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寶星
客觀現(xiàn)實并不存在,
盡管宇宙看起來具體而堅實,
但其實它只是一個幻象,
是一張巨大而細節(jié)豐富的全息攝影相片。
——戴維·玻姆
一
1
光線直照手稿。
光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故事。
在漆黑、寒冷的死亡世界——海山二上行走,我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被隕石擊中,隕石炙熱的表面觸碰到我的頭顱,在燃燒和爆炸的一瞬間里,我化作一道光,噴射到了遙遠、空曠的宇宙中。
就是這樣,一道光,搖搖擺擺飛翔著,因為宇宙無窮大,也因為光速無限大,光在宇宙中流浪的時候相對而言是靜止的,感覺不到自己在疾馳。在四維空間,因為無法達到光速,光便被用來丈量空間,而這樣的測量方法是不準確的,比如人類從地球上抬頭仰望海山二,看見的是海山二七十年前的模樣,因為海山二與地球之間相距七十光年,這樣的估算,完全忽略了光在抵達地球的這段旅程當中遇到的各種阻礙,這些阻礙會阻擋、改變、扭曲光的路徑和形態(tài),因此,海山二在地球上所呈現(xiàn)的模樣,是光“虛構(gòu)”出來的。
一片空白,這是光世界的真正面目,盡管在穿梭宇宙的過程中會遇到各種物質(zhì),形態(tài)發(fā)生改變,光依舊不改其真面目,只有光能穿透時間與空間,當時間與空間化作零,第五維度空間便出現(xiàn)了,因此,第五個維度是——光。
所幸無論我如何改變形態(tài),我的記憶都保存完好,敘述得以繼續(xù)。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盡管光能夠自由漂泊,最終還是難免被天體捕獲。我像命中注定的那樣,照射到我必然要降落的那個天體上,在穿透一層黏膜后,我看見了白色的世界,那將是我降落的地方,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狄俄倪索斯空間。
打開一扇白色的門,喧囂和光一下子闖入我的視野,我被賦予了新的形態(tài),依舊是人模人樣,只不過這一次我是光人,皮膚是紫黑色的。后來我才明白,皮膚上的顏色是注入我身體的命運,我在這個白色空間里的任何舉動、任何情緒都是這些顏色操縱的結(jié)果。
白色立體幾何上刻著一行字:歡迎來到狄俄倪索斯空間。從身邊走過的色彩斑斕的光人也會面帶微笑地跟我說一句:歡迎來到狄俄倪索斯空間。直至從白色門延伸出來的平坦公路上走下來,融入這個全新的空間,光人才會停止將你視為新加入者。
行走在陌生的世界里,我突然感到悲傷,悲傷之余流露著激動,暗自僥幸除了記憶我還保留了我的情緒,情緒對我而言意味深長,失去情緒無疑是僵尸一具。這莫名的悲傷讓我猝不及防,我甚至想吟詩,作為曾經(jīng)的詩人,我依舊記得那些零碎的斷句,曾讓我以詩人身份四處行走的斷句。只是,在這個光的世界里,再去吟過去式的詩歌已經(jīng)不再合適。
罷了罷了,并非所有的悲傷都需要表達。我需要盡快熟悉當下的形態(tài),在白色的天體上行走,只有身上具備顏色才能擁有辨識度,才是獨一無二的光人。眼前行走奔波的光人,他們身上顏色斑駁,顏色越復(fù)雜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越豐富,情緒和性格更立體。狄俄倪索斯空間分散著無數(shù)立體幾何,三角體、長方體、圓柱體、球體、多角體……宛如山峰,宛如河流,有的半陷入地下,有的懸浮在空中。
直至找到一面鏡子,我才看清自身的模樣,我眼睛里飽含淚水,身體瘦弱,神態(tài)頹唐。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因為我曾希望做一個樂觀、豁達的人,能以暖和的光芒照亮世界。如今看來,黑色和紫色的光不能照亮多遠,甚至不能完全覆蓋自身,除了眼睛,我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冰冷如鐵。
這是一個沒有太陽的空間,光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所有物體都沒有影子,影子被割裂,光讓所有物體孤孑獨行,光讓所有物體最大程度呈現(xiàn)其自身的完整性,而不讓影子造成更大的立體面積從而分散個體的基本特質(zhì)。光人猶如獨立的墨水在五維空間流動。漸漸地,我開始思索,每一個喜歡安靜與獨處的個體,都會情不自禁地開始思索。無論以何種形態(tài)出現(xiàn),存在的意義都是我首先要思考的問題。
站在懸空的巨大圓柱體下,我抬頭仰望,心想這個圓柱體會不會突然掉落砸到我的腦袋上,不過無所謂,我是凝聚的光粒,身上流淌的顏色有限,無法做出過多反應(yīng),圓柱體無法讓我變形受傷。狄俄倪索斯空間不知有多大,看不見其邊界,四周的物體,只有保持往前走才會進入視野。當我停下來思考,我便放棄了遠方,坐在地上企圖通過當下的一線視野獲得啟示。
愿意停下來思索的,都是覺悟者,青綠色光人說,朋友,告訴我你在思索什么?我原本對光人之間的交流不抱希望,光人的世界是各自孤立的,任何一道光與其他的光交匯,就會產(chǎn)生另一種光。當眼前這個青綠色光人主動跟我說話,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我是新來者,我說,我在想自己當下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光的形態(tài)來到這個空間,我在這里應(yīng)該追尋什么呢,我的結(jié)局又會是什么呢?
那是不可思議的思索,青綠色光人說,在狄俄倪索斯空間,你盡管快活,盡管悲傷就好,不過我清楚你的處境,悲劇是所有哲思的起源,作為紫黑色光人,你生來如此。青綠色光人滔滔不絕,他向我做自我介紹,他名叫格林,他不停地強調(diào)我們只需要做自己,那是自然賦予的本能,皮膚是什么顏色就是什么顏色,快樂就快樂,悲傷就悲傷。順其自然,他說,只有這樣你才不會被剛才那個問題困擾。
格林帶著我四處去。他說,不要企圖弄明白這個空間的真實面貌,在五維空間里,環(huán)境是無定形的,你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五維空間是一個流動的空間,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能力去辨識這個空間,因為流動緩慢,你只要留下標志,并且在標志被流動的地表吞沒之前找回它,便能回到原地。
流動的空間要用流動的思維去想問題。在格林的解釋下,我似乎能夠理解狄俄倪索斯空間是怎樣一個地方,也許把一切事物胡亂攪拌在一起也是一種秩序,五維空間便是這樣,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地表的流動,如此一來,流動便是唯一的秩序。我看著天上以及地表的立體幾何,總覺得這些巨大的白色物體是無數(shù)個隱喻。我沒有把我的想法告訴格林,他會跟我說,立體幾何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要相信自然,格林說,我們這樣的形態(tài)也是一種生命表現(xiàn)。我明白格林的意思,在地球上面,生命是生命,而如今轉(zhuǎn)化到狄俄倪索斯空間,光人便是生命。
憑借熟悉的標記,格林將我?guī)У揭粋€D形立體幾何前,就像一個高大的白色洞口,進入洞穴,里面是一個密封的空間。D形立體幾何里坐著好幾個顏色各異的光人。當然顏色各異。我心想,每個光人身上的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的。格林給我介紹那幾個光人,紅藍色的勒芙,金色的伊別申,棕粉色的羅曼妮,他們熱情地歡迎我,擁抱我,親吻我。伊別申光芒四射,他不停地說著那些我聽不懂的話,把他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的意思是,每個個體實際上是大于整體的,就其自身的獨特性而言,其光芒遠比整體耀眼,所以即便我加入狄俄倪索斯俱樂部,我依舊認為當我獨自行走的時候,我的才華比我在集體當中時出色。
在狄俄倪索斯空間,戲劇能力可以衡量一個光人的才華。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價值標準。無可避免,我想,無論我以什么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什么天體上,都無可避免要適應(yīng)所在天體上的規(guī)則。我接受這個價值標準,因為我的悲劇性格注定我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有所成就,就如格林跟我說的那樣,悲傷和恐懼是戲劇誕生的原因。
歡迎來到狄俄倪索斯俱樂部,羅曼妮說,在這里,你盡管享受浪漫,不要有所拘束。羅曼妮性感溫柔,她身上棕粉色的光粒在流動,顯得她更加妖嬈。坐在羅曼妮身旁的紅藍色的勒芙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藍色的眼睛能夠捕獲所有光人的心。我被她盯著看的時候,感到不自然,只顧著點頭,一臉難堪。我當然喜歡勒芙,紅藍色交融的她是那么的熱情奔放、鮮艷迷人。
在你來之前,這個集體的顏色過于明亮,他們?nèi)齻€都是燦爛的,我是中性的,格林說,我們需要一點悲劇色彩,我們需要你,詩人西央。格林找到我并非因為我停下腳步獨自思索,而是他們的俱樂部需要悲觀元素。我已經(jīng)習慣了無論到哪里都需要加入一個集體。我攤開雙手聳聳肩,表示愿意加入狄俄倪索斯俱樂部。我在勒芙身邊坐下,我愛上她了,被她深深吸引,我感慨怎么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睛,她的每一次眨眼都是不同的情感表達,因此我需要時刻看著她的眼睛,以免忽略了其中的某個用意。
伊別申吹著口哨,他的光芒輻射很大一片區(qū)域,對我和格林的侵犯最為嚴重,我不太喜歡伊別申,他不在乎,他認為每個個體都應(yīng)當最大程度展現(xiàn)其自身,他不會阻止他身上的金色光粒刺傷別的光人的眼睛。格林忍受著伊別申耀眼的光站在D形立體幾何中間,我們身上的顏色在他的眼眸中變得和諧。伊別申的光芒不再那么刺眼,而我的悲傷也有所減輕。這就是狄俄倪索斯俱樂部,格林說,最好的戲劇將在這里誕生。伊別申慢悠悠地站起來,從背后拿出一把沒有弦的琴,一邊彈琴一邊唱那首名為《狄俄倪索斯》的歌謠: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演戲,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
2
狄俄倪索斯俱樂部的所有成員躺著臥著構(gòu)思戲劇。
這個空間有無數(shù)個拳頭大小的黑洞,光人把他們寫好的、認為是這個世界最好的劇本投進黑洞里,只有最好的劇本,才能收到黑洞的反饋,那時候黑洞將變成藍洞,吐出無窮盡的意義,那個光人將實現(xiàn)其作為光人所能實現(xiàn)的所有目的。迄今為止,所有投進黑洞的劇本,都沒有收到反饋,對已經(jīng)投稿的光人來說無疑是失落,對尚未創(chuàng)作投稿的光人來說,還有一線希望。
