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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脈

2023-01-21 15:49:19
山東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開遠林子小孩

云 亮

程開遠說,程開推,咱倆的賬是咱倆的賬,可別算到孩子身上!程開遠說這話的時候,程開推已和他擦肩而過。程開推停下腳步,從說話的聲音判斷程開遠沒回頭,他也不回,憤憤地丟下一句,知道咱倆的賬就好,咱倆的賬咱倆算!程開遠的話一年前就對程開推說過,只不過那次后面還跟了一句,反正穗子是你自家的孩子,過了這村沒這店,后悔了只有老鼠藥給你吃!穗子是程開推家的閨女,大名叫程念穗。北村西頭的人都知道程開遠和程開推兩個是死對頭,一個性子剛一個性子蔫,剛的能將寒冬臘月的冰坨子砸出裂縫,蔫的能把太陽磨成月亮。兩人見了面,要么互不理睬,要么就玩公羊牴角。

程開遠的女人是媒婆,一個遠房親戚攬閑事找上門來,要給南村東頭彭姓人家的孩子說媳婦,目標就是程念穗。程開遠一聽就火了,不好責備遠房親戚攬閑事,只說天下閨女有的是,咋就看上了程開推家。遠房親戚也是個剛性子,火更大,訓斥道,程開遠你熊毛病,天下閨女有的是你給我找?guī)讉€,看上程開推家咋了!程開遠小時家里窮,得到過遠房親戚的周濟,年齡又比遠房親戚小,不敢造次,只能灰溜溜地靠邊站。遠房親戚撂下話,程開遠,你別在里面瞎攪和,這事要是不成不怪弟妹,就怪你!程開遠有思想負擔了,既不能阻攔,又不能袖手旁觀,于是就有了一年前敲打程開推的那句話。

那次程開推沒理程開遠的茬兒。前一天晚上,程開遠的女人破天荒來到家里,程開推和他的女人都詫異得說不出話來。兩個男人“死對頭”了這么多年,他們的女人雖然沒有明火執(zhí)仗地鬧過別扭,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兩個女人表面上你姐我妹的,心里卻不能不向著各自的男人,最起碼是有設防的,不會把對方看得親近。程開遠的女人堆起笑臉主動打破僵局,說恁看看,俺干這活路干得都沒臉沒皮了,明知道自家的男人惹得恁不待見,還是不知好歹找上門來了。見對方把自己踩得那么低,不好由著對方繼續(xù)踩下去,程開遠的女人大度了心腸給她賞面子,說看看說到哪里去了,男人們愛咋鬧咋鬧,咱姊妹該咋知己還是咋知己,快坐啊妹妹!程開推的女人沒有坐,借頭搓麻線,干脆直截了當說了來意。她說她是來提親的,南村東頭彭姓人家的孩子看上了他們家穗子,要她來牽個線。程開推一聽心里就炸了,心的話這不蹬鼻子上臉嗎,給你點好臉你還上天了,就憑這些年你男人跟我過不去的那勁頭,還他娘的指望我們家好!一向蝸行牛步的他,腳下踩了風火輪一樣,大步流星把兩個女人甩在屋里。

那晚程開推從外邊回來,埋怨女人睡得早,女人卻醒著,沒好氣地回他,都啥時候了還不睡。上了床,程開推顧自睡覺,女人不讓他睡成,問程開遠媳婦說的那事咋回她。程開推說,咱不用她操心,就說穗子年紀小,現(xiàn)在不找。女人說,不小了。程開遠話里透出強硬,不小也不用她操心!過了挺長時間,女人自言自語道,聽程開遠媳婦那么一數(shù)算,村里剩下的小伙子還真是不多了,彭家那孩子除了家庭條件不太行,人算是好點的。程開推沒說話,睡覺的心思卻亂了。兩個人都睡不好,抑制不住地在床上翻身,他埋怨她礙著他的事了,她埋怨他礙著她的事了,埋怨來埋怨去,干脆拉亮燈,看著破破爛爛的屋頂有一句沒一句地相互擠兌。第二天清早,程開推對女人說,那事,先別急著回死,拖拖再說吧。

程開推的“蔫”勁在對女兒程念穗婚事的表態(tài)上表現(xiàn)得異常出色。程開遠的女人再來,他也不踩風火輪往外躲了,隨手撿樣家務活刻意蔫著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女人幫他打圓場,說妹妹,人家就這蔫性子,發(fā)大水不帶緊著跑,火上房不帶緊著救的,俺都跟他過得沒氣沒火的了。起先來的幾次,程開遠的女人都是一臉的豁達,說不怪他不怪他,婚姻大事就得仔細掂量掂量,不緊著做決定。反復多次,她的耐性終于被程開推蔫沒了。出了程開推家的門,拐過一條胡同,熟人問她去做啥了,程開遠的女人叫苦不迭,說別提了,說了大半輩子媒,沒碰上這么難纏的,不吐不咽,硬是含在嘴里嚼起來沒完!說著灰了臉自語道,她早想好了,最后再跑一趟,再沒個結果就算了,另打鑼鼓另唱戲。碰巧熟人和程開推家沾點親,悄悄傳了話。程開遠的女人來最后一趟時,程開推蔫到一定分寸勉強應了。

接下來,就進入了婚俗的各項程序,小見面,大見面,訂婚。隨著各項儀式規(guī)模的擴大和氣氛熱烈程度的增強,男女姻緣關系的穩(wěn)定性也在明顯加固?!靶∫娒妗睍r,在媒人的神秘串通下,程念穗悄悄去了趟彭家,也就是吃了頓飯,去得慢回得快。彭家人心里沒底,誠惶誠恐,鬼鬼祟祟的,做賊一樣。到了“大見面”,張羅的人明顯增多,彭家人有了底氣,腰桿也有些硬了,院子里漾動的喜氣敞亮明快,不像“小見面”時謹小慎微的。而到了“訂婚”,驚人動馬的,就有些板上釘釘?shù)囊馕读?。幾項程序進展得雖有磕絆,但結果是遂愿的,直到程開遠在路上又拿話敲打程開推。

天一擦黑彭克森就不想干了,他拖著鋤邊往外走邊招呼潛進棒子地深處的彭克林,林子,天黑了,別干了,咱得回家吃飯了!彭克林弓著身子,聲音隨鋤地的節(jié)奏一絆一絆的。他說,離黑還早著呢,再干一霎!聲音雖微弱,彭克森還是聽清了,生氣地說,林子,你咋凈和我唱反調,我要晚點來,你非拽著早來,我想早走一霎你又拽著不讓走!彭克林繼續(xù)弓著身子,說鋤完這塊還有三塊,地多荒一天少打不少糧食。彭克森不耐煩了,口氣里透出委屈,說林子你這哥咋當?shù)?,你身子骨結實,經(jīng)得住折騰,我剛下學,身子骨嫩,看把我折騰壞了咋辦。彭克林直起身回頭干笑了一下,說好好好,你等等,我鋤完這壟就和你回家吃飯!

從地里下來,彭克林要幫彭克森拿著鋤,彭克森不讓,說不沉,他自己拿就行,說完舉起鋤把學電影里端起步槍瞄準的樣子,用嘴“叭”地打了一槍。彭克林笑道,森子,看著你挺精神啊,咋在地里鋤霎地就不愿意了。彭克森說他也不知咋弄的,胡亂玩行,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一干活就不行了,愁得慌。兩個人頓了頓,相互看看,異口同聲地大笑起來。

彭克森納悶道,林子,看著你對咱家的地一點也不怕,我不行,別說來干活,光想想就怕。彭克林說他也怕過,剛下學那陣怕得要命,離家那么遠,還那么多,現(xiàn)在才六塊,那時九塊??!彭克森問,咋又不怕了?彭克林說,逼得?。∨砜松瓎栒Ρ频?,彭克林說地里有糧食啊,人活著就得吃糧食,光怕不行,得哄著地多打糧食。彭克森哈哈大笑起來,說林子你真有意思,把地當成孩子了!彭克林很認真地說,森子,地就是孩子,你越勤快它就越聽話,越聽話拿出的糧食就越多!彭克森笑得更厲害了,說林子你太有意思了,怪不得愿意來地里,原來是來地里哄孩子??!

彭克林也笑,說哄孩子咋,只要多給糧食就行。彭克林說,來到地里,不管干啥,只要想想地能乖乖地把糧食交出來,他就干得特別帶勁。彭克森說怪不得你到了地里,就跟坐到桌前端起碗扒面條一樣。彭克林噗嗤笑出聲,扒面條,森子真像你說的一樣。笑完,勸彭克森也把地當孩子哄。彭克森點點頭,又搖搖頭,為難說,地這孩子不好哄啊,分家時木子多分走幾塊就好了!彭克林連忙擺手,說可不行,都分走了咱吃啥,這個分走的就不少了,他家兩口人三塊,咱們四口人才六塊。彭克森思量著點了下頭,說還真是來。

天黑得有點勉強,像伸手去捂什么卻怎么也捂不住,捂來捂去,被捂的反而更明光了。彭克林說,森子,我有個讓你不怕地的辦法。啥辦法?彭克森迫不及待地問。彭克林說,回學校復讀啊,拼上一年,考上個小中專,畢業(yè)分配捧個鐵飯碗不就不用來地里干活了!彭克森失望地齜牙咧嘴,我的親二哥,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我要是能考上小中專,那些考上小中專的還不都被擠到國外留學去了!彭克林有點哭笑不得,說咋就不開壺了,不開就多燒幾把火,火燒夠了不開也得開!見彭克森絲毫不為所動,彭克林嘆了口氣,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

彭克林說他剛下學那年,要死要活的想回學校復讀,爹娘都同意了,可老大彭克木高低不愿意,咋呼說要是林子回學校復讀了,他就再也不下地了,讓一家人干瞪眼喝西北風去,爹娘沒辦法,只好鐵了臉把他回學校復讀的路堵死了。彭克森不說話,過了挺長時間才小聲嘟噥道,林子,你真的不知道?彭克林問,不知道啥?彭克森還是用了剛才嘟噥的口吻說,林子,木子和咱不是一個爹,他是咱娘肚子里帶來的。咋不知道。話音剛落,彭克林突然抬腳踢飛幾塊小石子,說森子,咱不說這個了,不說了!

