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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說到我在Castel di Tora的房子到底租了有多久,大家都有點說不清楚,比如有一次我跟上海藝術家鳥頭阿弟說,好像是三年好像是四年……剛才我查了一下與房東Serena的短信記錄,我們第一次互留短信居然是在二○一八年六月,所以,我是在第五年的時候離開了這個被我稱為“小村”的地方。我從小村帶走的屬于小村的東西,除了小賣部的橄欖香皂(我居然曾經想,我怎能搬到一個沒有這種香皂的地方,我每天需要洗無數次手,而這種香皂一點都不傷皮膚),還有德國鄰居幫我買的消毒液和消毒啫喱,小賣部的黑色牙膏,去參加安迪婚禮時在超市買的那種粘毛的滾筒和兩包姜粉(小賣部沒有任何跟姜有關的東西),還有那條我去瀑布散步穿的深藍色的運動褲,因為來不及洗,此時穿上會想到那條通往瀑布的小路……
其實我的“小村”并沒有通常的“村莊”的樣子,事實上由于當年墨索里尼要造人工湖(那令人羨慕的我窗外的圖蘭諾湖是人工湖),這里的村民們失去了可以種植莊稼的農田。
Castel di Tora被稱為拉齊奧的奇跡,它也是我的奇跡,它向我提供了一種適合反思的生活。它有著中世紀的樣子,這里所有人都認識所有人,而且所謂的“所有人”經常見到的也就十個左右,漸漸地我開始習慣和喜歡這樣的生活,盡管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會永遠住在這里。
我的房東Serena是那種強大又通情達理的意大利女孩,她是律師,住在羅馬,她對我很好,而且從不打擾我。她當然不是那些曾經來過上海,跟我一起玩過的朋友,也沒有看過我的書,事實上沒有人再在乎我是誰。我曾暗自害怕的人生就是我不再擁有任何特殊性,而現在只有偶爾來看我的背著雙肩包的安迪——他的公司剛被評為這個世界最值得關注的人工智能公司——他在跟大家說起我時,依然像是在說一個永不散場的“香海爬梯”。
我的公寓是新裝修的,我臥室的床上方的燈罩是黑白色的,上面印著各種卓別林的電影海報。這些年我無數次瞪著《煤氣燈》的海報想著我自己的電影人生,盤算著如何解決那一個接一個的難題,并且時不時感嘆Serena肯定想不到這燈罩會與我有如此奇妙的關系。
每當跟上海的朋友說起托拉古堡的冬天,我經常會說:只有我能夠住在這里,只有我!這么說并沒有貶義,住在這里是不容易的,這同時也構成了我的反思生活的特質,就看你要什么了。比如,現在無論住在哪里,我都吃得非常簡單,看到朋友圈大家發(fā)吃的,我總是驚嘆大家還是吃得太復雜,就好像我以前沒有在上海住過那樣;在這里我?guī)缀鯊牟缓染?,有一年圣誕節(jié)之前,我突然非常想喝酒,去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在湖邊的鐵皮餐廳里買了一瓶可能是做菜的紅酒,那次我喝得挺高興的,那之前我六年沒有喝酒了,但也就那一次自己買酒;我以前很喜歡喝茶,現在我也不喝茶了;我也不買講究的護膚品了,我并不是每天都洗臉的,但我會想象自己隨時可以穿上黑色的晚禮服涂上亮色的眼影或者夸張的煙熏妝,并且讓嘴唇的顏色顯得很當代。
小村的冬天大家都用木頭取暖,我經常趴在窗前聞著鄰居家飄來的木香想著:哦,從前大概就是這樣,有錢人家飄著燒木頭的香味,那時應該只有一種取暖的方式……我的公寓沒有這樣的取火設備,我用的是一種通電的壁爐,燒的是一種用木屑、秸稈等混合起來的顆粒燃料,這些顆粒來自工業(yè)的可回收物和邊角料,比燒木頭更環(huán)保,但是這些顆粒需要去訂或者雇車出去買。打電話訂需要現金,而小村沒有取款機。雇車出去取錢或者去買,很快出現了一個問題,其實小村是沒有出租車司機的,雇鄰居開車幾次以后,鄰居開始敲我的門送我禮物,比如有一次我打開門看到鄰居手里拿著一個新的手提包要送給我……也許是因為跟我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的藝術家兔比怕跟人接觸,總之我也怕跟人接觸了,原則上我不想跟任何人來往,除了最要好的幾個朋友,我不覺得這是我對人不感興趣的表現,也許我是緊張所有可能會失控的狀況。也許我只是累了,我對那些無力掩蓋任何無禮的禮貌厭倦了——在小村我就是這種人,而我的鄰居們并不是。
最開始時,我不會正確使用這種壁爐,它是那種你按了某個按鈕之后需要等上十分鐘再按第二個按鈕的設備。有一天我家來了一位會說英語的鄰居,她叫Antonella,比我年長一些。她第二次來幫我看壁爐時,身邊有一位看著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德國人,他是一位建筑師,他說在小村的樹林中造了自己的家,我想象他家有著透明的玻璃墻,可以看見四周的樹林。這是他為他女朋友造的,他說他有過一位作家女朋友,后來因為住在這里“怎么也暖和不起來”而離開了他。