輕薄的白色圓餅體被我壓在身體下面,我想要書寫,手上便出現(xiàn)了一支筆,骨骼形狀的筆。我想起伊別申始終掛在嘴邊的歌謠,心想,這支骨骼形狀的筆,寫出來的必然是血色的文字。羅曼妮看見我執(zhí)筆要寫,馬上上前制止。浪費心思和情緒不可取,她說,你得考慮清楚了再寫,否則寫出來的文本毫無意義。后來我才明白,所謂的墨水并非血,是光人身上流淌的顏色,把顏色寫完了,光人就會變成透明人,透明人是一具空殼,其體內(nèi)沒有任何內(nèi)容。
焦頭爛額也難以寫出來,勒芙說,最好的戲劇想必不是苦思冥想出來的,不如先去談一場戀愛。勒芙牽著我的手走出D形洞口,她告訴我只要在空間流動吞噬D形立體幾何之前回來,我便不會迷路。勒芙在前方跳躍,她吸引著我,她是那么的美好,我會為自身的卑微感到難過。勒芙并不在乎我身上難看的紫黑色光粒,她用身體緊貼在我的胸脯上,紅藍色的光是溫暖的,帶著難以名狀的快感。她跟我交融在一起,她親吻我,牽著我奔跑,那是我降臨狄俄倪索斯空間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暖和,我身上流淌著的紫黑色光粒總是冷冰冰的。
每個光人都愛勒芙,她是愛情專家,勒芙也愛所有光人,她在我身上花費的心思很快就收回了,一段熱情過后,勒芙將我拋開,她給我指明方向,讓我獨自回俱樂部,她要去尋覓新的愛情。被拋棄的我一路悲傷,紫色的眼淚流了一地,在回俱樂部的路上,我傷心得快要變成透明人,沒有一絲力氣。所幸以眼淚流走的紫色光粒還會重新回到體內(nèi),大哭一場后,我慢慢恢復(fù)體力,也明白了光人世界的交往規(guī)則。
悲傷與快樂都是條件反射,格林說。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甚至有點目中無人,他從不輕易流露情緒。所有的舉動都是體內(nèi)流動的顏色的驅(qū)使,這本是我早已明白的事,卻從格林口中說出來時我才恍然大悟。悲傷的盡管悲傷,愛情家繼續(xù)享受新鮮的愛情。羅曼妮將我接到D形立體幾何里,伊別申又開始對我說教。戲劇分為悲劇和喜劇,他說。格林對他的觀點表示不滿,補充說除此以外還有自然劇。
奧羅蘭聳聳肩繼續(xù)說,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還是自然劇,都是戲劇的個體表現(xiàn),極端的個體表現(xiàn),難以反映戲劇整體,因此,最好的劇本應(yīng)該是悲喜劇。
自然悲喜劇,伊別申聳聳肩說,這部自然悲喜劇只有色彩斑瀾的光人才能寫出來,你我身上的特點都過于單一,因此,任憑我們當中的誰都不能寫出最好的戲劇,我們想要實現(xiàn)意義和價值,就必須作為一個整體寫一部劇本。
這是伊別申和格林經(jīng)過反復(fù)探討得出的結(jié)論,羅曼妮表示同意,我也覺得在理,而尚未歸來的勒芙還在尋覓愛情。既然在創(chuàng)作上達成一致,就無需絞盡腦汁,所有的獨立思考都變成了徒勞。
在空間流動將要把D形立體幾何吞噬前,我們站在空地上等待勒芙。捕獲了新鮮愛情,她身上流淌的顏色更加鮮艷。她一邊起舞,一邊朝我們走來。
你們說得沒錯,勒芙說,最好的劇本理應(yīng)包羅萬象,由無數(shù)個愛情故事組成。至于俱樂部集體創(chuàng)作的戲劇該是怎樣的,我們始終沒有達成一致,都為各自的喜好走向極端。愛情固然不夠宏大,過于慘烈的悲劇難顯張力,而浪漫往往遭惹是非批評,強烈的英雄主義注定失敗,自然敘述稍顯平淡。
在確定戲劇元素的探討中,該用什么樣的語言、對話的設(shè)計、故事以及角色,甚至連符號的使用,都沒有達成一致,分工更是難以定奪。會不會,我們幾個費盡心思都不能寫完戲劇的開頭,我總是說掃興的話,也許這部戲劇并沒有那么簡單,需要狄俄倪索斯空間上所有光人一起書寫呢。我的這次發(fā)言引起了他們的思索,他們覺得有一定道理,伊別申輕輕哼著那首歌謠: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
不管怎樣,那注定是一部最有分量的戲劇,簡單的探討以及各自的妥協(xié)不能順利完成,于是,各自又散落在白色無邊的空間上思索新的可能。只有不停思索的光人才能得到狄俄倪索斯的青睞,偉大戲劇的產(chǎn)生往往是從一個靈光的降臨開始的。不過我的安靜沒有持續(xù)多久,我不像格林那樣毫無情緒波瀾,想到戲劇創(chuàng)作遙遙無期,我垂頭喪氣,一蹶不振。
羅曼妮告訴我,如果真像你所說的,最好的戲劇是一個大工程,假如你掙扎到最后,就算用盡你的顏色去畫一個句號,不也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嗎?對棕粉色的羅曼妮而言,那是浪漫,但對我而言,那是悲劇。
3
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當我跟著伊別申哼唱這首歌謠時,喉嚨一陣劇痛,我咳嗽著,聲音沙啞,說不出話來,那首名為《狄俄倪索斯》的歌謠也就戛然而止。格林沒有理會我,他慢悠悠地站起來,呼吁大家啟程去尋找新的立體幾何,俱樂部需要新的基地。
寄宿與遷徙是無能者的行為,伊別申說,我們應(yīng)該建立基地,而不是尋找基地。話雖在理,但我們都清楚,控制一個巨大的立體幾何無異于天方夜譚,無能者隨波逐流,在創(chuàng)作出偉大戲劇之前,所有光人都是無能者,大家都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們重新出現(xiàn)在蒼茫的天空下,腳下是堅硬的平整的光滑的地面,而我們從不知道地表之下是什么,我懷疑我們身處之地也是一個巨大的立體幾何,地面是平的,不是圓的,而更大的空間正在吞噬這個立體幾何,連同立體幾何上面的光人一起吞噬掉。
正要為寄宿與遷徙的無能行為吟唱歌謠,我被某種看不見的物體擋住了去路,無論我往左還是往右,那個看不見的物體始終阻止我跟上格林的步伐。宛如一堵玻璃墻隔離了我和前方的世界,當我用手去撫摸的時候,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是可移動的人形透明體。伊別申使勁將我拉到身邊。他說,那是透明人,身邊多的是,他們是真正的無能者,自以為創(chuàng)作出了偉大的戲劇,沒想到花費了所有顏色寫了個一文不值的破爛稿子。
一路上磕磕碰碰,我不知撞到了多少透明人,他們總在我想要吟唱《狄俄倪索斯》歌謠的時候出現(xiàn),他們是被狄俄倪索斯拋棄的孤兒,他們并非沒有才華,他們不過是被細微的才華蒙蔽了眼睛而狂妄自大。他們誤以為自己是狄俄倪索斯轉(zhuǎn)世,喝著酒,唱著歌,揮灑著顏色寫下洋洋灑灑毫無價值的文字符號,然后苦苦等待,落得透明人的下場。
羅曼妮告訴我,透明人頻繁出現(xiàn)是因為祭祀狄俄倪索斯活動就要開始了。祭祀狄俄倪索斯的時候,透明人從四面八方鉆出來,祈禱狄俄倪索斯的庇護,重新賜予他們才華,重新賦予他們鮮艷的顏色。狄俄倪索斯降臨時天上的立體幾何會快速旋轉(zhuǎn),形成颶風,天空的最中央會噴射出一道七色光,透明人會從中獲得新生。
猛一抬頭,天空中的立體幾何已經(jīng)在緩慢轉(zhuǎn)動,而立體幾何圍繞的中心距離我們很遙遠,我們已經(jīng)無法前進,無數(shù)個透明人堵在身前。透明人在呼喚狄俄倪索斯,他們不厭其煩地唱著那首歌謠,祈求狄俄倪索斯賜予他們才華,賜予他們意義。隨著透明人歌聲越來越響亮,立體幾何旋轉(zhuǎn)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無法擠到前面去的光人在原地跪下,對著天空大聲歌唱,我被歌聲震懾到了,再一次往天空張望的時候,看見一個紅點,紅點越聚越大,隨后就有藍光和黃色光照射下來。那是給無能者改造自我的機會,伊別申說,可憐的透明人,他們注定沒有才華,我們不一樣,我們的才華璀璨奪目。
歌聲讓我暈眩,所幸天空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七色光,而七色光很快便散盡。天空重新恢復(fù)平靜,猶如龍卷風過境,懸空的立體幾何凌亂無序。格林終于再次開口說話。順其自然吧,他說,偉大戲劇肯定會誕生,每一個光人都有可能寫出來,并非最有才華的才最有機會。我們繼續(xù)在白色空間里行走,一哄而散的透明人沖撞著讓我們找不到南北。
狄俄倪索斯空間陷入沉寂,下一場祭祀遙遙無期。走過漫長的一段路,我依然覺得白色空間里沒有多少能被我記住的立體幾何,抬頭看見的無非正的、圓的、無定形的立體幾何,它們因為過于普遍而不具備辨識度。正當我覺得行走毫無意義的時候,格林告訴大家,我們的新基地已經(jīng)到了。
那是一個R形立體幾何,因為那里的地表流動的速度較為緩慢,R形立體幾何幾乎是靜止不動的。勒芙撫摸著R形立體幾何光滑的墻壁,十分滿意。就這樣,她說,我記住這個地方了,我得出去發(fā)展愛情了,不然我渾身難受。勒芙從我們眼前離開,我相信她愛過在場的各位,她依舊認為無數(shù)個喜怒哀樂的愛情故事能夠匯編成一部偉大戲劇。她的博愛是那么的無情,她對誰都一視同仁,她愛所有光人,她又舍棄了所有光人。
R形立體幾何比D形立體幾何更開放,能夠看見天空,并沒有堵住所有的視野??粗哲綋P長而去,格林告訴我,勒芙想必知道了更多關(guān)于狄俄倪索斯空間的秘密,她總是肆無忌憚地離開基地,然后在基地被吞噬之前回來,她懂得空間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格林要我學會標記,并能認出自己的標記。就像狗用自己的尿液來做標記一樣,格林說,你要把自己當成一條狗,不然你是沒有視野的。
的確如此,在流動的空間里,沒有識別度相當于沒有視野,我離開了俱樂部便寸步難行,很快便迷失方向。我再一次將視線投放到外面的白色世界,認識這個世界并沒有那么難,我需要在自身之外的物體上注入我的意志,是的,注入我的意志,那么當我再一次遇到這些物體的時候,我便能清楚記得那是曾經(jīng)被我寄托意志的地方。
二
1
在格林的指引下,我已經(jīng)能夠標志這個五維空間的基本面貌,在流動的整體中,賦予三維意志,我的眼睛便能夠識別四周的環(huán)境,意識也不再混沌,從而獲得方向。當勒芙從遙遠的地方回來,我問她如此自由來回,是否使用了同樣的方法。勒芙搖搖頭。她說,我根本沒有方法,是運氣帶我回來的,我總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基地,好像被引導(dǎo)著一樣,我就算一直往前走,從不回頭,也會回到基地。
前方,凌亂分布著巨大立體幾何的前方誘惑著我,我往前踏步,給予我的意志以信任,也信任勒芙的話,我走了很遠,直至我的意志被消耗盡,四周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全然陌生,我也依舊在往前。行走的過程中,忘記了剛剛領(lǐng)悟的標志法,只管行走,然后我竟然再次遇見了勒芙。她被無數(shù)個曾經(jīng)深愛她且被她拋棄的光人追隨。勒芙一邊奔跑一邊回過頭跟我說話。她說,盡管往前走,西央,只要你保持行走,你就會回到原地。
回到原地,我拉著格林在R形立體幾何下竊竊私語。我說,只要一直往前,別管眼睛曾經(jīng)留下的標志,總能找回來,我們不需要做一條狗。格林對此表示懷疑,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讓我繼續(xù)說下去。我說,這樣說來我們有可能被困在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以基地為據(jù)點,還有一種可能,這個白色物體小得可憐。格林終于忍不住笑了。他告訴我,你之所以能回到原地,是因為地面流動的速度比你行走的速度快,這個五維空間確實有其大小,其自身存在三個運動,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還有一個內(nèi)部無定形流動,無定形流動在各個地方的速度不一樣,在有些地方我們可以超越流動速度,有些地方則無法做到。格林的意思是,這個地方,其表面是五維的,其內(nèi)部是六維的。