后來,每每記起彭克森為他想出請媒人吃飯的好辦法的那個黃昏,彭克林的耳邊就會響起一片蛙聲,眼前凹陷出傍在南村西頭的那方黑幽幽的池塘,蛙聲就是從那池塘里泛濫出來的。那天和彭克森下地回來,走出溝口看見村里冒起的炊煙的時候,彭克森突然胸有成竹地說,林子,我有給你請媒人吃飯的好辦法了!啥辦法?彭克林扭頭看彭克森,彭克森正扭頭朝凹陷在南村西頭的那方黑幽幽的池塘看??粗粗?,彭克森突然高舉起鋤把對著池塘的方向用力揮舞了一下,口氣更加堅定地說,林子,我的辦法一定能行!彭克林受了感染,邁步朝他靠近,腳尖點地,猛然“哎呦”一聲被一陣鉆心的疼痛縮緊了身形,鋤具哐哧摔落到一邊。彭克森驚問,林子你咋了?可能是起先踢石子踢的!彭克林的聲音皺巴巴的,像被什么使勁攥住,舒展不開。

彭克林一訂婚,老大彭克木兩口子便頻頻釋放出想分家的信息。先是兩個人怠于下地。彭克木是村里的電工,吃過早飯,都是去村里點個卯就回來,去前吩咐他的女人做好下地干活的準備,再招呼彭克林一聲。如果他的女人反應不迅速,便讓彭克林去催她,林子,去叫叫你嫂子,讓她趕快行動,這回到了地里得讓她多哆嗦哆嗦,我看她身上的閑肉是越來越多了!彭克林去喚嫂子,如果嫂子手上干著什么活行動遲緩,彭克木就會略過彭克林直接給她下命令,熊娘們,擦腚重要還是吃飯重要,家里的活都是擦腚的活,先把擦腚的活撂下,去干吃飯的活!命令發(fā)出后不長時間,他的女人就會乖乖地出來。遇上村里有電工活,彭克木就讓他的女人領著彭克林先下地干著,說他一會兒就趕過去,果然,嫂弟倆來到地里沒干多少活,甚至還沒干,彭克木就風風火火地追來了。現(xiàn)在兩個人老找因由賴著不往地里去,娘一催得急,嫂子就會陰陽怪氣地說,娘,先讓林子去干著吧,我和他哥那份,插個空我倆就忙活完了!彭克林清清楚楚看見娘的眼里濺出幾?;鹦亲?,火星子太輕,濺出眼眶就飄走了。

再就是表現(xiàn)在飯桌上。用電線路不暢,或者電器出問題,在村里是常有的事,村里人為了與彭克木搞好關系,以便及時除障不耽誤事,斷不了請他吃個飯。在以前,彭克木不回家吃飯,嫂子就會哭喪了臉抱怨,這塊爛木頭,別人家的飯有啥好吃的,咋跟得上一家人圍坐在一塊,你親我近的,就著咸菜喝白開水也是個滋味!而現(xiàn)在,彭克木不回家吃飯,嫂子的臉上便掩飾不住得意的神色,有意找茬跟娘說話,娘,人家木子又賺了好幾頓,省下的飯夠俺倆吃一天的!彭克林看見娘的眼里又濺出火星子。

一件事情引爆了彭克木兩口子與娘的矛盾,并導致分家。那天,一家人正在張羅晚飯。彭克森跟娘說,娘,木子咋還不來!娘轉臉瞪他一眼,說別木子木子的,他是你們兄弟三個的老大,叫大哥!嫂子立刻插進話來,說就是啊娘,你看他倆張口木子閉口木子的,都把恁的大兒叫木了,以后得給他倆點規(guī)矩。娘爽快地應承下來,說行,給他們點規(guī)矩。說完,給了嫂子一個笑臉,敲邊鼓似的說,也得給老大一點規(guī)矩了,村里這個月發(fā)的電工補助,超了三天了老大還沒交錢到我手上。嫂子咧了下嘴,板起臉子鄭重其事地對娘說,娘,別催木子了,是我不讓他給你的。娘疑惑了臉子道,你不讓?嫂子說是她不讓。為啥?娘臉上的疑惑更濃更重。嫂子又咧了下嘴,聽似平和的語調里透著理直氣壯,娘,俺和木子結婚三年了還沒要上孩子,聽人說原因可能是營養(yǎng)不夠,俺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彭克森偷偷看娘,娘的眼里沒有濺起火星子,臉卻像霜打的茄子灰不溜秋的。

那頓晚飯一家人吃得悶聲不響,仿佛怕驚動了啥似的。終于,娘喚了一聲“木子”,大家停止咀嚼,眨巴著眼睛看娘。娘說,木子,恁是不是想分家啊。彭克木回答得很干脆,說娘,不是俺想分家,是咱得分家了,看看周圍街坊鄰居的,哪有這么多人過到一塊的。娘吸溜進一口玉米粥,咽得特別響。大家都不咀嚼,眨巴著眼睛看娘。娘繼續(xù)吸溜玉米粥,繼續(xù)咽得特別響。終于,娘又喚了一聲“木子”,聲音像被抽了筋骨一樣,軟塌塌的。娘說,木子,咱分不起啊。彭克木臉上現(xiàn)出不解,急切地問,娘,咋分不起了?娘又吸溜進一口玉米粥,卻沒咽出聲響。后來彭克森和彭克林談到這細節(jié),一直認為娘的這口玉米粥確實沒咽下,而是變成了一句話。變成的那句話是,木子,咱家只有三間屋,北屋我和恁爹住,剩下的東屋和西屋恁兄弟仨咋分?回答娘的疑問的是嫂子。嫂子說,娘,這個你別管,東屋和西屋讓給老二和老三,俺和木子申請宅基另蓋,不過有一樣說到前頭,俺和木子蓋房不連累恁,老二老三娶媳婦賒下賬俺也不攤。娘又喝玉米粥。后來,彭克森和彭克木多次談到這頓飯,都慨嘆,娘咋這么能喝啊,一大鍋玉米粥得讓她喝下了一半。大家又聽見娘咽下玉米粥的聲響。娘制造完這聲響之后,轉身看看彭克林,又看看彭克森,說恁倆聽見了嗎,賒下賬誰也不替恁攤。彭克林和彭克森面面相覷,后來兩個人后悔不迭的是當時他們沒有斬釘截鐵地表態(tài),弄得像他們得指望彭克木兩口子似的。娘說,好了,就這么定了,等木子申請下宅基蓋了屋咱就分家。嫂子搶過娘的話,說娘,不用等了,俺先找個別人家的閑院子搬過去,省得到時蓋屋驚人動馬的吵著恁!

彭克木分家搬出去的第三天,爹拎回一個木頭盒子,把彭克林叫到跟前,說林子,這是給你攢錢娶媳婦用的儲蓄盒。彭克林傻乎乎地看著木頭盒子,兩眼不知所措。爹指著盒頂?shù)囊坏勒p說,這是放錢用的,紙票、鋼镚都能塞得進去。彭克森湊到近前,揪著盒子下方的一把小鐵鎖問,爹,這個做啥用?爹說,這里是取錢的,存了錢,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取,要不永遠也攢不夠!爹從兜里摸索出一樣小東西塞到彭克林手里,說這是鑰匙,給你。彭克林接過鑰匙,看也沒看,一揚手,后面?zhèn)鱽砟锏恼袈?。娘說,林子,你扔的啥,掉進井里了!彭克森驀地轉過身,吃驚道,林子,你咋這么準!

爹身上冒著好聞的酒氣,彭克森暗地里想,長大了也要像爹一樣學會喝酒,冒著好聞的酒氣湊到人群里,讓別人知道他又喝酒了。彭克林盯著地上的儲蓄盒,結結實實地問,爹,哪樣才能攢夠娶媳婦的錢?爹說,塞滿了,不管鋼镚還是紙票,不管大錢還是小錢,塞滿了準夠。說完,爹把目光從彭克林身上移下來,落到彭克森身上,說,森子,等你尋下親我也給你打一個。爹拿腳尖踢踢地上的儲蓄盒,招呼兄弟倆道,你倆都給我聽好了,自力更生,娶媳婦的錢都要自己攢,思一千想一萬,千萬別打恁爹我的主意,我掙的那點熊玩意,家里稱鹽打油離不開,剩下兩個我還得吃點喝點。那一刻,彭克森暗地里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喝酒了,打死也不喝!爹彭建水是個鐵匠,在南村西頭離池塘不遠的地方搭了個棚子,一年到頭給村里人錘打農具或家里的鐵器,在彭克森的印象中,就沒見他到地里去過。

因為家里的地大都是彭克林種,娘答應他,新糧下來,舊糧可以適當賣點,將賣的錢往他的儲蓄盒里塞。春季捉活蝎,夏季挖草藥,秋季摘山果,冬季套野兔,好在這些都能賣錢,勞動之余,一年到頭彭克林都飚著勁想盡快把他的儲蓄盒塞滿。不知是儲蓄盒太大,還是錢太小,總也塞不滿。終于覺得快塞滿的時候,儲蓄盒的胃口竟然變大了,想讓它打飽嗝卻怎么也打不出。彭克林不止一次對彭克森說,森子,又有人勸我請媒人攛掇結婚的事呢!彭克森說,請??!彭克林說可不行,儲蓄盒還沒塞滿,媒人好吃肉,吃不足沒個好態(tài)度,現(xiàn)在我可買不起肉!彭克森說咋買不起了,院子里那些草藥賣了錢咋弄也夠買肉的。彭克林說可不行,爹說塞滿了儲蓄盒才能娶得起媳婦,要是媒人攛掇好了,娶不起咋辦?

彭克森的好辦法是去池塘釣青蛙,用青蛙肉給彭克林請媒人。彭克林皺起臉,青蛙肉咋能吃?青蛙肉咋不能吃?彭克森反問道。見彭克林被反問得無言以對,彭克森笑笑,軟了口氣說,林子,青蛙肉不光好吃,還挺好吃哪,比不上雞肉也差不到哪里去。彭克林半信半疑,說森子,看你說的,就像你真的吃過一樣!我就是吃過啊林子!彭克森說這話時興奮得連著點了好幾下頭。彭克林說,我咋沒記得你吃過?彭克森說,我上鎮(zhèn)聯(lián)中時吃的,你咋知道?彭克林又被反問得無言以對了。

彭克森說,他在鎮(zhèn)聯(lián)中上學時,有個同學想逃學,約他一起逃,一開始他不愿意,后來那同學拿辣子雞饞他,挺長時間沒吃肉了,他饞得沒法,真的與那同學一起逃了。到了同學家里,同學讓彭克森在院子里玩,自己躲進廚房里炒辣子雞,辣子雞端出來,一看見被醬油染得黑糊糊的小肉塊,滿嘴的哈喇子就從彭克森的嘴里淌了出來。吃完,同學問,彭克森你剛才吃的啥?彭克森說吃的雞肉??!同學就笑,說雞肉不假,不過,是田雞肉。彭克森說田雞是青蛙,課本上說的。同學說,你吃的就是青蛙!彭克森不信。同學跑進廚房搬出一個黑壇子,從里面提溜出一具剝了皮的瘦溜溜的被腌得黑紅的青蛙架子。彭克林有點動心了,態(tài)度誠懇地問,森子,青蛙真的好吃?彭克森說好吃。彭克林又問,青蛙一蹦一跳的,不好逮吧?彭克森說可以釣。釣青蛙?對,釣青蛙!

