過了五六分鐘,老婆回復(fù)說:“不太好。我把她綁在沙發(fā)上了?!?/p>

羅鵬頭上和脊梁溝子里一下子出了很多汗。他判斷,今天岳母肯定鬧得很厲害,肯定和老婆打起來了。老太太被綁在沙發(fā)上,肯定邊哭邊罵。羅鵬說:“我不跟著采風(fēng)了,明天就回去?!崩掀耪f:“好?!?/p>

6

朱蕊這一覺睡到中午十二點多。她起床后簡單化了化妝,和羅鵬一起去“沙棗花家常菜”吃飯。她胃口很好,比羅鵬吃得都多。羅鵬一想到岳母,胃里就脹得難受,像塞進了一截絲瓜穰子?;胤块g后,兩人商量下午的行程安排。朱蕊看起來心情不錯,不那么急于回家了,她想用相機拍到流沙山的星空。從那本《紅柳洲旅行攻略》里的照片上看,流沙山的星空燦爛浩瀚,十分漂亮。天空很低,仿佛只有七八米,手里拿一根長竹竿隨便戳戳,就能戳下一些星星來。這里天亮早、天黑晚,這個時節(jié)晝長達十六個小時,晚上九點半以后才黑天。流沙山?jīng)]必要去太早,那就先去趟妙門寺。

兩人背著雙肩包,向西北方向走。天晴得很好,淺藍色的天空一絲云彩都沒有。城區(qū)很小,走到西域大街北頭,再往西二三百米,就到西北郊了。在一個通往妙門寺的路口,立著一塊一米多高的白茬木牌子,上面用毛筆寫著:“因妙門寺正在擴建,暫停對外開放,暫停集體宗教活動,七月十五日恢復(fù)開放?!敝烊镩L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知道是嘆氣還是舒氣。

羅鵬的手機響了。那個陶瓷廠門市的女老板說,他們訂制的人像瓷盤做好了。朱蕊急不可待地想看到瓷盤,就一起去取。瓷盤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好。骨質(zhì)瓷像煮雞蛋的蛋清一樣光潔細膩,連一處毛孔大小的瑕疵都看不到。兩人的合影色彩鮮艷、逼真,像做了美顏似的。照片下面“今生至愛”是金色的魏碑體字,遒勁凝重。包裝也很精美。明黃色的襯布包著瓷盤和支架,結(jié)結(jié)實實嵌進泡沫板里。深紅色、復(fù)古式的四四方方的花梨木錦盒外面,還有一個棕色帆布手提袋。朱蕊在路邊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鐘,撫摸著瓷盤上羅鵬的臉,親了好幾口。羅鵬捧在手里看了看,只覺得燙手。

這時,羅鵬看見一輛開往流沙山的旅游專線車停在了附近一家快捷酒店門口,急忙拉著朱蕊跑過去。

流沙山位于紅柳洲市區(qū)以南大約九公里,晴好天氣時在市區(qū)高一些的樓上就能看見。它其實不是一座山,而是由無數(shù)沙丘連起來的山脈。東西長七十多公里,南北寬三十多公里,最高海拔一千九百多米,遠看像一條黃色的巨龍橫臥在茫茫蒼蒼的戈壁灘上。山上都是流動的沙子,金黃金黃的,顆粒細膩,像新小米磨成的面粉。沙粒干爽透亮,一塵不染,抓一把放在礦泉水瓶子里,里面的水不會變渾濁。

先期到來的游客有的騎駱駝,有的坐觀光車,有的乘沙漠越野車,更多的是沿著登山道徒步上山。所謂“登山道”,不是常見的石階,而是一條鋪在沙坡上的軟梯,從山下一直通到山頂,像一架天梯。無數(shù)根長約六十厘米的胳膊粗的木棍相距約四十厘米平行排列,木棍兩端由手指粗的鋼索串連固定。從山下往上看,登山道像金色山坡上的一道黑線,黑線上蠕動著的一個個小點就是登山的人群。