狄俄倪索斯的偉大戲劇論,便是從五維空間去往六維空間的方法論。為何把如此重要的方法論寄托在一部戲劇上?從另一邊走來的伊別申說,無論哪個世界,其生存法則都是迷宮法則,走出迷宮找到真知就是意義,而在這個空間里,迷宮的鑰匙就是偉大戲劇,只要狄俄倪索斯?jié)M意地點點頭,就能通往下一關(guān)卡,所以,還是想想怎樣把戲劇寫好吧。
在這個沒有物質(zhì)需求的空間里,無論走到哪里,光人都在構(gòu)想偉大戲劇。格林的這一番話,表明他并沒有全身心投入到戲劇創(chuàng)作當中,他更想了解這個空間世界,他想依靠所獲得的線索和推測成為先知,他曾告訴我,他所獲得的論據(jù)都是自然賦予他的,他眼中的自然,便是空間的所有物,每一個巨大的立體幾何上面都寫有文字符號,格林的推測根據(jù)便來自于這些文字符號。
與其毫無頭緒地思索,不如像格林說的那樣,到外面去尋找迷宮線索,偉大的戲劇想必不是我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悲觀主義者寫出來的,我的才華不足以虛構(gòu)宏大敘事。假如真如格林和伊別申所言,狄俄倪索斯空間是一個迷宮,或者是一個游戲,那么所有參與游戲者都有贏得游戲的權(quán)利,而贏得游戲的答案想必不是參與游戲者自主寫就的,而是游戲設(shè)計者早已安排好的。
從R形立體幾何的庇護下走出去,我把視線放在天上那些巨大的立體幾何上,立體幾何過于龐大,我必須走很長的路才能走到第二個立體幾何下面。當我將意志灌注于立體幾何上,發(fā)現(xiàn)遠看大致相似、幾乎難以辨別差異的立體幾何,都有各自的特點,而只要往前就能走回原地的說法是錯誤的,是流動的地表在你停下思考的時候?qū)⒛闼突亓嗽亍?/p>
如此可見,熱衷于愛情的勒芙并非只顧著享受愛情,一段愛情過后,她便會陷入沉思,然后被送回原地。只要逆方向走,就不存在迷失方向,我說。那是我第三次離開R形立體幾何回到原地時對格林說的話,格林對我點點頭,他終于承認了我有那么一點才華。
我和格林站在R形立體幾何下面交流了彼此的看法,我告訴他,立體幾何上面的文字符號難以解讀,三次出行,我從立體幾何中解讀出這樣一句話:光線直照手稿。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說,偉大戲劇的手稿早已經(jīng)寫好,而作者就是狄俄倪索斯,而我們想要離開這個空間,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天空中所有立體幾何下的文字符號拼湊起來,那就是戲劇的腳本。
沒那么簡單,格林說,這個白色空間控制住如此多的光人,光人當中才華橫溢的不在少數(shù),他們無法破解的難題,也不是我們輕易就能解讀出來的。盡管繼續(xù)記錄你所看見的符號,格林說,拼湊成段落和篇章,那不失為才華貧瘠者獲得靈感的方法。
再一次告別R形立體幾何,我揮一揮手就朝前方走去。我沒有理會格林的冷嘲熱諷,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點慌張,他用他下垂的僵硬的臉皮遮住了抽搐的肌肉,掩蓋了他的不安,但他的情緒早已通過眼睛暴露出來。他沒想到我那么輕易就發(fā)現(xiàn)了立體幾何的秘密,他甚至跟我有同樣的想法,用立體幾何上的符號寫一部戲劇。但他無須驚慌,立體幾何上盡是零散的符號,就好像我們擁有如此多的字母,如何拼湊成一個詞、一句話,有千萬種可能,更何況是要拼湊成一部戲劇,其可能性更不可預(yù)料。
在行走的過程中,我內(nèi)心已經(jīng)翻起波瀾,我身上沒有愉悅的情緒,只有悲傷,因此盡管我是愉悅的,表露出來的時候依舊淚流滿面。不管如何,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當我獲得足夠的勇氣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下自以為是的戲劇,其第一個句子應(yīng)該是這樣的:光線直照手稿。
寫一部偉大的戲劇無疑要投入所有的心思,我在獲得第一個句子后,就戲劇的第二個句子進行了上千次的詞匯組合,演繹了上百種故事的發(fā)展方向,直到自我懷疑,我才清醒,擁有過多的念頭,說明戲劇的構(gòu)想尚未成熟,它本該是從一而終的,于是我放棄組織第二個句子,等待靈光降臨。
一個紫褐色的光人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來,來到我面前,問能否在我身邊歇息。我已經(jīng)走得夠遠的了,他說,我要停下來思索一下我的戲劇該怎么繼續(xù)下去。我挪了挪位置,讓他在身旁坐下。我看著眼前這個跟我身上流淌著相似顏色的光人,他的憂傷比我的輕,因此他情不自禁地贊美我的深沉。
憂傷是多么美妙,他說,而你的憂傷又是我看見過最深沉的。這個以“詩人”自稱的紫褐色光人熟悉狄俄倪索斯空間,他說他已經(jīng)快要弄明白這個空間到底是怎樣一種形態(tài)了,他已經(jīng)第三次用盡身上的顏色,這是他第四次擁有色彩。用我的經(jīng)歷告訴你,深沉的朋友,他說,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寫下劇本投進黑洞,沒有獲得回音,第二次第三次同樣如此?!霸娙恕闭f他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立體幾何的規(guī)律,因此盡管他有時候不得不成為一個透明人,他依舊有辦法獲得從天而降的顏色。
失敗多次,為何還意氣風發(fā),重蹈覆轍?我問,是每一次失敗都給了你新的希望?“詩人”用手臂枕著后腦勺,蹺起二郎腿。這是一個解謎游戲,他說,不得不去嘗試和冒險?!霸娙恕币呀?jīng)掌握了這個游戲的一些規(guī)則,他走了足夠遠的路,因此有足夠多的素材可以整理和推測。你已經(jīng)想好戲劇的第一句話了,我問,能否跟我分享一下?“詩人”馬上警惕起來,重新站起了身,聳聳肩,準備離開。
跟我走吧,深沉的朋友,“詩人”說,你并不需要一個組織,但你需要一個真正的朋友,只有流著相同顏色的光人才是你最值得信賴的朋友。他身上流動著的紫褐色的光確實讓我感到親切、舒適,仿佛是另一個自我在跟我說話。我暫時不能跟你說太多,因為你還沒有完全相信我說的話,“詩人”說,如果下一段旅程我們還能夠相遇,我會告訴你世界的真相?!霸娙恕彼f的真相還需要在下一段旅程中探索,他對自己的行動有信心,盡管他已經(jīng)失敗了三次。
我沒有輕易跟隨“詩人”離開,并非依戀組織,而是我已經(jīng)獲得了戲劇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想必也將靈光乍現(xiàn)般地在我獨自憂傷的時候緊接著第一句話,自然地拼合。
“詩人”走了,哼著歌謠《狄俄倪索斯》。臨走前,作為交友的誠意,他告訴我,他這一路走來最大的發(fā)現(xiàn):這個五維空間是狄俄倪索斯創(chuàng)造的,離開這個空間前,狄俄倪索斯留下了一部手稿,那是一部戲劇腳本,找到手稿,就能贏得這場解謎游戲。“詩人”走后,我回到D形立體幾何前,“詩人”的話確實讓我獲得了新的理解。伊別申從遠處慢悠悠走過來,金黃色的光從他身上散開,仿佛是他照亮了整個世界。
真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他說,外面都在討論狄俄倪索斯的手稿,根本不存在什么手稿,我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答案,我才是偉大戲劇的主筆……
作為交友的誠意,“詩人”告訴我的偉大發(fā)現(xiàn),一下子變得分文不值,外面沸沸揚揚都在討論狄俄倪索斯的手稿,創(chuàng)作變得沒有意義,最偉大的手稿已經(jīng)被寫出來,往后的寫作,無論如何努力也沒辦法與之媲美。原本坐著臥著思索的光人開始行動,四處尋找線索,要將解謎游戲進行到底。
這個安靜的空間變得喧囂、混亂,羅曼妮認為創(chuàng)作偉大戲劇的浪漫已經(jīng)不再,狄俄倪索斯空間變得唯利是圖;勒芙也從外面回來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愛情,曾經(jīng)愛慕她的光人已經(jīng)對愛情失去興趣,他們更熱衷于追求迷宮答案;伊別申則憤世嫉俗,依然要創(chuàng)作出偉大小說,證明就算是狄俄倪索斯創(chuàng)作的戲劇也可以被超越;格林心事重重,他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立體幾何上的文字符號被解讀成無數(shù)可能,他不再冷靜鎮(zhèn)定,又變得沉默寡言。
后來我才明白,把關(guān)于手稿的猜測發(fā)布出去的正是“詩人”,他廣交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一番分析,我似乎明白了“詩人”的用意,他把自己的推測公布給所有光人,是因為他清楚難以憑一己之力解開謎底,需要狄俄倪索斯空間里所有光人為之努力?!霸娙恕辈辉诤踝罱K達到目的者是誰,他只想看到結(jié)果。格林長嘆一口氣,不停地搖頭。那個家伙,把我所有的推測都證實了,他說,他遠遠走在我們前面。
格林自言自語,他說話有所保留,我知道,他還藏著秘密。深不可測的格林沒有因為計劃受到干擾而停止探索,他尊重“詩人”的做法,在尋找、分析線索的同時,他從四面八方搜索各種議論甚至謠言,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為不善言辭,他建議俱樂部成員集體行動,讓善于交際的勒芙、伊別申以及羅曼妮通過說話的藝術(shù)融入各種社團組織,他和我站在背后,記錄、分析各種謠言和猜測。
融匯了諸多的言論和分析,格林說,狄俄倪索斯的手稿很可能真的存在,這部手稿被粉碎成片段,分布在五維空間的各個角落。伊別申氣得渾身顫抖。這么說,那首歌謠就是一個謊言,他說,什么以血為墨,以骨為筆,去他媽的狄俄倪索斯。
2
猜測終究沒有絲毫的意義,格林說,到底還是要通過文字符號證實手稿的故事內(nèi)容。我們被“詩人”帶歪了,本以為大眾的解讀可以更快找到手稿的下落,而大眾當中的大多數(shù)是盲目的,他們的盲目會造成更多的假象,從而讓大眾走上彎路。我們原本就是先驅(qū)者,何必受落后者的言論影響,格林說,最前端最尖銳的理論最終會冒出來的,現(xiàn)在做總結(jié)為時尚早。
格林離開R形立體幾何往外走,他是一個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的光人,他繼續(xù)去收集立體幾何上的文字符號。伊別申依舊認為只有創(chuàng)作才是真正的方式,他依舊相信金光閃爍的他能寫出偉大戲劇。勒芙和羅曼妮在一旁相互調(diào)戲,暗送秋波,勒芙把愛情寄托在所有光人身上,不僅是異性。我將腦袋轉(zhuǎn)向一邊,勒芙的多情已經(jīng)刺穿我的心。勒芙怎么也沒想到,她苦苦追求的愛情對象,很早就出現(xiàn)在她身邊了,她為自己狹隘的倫理觀念懊惱,但浪漫的愛情很快就把懊惱也變得甜蜜。