新婚之夜,新媳婦程念穗無意中說了一句,聽說恁家做的雞肉丸子挺好吃,今天咋沒吃到。彭克林問她聽誰說的,程念穗說聽程開遠媳婦說的。程開遠媳婦是誰?彭克林問。就是恁家請的媒人??!彭克林恍然大悟。那次請媒人,兄弟倆釣了三十五只青蛙。本來釣到二十五只就覺得不少了,回來的路上想起一個人。彭克林說,壞了,忘下一個人!忘下誰了?彭克森問。住在咱胡同里的申由大爺啊,我找媳婦的時候,是他使勁請的媒人。彭克森說還真是來,這回請媒人也得叫上他!兩個人回去又釣了十只。王申由就是北村西頭程開遠的那個遠房親戚。

之前,兄弟倆去池塘邊試釣過一次,方法是彭克森的同學教的。按照同學說的方法,兩個人尋了截竹竿,找了段細繩系在竹竿一頭,又費了很大勁從草叢里弄到一條蚯蚓,將蚯蚓拴在繩頭上后,彭克森興奮地挑起竹竿晃了幾下。彭克林說,這樣就能釣到青蛙?彭克森說,同學說的!見彭克林特別沒信心,彭克森只好用從同學那里學來的知識開導他。彭克森說,林子,青蛙一蹦一跳的是在做啥?彭克林說鍛煉身體啊。彭克森說不對,青蛙成天在水里伸胳膊蹬腿的瞎逛游,還用得著再這樣鍛煉身體?那你說是在做啥?彭克林疑惑道。彭克森說,青蛙是在吃蟲子!彭克林噢了一聲。彭克森笑道,明白了吧?明白了啥?彭克林又是一臉的疑惑。明白咋釣青蛙了吧?彭克森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彭克林皺了皺眉,搖頭說,不明白。彭克森一手拿起竹竿,一手比劃著,說你看看,一晃竹竿,繩子上的蚯蚓就動,青蛙以為是蟲子飛,跳起來一咬不就釣著了!彭克林說不對啊森子,繩子上又沒鉤子,咋就把青蛙釣著了?彭克森似有所悟,笑了笑,說還差樣東西,低頭看見一只被風吹來的破編織袋,吩咐彭克林撿起來。彭克森說,林子,你拿這袋子準備著,青蛙一咬住蚯蚓我就往高里抬,等青蛙發(fā)現(xiàn)上當松開嘴的時候,你趕快張開袋子接在下面,青蛙還能跑得了?彭克林覺得有道理,但還是不踏實。彭克森說不在這里浪費口舌了,行不行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到了池塘邊,如法炮制,果然應驗,兄弟倆興奮得大呼小叫,聽到不遠處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才收斂了興奮。一個說,別讓咱爹聽見了!真是的,別讓咱爹聽見了!另一個也說。試釣到三只青蛙兄弟倆就跑回家,開膛破肚,扒皮清洗,弄出一地臟污。娘不讓他們用鍋炒,兩個人只好拿鐵絲串了挑在火上燒。往上撒鹽時,娘心疼得埋怨兩個人太能造了,浪費的鹽夠一家人吃好幾頓的。青蛙肉開始冒油,彌散的香氣氤氳進鼻孔,把兩個人的口水都熏出來了。青蛙肉燒好了。一開始,兩個人虛著嘴試探著吃,試探著試探著就吧唧起嘴巴搶開了。剩下一小塊,彭克森拿鐵絲挑著非要讓娘嘗嘗,娘推不開,嘗了嘗,笑著說,還挺好吃來!

在如何做好請媒人吃飯的青蛙肉上,兄弟倆大傷腦筋,主要是青蛙的骨頭太細太短,充當不了畜禽,他們怕被媒人察覺壞了事。有幾次,彭克林打退堂鼓,說算了,還是等攢夠了錢買得起好肉再說吧。彭克森不死心。其實,彭克林也不死心。彭克森咂巴著嘴說,挺好吃啊。彭克林肯定地說,吃是沒問題,只要不發(fā)現(xiàn)是青蛙肉就行。兩個人輪番提出幾種青蛙肉的做法,彼此又輪番否定了,無奈中正唉聲嘆氣,一只蜣螂抱著糞蛋獅子玩繡球一樣自腳下滾動,兩個人都看見了,四目相對,都笑得岔氣了,等緩過氣來,異口同聲道,做丸子,剁碎了做丸子!

媒人很好請,說明來意便張口應下了。媒人說,這樣吧,中午頭子都忙,咱不添亂,今日、明日晚上我都有推不開的飯碗,就定在后天晚上吧。媒人把目光從彭克林身上移開,看著彭克森問,這是你弟弟?彭克林說是。媒人說,再過幾年,你弟弟也該求著我給他說媳婦了。彭克森不好意思地往彭克林身后躲,彭克林也不好意思,扭臉看彭克森。媒人說,好了,你兄弟倆回去吧,回去告訴恁娘,我好打發(fā),像上幾回一樣,弄個下口的菜就成,喝點酒也行,我那點酒量,也就一茶碗。

回去的路上,彭克森學媒人的身姿和口吻給彭克林表演:好了,你兄弟倆回去吧,回去告訴恁娘,我好打發(fā),弄個下口的菜就成!彭克林被逗笑了,彭克森笑得更厲害。彭克林也給彭克森表演:喝點酒也行,我那點酒量,也就一茶碗!彭克森沒笑,認真地評價說,別說林子,你學得都挺像!

彭克森突然想起一件事,說來時他看見那閨女了。彭克林問看見哪個閨女了。彭克森說,程念穗啊。彭克林不相信,說你看錯人了吧。彭克森語氣堅定,都來咱家吃過好幾回飯了,咋能看錯!彭克林認真起來,森子,看見時你咋不和我說一聲!說也沒用,人家看見咱就扭頭走了,又不打算和咱說話。彭克森語氣懨懨的。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走出一條胡同,彭克林問,森子,她在哪里你看見的?彭克森說,在柴漢孔家大門前,正在朝咱這邊走,看見咱就回去了。

程念穗去迎到地里掰春棒子的堂兄程念耕,走到柴漢孔家門前,抬眼看見前面往另一條胡同里走的彭家兄弟,鬼使神差,她掉轉身就往回走。那條胡同通往程開遠家,他們不會是去找媒婆吧,這樣想的時候,程念穗的心里竟莫名地發(fā)了陣慌,她意識到,他們眼下去找媒人十有八九是攛掇結婚的事。程念穗對這樁婚事沒有多少向往,當然也沒有多少退卻的余地,畢竟年齡大了。

程念穗對婚姻的最大愿望是找一個有大文化的男人。世界太深奧了,還有在世界出沒的人,迷迷糊糊地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活,無可挽回地走,她隱隱約約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有個明確的因果,而這因果只有一個有大文化的人才能說得通。她就想弄懂人來世上這一遭到底有個啥說法,不然,稀里糊涂地來,又稀里糊涂地走了多沒勁。很顯然,村上那幾個官氣十足的村干部做不到,學校里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師做不到,那些去村外干了什么營生回來沾沾自喜的各樣人物也做不到。在程念穗的心目中,只有前邊胡同那個年年得獎狀,參加過縣里的數(shù)學競賽,后來考上外面啥學校吃上皇糧的書生能做得到。一次,她蹲在田里清谷苗,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一個聲音繩子一樣拽她,不是拽她的耳朵,是拽她的心。她終于蹲不住了,起身走到地頭朝那邊看。是北村西頭的小學教師朱多文和他說話。他指著西邊的山對朱多文說,朱老師,你看看,咱們這里的那片山,都是從泰山延伸過來的余脈啊,每每歇假回到咱村里,看到那些綿延的山嶺,就覺得是些繩子從泰山那邊甩過來的,捋著這些繩子就能一步步爬到泰山頂上去!余脈,她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詞,當然一開始是記住了讀音,后又在字典上找到這兩個字,知道了這兩個字的意思。一個黑得清澈的夜里,她倚在窗前哀嘆出聲,柴加星,俺、穗子、程念穗就是你的余脈啊!

柴加星比她小三歲,住在前面的胡同里,程念穗隱約記得小時候娘帶她去柴家玩,她還趔趔趄趄地抱過他。小三歲,在學校里,意味著矮三個年級。那時,在班上,同學們都推崇學習好的同學,不管你是個瘦小男生還是黃毛丫頭,只要學習拔了尖,班上的同學就會對你言聽計從。程念穗經(jīng)??匆姴窦有沁M出老師的辦公室,他們班教室門前張榜表彰的大紅紙上,他的名字總是排在第一個。更讓程念穗驚訝的是,柴加星竟參加了縣上的數(shù)學競賽。參加縣上的數(shù)學競賽要經(jīng)過層層選拔,學校里一個年級兩個班,只選前一名,學區(qū)里十個學校,一個年級只選前兩名,鎮(zhèn)上二十個學校,一個年級只選前三名。柴加星參加縣上的數(shù)學競賽回來,在村頭下了車,背著書包風塵仆仆朝北村西頭走的時候,恰巧讓程念穗看見了,那一刻,她打心眼里覺得那個風塵仆仆的小男生活脫脫就是一個王,她的王。看他在學校里出人頭地的勢頭,明知道村里將來留不住他,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盼著他被村頭村腦的哪樣物什給絆住,但盼著盼著還是聽見他考上什么學校帶走戶口再也不會回來的信息。柴加星帶著入學通知書去學校報到的第二天,程念穗躺在床上咋弄也爬不起來了,心里覺得胳膊腿好好的,就是沒力氣。她說,娘,我做了個夢,身上的一根筋被抽走了!娘說,不是一根筋從身上抽走了,是一個人從心里抽走了吧!她不顧羞臊地吃驚道,娘,你咋知道?娘說,瞧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娘咋不知道!程念穗到了找婆家的年齡,隔三差五的有人來提親,都被她一一拒絕了。爹娘準備應下彭家的提親時,一起來勸她,她本來賴著想繼續(xù)往后拖,一向蔫性子的爹斬釘截鐵說的那番話,讓她不得不妥協(xié)下來。爹說,穗子,我那死對頭程開遠說了,過了這村沒這店,沒有后悔藥,只有老鼠藥給我吃,看來恁爹我這回非要吃老鼠藥不可了!

程念穗記得,是看到彭家兄弟的第六天晚上,媒婆程開遠媳婦來到她家,知道與她有關,她有意躲進睡覺的屋里不出來。媒婆在她家待了挺長時間,程念穗明白是爹那蔫性子的功勞。終于聽到開門聲,卻不是媒婆,是娘出來找她。娘一手抓著她的肩膀,將臉貼近她的臉,神秘兮兮地說,穗子,你那麻煩事還是月底來?程念穗一聽就臊了,推掉娘抓她肩膀的手,生氣道,娘,你問這個做啥!娘說,人家來送日子,不問這個咋行?程念穗蒙了,心的話,送日子與她的麻煩事有啥關系,對娘的態(tài)度更是不好。娘執(zhí)意要問。終于,她沒好氣地回娘道,準著哪,雷打不動,煩死人了!娘平和了口氣開導她,這孩子,女人都這樣,又不光是你,嫌煩可不行。她沒好氣地又回娘道,俺是煩你!