羅鵬和朱蕊沿登山道上山,一個多小時后到了山頂。放眼四望,頓感天高地闊。沙丘連綿起伏,無邊無際。一座座沙峰如大海中的金色波浪,洶涌澎湃,氣勢磅礴。一層層沙浪如湖面上蕩漾的微波,時而歡快,時而潺湲。所有沙丘都呈緩坡和陡坡兩面,在緩與陡的邊緣,明暗相間,層次分明,形成了流暢優(yōu)美的曲線。北邊,在無邊的蒼黃和混沌中,有一片并不濃烈鮮艷卻足夠“奢侈”的綠洲,那就是紅柳洲城區(qū)。遠遠看去,這個城市小得像公園角落里的一片樹林子。

兩人端起相機,拍了一些照片,很久都沒有說話。有些游客已經(jīng)開始下山了,屁股坐在沙坡上,兩手像劃船一樣向后撥拉著沙子,往下出溜。朱蕊說,她想再往遠處走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他們沿著沙脊一口氣翻越了五道沙丘,再往里就再也看不見一個游客了。喧鬧的人聲聽不見了,除了若有若無的呼呼的風(fēng)聲,什么都聽不見;除了淺藍色的純凈的天空和無邊的金色沙海,什么都看不見,仿佛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朱蕊指著二百多米以外一座沙丘問:“你覺得那像什么?”

羅鵬仔細看了看說:“像一個裸體女人趴著時的臀溝?!?/p>

朱蕊想了想說:“還真像。不過,不像我的,應(yīng)該是體態(tài)豐滿的少女的臀溝。”

羅鵬說:“你的臀溝也很美。”

朱蕊說:“別忽悠我了,親人。我老了,如果不穿塑身內(nèi)褲,肚子像救生圈,屁股都扁得看不見了?!背烈髁艘粫河终f,“我的身體很丑,還是被你看見了?!?/p>

羅鵬想起今天凌晨給朱蕊換衣服時的情景,覺得她的身體真的算不上好看。他說:“你的身體一點都不丑?!边^了幾秒鐘,又說了一遍,“你的身體一點都不丑。”

朱蕊說:“別安慰我了,親人。我洗澡的時候,我的身體老何都不愿看一眼。老了,沒人喜歡了。”

羅鵬想起了老婆。老婆的身形保持得不錯,少女感十足,但她洗澡的時候,他也不愿看她的身體。他說:“可別這么說。你不知道你多有魅力,我都想在這里和你野合?!?/p>

朱蕊說:“流氓。竟然在這種地方說這種話?!鳖D了頓又說,“這里能讓人心里很安靜、很干凈。心里純得像嬰兒,什么功名利祿、勾心斗角、蠅營狗茍、聲色犬馬,統(tǒng)統(tǒng)都他媽的銷聲匿跡了?!?/p>

羅鵬也“吁”了一聲。朱蕊做了個鬼臉。

其實羅鵬很有同感。他無論教學(xué)還是科研,在他們?nèi)宋膶W(xué)院都是最牛的。他編寫的《微電影創(chuàng)作方法》和《世界經(jīng)典電影賞析》都由國家級出版社出版,很多高校都在用。他帶領(lǐng)學(xué)生創(chuàng)作的微電影賣給視頻網(wǎng)站,每年都有五六十萬元的收入。因此很多同事都嫉妒他。其他老師都很“佛系”,能糊弄就糊弄,以至于常年逃課的學(xué)生都能考滿分。羅鵬對學(xué)生很嚴格,因他的課不及格的學(xué)生太多,他的綜合考評在學(xué)院總是墊底,年終的績效獎勵也最少。這個二級學(xué)院拉幫結(jié)派現(xiàn)象嚴重,每年都有優(yōu)秀的青年教師被排擠走。很多很多的爛事,平時讓他很郁悶,現(xiàn)在只覺得無聊。

朱蕊有些羞澀地問:“你能行嗎?”

羅鵬問:“什么能行嗎?”

朱蕊說:“野合?!?/p>

羅鵬囁嚅著說:“不行。我也老了,親人?!?/p>

兩人又拍了些照片。朱蕊問羅鵬此時此刻最想做什么,羅鵬只想盡快回家,嘴上說不知道。朱蕊說,她只想和他赤身裸體擁抱著死在這里,變成兩具木乃伊。

她小聲問:“你說,能脫光嗎?”