狄俄倪索斯空間之所以白色無垠,是因為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光填滿,當我仰望天空,能夠看見無數(shù)的光線降落在我身上,仿佛是這些光線鑄造了我,操控著我所有的關(guān)節(jié)與神經(jīng)。再留意,可以發(fā)現(xiàn)光并非直線,光粒子有時候并無規(guī)則,光是無數(shù)的符號代碼。善于言談的伊別申找不到談話對象,便盯上了獨自憂愁的我。他說,我在構(gòu)想一部英雄主義戲劇,你呢?我說,我也在構(gòu)想戲劇。即便狄俄倪索斯寫出了最偉大的戲劇,我依舊愿意成為炮灰,將自己的情緒寄托在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當中,讓其在黑洞里永遠墜落,化為虛無。達成一致,伊別申說。我聳聳肩,我并非要去創(chuàng)造價值,我只在乎表達,情緒是最重要、最美好的事物,而我不過是情緒的載體,僅此而已。
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蒼茫的天空,短暫的沉默為我?guī)砹说诙€句子:光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故事。
第一個句子被我刻在左心房,第二個句子被我刻在右心房。
性情差異巨大的我和伊別申湊到一塊的時候,他依舊喜歡發(fā)表高論,而我被他的光芒侵蝕,往往會在后面迎合他的觀點。有時候我們會陷入短暫的沉默,那時我便構(gòu)思戲劇的第三個句子。伊別申習慣了我的沉默,只是他會忍不住要說話。伊別申說,我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我的戲劇,寫了個開頭,是一個失敗的開頭,但是我的才華只能如此,原來我真的并非改變世界的真命天子,我跟你一樣,平平無奇,我決定繼續(xù)寫下去,盡管這不是一個漂亮的開頭,它注定不是一個漂亮的故事,但它將寄托我所有的意志和才華。
伊別申的這一番話大義凜然,一副即將為戲劇粉身碎骨的姿態(tài)。我想他在下筆書寫之前肯定認為自己寫下的是一個完美的故事,但是寫完第一段話,他才大失所望,認為偉大戲劇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伊別申黯然失色,書寫消耗了他的顏色。我回想自己寫下的兩個句子,那將是我恒久不變的開頭,我對這兩個句子感到滿意,因為我對改變世界不感興趣,我不過是用盡我的意志和心血寫一部命運書。
仰望天空,下一場祭祀狄俄倪索斯的活動不知何時發(fā)生,而我竟想知道,曾經(jīng)堵住我去路的千千萬萬的透明人,他們都寫下了怎樣的戲劇,他們反復(fù)唱著那首歌謠,將自己的心血投入黑洞,然后歸于寂然。
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演戲,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我情不自禁低聲吟唱,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誰才是狄俄倪索斯……
3
跟在伊別申身后走了很遠的路,當我回頭看,發(fā)現(xiàn)R形立體幾何只剩下最高處的圓弧了,我再往前走兩步,圓弧就變成了地平線。伊別申不?;剡^頭來跟我細聲講述他所創(chuàng)作的那部失敗的戲劇,他擔心我們身邊藏著透明人,透明人會把他的故事盜走,盡管那是一部失敗的注定會被淘汰的戲劇,但那是他的杰作。當我聽完他的故事梗概,我才明白他竊竊私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以喜劇的形式把狄俄倪索斯寫成了一個小丑。
伊別申所創(chuàng)作的那部喜劇,狄俄倪索斯是主角,他渾身長滿了刺,像沙漠里的仙人掌。他在一個金色星球上,每天的工作就是講笑話取悅別人。狄俄倪索斯游走于整個宇宙,遇見不開心的光人就給他們講笑話,因此他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個笑話,但是他講的笑話乏味無聊,沒能讓那些不開心的光人快樂起來,而且他每次湊近那些光人,都會把對方刺傷,所以他的好意總是遭到拒絕。狄俄倪索斯根本沒有創(chuàng)作喜劇的天賦,最后他抑郁而死。
假如立體幾何下面的黑洞是郵箱,偉大的戲劇投進去后會收到反饋,那么黑洞里頭肯定是有一個評審標準,而躲在黑洞里頭作出評判的,很可能就是狄俄倪索斯,伊別申說,當他收到我這部戲劇,他肯定會氣得跳起來,那時候說不定他會現(xiàn)身,只要他現(xiàn)身,游戲規(guī)則就會發(fā)生改變。
我只能做到這樣,伊別申說,取笑一番黑洞里的操縱者。伊別申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清楚自己不能寫出偉大戲劇以后,他就抱著一笑狄俄倪索斯的念頭預(yù)謀一出惡作劇,即便制造這出惡作劇的代價是付出他所有的光芒。
三
1
進入視野的是一個巨大的A形立體幾何,這個立體幾何比我們看見過的所有立體幾何都要高大,我甚至認為這個地方就是狄俄倪索斯空間的中心。頂天立地的A形立體幾何原本是一個金字塔,中間和底部被掏空后就變成了A,而中間的三角形空間里竟然有一群光人在表演戲劇。
伊別申在A形立體幾何前坐下,他已經(jīng)放棄繼續(xù)往前,許許多多的光人同樣放棄了前行,坐在地上觀賞三角形舞臺上的戲劇表演。這個立體幾何足夠大,地表需要漫長的流動才能將之吞噬。我在伊別申身后坐下,并沒有第一時間把目光投放在戲劇表演上,而是對著金光閃閃的A形立體幾何思索,我的眼睛很快就被刺出了淚水,憂傷洶涌而出。是誰掏空了金字塔,使它成為了一個字母?
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表演,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我情不自禁低聲吟唱,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誰才是狄俄倪索斯……把歌謠分成兩部分解讀,少數(shù)光人像我和伊別申那樣信仰第一句,更多的光人則把第二句作為銘言。
A形立體幾何是一個巨大的舞臺,光人在上面表演與起舞,他們投入到自身扮演的角色當中,仿佛那就是他們的本體,他們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頭,或許那樣的世界更精彩,更真實,讓他們沉浸,甚至忽略了立體幾何下面的圍觀者。
不知是誰創(chuàng)作了劇本給他們表演,抑或他們各自為政,為了演繹而演繹,沒有劇本可言。伊別申直呼他們表演得好,至于如何定義其中的好,我不得而知,也許他們的表演觸動了他的內(nèi)心,像閃電一般,穿透他金燦燦的魂魄。身旁一個清脆的聲音把伊別申從戲劇中拽了出來。不過是失敗者的獻丑,她說,他們不過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祭奠狄俄倪索斯,請求狄俄倪索斯的再一次降臨。
透明人在我和伊別申之間說著不屑的話,伊別申覺得她掃興,擾亂了他的情致,于是揮起拳頭往四周胡亂揮打,差點打在我的額頭上,但透明人依舊像蚊子那般纏繞在他耳邊,跟他說難聽的話。被搞得煩躁不安的伊別申坐在地上喘氣,他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再難聽的話也不過是一段話而已,對現(xiàn)實世界沒有實質(zhì)的影響,于是伊別申不再跟透明人計較。
那么,我想知道變成透明人是怎樣一種體驗,伊別申對著A形立體幾何說,你給我說說,讓我做好準備。透明人已經(jīng)走遠了,當我聽見透明人回答的時候,那個聲音細小得難以捕捉。就是失去了你的情緒,透明人說,不再被顏色控制你的身體,雖然空洞虛無,但也無所顧忌。走遠的透明人重新回到我們身邊。你做好準備了嗎?透明人問伊別申,你的光芒如此燦爛,你舍得卸下?伊別申陷入沉默,他已經(jīng)寫了一個失敗的開頭,他的戲劇必將按照失敗的方式走下去。他沒有正面回答透明人,反問透明人寫下了怎樣一部戲劇。
一部悲劇,透明人說,我本是個灰色光人,難免要寫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在想,狄俄倪索斯空間是一個巨大的雞蛋,我們作為光粒子,在雞蛋里鬼混,直至身上的光粒子被蛋白吞噬,我們會成為蛋白的一部分死在雞蛋里,蛋黃里凝聚了所有的光,所有的光人都必將在雞蛋里毀滅。
伊別申聽后大聲狂笑,他覺得這并非悲劇,而是一出喜劇,不過倒是一個可愛的推測。透明人說,真正的答案尚未揭曉。伊別申又抱著肚子一陣大笑。透明人諷刺他說,你如此光芒萬丈,也必將寫下一部低俗喜劇。伊別申的笑聲戛然而止。當我把手稿投入黑洞,有那么一瞬間黑洞里發(fā)出了光亮,那說明我的猜測有一部分是對的,我想那對的部分就是戲劇的結(jié)局,透明人說。
那倒無所謂,我說,毀滅是所有故事的結(jié)局。
油然而生的感慨終結(jié)了伊別申和透明人之間的談話,A形立體幾何上的戲劇還在進行,也許,只要這個巨大的立體幾何不被吞噬,戲劇表演就會無休止地演繹下去。你還在等待狄俄倪索斯降臨,重新披上色彩嗎?許久之后伊別申對著一旁的空氣發(fā)問。四面靜悄悄的,透明人早已經(jīng)離開了。
伊別申沒有放棄他的追求,一心籌劃戲弄狄俄倪索斯。又或者說,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戲劇的意義,只想著丑化狄俄倪索斯。他身上的光芒又暗淡了一些,已經(jīng)不再刺眼,他又在創(chuàng)作那詼諧的喜劇,寫到興奮處,他會抱著肚子狂笑不止。我不理解他的快樂,身邊路過的光人和透明人都不理解。他把目光放在A形立體幾何的中心舞臺上,他覺得他的戲劇思路已經(jīng)成熟,可以搬上舞臺了。
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伊別申開始四處物色演員。我可以一幕幕寫下去,寫完一幕表演一幕,伊別申說,在我的光芒消耗殆盡之前,戲劇表演必然成功。我聳聳肩,目睹他從眼前走開,他得去說服胡亂坐在地上看戲劇表演的形形色色的光人參與到他的戲劇當中。伊別申不知道應(yīng)該找誰來演狄俄倪索斯,那個詼諧幽默的小丑角色。他把狄俄倪索斯描寫得過于齷齪,因此演員身上應(yīng)該流淌著深沉的顏色,但是深沉的顏色無法彰顯喜劇效果,因此演員身上還應(yīng)該帶有耀眼的光芒,雙重性格的光人在狄俄倪索斯空間很難找到。
興致盎然的伊別申在向其他光人介紹自己的戲劇設(shè)想的時候一波三折,光人都不愿意參加他的戲劇表演,甚至勸伊別申放棄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戲劇,放棄把戲劇搬上舞臺的想法,丑化狄俄倪索斯是絕大多數(shù)光人所不能容忍的。伊別申并沒有氣餒,反對意見越多他覺得這部戲劇越有搬上舞臺的必要。先驅(qū)者的偉大壯舉總是不被理解而遭人唾棄的,他說,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必須先有哲人覺悟,走出對狄俄倪索斯的信仰和崇拜。
怎樣,有興趣參與到這部偉大喜劇的表演當中嗎?伊別申問。聽完他的講述,那些光人怒目斥罵他。伊別申聳聳肩,繼續(xù)尋找下一個演員。挫敗讓他不再奢望能夠找到一個雙重性格的光人來表演狄俄倪索斯,只要是個光人,他都要問一句,是否愿意扮演小丑狄俄倪索斯?