夜色如紗,遮蓋村莊又怕驚著村莊,躡手躡腳的,讓傍晚的村莊有點輕飄。下地回來,兄弟倆一前一后走進院子,看見娘坐在天井的石桌邊。彭克林說,娘,我倆回來了。娘,今日我比以前多鋤了一壟。彭克森說。見娘沒說話,兄弟倆有意走近她探個究竟。今晚沒做飯,恁湊合著吃點,想吃熱乎的就自家做。娘說話了,身子沒有動。彭克森有點不高興,說咋弄的。彭克林伸手碰了碰彭克森,森子,咱娘可能是病了。兩個人離開娘,將鋤具靠墻放好,站到屋門前,在湊合著吃點和動手做飯間猶豫不決時,娘主動說話了。娘說,人家把日子退回來了。娘沒有病,是因為媒人送去的日子女方?jīng)]接。兩個人放下動手做飯的心思,湊合吃了點,像娘一樣木訥起來。直到上床睡覺,娘仨都只說了一句話。彭克森說,為啥啊娘。娘說,媒人沒說。彭克林說,還為啥,人家不滿意咱吧。

兄弟倆躺在床上,彭克森挖空心思幫彭克林出主意,都沒有被彭克林采納。彭克森說,林子,這個穗子不行就算了,咱找媒人再說個別的。彭克林說別的也沒啥說頭,當初說這個穗子,掂量來掂量去,就是覺得她合適。彭克森又說,林子,不行就從外村說一個,像賣豆腐的張廣鐵家那孩子一樣,說個從小不見面的,看著還新鮮。彭克林說不行啊森子,過日子不是別的,不知根不知底,要是有啥毛病后悔就來不及了。彭克森說,林子,咱北村東頭開小賣部家的那個紫子咋樣,看著挺精神。彭克林說可不行,成天瘋瘋癲癲的滿嘴謊話,咱可養(yǎng)不住。彭克森沒了主意,總結似的說,林子,看來你就是看上那個穗子了,別的一說你就不樂意。彭克林不說話。彭克森試探道,要是還說那個穗子,我倒有個好辦法。啥好辦法?彭克林有點迫不及待。彭克森哈地笑了,說我說吧林子,你就是看上那個穗子了,還啥好辦法,找媒人再去說啊,媒人不是好吃青蛙肉,咱再去給她釣三十五只,讓她吃得一張嘴就跑出青蛙叫。彭克林嘿嘿笑出聲。彭克森也笑。兄弟倆的笑聲像要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掀起一道縫,卻怎么也掀不起。

笑過之后,兩個人的情緒漸漸低落下來,原因是彼此都意識到再次請媒人的難。上次,沒有預估女方不接日子的事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打心眼里認為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所以一直抱著樂觀的態(tài)度,事實也是這樣,如果不考慮退日子的結果,過程還是順風順水的。上次約請好媒人回來的路上,兄弟倆乘勝追擊,又去了王申由家。兄弟倆說明來意,王申由揚手笑道,我就不去了,叫恁娘做點好吃的,讓媒人好好吃一頓去給林子攛掇攛掇!兄弟倆在床上翻來滾去,不約而同想到了住在同一胡同里的王申由。

在如何去求王申由找媒人說情上,兄弟倆的想法出現(xiàn)了分歧。彭克林的想法是釣十只青蛙,做成丸子給他送去,像上次請算命先生看日子一樣。彭克森說這樣肯定不行,他的想法是賣點彭克林的草藥,買兩盒煙。彭克林心疼得“哎呀”了兩聲,說森子,你咋老是打我那草藥的主意,儲物盒等著吃了打包嗝呢,再說,兩盒煙比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丸子好到哪里去!彭克森嘿嘿直笑,說好到哪里去你知道,一個花錢一個不花錢,我這是為你好,你想想,風水先生是個光棍老頭,給他送吃的,省下做飯,當然樂意,人家申由大爺不缺吃不缺喝,那次我看見他就著豬蹄子喝酒,豬蹄子煮得稀爛稀爛,像坨泥一樣耷拉著,饞得我恨不得跑上去咬一口!彭克森話音沒落就被彭克林制止了,森子你別說了,說得我肚子都咕咕叫開了,本來今晚就沒湊合飽!兩個人說來說去,最后彭克林讓了步,說不行就賣點草藥吧,咱先說好,只買兩盒煙。彭克森說兩盒就行。

挺長一段時間,兄弟倆相互給對方模仿王申由接過兩盒煙時的動作、表情和語言。王申由握煙的手上下掂了掂,笑著搖了搖頭,搖出一臉的無可奈何,說,恁兄弟倆這是做啥啊,一個胡同里住著,鄰里鄰居的,這么點事,對我來說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的,今晚我就去林子那媒人家,還有程開遠,叫他們兩口子趕快給林子說和說和,恁不知道啊,挨餓那年,他家借了我家三袋棒子、兩袋地瓜干,都是程開遠跟著他娘去的,三袋棒子還了,兩袋地瓜干只讓他家還了一袋,哼,不好好給林子說和就讓他家把那袋地瓜干還回來,現(xiàn)在都不種地瓜了,看他們往哪里弄地瓜干去!

那天回到家,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把王申由的親近與熱心說給娘聽,娘木著的臉一直沒有喜色。彭克森不解地問,娘,你咋了?娘不說話。彭克木咕噥道,娘準是覺得再去找媒人也不行。彭克森看娘。娘還是不說話。彭克森走過去拉起娘的一只手,使勁搖了搖,說話啊娘!娘嘆了口氣,說,這樣的事,人家不愿意都是想好了的,還能因為再去多說幾句話就愿意了!彭克森的臉上一暗,精神頭明顯地降了,松開娘的手退到一邊。三個人待在屋子的三個角落默不作聲。院門響過,天井里傳來噗噠噗噠的腳步聲,爹回來了。爹進屋抬手將一個紙包丟到桌上,對娘說,買了九個雞爪子,和白小孩喝酒吃了八個,這個你嘗嘗。娘沒抬頭,說森子、林子,你倆吃了吧。彭克林讓給彭克森,彭克森猶豫了一下,過去拿起紙包,扯掉紙就啃,啃著啃著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哽咽著說,俺爹太不像話了,掙錢買了好吃的,給人家外人吃都不給咱!

白小孩姓白卻不是小孩,四十來歲的人了,走在路上,撞見上學、放學的小學生,彼此很快就混淆不清,這樣的身材被冠之以這樣一個名字也在情理之中。白小孩其實有一個挺闊氣的名字,叫“白長旺”,他也不知道這么好的名字是在啥時候被“白小孩”取而代之的。

白小孩的正經(jīng)活路是侍弄家里的幾塊田地,不正經(jīng)的活路是出了家門滿村里搜索畜禽的糞便,發(fā)現(xiàn)了立刻用樹葉或亂草遮蓋,天一黑便提了筐有的放矢地一陣閃展騰挪,筐里的糞便就滿了。白小孩的正經(jīng)活路本可以多一點,但因為不能勝任,沒有正經(jīng)成。比如村里看家護院的活路,因為他有閑工夫,曾是很好的人選,但因為唬不住人,起不到看家護院的作用,被放棄了。事實上,白小孩不但唬不住人,反而招人,沒有他,院子里風平浪靜,有了他,有人覺得他好欺負有意找事惹事,反倒雞犬不寧了。有人埋汰白小孩,說他不如一條狗,院子里拴條狗,聽見風吹草動汪汪幾聲,還有點威懾力,他可好,像堆臭狗屎,鎮(zhèn)不住風吹草動不說,倒引得蠅蟲逐臭。白小孩曾主動去別人家干幫工活,人家都懶得用,原因是他那小身板派不了多大用場。

白小孩滿村里游逛,卻一直回避著池塘東邊破場院里的鐵匠鋪。他不喜歡聽那種鐵敲打在鐵上的叮當聲,用他的話說,就是他的腦瓜太靈透,那聲音聽得真切了,就會想象出他的胳膊腿被夾著叮叮當當敲打的場面,他的胳膊腿本來就短就細,再敲去一截敲瘦一圈那還了得,不行,堅決不去!盡管常常看見有雞和狗圍著鐵匠鋪轉,在那里尋到禽畜糞便的誘惑一再吸引他,他還是強忍著,糞便再好也趕不上保護胳膊腿重要啊!直到菜販子張金秤從鐵匠鋪那邊小跑過來,掉下一根火腿腸,被他撿到有滋有味地吃了,白小孩堅決不去鐵匠鋪的決心才有所松動。鐵匠鋪除了叮叮當當就是煙熏火燎,咋會有火腿腸呢,可白小孩分明看見張金秤離開鐵匠鋪的時候,火腿腸是在他手里攥著的,小跑時往兜里裝才掉到地上。

白小孩站在池塘邊看他映進水里的倒影,暗自評價說,他娘的,我的頭咋這么小,跟?;ㄉ撞畈欢?。聽見有人說話,白小孩回過頭,泥瓦匠柴元棠手里抓著把東西,邊往嘴里塞邊往這邊走。柴元棠咀嚼的動作和表情都挺夸張,一下子把白小孩的食欲激發(fā)出來了。元棠哥,吃的啥,給我點嘗嘗!白小孩探出手朝柴元棠迎過去。柴元棠咧嘴笑了一下,咀嚼的動作更劇烈,表情更夸張。白小孩感覺上下顎僵了一下,涌出的哈喇子讓嘴里一片汪洋。他使勁咽下嘴里的哈喇子,又喚了聲元棠哥,探出的手上下晃了晃。柴元棠突然放慢腳步,咀嚼也停止了,他抬起另一只手從抓東西的手里捏出一粒小東西,舉到眼前朝白小孩瞄了瞄,爆出一聲,油炸子彈頭!小東西飛射到白小孩胸前,跌落到地上,白小孩低頭仔細辨認,是一粒油炸花生米。他娘的,說啥來啥,剛才還嫌頭小得像花生米,把它吃了頭就大了!白小孩彎腰拾起花生米填進嘴里的速度,肯定比泥瓦匠柴元棠上下牙碰在一起的速度還快,把柴元棠看得哈哈大笑一陣,又拼命咳嗽一陣。這時,兩個人已經(jīng)走成面對面,刺鼻的酒味自柴元棠身上彌散過來。