羅鵬說:“放心吧,這里沒有人來。”

兩人在沙嶺上揮舞著相機的三角架,刨了一個長約兩米、寬和深約半米的坑,之后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并排躺進去,又手腳并用扒拉一些沙子埋住身體,只露著腦袋。他們閉上眼睛。忽然,耳邊出現(xiàn)了一種聲音,縹縹緲緲,悠遠綿長,像是從遠處傳來的盛大的絲竹管弦演奏會的余音。漸漸地,聲音越來越響,像有人在一個十米開外的地方抖空竹。那聲音空靈、宏大,讓人頭皮發(fā)麻,靈魂仿佛離開了軀體,在空中飛起來了。朱蕊的手摸索著抓住了羅鵬的手。兩人大氣都不敢喘,更不敢說話。半個多小時后,那聲音還在持續(xù)。

覆蓋身體的沙子有些涼,羅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同時折起身子。朱蕊也從沙坑里坐起來。這時,那個聲音戛然而止。側(cè)耳細聽,什么都聽不到了。兩人都穿好衣服,并肩坐下來。羅鵬看了看手表,已七點多了,但天還大亮著。西南天際,一道規(guī)則的半圓形的巨大的彩虹若隱若現(xiàn)。

朱蕊問:“想不想知道我家里出什么事了?”

羅鵬說:“只要你愿意說?!?/p>

朱蕊就說了朵朵流產(chǎn)的事。并說,今天早晨,羅鵬出去買營養(yǎng)餐期間,她又給朵朵打電話,終于打通了,但朵朵沒接,只在微信里說:“老媽,我沒事??炜荚嚵?,別找我?!彼膊桓叶嗾f什么,更不敢問。

羅鵬安慰她說,女孩子考上大學(xué)后,家長們最擔(dān)心、最不希望的就是她們談戀愛。但這事還真管不了?,F(xiàn)在的女大學(xué)生,大學(xué)期間幾乎沒有不談戀愛的。她們談戀愛都不當(dāng)真、不走心,即使和男友分手,也不會太痛苦。朵朵現(xiàn)在不想說話,那就不要打擾她。

朱蕊問:“你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他媽的沒心沒肺的,能有真愛嗎?”

羅鵬說:“說實話,我真不知道真愛是什么玩意兒。再說,他們在一起,也未必是追求真愛,只是玩玩而已?!?/p>

朱蕊問:“那咱們呢?”

羅鵬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咱們,我真不知道算怎么一回事,親人。”

朱蕊說:“我認為能算真愛,親愛的。從今天凌晨去醫(yī)院的時候開始,我就深信不疑了。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真愛,我現(xiàn)在愛你愛得都想死?!闭f著,她眼睛忽然紅了。

羅鵬嬉皮笑臉地問:“不就是學(xué)了一次雷鋒嗎?這就算真愛了?”

朱蕊說:“算,親愛的小蠶蛹,我真的很滿足。你已經(jīng)住進了我的身體和靈魂里。只要我活著,你就在我的身體里。等我死了,你就在我的靈魂里。這次來紅柳洲,我感激你一生?!?/p>

羅鵬快速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想起了一句俏皮話:“又是在你的身體里,又是在你的靈魂里,我就那么死皮賴臉嗎?”

朱蕊說:“不是你死皮賴臉,是我死皮賴臉。我活了大半輩子,也只在你面前才這樣恬不知恥。在甘河,打我主意的男人太多太多了,可我就覺得你好,你在我心里是無可替代的。咱們這次見面以后,就是永別,但也已經(jīng)永遠在一起了,一萬年都不會分開。”

羅鵬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沉吟著說:“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p>

想想這次來紅柳洲,羅鵬覺得像一場夢游,一輩子能有這么一場夢游也挺好。這時,他忽然想到了雙肩包里的那件人像瓷盤,他打算把它埋在流沙山上,再向更遠處翻過幾道沙梁,埋在一個估計不會有人去的地方。但他不知道朱蕊愿不愿意。

朱蕊沉默了一會兒,問:“小蠶蛹,現(xiàn)在愿不愿意說說家里出什么事了?”