伊別申四處尋找演員的時候暴露了他的設(shè)想,A形立體幾何周圍的光人都在討論他的戲劇,認為他是異類,大伙兒都想看看一場遭人白眼的表演過后他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無所謂,伊別申說,當戲劇表演完,我也快要變成透明人了,至于他們要怎樣懲治我,我倒想體驗一下。
由于找不到演員,伊別申垂頭喪氣地回到我身前的空地上,雙臂枕在腦后,蹺起二郎腿望向舞臺中央。舞臺上的戲劇表演將要走向結(jié)局,那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伊別申唾棄這樣的戲劇,在別的光人唾棄他之前,他就先唾棄了舞臺上的戲劇表演。哪有那么多皆大歡喜,他說,而戲劇的偉大之處是把悲傷以幽默的方式表達,憐憫一文不值。
2
格林走到A形立體幾何前的時候筋疲力竭,他親眼目睹了R形立體幾何被地表吞沒,他相信只要往前走就能找到我和伊別申。我和伊別申的不告而別,并沒有讓格林生氣,狄俄倪索斯俱樂部并非將利益關(guān)系牢固捆綁的組織。他氣喘吁吁,在我身邊坐下,因為疲憊,身上流淌的顏色不再像以往那樣穩(wěn)定,光粒伸縮的幅度很大,仿佛他隨時會膨脹爆炸,化成無數(shù)光粒子輻射到四面八方。
她們還在后頭,格林說,她們已經(jīng)離不開彼此了。羅曼妮和勒芙走過來的時候,我看見她們已經(jīng)親密無間,因為身體交融,她們身上的顏色受到對方身上顏色的影響發(fā)生了變化,而那些妖艷的顏色我從來沒有見過。在我和伊別申離開以后,格林就變得異常孤獨,羅曼妮和勒芙的戀愛他沒有辦法干預(yù)。他還在尋找狄俄倪索斯的手稿,他看起來像是掌握了不少線索,R形立體幾何完全隱沒在地下后他就馬不停蹄地出來尋找我和伊別申了。
沒有誰能擊敗孤獨,平靜如水的格林也不能。歇息了一會兒,喘息的幅度有所減小,格林把目光投放到眼前巨大的A形立體幾何上,舞臺上的戲劇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輪,新的表演開始不久。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臺上的戲劇表演,作為觀眾,看熱鬧是一種享受?;位斡朴谱哌^來的羅曼妮和勒芙并沒有往A形立體幾何上面多看一眼,她們的目光都交給了對方,她們含情脈脈,幾乎要將對方吞進身體里。我跟她們打招呼,歡迎她們來到新的基地,她們沒有側(cè)臉看我一眼,只是在一旁坐下,輕撫對方的身體。她們已經(jīng)不再活潑浪漫,她們在走向淪陷和毀滅。
盡管格林、羅曼妮和勒芙來到了我身邊,但因為他們的沉默,我依舊感覺孤獨。伊別申回來了,毫無疑問他再一次招募失敗,空手而歸。他習慣了失敗,因此他的心情并沒有特別糟糕,他哼著歌謠: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演戲,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
看見俱樂部的其他三位坐在我身旁,他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只是他們的反應(yīng)都特別冷淡。伊別申給格林介紹A形立體幾何,說這個立體幾何很可能是狄俄倪索斯空間的中心,最偉大的戲劇毫無疑問應(yīng)該在這座頂天立地的建筑上面表演。剛結(jié)束了一部戲劇,伊別申說,那么平凡的戲劇是不應(yīng)該搬上宏偉壯觀的舞臺的,這個舞臺只適合表演偉大的戲劇,你們看看周圍有多少觀眾,他們都擦亮了眼睛看熱鬧呢,故事可以讓所有光人陶醉、沉迷,這才是虛構(gòu)的魅力。
伊別申對著沉默的格林以及含情脈脈的羅曼妮和勒芙講述他的喜劇構(gòu)想。我已經(jīng)寫好了第一章,正想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伊別申說,怎么樣,你們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表演戲???格林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而羅曼妮和勒芙竟然也答應(yīng)了,當伊別申看向我,我只好聳聳肩表示盡力而為。前往舞臺的路上,格林走在我前面,我沒有問他為何會答應(yīng)伊別申的請求,我想在我和伊別申離開R形立體幾何期間,格林也許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對他所崇拜的狄俄倪索斯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伊別申哼著歌謠。歌謠的最后一句讓他覺得每一個光人都有權(quán)利扮演戲劇的主角,因此他才決定由自己來扮演狄俄倪索斯。
攀爬到舞臺中央,我開始感到膽怯和憂傷,伊別申將寫滿歪歪曲曲金色文字的手稿遞給我們,故事以狄俄倪索斯為敘事中心,整個篇章的內(nèi)容都是伊別申在表演,他扮演狄俄倪索斯向我們講笑話,我們只需站在一邊聳聳肩,表示他的笑話并不好笑。事實也是如此,那些笑話并不好笑,第一幕戲劇表演完,舞臺上,只有伊別申始終大笑不止。
從舞臺下來,伊別申依舊興奮,對自己的夸張表演感到滿意。完美的開始,伊別申說,狄俄倪索斯看見這一幕戲劇想必會憤怒不已,我要做這個白色空間的叛逆者,打破世界原有的模樣。
伊別申哼著歌謠走遠了,他要找個隱秘的角落繼續(xù)寫戲劇的第二幕。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當我們第二次登上舞臺時會遭到怎樣的謾罵,第一幕演完,舞臺下的光人已經(jīng)在騷動,隨時向我們發(fā)出噓聲,而真正詆毀狄俄倪索斯的內(nèi)容還未上演。格林在地上比畫,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他為何要參與伊別申的戲劇表演。我們是一個集體,格林說,他的戲劇已經(jīng)成為定局,無法改變了,表演是他的愿望,我不過是成人之美,舉手之勞。
舞臺上,格林并非一無所獲,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狄俄倪索斯空間的立體幾何并不是胡亂堆放的,而是有其順序和規(guī)律,能夠拼湊成文字。狄俄倪索斯的手稿是真實存在的,格林說,不過不是立體幾何上的文字符號,這些立體幾何才是最美的語言。
伊別申從遠處走來,他已經(jīng)變了個模樣,身上流淌的顏色稀薄混亂,盡管疲憊,依然難以遮掩他的興奮。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完第二幕戲劇,他花費了大量的光芒。該上舞臺了,他說,第二幕會比第一幕出彩。
有了第一幕表演的經(jīng)驗,伊別申準備得更加充分,當我們爬上舞臺中央,他先是介紹了我們團隊,然后介紹他那部戲劇,他的戲劇名為《喜劇》。伊別申把手稿交到我們手中,我們的戲份依舊不多,其實,伊別申尋找演員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花費心思去說服別的光人,他完全可以搬幾塊石頭或者幾棵樹到舞臺上,因為我們的角色跟石頭和樹沒有太大區(qū)別。
為了凸顯角色形象,伊別申給自己換了一個造型,把臉蛋捏得丑陋無比,身上長滿了刺。他很快就沉浸在戲劇里,不能自拔,喋喋不休,忽略了作為石頭和樹的我們,對著前方的觀眾以及白色空間里數(shù)不盡的立體幾何演講他精心準備的笑話,所有笑話講完,都沒能引起觀眾發(fā)笑,只有他自己捧著肚子狂笑不止。
伊別申獨自狂笑的間隙里,我發(fā)現(xiàn)他達到了他想要的目的,成功地把狄俄倪索斯丑化了。只是看著他滑稽的模樣,我首先想到的并非狄俄倪索斯,而是伊別申本身。站在舞臺中央,我痛苦不已,悲劇降臨在我的朋友伊別申身上了,悲劇在吞噬他的光芒。
直到落幕,伊別申笑不動了,他沒有了一絲力氣,我和格林架著他離開舞臺,原本高大魁梧、陽光明朗的伊別申變得虛弱不已,他沒有多少重量,我們像提著一個墜落的紙風箏把他安放在A形立體幾何腳下。格林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我知道,他在舞臺上俯瞰大地的時候又有所收獲了,伊別申盛情表演的時候,他全程盯著前方的立體幾何,想必他已經(jīng)解讀出某些句子,而這些句子徹底改變了他原有的觀念。
假如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假的,你會相信嗎?格林轉(zhuǎn)過頭來問我,就連你和我坐在這里談?wù)撌澜缡欠裾鎸嵾@個畫面都是假的。我問格林為何這樣說。立體幾何拼湊出來的結(jié)論,格林說,這個空間里有一個洞口,光就是從那里照過來的,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張二維圖,光穿過二維圖映照出了三維立體,也就是說目前我們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象。
格林的這番話把我說得啞口無言,我只好愣愣地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格林說,我們被困在這個天體里,那些巨大的流動的立體幾何,構(gòu)造了一個密封的牢籠,通過不斷反射光,把光永恒捆綁在一個空間里頭,我們本應(yīng)該有更多的自由,但我們所有的去路,都被立體幾何擋住了,它們把我們折射到其他立體幾何上,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于我們始終在原地踏步。這便是狄俄倪索斯手稿的內(nèi)容,手稿不過是方法論,一個問題解決了,又出現(xiàn)另一個問題。
如此說來,這個空間的設(shè)計者也算是費盡心思,做到了極致,首先把流浪的光吸引到洞穴里頭,通過二維圖賦予光三維立體,再讓立體幾何把光留住,讓光人活在虛構(gòu)與謊言的永恒圖景上。再精密的設(shè)計都會有缺陷,格林說,我們必須站在高處繼續(xù)觀察這個世界,想辦法從立體幾何陣型中逃脫。
潔白光亮的立體幾何,如無數(shù)水晶,這些立體幾何是否是某個巨大天體的星環(huán),是某個古老天體被引力撕裂后留下的碎片,被更高維度的文明設(shè)計成文字方陣,用以保留光粒子?我晃晃腦袋,我的思維無法跟上格林,我的視野限制了我的思想,假如這個空間的設(shè)計者用故事和謊言將我哄騙,把我關(guān)在籠子里,我也不會有覺醒和革命的精神,我只會獨自悲傷,并非因為自身的困境,而是為設(shè)計者的宏偉裝置。
感激格林沒有對我隱瞞他的發(fā)現(xiàn),讓我獲得了靈感,我已經(jīng)想到了故事的構(gòu)架,當這個構(gòu)架足夠清晰,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要創(chuàng)作的戲劇其實是在書寫我本身。
休想用甜蜜的謊言把我關(guān)在這寸草不生的監(jiān)獄,格林反復(fù)念叨著,休想用甜蜜的謊言把我關(guān)在這寸草不生的監(jiān)獄。
3
伊別申也許對喜劇有某種誤會,喜劇的創(chuàng)作遠比悲劇難,創(chuàng)作喜劇需要真正的才華,博得觀眾的笑聲遠比博得觀眾的眼淚難。我就從來沒有看過偉大的喜劇,因此我總是悲傷。
舞臺有時候并非為英雄準備,有時候也留給烈士。伊別申晃晃悠悠地走到舞臺中央,給觀眾鞠躬敬禮,然后簡單給我們介紹角色內(nèi)容,每一幕戲劇我們的戲份內(nèi)容都沒有太多差別,就是扮演不快樂者,我們完全是在本色出演??蓱z的伊別申,他身上的光已經(jīng)不能維持他夸張的神情和動作,只能勉強填充他的身體輪廓,使他看起來有鼻子有眼。伊別申扮演的狄俄倪索斯正在走向山窮水盡,由于無法讓觀眾歡笑,他陷進了無止境的抑郁的深淵。
站在高處竟然能感受風,那是我在狄俄倪索斯空間第一次遇見風,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張開雙手。風能讓我停止悲傷,回想起遙遠的過去,只是我的過去實在太遙遠,需要找個角落獨自回看?;赝且粋€虛無的過程,而我從不認為虛無毫無意義,即便是表現(xiàn)主義者伊別申,他也不認為回憶毫無意義,陷入困境的他在回溯過去講過的笑話,企圖讓自己快樂一次,他的第二人格同樣失敗了。驚慌失措的他對著我和格林發(fā)出疑問,快樂是什么?快樂到底是什么?