一粒油炸花生米像一枚火柴頭,擦燃,點著了白小孩的饑餓之火,他的胃不可抑制地燃燒起來,在他的身體里燒出一個空空的洞,他感覺再不弄點油炸花生米把胃填充起來他就要坍塌了。白小孩高揚著手懇求道,元棠哥,再給我?guī)琢3?!柴元棠笑著搖搖頭。白小孩彎了手指指著自己的嘴巴說,元棠哥,你再瞄準打靶,一回多扔幾粒打得更準。柴元棠還是搖頭。一再失望讓白小孩心生絕望,他感到胃里的一根骨頭斷了,胃里咋會有骨頭,白小孩后怕起來,該不是胃餓壞了,別的地方的骨頭插進去也餓斷了。白小孩的懇求里帶出哭腔,元棠哥,給我一點吃,以后我有了好東西加倍還你!柴元棠繃起一臉的鄙視說,白小孩,還以后有了好東西,你能有啥好東西,雞屎,狗屎,豬屎,貓屎,牛屎,驢屎,騾子屎,這是你的好東西?白小孩被質問得想笑,卻不敢,他預感這一笑會折斷好幾根骨頭讓他一頭栽到柴元棠面前。元棠哥,給我一點吃吧。白小孩的哀求變得有氣無力。柴元棠剛要搖頭,突然停下來,笑瞇瞇地說,我也不瞄準了白小孩,你把嘴巴伸過來,我給你填進去吧。白小孩毫不猶豫把嘴巴伸過去。柴元棠兩手并攏,將一只手里的花生米撒進另一只手里,用那只油膩膩的手在白小孩的一邊臉上使勁抹了一把。白小孩空嚼著嘴巴,說沒吃到。柴元棠說,白小孩,再把嘴巴伸過來。白小孩把嘴巴伸過去。柴元棠又兩手并攏,將另一只手里的花生米撒回這只手里,用另一只油膩膩的手在白小孩的另一邊臉上使勁抹了一把。白小孩的臉被油污裹住了,他空嚼著嘴巴,聲音里透著迫不及待,元棠哥,兩個臉都抹了,該填花生米了吧!柴元棠用鼻孔哼了一聲笑道,白小孩,填你娘的狗屎!白小孩急了,撲身去抱柴元棠的腿,卻只揪住了褲腳。柴元棠抬起腿一腳把白小孩踹倒在一邊,丟下一句,想吃,找彭鐵匠去,他那里還有半個豬耳朵!白小孩猛然想起菜販子張金秤,那天他拿著火腿腸從鐵匠鋪過來,紅光滿面的,像是喝了酒,柴元棠雖然臉不紅,卻藏不住身上的酒氣,火腿腸和油炸花生米肯定是在鐵匠鋪喝酒剩下的。白小孩顧不上被踹的疼痛,一個骨碌爬起身撒腿往鐵匠鋪跑。

后來,白小孩成了鐵匠鋪的??停瑤团龛F匠打打鐵,陪彭鐵匠說說話,彭鐵匠買了酒菜,兩個人一起消磨時光。酒雷打不動的是百脈泉白酒,菜隨著生意的好壞而變化,生意好了買點肉食,生意差了買點炸花生米、炸豆腐、炸蠶蛹啥的,好多次,兩個人就著疙瘩咸菜也喝得津津有味。彭鐵匠夸白小孩忠厚、貼實,不像菜販子張金秤、泥瓦匠柴元棠、賣油的范家培那幾個混蛋,讓他們幫著打打鐵,推三阻四,磨洋工,和他們說說話,心不在焉,凈走神,老惦記著喝酒吃菜,菜孬了還撇嘴,像他們家天天吃大魚大肉似的。白小孩到鐵匠鋪周圍尋摸禽畜的糞便,用樹葉一一蓋了,彭鐵匠看見,二話沒說,拿過鐵锨和笤帚將遮蓋的糞便歸并到一起,罩上一個破硬紙盒,說不用那樣,跟埋地雷防鬼子進村似的,這樣多好!白小孩開心地笑,連連夸贊,這樣好,這樣好,跟進了自家的圈一樣,別人看見也不能要了!

昨天接了好幾個活,戶主也仗義,第二天便紛紛送上錢來,彭鐵匠打發(fā)白小孩去買肉食,白小孩買回九個雞爪子。雞爪子吃到第六個上,彭鐵匠又夸贊起白小孩來,說白小孩,你要是我那弟弟該多好,別看你人小胳膊腿短的,我也不嫌。白小孩說好啊,我知道村里人都看不起我,活到這份上,我也沒啥指望頭了,就圖個自在痛快,你要是認我當?shù)艿埽揖徒o你當?shù)艿?,白小孩改成彭小孩也行!彭鐵匠歡喜得跟白小孩碰杯,酒喝下之后搖了搖頭,說,白小孩,可你不是我那弟弟?。“仔『⒉恢f啥好了,主動給彭鐵匠倒酒,又把自己的倒上,看著剩下的雞爪子,挑了個大的敧給彭鐵匠。

雞爪子吃到第八個上,兩個人都喝得拖泥帶水了。白小孩說,鐵匠哥,恁家的林子和森子去池塘釣青蛙了。釣青蛙?是啊,一回釣了二十五,不對,是三十五個,還有一回釣了十個。你咋知道?鐵匠哥,我除了在你這鐵匠鋪就在村里游逛,啥不知道?彭鐵匠納悶說,他倆釣青蛙做啥?白小孩非??隙ǖ胤治龅?,吃吧,饞肉了哪里的主意不打,雞啊狗啊的怕人家找上門來,青蛙沒人管,吃了白吃,估量著青蛙那肥嘟嘟的大長腿,我都想弄一個吃,怕藥著,沒敢。彭鐵匠端起酒杯仰臉喝干了,使勁將杯子蹾在矮桌上說,那個雞爪子咱不吃了,拿回去給他兄弟倆嘗嘗!

白小孩離開鐵匠鋪的時候,彭鐵匠囑咐他,白長旺,明天再來啊,咱買豬耳朵吃,忘了你第一次來還是沖著半個豬耳朵來的。咋能忘啊鐵匠哥,那半個豬耳朵是我這輩子吃得最好的東西!白小孩突然愣怔了臉問,鐵匠哥,剛才你叫我啥?彭鐵匠說,叫你白長旺啊,你的名字不就是白長旺!白小孩兩眼看著彭鐵匠,臉皮皺了皺哇地哭出聲,說鐵匠哥,就你記得我叫白長旺了!

白小孩挺不喜歡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程開推。程開推的正經(jīng)活路也是侍弄家里的幾塊田地,但他沒有不正經(jīng)活路,他往地里跑得太勤了,一年到頭,除去下雨、下雪、下雹子,差不多都在地里囚著,仿佛那幾塊地是活的,沒他守著會跑了似的。白小孩常常對人笑話程開推,說哪有大老推那樣種地的,松個土,跟用籮子篩過一樣,鋤個草,跟用肥皂洗過一樣,收獲個莊稼,早怕船不到碼頭,晚怕車出了站,跟釣蝦摸魚一樣,支起耳朵瞪圓了眼,單等蝦咬鉤魚鉆進石縫那一霎。而程開推見了白小孩,常常居高臨下地訓他,白小孩,看你地里鼓搗的那一套,東一耙子西一掃帚,跟狗啃的似的,人哄地地哄人??!白小孩高喊一聲“大老推”,拿手指指著程開推說,先別急著當老師,同樣大的地,咱倆誰打的糧食多?程開推語塞了一下,要說卻沒了話,氣急敗壞地拿手指朝白小孩戳了一下,有點狼狽地走了。同樣大的地,程開推不如白小孩的打的糧食多,原因是兩個人往地里施的肥料懸殊大。白小孩地侍弄得糙,暗地里使勁施肥。程開推地侍弄得仔細,肥料卻限于自產自消,地清清爽爽做出大有作為的架勢,終因后勁不足,撐不起莊稼的腰身。白小孩的地里莊稼長草也長,場面混亂,卻因養(yǎng)分充足個個出落得身大力不虧,擔負的糧食也就可觀。

還有一個人白小孩不喜歡。這個人是程開遠。集體育草他看山,集體打糧他看場,集體種瓜他看園,程開遠干的正經(jīng)活路是給集體看家護院。遇見程開遠,程開遠懶得看白小孩,白小孩卻不能不看他。白小孩討債似的說,替我看山去了,我準備去割點草喂驢??!程開遠回他,喂你娘的奶!白小孩又說,替我看場去了,我準備去弄點黃豆磨豆腐吃??!程開遠回他,磨你娘的奶!白小孩還說,替我看園去了,我準備去摘個甜瓜吃??!程開遠回他,摘你娘的奶!程開遠老拿白小孩他娘的奶沒好氣,白小孩憤怒了,攥起拳頭使勁一跺腳,大喝一聲“大老遠”!話音剛落,程開遠彎腰撿起石頭就要往白小孩身上扔,白小孩嚇得撒腿就跑,像圖謀偷草偷糧偷瓜被攆走了。

白小孩喜歡看程開遠和程開推打架。不管正做著什么,只要發(fā)現(xiàn)兩個人有湊到一起的跡象,白小孩就會放下手里的活盯上去,專心致志地看個究竟。

一次,白小孩去地里撒了半筐禽畜糞便出來,看見前面路上程開遠和程開推架著一捆草,還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便躡了手腳趕上去。待看清他們的手對待那捆草的態(tài)度,聽清他們的話對待那捆草的評價,才明白他們不是在架著,而是在爭奪那捆草。程開遠說草是從集體封的坡上割的,程開推說不是。程開遠說是不是程開推說了不算,得看界石。程開推說他割的時候程開遠為啥不制止,為啥非要等他割完了捆起來了才說。程開遠說他才不管割啊捆啊的,只要是集體封了的他就得護著。兩個人嘴上講理,手上較勁,草一小綹一小綹地往下掉。隨著兩個人相互牽絆著趕路,掉下的草稀稀拉拉連成一道長線。終于,草捆只剩下一小綹了,兩個人一人抓住一邊,捆草的繩子在上面游來蕩去。白小孩突發(fā)奇想,手作刀狀一個箭步向前對著草綹劈下去,喝道,草都沒了你倆還不松手!白小孩你這王八蛋來瞎摻和啥!程開遠和程開推異口同聲之后,又不約而同扔掉手里的草對著白小孩怒目而視,白小孩嚇得撒腿就跑。隔著老遠,白小孩聽見兩個人又杠了起來。程開遠說,別看我和你都罵了白小孩王八蛋,咱倆的事不能就這么算了!程開推說,罵白小孩王八蛋歸罵白小孩王八蛋,咱倆是咱倆!