羅鵬就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了岳母老年癡呆的事。朱蕊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埋怨他沒早說,說他真該早些回家,流沙山都可以不看。她馬上掏出手機查航班和火車信息。羅鵬說,他已經(jīng)查過了。今晚11:26有一趟動車路過紅柳洲到西安,明天下午兩點多從西安到槿城有一次航班,這是回家最快的方案了。朱蕊說,她和他一起回槿城,她去看朵朵,拍完流沙山的星空就回賓館,收拾收拾就去火車站。

朱蕊說,她對老年癡呆還是很了解的。她的爺爺奶奶都得過老年癡呆。老兩口不投脾氣,打了一輩子架。爺爺先癡呆了,奶奶每天都扇他幾十個耳光,還用搟面杖在他腦袋上敲出很多大疙瘩。爺爺死后,奶奶也癡呆了,誰都不認識了。除了爺爺?shù)男∶l的名字也都不記得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冬子哎——冬子哎——”叫魂似的。爺爺去世兩年后的同一天,奶奶也去世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朱蕊忽然說:“仔細想想,王哥這輩子真是活錯了?!?/p>

羅鵬說:“可悲的是,人不活錯,就往往不知道怎樣活是對的?!?/p>

朱蕊說:“這就看個人修行了。人生是一場漫長的修行?!?/p>

羅鵬說:“我們這個年紀,應(yīng)該還不算晚,都盡量活好這一生吧?!?/p>

朱蕊問:“你像今天早晨伺候我那樣伺候過孫會計嗎?”

羅鵬說:“伺候過很多次。她每次感冒,我都給她做營養(yǎng)餐?!?/p>

朱蕊問:“當(dāng)時你是笑嘻嘻的,還是板著臉?”

羅鵬說:“當(dāng)著她的面盡量笑嘻嘻的,但有時候也會不耐煩,在廚房里,那張臉估計跟驢臉差不多吧?!?/p>

朱蕊說:“好家伙,那我可知道有多難看。這說明你修行還不夠,老羅同志。”

朱蕊勸羅鵬盡量對孫會計好一些,她正處在更年期,生理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需要關(guān)心和體貼;她媽又老年癡呆,那簡直是兒女的災(zāi)難,只能無條件、無底線地接受、承受、忍受;孫會計真是太不容易了?;橐鍪切枰眯慕?jīng)營的,不能懈怠,更不能放任自流。

羅鵬心里有些難受,但還是笑了。他沒想到,這些關(guān)于婚姻的道理,朱蕊都懂。他想和她開幾句玩笑,卻想不起好玩的話;倒是有幾句很無趣的話,他實在不愿說,但又覺得應(yīng)該說、必須說。于是就囁嚅著說,女人不容易,男人也不容易。人在世上活一遭,每個靈魂都是孤獨的,都渴望善意、體恤、友愛和溫暖。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父母的寶貝,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如果對自己的配偶像對孩子那樣疼愛,夫妻關(guān)系不好都難。

朱蕊的眼睛又紅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今晚去火車站之前,她想去一趟河西商廈,把那條皮帶買下來送給老何。羅鵬說,他也想去一趟,把那對手鐲買下來送給孫會計。

朱蕊忽然想到了那件人像瓷盤,問羅鵬怎么處理。羅鵬說了自己的打算。朱蕊說:“這東西誰都不能帶回去,做的時候沒想那么多??磥硪仓荒苓@樣了,只是太可惜了?!彼龔牧_鵬的雙肩包里取出瓷盤,撫摸著看了又看,又緊緊地摟在胸前抱了一會兒,仿佛要嵌進身體里。

不知不覺已晚上八點多了,太陽正慢慢西沉。在金色的陽光下,無邊的沙海靜穆、莊嚴、瑰麗。西南天際暗沉沉的,像一塊洗得褪了色的畫布。那道彩虹在“畫布”的襯托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飽滿,由東到西,橫跨天際。

他們背著雙肩包,手拉著手,沿著沙梁朝彩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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