我他媽的更不知道快樂到底是什么。
隨著伊別申的倒下,第三幕戲劇宣布結(jié)束。我和格林再一次架著他從舞臺上下來,這一次我們沒有聽見背后的唏噓聲,反而是沉默蓋過了所有的聲響。伊別申沒有達到丑化狄俄倪索斯的目的,反而創(chuàng)造了一部悲劇,那跟他身上流淌的顏色截然不同的故事氛圍索然無味,卻因為粉身碎骨的姿態(tài)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響,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毀滅自身來揭露這個世界的謊言。
把伊別申放到地上,光粒零散的他猶如一攤渾濁的水。我問他,你的戲劇還有第四幕嗎?伊別申抬起頭來看著那個他已經(jīng)不能獨自爬上去的舞臺,如果他把戲劇的最后一幕寫出來,那么他就沒有了表演的能力,他將化為透明人,化為烏有。伊別申搖搖頭,放棄為這部失敗的戲劇作一個結(jié)尾。他笑著說,觀眾已經(jīng)清楚結(jié)尾是什么了,我想把這部分筆墨留下來。
我不知道伊別申留下這部分筆墨做什么,也許就保持當下這個形態(tài),目睹狄俄倪索斯空間走向末日,或許再創(chuàng)造出別的戲劇之外的文章。我隨著伊別申躺下,天空中的立體幾何在快速旋轉(zhuǎn),四周又響起了那首歌謠,我趕緊拉著伊別申站起來,以為狄俄倪索斯會再次帶著七色光降臨,那樣的話伊別申就可以擠到立體幾何旋轉(zhuǎn)的中心去重新為自己涂上顏色。立體幾何快速旋轉(zhuǎn)卻沒有引進任何的光線,只有一陣陣的風,幾乎將伊別申身上的光粒子吹散。伊別申躺在地上大笑。他生氣了,伊別申說,他喜歡玩弄棋子,終于還是被棋子玩弄了一次。
對于這個從來沒有風的空間,風非常難得。格林異常興奮,他認為洞口已經(jīng)開啟,風通過洞口吹進來,風會動搖原本按規(guī)律流動的立體幾何,那就有可能把牢籠的結(jié)構(gòu)破壞,只要有一絲縫隙,光就能夠從這個空間逃出去,只要找到洞口格林就有走出去的勇氣。疲憊不堪的伊別申不再光芒萬丈,格林捧著他的手掌。他說,伊別申,偉大的伊別申,是你用刻骨銘心的詞句打開了那個洞口,你是偉大的先驅(qū),你看到了更遠方,你可以永遠閉上你的眼睛了,作為先驅(qū),你可以倒下了,接下來的路,我來替你走下去。
我相信格林已經(jīng)知道如何找到洞口,他解讀了那么多文字符號,掌握了狄俄倪索斯手稿的大致內(nèi)容。我低下頭去問伊別申,你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你要怎么利用這所剩不多的顏色?伊別申睜開眼睛看著我,看得我眼淚橫流,這個表現(xiàn)主義者,把他的喜怒哀樂都奉獻給了戲劇,他不在乎格林所說的,是他的戲劇表演讓洞口開啟,他只想繼續(xù)表演下去。伊別申翻過身去背對著我,他決定用最后的顏色寫一封信,然后把這封信和前三幕劇本一起投進黑洞。信是這樣寫的:
狄俄倪索斯先生:
創(chuàng)世者以及最偉大的戲劇家,我在想,也許你書寫的偉大戲劇不止一部,因此狄俄倪索斯空間也不止一個,你出色的虛構(gòu)才華,把我們都騙到了經(jīng)過你精心設(shè)計的迷宮中,你給予我們虛假的生命以及真實的故事,你是一個出色的工匠。你引誘了在太空中流浪的光,來做你的故事角色,然后用無數(shù)個故事將他們套住,永恒捆綁在空間里頭。
故事不能真正套住一個角色,也許角色的動作和語言都已按照你的設(shè)定進行,但你依舊不能套住每一個角色,角色有其思想,總能在你疲倦的時候、在你沉迷的時候脫離你的控制,改變故事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個故事的你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由此可以推測,你虛構(gòu)的所有故事當中,都有不接受你控制的角色,他們在你創(chuàng)造的空間里自由發(fā)揮,他們破壞戲劇的故事生態(tài),從而毀滅你創(chuàng)造的空間,是這樣嗎?
請收下這份不完整的劇本,收下這封信,當有一天,你虛構(gòu)的角色在故事里把你嘲笑了一番,你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因此你會置他于死地。請原諒我的冒犯,狄俄倪索斯先生,同樣是戲劇創(chuàng)作者,我們本本分分虛構(gòu)故事,你將我寫進你的劇本里,我把你寫進我的劇本里,相互為棋子,如此而已。畢竟,作為英雄主義者,總不能碌碌無為,那首歌謠不也是這樣唱的嗎,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
四
1
黑洞吞下伊別申的手稿就像喝下一口水,波瀾不驚。伊別申化為透明人在我們眼前消失不見了,他失去了靈魂。我們有時候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是否跟上了我們的腳步,我們正在離開A形立體幾何,把舞臺讓給后來者。格林走在最前面,他帶我們?nèi)ふ业叶砟咚魉箍臻g的洞口,他大步往前走的時候,我為伊別申的犧牲暗自悲傷,身邊失去了一個能說會道的角色,也沒有誰再哼唱那首名為《狄俄倪索斯》的歌謠,我感到孤獨。
羅曼妮和勒芙再也無法體會孤獨了,她們過于用情,兩個身體交融在一起了。我和格林曾嘗試將她們分開,但她們的顏色是那么的暖和、爛漫,是那么的相似,以至于我們根本沒辦法區(qū)分。融會在一起的羅曼妮和勒芙讓格林氣憤。他一邊梳理她們的光粒一邊斥罵,你們這樣根本不尊重規(guī)則,你們在走向毀滅。羅曼妮和勒芙?jīng)]有把格林的話聽進去,她們已經(jīng)把外界遺忘,正如格林所說的,她們正在走向毀滅,當兩個光人徹底融會在一起,她們會吞噬掉對方的光,從而改變彼此的顏色。
無可避免要走向毀滅,格林放棄了羅曼妮和勒芙,不再刻意去分開她們。就讓她們走向毀滅吧,格林說,我要去尋找洞口了。但我不能忍受伊別申化為烏有后還要失去羅曼妮和勒芙,作為一個俱樂部,一個集體,我們不應(yīng)該放棄彼此。盡管我已經(jīng)無法區(qū)分哪一部分是羅曼妮,哪一部分是勒芙,我還是將她們捆綁在一起,牽引著跟在格林身后。
格林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謹慎,仿佛走錯一步就會一直錯下去,就會錯過洞口所在位置。每一個游戲都有勝利者,游戲還在繼續(xù)就說明勝利者尚未出現(xiàn),格林說,我們正在接近洞口,走出洞口,才是下一個關(guān)卡。俱樂部里,只有我和格林清醒著,并且能夠清晰表達,由于看不見伊別申,我并不知道他有沒有跟隨我們走下去。對我而言,洞口的意義不大,游戲結(jié)束以后還有下一輪游戲,在這個關(guān)卡是要創(chuàng)作偉大的戲劇,到了下一輪游戲也許就是要創(chuàng)作一部偉大的小說,無聊至極。
格林否定了我的觀點。他說,每一輪游戲都有通往下一個關(guān)卡的鑰匙,洞口就是一個優(yōu)美的句號。不可否認,格林條理清晰,他已經(jīng)掌握了這個空間的規(guī)律,他只需要找到洞口,這輪游戲就得宣布結(jié)束。他一步一步向前探索,每向前走一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拖著羅曼妮和勒芙的合體跟在他身后不知走了多遠,直至走到一個風很大的地方,格林停了下來,他張開雙手,任風將身上的光粒吹得混亂。我們找到了,格林說,風是最好的引路者。
前方是一個M形立體幾何,風正是從那里吹來的,根據(jù)格林的推測,空穴來風,風口就是狄俄倪索斯空間的出口,M是一道拱門,可以擺脫引力通往太空。格林在前方跳起了舞,用流暢的舞步向M形立體幾何靠近,風不時將他吹得腳步踉蹌,依然無法改變他的方向。
風幾乎把格林吹得魂飛魄散,他像一個搖擺不定的氣球,當他終于觸摸到M形立體幾何中間那根結(jié)實的柱子,風停了,格林繞著M形立體幾何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M形立體幾何跟其他形狀的立體幾何沒有太大區(qū)別,風是從M形立體幾何后方吹來的,M形立體幾何并非洞口,洞口還在遙遠的地方。
格林失去了方向,當他站在M形立體幾何前,他不能判斷風從哪里過來,因為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他想繼續(xù)尋找洞口,卻無從下腳,他一度還以為自己走出了狄俄倪索斯空間,因為只有走出了洞口才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風。對于絲毫沒有改變的環(huán)境以及自身狀態(tài),格林大為光火。他對著天空大罵,去你的狄俄倪索斯。
M形立體幾何就在我身前,仿佛一扇門,一扇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我在M形立體幾何前坐下,將牽引了一路的羅曼妮和勒芙安放在墻邊。我已經(jīng)無法辨別她們的模樣,失去感知的她們在瘋狂吞噬對方的顏色,然后轉(zhuǎn)化成新的顏色。風是難得的動靜,說明狄俄倪索斯空間是留有活口的空間,并非密封空間。風能夠增強情緒與感知,因此我在風中顯得格外舒適。我又想起了我的戲劇創(chuàng)作,我已經(jīng)寫下了三個句子,我該繼續(xù)寫下去了。如果格林真能找到洞口,在他抵達洞口之后,狄俄倪索斯空間想必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時候我可能難以再完成我的創(chuàng)作。我想吟唱那首名為《狄俄倪索斯》的歌謠,生怕風將歌謠帶到格林耳中去,于是又把唱歌的念頭按了下去。
戲劇創(chuàng)作也不過是虛構(gòu)故事設(shè)置游戲。我終于明白了伊別申在化為烏有之前說的那些話,那首每一個光人都會唱的歌謠已經(jīng)在說明這個事實,在我們走向毀滅之前的所有舉動和所有對話都是被精心設(shè)計的。也許狄俄倪索斯能夠通過光的顏色控制光人的情緒,但是他沒有能力控制我們的心理活動,同樣,活在我戲劇里頭的角色,他們在想什么我也一無所知。或許這是戲劇創(chuàng)作唯一的意義。