還有一次,也是去地里撒禽畜糞便回來的路上,白小孩聽見吵鬧聲轉臉望去,看見程開遠和程開推面對面站在集體的瓜田邊,白小孩丟下手中的筐跑過去。程開推抱著一個大甜瓜,臉上的表情跟甜瓜一樣彌散著香氣。程開遠盯著他手中的甜瓜說,把甜瓜撂下,要不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程開推橫眉冷對,說就是不撂,瓜又不是從園里摘的。程開遠說,瓜不在園里,秧可是從園里爬出來的,別啰啰,趕緊把甜瓜撂下。程開推堅持不撂。僵持中,程開遠仰臉望天咋呼道,小子,你以為藏在云彩后我就看不見了,出來吧,想偷瓜,沒門!程開推也仰臉往天上看,程開遠突然一個餓狼撲食把程開推懷里的瓜搶了過去。程開推發(fā)現(xiàn)上當,氣呼呼地去搶瓜,程開遠大喊一聲我叫你搶,舉起瓜猛地摜到地上。瓜炸開怒放的濃香讓白小孩回味了很久,他不止一次深表遺憾地對人說,那次如果不是程開遠和程開推輪流踢他,地上的瓜他能撿一半吃。

在村里,人們對打架一般有兩個評判,一個是起因,誰有理誰沒理,一個是結果,誰贏了誰輸了。白小孩有意對程開遠和程開推的每一次打架都評判一下,得出的結論差不多都是程開遠沒理,程開推輸了。比如爭草捆那次,如果程開推確實割了集體封的草,程開遠就應該及早制止,不能等人家割完了捆起來了再去爭,而結果是草都撒到地上了,程開推白忙活一通啥也沒撈著。再比如摔甜瓜那次,你程開遠只管看好園里的就是,把眼睛瞟到園外就有些多管閑事了,而事實上,瓜被摔碎了,還給他白小孩制造了個搶瓜吃的機會,程開推只撿了個空歡喜。

仔細琢磨,程開推那理也占得有點別扭,割個草為啥非要到封地的邊界去,在邊界剮蹭,割了封地的草不是不可能。再說說那瓜,不管結在哪里,秧可是從園里爬出來的,秧是集體的,結下的瓜難道不是集體的?評判來評判去,白小孩覺得兩個人就是一團亂麻,很難捋出個頭緒來。

后來,白小孩突然察覺那團麻不亂了。在他的印象中,兩個人碰到一塊,如果不是找茬打架,程開遠大都是嗤之以鼻的,程開推就是不滿他的找茬和嗤之以鼻才蓄意反抗。而這次,程開遠一改往日找茬打架、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主動閃到路邊看著程開推從身邊走過,似乎有話要說,程開推的目不斜視沒給他機會,他不死心,尾隨到程開推背后,大概是怕被落下,還加快步伐小趕了一段路。白小孩拿定主意要看個究竟,緊跟在程開推背后,有時弄出挺響的腳步聲,程開遠竟沒有回頭。

快進村子的時候,程開推才停下來,也不回頭,說程開遠,你老跟著我做啥?程開遠回道,程開推,那事就這么算了?啥事?還有啥事,恁家閨女和彭家孩子的事,都處了一年多了,要散早散??!程開推猛然回轉身,誰說算了?程開遠怔了怔,像是疑問又像是質問地說,沒算,送日子咋不接?日子不合適,咋接。程開推嘟囔一聲,嘴里像含了飯食,慢慢轉過身。程開遠站直了身體,口氣也硬起來,說咋不合適了,人家算命先生看的,村里人都找他看,又不是光恁!程開推顯然有些不耐煩了,朝后揮揮手,又跺了跺腳,賭氣似的邁開步,丟下一句,咋個不合適法叫恁媳婦問去,咱一個大男人,別瞎摻和!

王申由真是個熱心人,找媒人去女方家說和有了轉機后,便來催彭克林、彭克森去找算命先生另看日子。兄弟倆看著娘的臉征求意見,王申由伸手斬斷兩個人的目光,說看恁娘做啥,不就是去找算命先生看日子得帶點東西啊,我替恁準備好了。說著從兜里掏出兩盒煙,笑道,這是恁兄弟倆送給我的,拿著去辦恁的事吧。后來,彭克森悄悄對彭克林說,林子,那天申由大爺一進咱家的門,就看著他兜里鼓鼓的,沒想到是咱倆送的那兩盒煙。

找算命先生看了新日子回來,家里桌上擺著兩碟菜,一碟是炒豆腐條,一碟是蔥炒雞蛋。恁申由大爺給咱操了這么多心,說啥也得請他吃頓飯??!娘說著走到床前,彎腰掀起枕頭,從下面拿起一個破舊卻折疊得很整齊的小手絹包裹,有條不紊地打開,捏出一張折了角的紙幣,要彭克森去買一個水果罐頭、一包花生米和一瓶百脈泉白酒。彭克森動作遲疑著說,娘,申由大爺能來啊,叫他好幾回了都不來。娘態(tài)度堅決地讓彭克森去買東西,說這回娘和他砸結實了,再不來咱咋好意思再麻煩他!

彭克森還沒出家門就被王申由堵了回來,他一手握著半瓶白酒,一手捏著一樣皺巴巴的東西,聞到氣味才看出是半截咸魚。王申由皺眉皺腮地責備說,看看,就怕恁瞎張羅,手頭又不寬裕,別在我身上胡糟蹋,等林子辦喜事時,我一定來恁家好好喝一頓!責備完,揚揚手中的咸魚,又晃晃那半瓶酒,喜滋滋地說,啥也不用,就著這半條咸魚,我就能把這半瓶酒交代了!娘仨沒辦法,只好把王申由往屋里讓。看到桌上的兩碟菜,王申由臉上的歡喜把屋子都照亮堂了,說這么好的菜還出去弄啥,豆腐條豆腐條,吃了長生不老,蔥炒蛋蔥炒蛋,給個肘子也不換!他把酒瓶往桌上一蹾,半條咸魚也丟在桌上,毫不客氣地到上首椅子上坐了。彭克森他娘給他找酒杯,他揮揮手說不用了,一個人喝用瓶子就行。

王申由一個人坐在桌邊喝酒,娘仨在一邊看。彭克森和他娘坐床沿,彭克林坐在門后的小板凳上。后來,兄弟倆躺在床上回味這次看王申由喝酒的情形,彭克森問彭克林,林子,那次看申由大爺喝酒,你最害怕啥?彭克林不假思索地說,最怕申由大爺把桌上的咸魚吃了。彭克森樂出個鯉魚打挺,張口氣喘地說,林子你咋想的和我一樣!兩個人深入探討,經(jīng)歷的心理活動竟是一樣的。王申由剛開始喝酒時,他們沒啥想法,覺得咸魚是王申由拿來就著喝酒的,把咸魚吃掉是自然的事,等半瓶酒喝過一半,咸魚還沒動,他們便開始盼著最好不要動那咸魚了。那晚,兄弟倆就著半個咸魚吃窩頭,都吃了個肚兒圓。

王申由喝口酒嘶哈一聲說,酒是好東西,每天喝一點,覺得日子不那么拽人,可不能喝多了,喝多了酒就成混賬王八蛋了,攆得人恨不得跳墻爬屋的。娘仨都笑。王申由敧一根豆腐條填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說,豆腐是老聾子家的吧,老了點,但不摻假,能吃出豆香來,其他兩家不行,把個豆香味都摻和沒了。彭克森他娘說,是他聾大爺家的。拉過一陣閑呱,彭克森他娘不大放心地問,他大爺,這回去送日子能送下?。客跎暧膳呐淖雷?,說咋送不下,串通好了的,沒啥疙瘩,就是上回送的日子不合適,女人事多,你該明白啊他嬸子。彭克森他娘噢了一聲,放松了面皮起身到桌前給王申由倒水。彭克森插嘴道,大爺,算命先生說,上次媒人應該說要兩個日子,不然我和林子不用再跑一趟。王申由用鼻孔哼了一聲,說人家媒人還說上次算命先生應該給看兩個日子,不然她就用不著再去磨牙了,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讓恁多跑一趟,多吃點要點,也顯得他們做的營生金貴!娘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表情在對方的表情上蹭出亮光來。

半瓶酒快見底的時候,彭克森他娘嘆了口氣,說他大爺,恁可別拿怪啊,請恁吃頓飯,酒還是恁自家?guī)淼?,他兄弟倆還沒沾酒,家里也沒個人陪恁。本來把酒瓶放下了,聽彭克森他娘這么一說,王申由把酒瓶拿起來,將瓶里的酒一飲而盡,做出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說哪里的話,一個胡同住著,鄰里鄰居的,舉手之勞,我還伺候著林子辦喜事時給恁陪一桌哪!彭克森他娘連忙應承下來,說那還用說,到時恁可得好好給俺陪一桌,陪兩桌也行!王申由拿起酒瓶在桌上蹾了蹾,笑著說,陪兩桌,就怕到時喝多了都給恁陪了!娘仨被逗得哈哈大笑。

說笑過后,王申由鄭重了臉子問,森子他娘,我看著建水哥還是不大著家,都快大半輩子了,咋還沒轉過那個彎來!彭克森他娘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王申由一走,兄弟倆就抓住王申由的話不放,問他爹轉不過哪個彎來。娘本不想說,禁不住兄弟倆一人拽著她的一根胳膊直搖晃。

彭建水小時候領著弟弟到南村東頭的場院玩,池塘邊走來一個過路的。過路的一走近就夸贊兄弟倆長得有福相,長大了一定能過上富貴日子,兩個人被夸得一怔一怔的。過路的從兜里掏出兩塊糖果,給了每人一塊。兩個人以為是假的,剝開糖紙用舌頭舔了舔,發(fā)現(xiàn)是真的后,迫不及待填進嘴里咔嚓咔嚓就嚼碎了。過路的教訓他們,說糖不能嚼著吃,得一點一點地漱,將手伸進衣兜摸索來摸索去,只掏出一塊糖果,說就這一塊了,你倆誰吃?兄弟倆都爭著要吃。過路的為難了一陣,把糖果遞給彭建水,說這塊給你,我領著你弟弟再去拿一些,不過有個條件,這塊糖果你不能嚼著吃,只能一點一點的漱,而且也不能漱得太快,我和你弟弟回來,你要是嚼著吃了或漱得太快,拿來的糖果就不給你了,都給你弟弟。說完,親自剝去糖紙把糖果填進彭建水的嘴里。

彭建水擔心漱得太快,過路的領著弟弟一走他就把糖果吐在手里,等了一會兒,見他們不回來,經(jīng)不住甜滋味的誘惑,又把糖果塞回嘴里。就這樣,吐出來塞回去,吐出來塞回去,糖果只剩下薄薄的一片,都不敢再往嘴里塞了,過路的和弟弟還沒回來。家里人找來,聽彭建水一說,知道他弟弟被拐走了。弟弟被拐,給彭建水一生造成兩個重大影響,一個是他這輩子沒再吃糖,再就是經(jīng)常往南村東頭的場院跑,成人后干脆在場院搭了個鋪子,干起鐵匠的營生來。掙了錢就買酒買菜,誰來誰陪著吃陪著喝,沒人來就自己吃自己喝。喝多了經(jīng)常喊三句話。一句是,河子,你去哪里了?一句是,河子,你咋還不回來?再一句是,河子,咱不吃糖了!河子是他弟弟的小名,大名叫彭建河。

經(jīng)過一天喜慶的喧鬧和忙碌,彭家院子里終于沉寂下來,而新媳婦程念穗?yún)s不平靜準確點說是不安起來。昨晚娘跟隨她走進她睡覺的屋子,說有事要點撥她,她問有啥事,娘沒直接說,只道讓她看一樣壓箱底的東西。娘走到墻腳,把木箱上的物什一樣一樣往下挪,開了箱鎖,掀起箱蓋,又移動里面的物什。她不耐煩了,說娘你快走吧,明天人家還得早起呢。娘不為所動,說早起也得看,不能讓俺閨女鬧出笑話。箱里的東西在外堆成了小山,而且搖搖欲倒,她更不耐煩了,催促娘快走,說她不鬧笑話,只管木了腦瓜不招事不惹事。娘不加理會,只管探下身在箱里翻騰,終于搬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包里叮當作響,像碗碟碰撞發(fā)出的。娘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放在床上,又把床上的小山草草移進箱里。在程念穗的意識中,娘一定會當著她的面把布包打開,然后凝重了口氣,婆婆媽媽地說道一番,沒想到娘放下布包就轉身走了,只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娘說,看了放在床邊蓋好,明天我收起來就行。