寫完第一段話,我已經(jīng)感到疲憊,比漫長的行走還要疲憊。我身上流淌著紫黑色的光,因此我覺得我的書寫更像創(chuàng)作,當初伊別申寫下金燦燦的文字,更像一部宣言。戲劇的開頭已經(jīng)注定了故事的走向,就如格林一直想要找到的洞口,那是終將抵達的地方。我為戲劇的開頭感慨了很久,這將是我作為光人一生的故事,我將會以組織的名字來為這部戲劇命名——《狄俄倪索斯俱樂部》。
2
寫到這里,格林走過來怒斥我。他說,明知道寫戲劇是一個謊言,還要花費心思做這種蠢事。格林看見我身上流淌的顏色已經(jīng)暗淡了許多,有些恨鐵不成鋼。俱樂部里,伊別申化為烏有了,羅曼妮和勒芙已經(jīng)失去意識,而我還要走伊別申走過的路,格林覺得我是執(zhí)迷不悟。
攤開雙手聳聳肩,我癱軟在地上,世界在快速轉(zhuǎn)動,我終于理解了那首名為《狄俄倪索斯》的歌謠,我寫下的這些文字是我嘔心瀝血的產(chǎn)物,它們是優(yōu)美的,它們并非虛無,而是永恒的實在。那么,你的計劃又是什么呢?我問格林,你在這個地方琢磨好久了,是該有一個繼續(xù)走下去的方向了吧?盡管我花費了不少的顏色,我相信自己還能走到空間的盡頭,如果那里真是洞口,我會把故事留在洞里。
格林低下頭,下一步該往哪里走,他沒有方向。他把希望寄托在M形立體幾何之巔,就像當初在A形立體幾何舞臺上那樣,他需要遠眺,需要更廣闊的視野,需要立體幾何給他新的指引。格林像吸盤攀爬在光滑的白色柱子上,壁虎一樣扭著身子朝高處攀爬。他的形態(tài)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道碧綠色的光,他做任何事情都有恒心,即便挫敗了也能沉住氣。
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所有光人都會變成你的模樣。我扭過頭去,看見是羅曼妮和勒芙的融合體在說話,那個重新組合的光人說話的聲音不像羅曼妮也不像勒芙,我難以分辨其性別,因此,后面提及這個光人,我都將用“其”來指代。其色彩斑瀾,充滿智慧,沒有形成兩條腿,無法行走。其身上流動的光,我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詞匯來形容和描述,其美麗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才華能表達的范疇。
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所有光人都會變成你的模樣,其重復(fù)說,光從洞口進來,里面全是你的影子,無數(shù)個你在閉塞的空間里,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是你,太好笑了。這個羅曼妮和勒芙融合而成的光人顯然是新的個體,我問其姓名,其不經(jīng)思索就說,其名字為賽特。其一刻不停地說著話,仿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那般,說話對其來說是新鮮事。格林已經(jīng)爬到半空,他還得繼續(xù)往上爬,地上就我和賽特,我身上的光粒尚未將空白的部分填滿,因此我異常疲憊,賽特無休止的講話我沒聽進去幾句。
暫停一會兒,我說,我已經(jīng)沒有太多力氣記住你說的話了,但你肯定是一個新的角色將要進入我的戲劇創(chuàng)作當中,所以你要說得慢一些,好讓我把你說的話寫下來。賽特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其聽了我的建議,降低了說話速度,對于能夠成為我戲劇中的角色,其感到特別興奮。這好比把我推向洞口,賽特說,假如每個光人的劇本里都有我,那我就是站在洞口的那個,全世界都是我的影子,我就是狄俄倪索斯。
賽特身上的光粒子攜帶著其誕生之前的記憶,其自身并未經(jīng)歷過的很多事情,甚至連羅曼妮和勒芙都沒有經(jīng)歷過或者不了解的事情,其了解得異常清楚,連細節(jié)和對話都能夠完全復(fù)制。是風把所有秘密告訴了我,賽特說,風無所不知。我毛骨悚然。賽特替代了伊別申,在我身邊哼唱起我始終沒勇氣去唱的歌謠: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演戲,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
孩子才是最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賽特便是這樣一個孩子。賽特說,狄俄倪索斯空間是流動的空間,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抵達狄俄倪索斯空間的任何一個角落。賽特總問我的戲劇寫得怎么樣了,是否寫到了其出現(xiàn)。其對自己的誕生不感興趣,不在乎羅曼妮和勒芙誰是其母親,誰是其父親,但其在乎自己在別的光人所創(chuàng)作的戲劇中是怎樣的角色。
于是我和賽特討論起戲劇創(chuàng)作和戲劇表演。還是那個最根本的問題,什么樣的戲劇才是最偉大的戲劇。賽特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因為最偉大的戲劇永遠都是下一部。至于戲劇的舞臺表演,賽特認為舞臺本身就是藝術(shù),只要有角色站在上面,就是一種表演。在睿智的賽特面前,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其觀點,我們之間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
我馬上就要化為烏有了,我對賽特說,我將用盡每一滴顏色,拼湊成文字,那會是永恒的實在的故事。賽特說,所有的虛構(gòu)都不實在。我堅信故事是一種實在。賽特聽說我將要化為烏有,便不再催促我把戲劇寫完。其知道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名為伊別申的朋友,一個已經(jīng)化為烏有的朋友,賽特能夠看見透明人,其第二次提及實在的時候,竟然同意了我說的故事也是實在這個觀點,其還說,透明人也是實在。
并非化為烏有,賽特說,那個名叫伊別申的家伙,他寫了一部出色的喜劇,喜劇的終極目的并非逗觀眾笑,喜劇的終極目的是反諷,伊別申是一個實在,他的故事也是,只要站在舞臺上,他和他的喜劇都是成功的藝術(shù)。我為賽特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所有具備故事的事物都具備生命,這是賽特的話。其認為風是陪伴其嬉戲玩耍的孩子,風吹過所有的地方,了解這個空間的每一寸土地,清楚狄俄倪索斯空間所發(fā)生過的所有的故事。風包裹著我虛弱的身體,我仿佛能夠聽見風的語言,但是風的語言細碎,我不清楚它到底跟我說了什么。我沒有賽特那樣敏銳的感知能力,我是一個將要嘔心瀝血的光人。
格林已經(jīng)爬到M形立體幾何的頂端,站在最高處呼喚著,讓風告知他,洞口在哪個方向。高處的風很大,格林仿佛馬上就要從燈芯上脫離的火苗。他沒有成功,遲鈍的感知能力無法識別風的語言,格林選擇放開雙手,縱身一躍從M形立體幾何的頂端跳下。與地面接觸的瞬間,他變成了一團綠色的水狀物,水狀物重新構(gòu)造出他的軀干。
就那樣,格林說,狄俄倪索斯把路藏起來了。
3
格林再一次陷入迷惘。
風還在吹,那種冰涼的感覺異常舒適,跟風玩耍的賽特在不遠處搖擺著,格林這才注意到賽特的存在。格林從地上坐起來,看著賽特身上的顏色,感到不可思議,他沒有見過如此與眾不同的美麗的顏色。當從我口中得知賽特是羅曼妮和勒芙的結(jié)合體的時候,格林頃刻變得面無表情,他斥責賽特是非自然產(chǎn)物,是對自然法則的違抗,他對賽特不屑一顧。
賽特能夠洞察格林的內(nèi)心。我并不在乎我的誕生,就好像第一個光人是怎么出現(xiàn)的,做這樣的考究會有無窮盡的答案,賽特說,既然都是光映射的立體圖像,也許是兩個符號黏在一起造就了我這副模樣,理論上,我們都是同一產(chǎn)物。格林不予理會,作為綠色光人,自然法則是他恒久不變的信仰。
賽特想要得到格林的注意,想獲得所有光人的目光,想存在于每一個光人的劇本里,只有這樣,才能夠在狄俄倪索斯空間里無所不在,其想要成為狄俄倪索斯空間的幽靈,能夠與狄俄倪索斯相提并論的幽靈。于是,其對格林說了一番話,使得格林勃然大怒。賽特說,在流動的空間里,所有旅行都是多此一舉,作為永恒的光,只需站在原地,所有事物都會來到身前,通往外部的洞口也是。
格林顯然無法站在原地等候洞口自然出現(xiàn),地表的流動速度過慢,盡管他有恒心,而答案的吸引力會把他的耐心一點點吞噬掉。因此,格林指著賽特大罵不止,賽特卻大笑起來,說了一堆理論來證明其分析沒有錯。格林從賽特口中聽出了其中的合理性,因此盡管厭惡賽特,盡管憤怒,但只要是他可以利用的線索,他都會緊緊捉住。格林讓賽特指出洞口所在的方向。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格林說,你告訴我,洞口在哪里。賽特攤開雙手說,我也不知道洞口在哪里,風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風跟我一樣,不在乎自己從哪里來。
格林認為賽特在繞圈子,為了從賽特口中得到洞口的方向,格林軟硬兼施,邏輯謹慎的賽特始終沒有說漏嘴。后來,格林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風吹到賽特身上的時候賽特身上晃動的光會呈現(xiàn)一個線路斑紋,線路斑紋的走向就是風向。于是他把賽特捆綁起來,推到M形立體幾何前,根據(jù)賽特身上的線路斑紋找到了風向。
向右,格林對我說。他牽引著賽特往右走,M形立體幾何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他將M形立體幾何拋在身后,就好像拋棄一座破房子。賽特被捆綁著失去了自由,但是其毫無辦法,其光擁有出色的思維邏輯,而行動能力為零,這也是他愿意留在原地等待洞口出現(xiàn)的原因。沒有行動能力,你談何自由,格林斥罵賽特,我把你拉到洞口,能夠看一眼洞口是你的運氣,否則你將在原地僵化成石頭。
也罷也罷,賽特說,本以為我是出色的演員,沒想到我只是一個風標。格林打斷了賽特的話。他說,別以為你裝作天真爛漫就能蒙騙過關(guān),你有出色的口才,但是你沒有行動能力,你想要成為所有光人戲劇中的角色,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抵達洞口,我不會讓你得逞,站在洞口的那個,將會是我。
格林的一席話讓我恍然大悟,原來成為所有光人戲劇中的角色也能抵達洞口,我不由得想起賽特剛蘇醒時說的第一句話: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的所有光人都會變成你的模樣。
賽特果真是一個出色的演員,利用天真爛漫的顏色把我欺騙了。我已經(jīng)進入其圈套,并在我的劇本里寫下了其名字,描繪了其模樣。雖然我的目標是記錄所有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的光人和故事,想到賽特最終的目的,我依舊感到心寒和悲傷。所幸格林看穿了其陰謀。思維邏輯以及語言層次都在普通光人之上的合成光人,很難相信其目的的純粹性。
往右,賽特說。每當前方遇到障礙物其都會大喊往右,格林通過賽特身上的線路斑紋也判斷風是由右邊來的,賽特所交代的方向,不過是想獲得格林的信任和好感。賽特曾哀求我解救其,但其用謊言來傷害我,我對其失望透頂,更何況我根本無法改變格林的做法。面無表情的格林掌握了風向,就不需要賽特的主動交代,他拖著賽特走在前面,我緊緊跟在他們身后,我已經(jīng)無路可去,只好繼續(xù)走下去,直至身上的顏色被我用盡。
漫長的行走中,我看見了周圍環(huán)境所發(fā)生的變化,風已經(jīng)沒有那么猛烈,按照賽特的意思,那是因為我們行走的速度習慣了風的阻力,從而覺得風沒有那么強勁。幾次往右的行走后,出現(xiàn)在眼前的立體幾何變得殘缺不全,光滑潔白的表面出現(xiàn)了裂縫和斑點。格林也留意到了周圍風景的不一樣,但他依舊鎮(zhèn)定自若。路上沒有再遇見其他光人,無法行動的賽特和孱弱的我根本無法干預(yù)格林的作為,只要繼續(xù)往前,他就能成為第一個抵達洞口的光人。
天空中出現(xiàn)的彩云足以證明我們在接近洞口,我感慨自己走了如此遙遠的路,在行走的過程中,我反復(fù)回看自己寫下的文字,好像反復(fù)經(jīng)歷那些故事,反復(fù)做方程式,疲憊不堪。故事果真是一種實在。
走到一個倒V形立體幾何前,風完全停止了,格林再去觀察賽特身上線路斑紋的形狀,已經(jīng)不能獲得任何信息。這是個無風之地,賽特說。格林謹慎地將我和賽特攔在身后,他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抵達洞口。倒V形立體幾何是所在地唯一的建筑,上面有幾條巨大的裂縫。格林朝倒V形立體幾何走去,看著他碧綠色的身姿,我竟有種故地重游的感覺。格林徘徊許久,從倒V形立體幾何中間穿了過去,隨后消失不見了。
五
格林從倒V形立體幾何里消失后,游戲宣布結(jié)束。
空間的流動停止了,黑洞也全部消失。這就結(jié)束了?賽特搖晃著身子自問。黑洞已經(jīng)拒絕所有的投擲,所有尚未投出去的劇本都將爛在自己手里。賽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跟我說,你的也是,但請你務(wù)必存放好劇本,那是我第一次被寫進戲劇里,是我的第一個實在。我眺望格林消失的地方,倒V形立體幾何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見過,當我走近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們曾經(jīng)表演戲劇的巨大的A形立體幾何,只是A形立體幾何的下半部分已經(jīng)被地表吞沒,只留下舞臺之上,形成一個三角形洞口,舞臺與地面平行,整個大地都變成了舞臺。
盡情表演吧,我對賽特說,我們正在舞臺之上。賽特興奮不已,開始無休止地說話,或者歌唱。我試著像格林那樣穿過洞口,但是我并沒有消失,這個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的天體也沒有再發(fā)生任何改變,游戲的勝利者只有一個,格林毫不留情地將我們拋下了。回想這一路上,我們遇見的每一個立體幾何都不是偶然,所有的路都是必經(jīng)之路,游戲設(shè)計者早已為我們做出安排,包括讓格林走出洞口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天空流散著不同顏色的粒子和線條,是光,光映射出萬物。時間與空間是融合的整體,作為完整的光點,我想,未必非要抵達最高維度才能看透宇宙的結(jié)構(gòu),光作為宇宙的一個極小的部分,也能夠透射出宇宙的面貌,作為光粒子的組合體,我們迫切想要知道宇宙的真相,卻未能認識自己。
黑洞是這個空間的窗口,如今所有窗口都關(guān)閉了,這是一個被遺棄的盒子,游戲結(jié)束后,原有的模型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多數(shù)者都只是勝利者走向光明的臺階和犧牲品。跑出洞口的勝利者并非救世主,相反,他摧毀了狄俄倪索斯空間。勝利者是格林也無可厚非,他也許知道走出洞口的后果,他毫不猶豫,他的信條是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
倒V形立體幾何四周陸陸續(xù)續(xù)圍過來許多光人,當?shù)乇聿辉倭鲃樱虐l(fā)現(xiàn)狄俄倪索斯空間是如此狹小,光人輕易就聚集到了一起。是白光蒙蔽了我們的眼睛,使進入我們視野中的都是幻象,眼睛并不始終提供實在的映像,有時也是說謊者的幫兇。
拍拍賽特的肩膀,其忙著跟所有經(jīng)過其身邊的光人說話,企圖在他們的觀念中留下印象,其認為那是抵達永恒的方式,真正的消亡是宇宙中關(guān)于你的記憶都不再存在,甚至連刻在石頭上的名字都被風雨摧殘的那一刻。我說,我該走了,我想離開原地到邊緣去看看。賽特滿不在乎,其傾盡所有才華跟從身邊經(jīng)過的光人交流,其同時跟無數(shù)個光人交流,其應(yīng)付自如,無可奈何的是,失去了意義和價值的光人已經(jīng)無心創(chuàng)作,他們的故事隨著謊言被拆穿而破碎了。
只要保持行走,最終總能走到盡頭,這本該是植入我細胞中的觀念,卻不知在何時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不見了。光人都在朝倒V形立體幾何走去,那是狄俄倪索斯空間僅剩的立體幾何,那是他們唯一的方向指引。我不需要燈塔,我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前方。
在沒有時間概念的行走中,狄俄倪索斯空間的邊界終于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世界的邊緣,對面也許是另一個世界,也許只是一片虛無,但無關(guān)緊要,我站在了世界的極端,我無法向上跳太高,也無法向下墜落,只要沒有枷鎖將我困在原地,我就該向往所有的邊緣。
狄俄倪索斯空間的盡頭空無一物。
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
我用所剩不多的顏色寫下這樣一句話,作為戲劇最后一幕的開端。從狄俄倪索斯空間的邊緣離開,我想找個地方為我的戲劇收尾,不管黑洞是否存在,我創(chuàng)作這部戲劇不是為了投進黑洞換取意義和價值,我并不打算讓黑洞里面的審判者來審判我的戲劇。黑洞通向的,也許是萬丈深淵。
狄俄倪索斯空間正在淪陷,這個白色的天體即將分崩離析,原本光滑的表面出現(xiàn)了裂縫,光人亂成一團,企圖找到出口離開這個天體,或者實現(xiàn)本體的轉(zhuǎn)化。他們想必不是要轉(zhuǎn)化成文字,而是轉(zhuǎn)化為更高級的生命,可以在更高維度上俯瞰狄俄倪索斯空間。
沒想到能再次遇見“詩人”,那時我身上的顏色已經(jīng)將盡?!霸娙恕币琅f保持著那副不衰的樣貌,他終于達到目的,看到了狄俄倪索斯空間的末日?!霸娙恕睂ξ艺f,朋友,請不要悲傷,所有的形態(tài)都逃不過消亡,因為死亡的存在,世界終究還是以悲劇收尾,無論我們是實體還是光的投影,除了完成游戲?qū)崿F(xiàn)升華,死亡也是一種轉(zhuǎn)化方式,我們正是這樣一次次轉(zhuǎn)化而來的,無需為轉(zhuǎn)化方式唉聲嘆氣,我們無可避免將再一次化為烏有。
“詩人”揮一揮衣袖揚長而去,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秘密要告知我,一個即將消亡的空間不需要秘密。在我即將畫上句號結(jié)束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一個人形輪廓的透明影子,我知道透明人能夠看見透明人,而即將成為透明人的我看見的正是伊別申。
伊別申的出現(xiàn)讓我激動不已,就算馬上化為烏有,我也能夠找到陪伴。我問伊別申,你去了哪里?你沒有跟在我們身后。我指的是我們最后一趟尋找洞口的旅行。伊別申說,我一直都在這個地方,在舞臺上,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我的表演。伊別申在舞臺上把他的戲劇表演了上百遍,在他眼中,表演是一種修行,只要足夠誠懇,就能成為戲中所寫的那個角色。
伊別申問我的戲劇寫得怎樣,是什么樣的故事。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說,戲劇名為《狄俄倪索斯俱樂部》。伊別申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內(nèi)容,沒有再問下去。他說,戲劇家應(yīng)該熱愛表演,即便舞臺即將要坍塌,舞臺無處不在。
盡情表演吧,伊別申說,美麗的謊言,也是一個好夢。他唱起那首曾經(jīng)欺騙了無數(shù)光人的歌謠:為度過而度過,為角色而演戲,以血為墨水,以骨骼為筆,寫一部戲劇作為追悼詞,我們都是狄俄倪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