那個壓箱底的沉甸甸的布包讓程念穗徹夜未眠。女大當嫁,對婚后的生活她不是沒有預想,畢竟在塵世活了這么多年,不說別的,單憑耳聞目睹的積累,也使她對其有所認識和領悟。布包里六個瓷盤上的圖畫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她驚詫、惶惑,茫然無措中爆發(fā)出強烈的驚恐和不甘,突出的反應是她萬萬不能接受這樣的設身處地。圖畫的直接、具體讓她瞬間涌起與異性肢體接觸的畏懼和反感,瞬間短暫卻鋒利,她拿瓷盤的手哆嗦了一下,讓兩個瓷盤像兩個不接眼的人撞在一起一樣發(fā)出相互排斥的刺耳的驚呼。幾乎在想到新郎彭克林的同時,她的思緒從一座山的余脈迅速攀援到峰頂,忍不住膽怯地虛擬了一下兩個人向她靠近時她負隅反抗的情形:對于彭克林,她會毫不猶豫地一腳把他踹出十萬八千里;對于前面胡同的那個書生,她當然不會束手就擒,但就做出怎樣的反抗,她竟因一時想不出來而著實著急了一番。

娶親的禮儀拖沓而執(zhí)拗。主事人敬業(yè)心有余而號召力不足,把個過程弄得啰里啰嗦、疙里疙瘩,啰嗦和疙瘩派生出許多的熱鬧,此起彼伏的熱鬧將滿院的人激蕩得興高采烈。因為程念穗是目標,走到哪里都有目光追隨她。是目標也是靶子,院子里所有的箭矢或直接或間接都會射向她。她感到一種被關注的累,關注像繩索,把她捆綁進啰里啰嗦、疙里瘩瘩的程序里,不能擺脫的無奈讓她深受煎熬之苦。彭克林也是靶子,眾多箭矢射向他的時候,她會有一種他為她遮擋了什么的輕松,但她并不感激他,因為她看見了他臉上的得意,他臉上的得意明明是在告訴人們這個大喜的日子他熱衷于享受眾箭矢光芒四射的穿刺。彭克林見縫插針刺向她的目光,讓她不由自主想起瓷盤上的圖畫,她禁不住暗暗罵道,彭克林你這王八蛋,晚上敢朝我湊合,我非一腳把你踹出十萬八千里不可!

而事實上,那個晚上,程念穗的表現(xiàn)與之前的預想大相徑庭。就在院子里亮起燈的時候,她的決心還下得氣壯山河,她甚至想好了腿猛然蹬出時,將腳準確無誤地踹在彭克林身上的哪個部位。走啊,找新媳婦鬧房去!隨著外邊一聲放浪形骸的吆喝,鬧房的人群勢如破竹地涌進屋子,程念穗先是猝不及防地亂了方寸,接著就暈頭轉向了。

他們起哄,不由分說,逮住她的身體拋向空中,一拋一接,她的胳膊腿被死命把握過了。他們跟她討要喜糖,并不顧及她給還是不給的態(tài)度,將她推倒在床上便沖著衣服上能藏東西的地方掏翻。伴娘極力高呼,喜糖不在她身上,都藏在屋里了!他們聽話地丟下她,翻箱倒柜,滿屋里掃蕩一通,找到的找不到的臉上都掬起上當受騙狀,不約而同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體上。猛然間,她的身體又成為他們的戰(zhàn)場,這次他們不是對著能藏東西的地方,而是對著他們感興趣的地方。她被打劫得哎哎呀呀。伴娘高喊,鬧房歸鬧房,不能搞下三濫!哄堂大笑之后,這個揭發(fā)那個的手不老實,那個揭發(fā)這個的手老實不到哪里去。有人不懷好意地問,下三濫是啥?伴娘不懷好意地答,下三濫就是下三濫!受一問一答的鼓舞,幾只手肆無忌憚向她的身上發(fā)起進攻,她頻頻發(fā)出淪陷的嚎啕。她突然感到她的腰帶被一只手盯上了,而且攢足力氣就要作案,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咧嘴扯出凄楚的哭音。伴娘尖了嗓門轉移大家的注意力,說屋里藏的好東西才找到一個餃子角呢,喜糖喜栗子喜瓜子都有,快去找?。M屋里掃蕩一番之后,一張張上當受騙的臉把興致又轉移到新娘身上。如此再三,她坍塌了,潰敗了,失守了,麻木了,一腔沮喪化作對新郎彭克林的憐憫,暗罵一聲,彭克林你這王八蛋死哪里去了,再不來護著,你的好東西就被搶走了!她的腦瓜里匆忙閃過老家前邊胡同里的那個書生模樣,第一次覺得他離她是那么遙遠,遙遠得像只聽說過名字而沒有真正見過爬過的泰山。

終于人去院空,聽見腳步聲,她斷定是彭克林朝新房走來了,她曾經(jīng)憋足勁準備將他踹出十萬八千里的念頭早已被鬧房鬧得沒了行蹤。卻不是彭克林。白小孩,你咋還不走?是彭克林他娘的聲音。一個陌生的皺巴巴的聲音說,嫂子,我喝了點酒,倚在墻角睡著了,咋弄的,他們這么聽話,說走就都走了!彭克林他娘笑道,又不是俺家的人,不走還能住在這里!

吱呀一聲門響,彭克森他娘說,林子,趕快把門前的東西收拾收拾,礙事不拉的。彭克林噢了一聲,接著傳來碗碟和桌凳的碰撞聲。白小孩你閃閃,我把這些東西搬搬。是彭克林的聲音。林子,你不能叫我白小孩,得叫我叔。是白小孩的聲音。叔,你閃閃,我搬搬這些東西。又是彭克林的聲音。腳使勁踩在地上的聲響伴著一聲驚呼,像是有人跳了一下跳得不到位。果然傳來彭克森他娘的責備聲,我叫你白小孩可行啊,白小孩,你不能從那里跳,踩壞了東西你可得替俺賠!嫂子,你也不能叫我白小孩,俺鐵匠哥都叫我白長旺,你也得叫白長旺!白小孩話音剛落,彭克森他娘忍不住就笑,壓低聲音,白長旺白長旺地重復了好幾聲,語氣的新奇里帶著幾分不屑。

程念穗走到門前,從門縫里看見燈光照亮的院子,一個小個子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彭克森他娘跟前,像小學生向老師匯報情況一樣說,嫂子,大老遠和大老推和好了!彭克森他娘頓了頓,疑惑道,大老遠是誰大老推是誰啊白長……白小孩。白小孩說,嫂子,就是程開遠和程開推啊!彭克森他娘拿手捂臉,笑著說,是他倆啊,嗐,放著好好的名字不叫,給人家起了這么兩個怪名!白小孩也笑,很有成就感地倒背了雙手在彭克森他娘面前晃。彭克森他娘問他倆咋和好的,白小孩提高了嗓音說,嫂子,多虧了喝恁家林子娶媳婦的喜酒啊!

中午的喜宴,程開遠和程開推被安排在同一桌上。一開始,兩個人互不理睬,井水不犯河水。幾杯酒過后,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熱烈。禮節(jié)酒牽連到程開遠和程開推,彼此你瞪我一眼我白你一眼,雖然不友好,總算有了交流。禮節(jié)酒過后,到了自由表達的時候,桌上的氣氛黏稠起來。程開遠有意找程開推的茬,給自己的杯子倒?jié)M酒,調侃道,大老推,別拿個熊架子,有種的喝下這一杯,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程開推施展他的蔫性子,不說喝也不說不喝,僵持了一陣,待程開遠就要擺出勝利者姿態(tài)的時候,手一拍桌子毫不示弱地說,誰拿熊架子了大老遠,就你有種,喝就喝,怕你不成,也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瞥見兩個人喝酒,白小孩從別的桌上跑過去,看看程開遠,程開遠說白小孩滾你娘的蛋,又看程開推,程開推說滾你娘的蛋白小孩,白小孩沒滾他娘的蛋,賴在桌前繼續(xù)看。

白小孩發(fā)現(xiàn)程開遠的眼里有一根繩子,總是有意無意往程開推身上拋,有時拋到他的胳膊上,有時拋到他的肩上,拋到他臉上的時候,程開遠便開心地笑。繩子在程開推的臉上滑落,突然長出一截,打個彎將他的脖子纏住了。程開遠抓緊繩子往近前拽了拽,說,大老推,有種再喝一杯!程開推蔫了一陣,說喝就喝,就你有種!

桌上喝酒的節(jié)奏變慢,話卻多起來,各人找了茬推心置腹。白小孩滿桌子打量了打量,發(fā)現(xiàn)就程開遠和程開推都沒找到說話的茬。白小孩伸頭去看程開遠,程開遠說白小孩還不滾你娘的蛋,他又伸頭看程開推,程開推說趕快滾你娘的蛋白小孩,白小孩當然不肯滾他娘的蛋,他非要看看程開遠和程開推到底哪個有種。

白小孩看到的結果是兩個人都沒有種,因為他倆和好了。白小孩特別后悔回他的桌前吃了個雞翅膀,還與人喝了幾杯酒,返回的時候,吃驚地發(fā)現(xiàn)程開遠和程開推也有點推心置腹了。白小孩想不出他倆之間咋能從對抗忽然轉向了友好,他屏息凝神,試圖從兩個人的對話中聽出點對抗的苗頭,結果越聽越?jīng)]有信心。程開遠說,開推,你知道啥時候我開始覺得對你的做法有些王八蛋的?程開推問,啥時候?程開遠說,自然災害挨餓的那年。程開推噢了一聲。程開遠說,還記得那回你在集體的場院下?lián)焓傲艘恍〈溋?,我把你抓住,奪來奪去,袋子撕裂了。程開推說咋不記得,麥粒都撒進地上的亂石里,可把我疼壞了。程開遠說是啊,俗話說吃了不疼瞎了疼,挨餓的時候弄點糧食那么難,那么好的麥粒,誰吃了不好!程開推說,還有我在集體瓜園邊摘的那個大甜瓜,你把它摔碎了,便宜了白小孩那兔崽子。程開遠說,還有你在集體封坡邊割的那捆草,撒了一路,那么好的草,給誰家的牲口吃了不好!程開推說是啊是啊,也怪我太拗,要是服個軟,你也不會不饒人。程開遠說,開推,你要這樣說,我可真沒話說了,也怪我,心里明明知道你撿拾的麥粒也好、摘的甜瓜也好、割的草也好,談不上侵占集體,卻硬要說你侵占了集體。程開推說,開遠,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話說了。兩個人低頭看著各自的桌前思量了一會兒,突然不約而同端起杯子碰了一下,雙雙一飲而盡。

白小孩離開的時候,彭克林送他,走在前邊的白小孩自言自語道,人家彭克林都娶上媳婦了,白長旺,你得抓緊??!彭克林問白長旺是誰。白小孩轉身拍了拍胸脯,說,彭克林,白長旺就是恁叔我??!彭克林忍不住地笑。白小孩說彭克林你別笑,晚上你要鬧得太歡騰,新媳婦三日回門后就不敢回來了,叫你再和我一樣!

十一

過門三天后,程念穗被堂哥接回北村西頭娘家,在娘家住了三天又要回南村東頭彭家,這些都是順應婚俗,像小時躺在被筒里等待娘給她穿衣服,叫低頭就低頭,叫伸胳膊就伸胳膊,叫蹬腿就蹬腿,啥都不用想,只管照著做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牽著拽著,既不管啥來龍也不顧啥去脈。

走在北村與南村間寬闊的河灘上,腳下時而雜草叢生,時而坑洼不平,時而卵石堆積,生活發(fā)生的變化讓程念穗感到飄忽不定,家附近的環(huán)境變了,家挨著的鄰居變了,家的模樣變了,家里的人變了,更直接的是她的身邊多出一個人,她隱隱意識到生命途中還有更多的變數(shù)等著她,所有這些讓她覺得人生實在有些琢磨不透。

她的腳踩在一塊鵝卵石上,鵝卵石滾動了一下,她的身子猛然前傾,肩上的包裹滑落下來,她趕忙用手抓住,極力平衡了身體站穩(wěn),直起腰身,突然聽見有人笑。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矮個子男人,她知道他叫白小孩,大名叫白啥旺。白小孩招呼道,彭克林媳婦,這么快就過完回門了,你不怕彭克林?。∷犃司拖?,這個白小孩,人長得個別,話說得也個別,彭克林有啥好怕的,頭上又沒長角身上又沒長刺。驀地覺出白小孩話里有話,程念穗情緒受到影響,行動立刻不自然起來。同樣的尷尬在堂嫂那里也遇到過。

回門的第二天,堂兄把程念穗叫到他家里,要她和堂嫂一起包餃子吃。堂嫂的臉上帶著笑。堂嫂是個愛笑的人,往日的笑容里總透著一層硬的東西,但今天那層硬的東西似乎被刻意打磨掉了,光光的,軟軟的,讓程念穗看了覺得溫暖。她和堂嫂一起和面,一起擇菜、洗菜、切菜、剁肉、拌餡,攤開面板準備包餃子的時候,堂嫂笑瞇瞇地問她,穗子,那孩子欺負你欺負得厲害吧?欺負兩個字讓她愣怔了一下,心想彭克林咋敢欺負她,為了把她娶過門連吃奶的勁他都使上了,哄她還怕哄不好呢!與堂嫂對視的瞬間,她被堂嫂的笑里射出的光芒刺著了,忽然意識到堂嫂話里有話,她臉上一臊,趕緊低下了頭。

那天晚上,送走白小孩回到院子,彭克林繼續(xù)收拾、歸并辦喜宴借來的各樣物什。他娘吩咐說,林子,別弄了,和你媳婦睡覺去。彭克林嘴上應承著,手腳卻沒有停。過了不長時間,他娘催促道,行了林子,別弄了,快和你媳婦睡覺去。程念穗聽見彭克林壓低聲音責備他娘。娘,你別張口一個睡覺閉口一個睡覺的,多不好聽!他娘噗嗤笑出聲,說啥不好聽的,這孩子,都娶媳婦了還這么木怵!外面,彭克林收拾東西的聲音依然持續(xù),突然中斷的時候,伴著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程念穗下意識地推斷是彭克林被他娘伸手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抿嘴笑了。

后來回憶那個晚上,程念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本來做好應對洪水巨浪的準備,迎來的卻是微弱的細流,細流也太微弱了,靠了她的指引才勉強流得順暢,而且她也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她的老師竟是瓷盤上那幾幅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線條畫。彭克林推門進屋的時候,程念穗已經(jīng)上床躺下了,感覺他在門前猶豫不決,她說,把燈關了吧。彭克林順從地關上燈,繼續(xù)在門前站著。程念穗來了好奇,有意看他能在門前站多久,不小心打了個盹,聽見腳步聲,她立刻警覺起來。腳步聲是從門口指向桌前,程念穗清清楚楚聽見彭克林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她有點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快睡覺吧。她聽出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猶豫了一會兒,開始往床前挪。

回味新婚的第一個晚上,程念穗的腦瓜里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的意象:一只受傷的小獸被她領回家,給它療傷,給它喂食,從傷病中恢復過來的小獸,在她的幫助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下,終于撒下了它生命中的第一個歡。之后,小獸明確現(xiàn)身為一條小狗,如果不是程念穗刻意趕它,它就會樂此不疲地圍著她轉,形影不離,程念穗暗地里評價說,看家狗看家狗,我看你成看人狗了。彭克林還是一條哈巴狗,在她面前點頭哈腰,叫聲應聲的,屬于兩個人的事情他搶著做,屬于程念穗自己的事情他也搶著去做,而且聚精會神,不厭其煩,從他盯向她的眼神里程念穗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已下定決心,憋足了勁,全力以赴要討好她。看人狗也好,哈巴狗也好,看透了其實就是一條賴皮狗,賴來賴去就是為了撒那個歡。程念穗看得很透,思前想后,掂量來掂量去,尋不到好的去路,暗嘆一聲,這輩子也就這么沉了,由他吧!她想到過柴加星,心頭躥起的火苗像聲嘶力竭的一聲吶喊:柴加星,快喚我出去吧,只要你一敲門,我就踹開彭克林這王八蛋立馬跟你走!沒有回應。她控制不住罵出聲,柴加星你這王八蛋!彭克林應聲抬臉眨巴著星星一樣的眼睛看她。她沒好氣地訓斥道,看啥,忙活你的!

夜晚太長,換了新地方又睡不好覺,再加上無所事事,一切都在為她的放任自流拓展著疆土。沒有了限制,一切都變得空起來,虛起來,以至于后來不管在啥地方,只要看到“空虛”兩個字,她就會想到她的新婚之夜。倒是彭克林,沒有了約束,被自由放縱得如魚得水了。彭克林志得意滿仰躺著喘粗氣的一幕,在程念穗不經(jīng)意的一瞥中幻化出另一個意象:賴皮狗、哈巴狗、跟人狗剎那間還原回那只小獸,與原來不同的是,小獸早已沒有了傷病,有的只是倦態(tài)掩飾不住的愜意。那一瞬,她感到身體里最結實的一塊骨頭痛徹肺腑地涼了一下,牽連得整個身心坍塌般打了個激靈,蕭瑟寒意自腳底直透發(fā)梢,待一點點恢復過來,身體明顯的不適感提醒她不能再由著那只小獸肆意妄為了。拿定主意一瞬,她感到了深不見底的悲哀,很顯然,彭克林是弱的,她也是弱的,在這個本應抱團取暖的狹小空間,以弱擊弱該是何等殘酷的作為!好在她突然想起三日回門的習俗,娘叮囑過她,婚后三日堂兄要來接她回家的。

婚后程念穗在彭家的三天,彭克林幾乎沒大說話,像是怕說錯話被割了舌頭似的,待程念穗問他不得不回的時候才噢一聲。只有一次,彭克林打開了話匣子。程念穗躺在床上睡不著,問,彭克林,你爹咋老是不著家?彭克林支吾了幾聲,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后語地把他爹彭建水丟了弟弟,以后常去那里找他,后來干脆搭了鐵匠鋪在那里等他的事說了。最后還強調,這幾天他爹的精神特別不好,辦喜宴的前一天喝多了酒回來,一個勁地嘟念,要是找到他弟弟,說啥也得給他娶上媳婦。程念穗聽得哽咽了喉嚨說,你還有個小叔來,唉,你小叔是你爹的余脈啊!彭克林問余脈是啥。程念穗要給他解釋,想了想,說算了,給你說你也不懂。

十二

白小孩死了。

程念穗過完回門來到彭家的第二天,彭建水破天荒地沒有去他的鐵匠鋪。程念穗走出婚房,看見彭建水坐在墻根的板凳上發(fā)呆,想叫聲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彭克林他娘迎著程念穗走過來,沒給程念穗喊娘的機會就說,白小孩死了!白小孩死了,昨天還在河灘上看見他!程念穗吃驚道。就是昨天死的!彭克林他娘一會兒看著程念穗,一會兒扭頭看看發(fā)呆的彭建水,把白小孩的死因說給程念穗聽。

這兩天鐵匠鋪沒活干,掙不出買酒買菜的錢,彭建水和白小孩習慣了邊吃喝邊拉呱的愜意,沒有酒菜滋潤,時光消磨得著實不暢快。白小孩不甘心,以搜尋禽畜糞便的目光滿鋪里折騰,終于,從一個硬紙盒下面翻出半瓶百脈泉白酒,他欣喜若狂,提溜起酒瓶用力蹾到矮桌上,說鐵匠哥,你等著,我去弄菜!彭建水問他去弄啥菜,白小孩頭也沒回,說別管了,到時你就知道了!

白小孩掉進池塘里淹死了,被人撈出來的時候,手里攥著一只翻了白眼的青蛙。撈他的人喊來村醫(yī),村醫(yī)拽著他死青蛙一樣的身體擺弄來擺弄去,給他擺弄出一口氣。白小孩用生命的最后一口氣咕噥道,大老遠和大老推和好了,撈不著看熱鬧了。

彭克林他娘拿手指指彭建水,對程念穗說,看看恁爹,昨日晚上回來就跟掉了魂似的,白小孩死了,誰聽了誰不好受,可也不能不好受到這程度。程念穗不知說啥好,只得點頭應和。彭克林他娘轉臉看向程念穗身后說,林子,快去說說恁爹,別叫他窩出啥毛病!彭克林不知啥時湊了過來,聽見娘的吩咐,悶了頭向墻根走去。

走到彭建水跟前,彭克林屈身拉起他的一條胳膊晃了晃,說,爹,你別難受了,難受出毛病叫俺咋治!彭建水跟個木頭人似的,任其搖晃。彭克林他娘懇求程念穗,好閨女,你也去勸勸恁爹,你的話恁爹興許能聽!程念穗猶豫了一下,移步走到彭克林身后,清了清喉嚨說,爹,你別難受了。彭克林又使勁搖晃他的胳膊。彭建水的身體活泛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眼睛活脫脫就是兩個南村西頭的池塘,周邊殘損,內里氤氳著森森水氣。彭建水抱住彭克林的腰,臉埋在他的小腹上頂了頂,哭咧咧地說,林子,我都快把白長旺當成恁小叔了!兩個人相擁了一陣,彭克林突然從彭建水的摟抱中掙脫出來,轉身對著娘和程念穗鄭重其事地說,娘,程念穗,我得去把森子找回來!說完繞開兩個人小跑著沖進屋里。程念穗這才意識到這次來彭家一直沒看見彭克森,疑惑了臉子看彭克森他娘。彭克林他娘說,森子跟著人到外地打工去了。說完嘆了口氣,說這孩子想得太多,擔心林子成家后分家,還要打個木頭盒子讓他自己攢錢娶媳婦,他種不了地,也攢不滿那木頭盒子,不如趁早跟著人出去混混,混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彭克林提溜著包裹從屋里出來,程念穗上前幾步攔住他,彭克林將包裹藏向身后,捶胸頓足地說,程念穗,讓我去把森子找回來吧,不能讓他成為我的余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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