疫情前,Antonella只有在夏天才會來小村住幾天,大部分時間她在羅馬。她以前在出版社工作過,現在她是一位按摩師。大部分的歲月里,她是唯一一個跟我溝通的鄰居,哪怕她在羅馬。她會說英語,非常有耐心,總是幫助我。有一次我因為操作錯誤被吞卡了,我當時盤算著跟銀行裝得神經質一些也許能及時拿回我的卡,但是裝著裝著我真的生氣了。Antonella并沒有因此而覺得我是一個神經病。幾乎每個夏天Antonella都會帶我去附近的古堡看舞臺劇,我們最后一次看的劇是設想帕索里尼和龐德在一座花園的中央相遇了……與Antonella去附近古堡看戲是這些年我唯一的夜生活,我穿著在南京路朋友的小店買的外貿Miu Miu,拎著Suzhou Cobblers的熊貓小包,戴的戒指是有一次雜志拍我女兒時化妝師帶來的,那一期我女兒在采訪中說有時她覺得自己有著一顆八十歲老奶奶的心……那次拍照結束我們去了K11,我看著她很認真地把拍照穿的衣服都收拾好,把包扣上后安靜地坐在那里等著上菜,她身后的玻璃廚房里有一排芒果……
“德國鄰居”是我跟在上海的朋友講故事時用的名字,他的名字叫Wichard,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我說:哦你的名字聽著很像“微信”(Wechat)……Wichard這個名字聽著太過真實,我用“德國鄰居”這個名字來講故事。我跟德國鄰居疫情前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村口的臺階處,我們當時可能說到我想在廢棄的宮殿安圖尼的山頂做跳舞爬梯,請中國朋友來放音樂……之后他為這個談話發(fā)給我一條短信,當時他正準備去南非——他每年冬天都去南非,他父母和兄弟在那兒;而我當時正準備去比利時和荷蘭邊境的地方寫一個故事。后來意大利爆發(fā)疫情,德國鄰居被困在南非,我的荷蘭農場的房東因為我沒有留意到她的狗想上廁所的意圖而不高興之后,我在安特衛(wèi)普的一套愛彼迎上租的公寓里住了四個月……我們再次見面時,已是兩年或者三年以后了。
現在是二○二二年十月,七月的時候我的電腦突然壞了,去羅馬修電腦對我來說是有些復雜的,得雇司機,也有可能需要坐火車,因為這里都是山路,我暈車,也許還得在羅馬住酒店,或者多次往返羅馬,去羅馬簡直比去巴黎還復雜……好朋友皮皮從柏林給我快遞了一臺電腦,但是由于我操作不當又需要重新安裝。最后我決定花錢雇人去羅馬替我修電腦,Antonella推薦了德國鄰居。德國鄰居非常友好,怎么都行的樣子,他拿走了兩臺啟動不了的電腦,并建議我先用他的一臺電腦。
那以后我們經常通短信,他告訴我修電腦的每一步,很清楚地告訴我價錢。為了我的電腦他兩次開車去羅馬,還幫我買了我要的消毒水和面條,因為他不知道我要哪一種面條,所以他幫我買了越南粉絲。他把這些交給我的時候,我們約在小村的廣場見面,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廣場上,我說過這是我見過的最小最美的廣場,廣場上有噴泉、酒吧、教堂和小賣部。我們坐在那里,談到我想請上海的朋友趙可來這里演唱,我真的一次又一次驚訝于自己的天真和懷舊,我們談到我在做的奇幻亞洲電影節(jié),他談到他曾經陪前妻去各種電影節(jié),最后我們都說到我們已無法生活在城市,我們只喜歡這里……我說在這里所有人都已經彼此認識了一輩子,德國鄰居說這里很多人都是親戚。當時他身旁放著一個紙箱子,里面有一個牛油蛋糕和一個核桃蛋糕,是面包房Maria給他的。德國鄰居說我可以都拿走,他說他最近有些胖了。我很高興地拿了核桃蛋糕,蛋糕上蓋著核桃粉和白糖,可能還夾著一層可可粉,我放在一個曲奇罐里,每天早上喝咖啡時從冰箱里拿出來吃一小塊,那時我并沒有想到這是我享用的最后的Maria的核桃蛋糕了。
我們坐在那里,夕陽很燦爛,有一位鄰居過來打招呼,他們用意大利語交談,我聽不懂。德國鄰居說她在問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看著女鄰居在短暫的片刻盡情使用了你好和再見的禮節(jié)撫摸和親吻著德國鄰居,我似乎才想起來德國鄰居其實是小村里為數很少的不算是老人的男性。
二○二二年的德國鄰居看著好像比我大一些的樣子,其實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的年齡。在某些時刻,尤其是他開車時,他的側面看著像《紙牌屋》里的男主角,這有時會給我一種恍惚的感覺。他是我在小村認識的唯一的非本地人,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我們總是在開玩笑,但其實我們更算是剛剛認識。
那些修電腦的日子,德國鄰居有時會在黃昏的時候給我發(fā)信息,那時我通常坐在屋頂,湖面的遠處有一戶人家好像總在那個時候放同一部電視劇,劇里的人隱約的交談聲每次聽著都一樣。有一次德國鄰居說:我等下去隔壁村莊,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轉轉?那天我們自己住的村莊搞活動,我們這兩個異鄉(xiāng)人并不知道,最后在突然而至的人群中我們驚慌失措地找到了對方。通常在這樣的節(jié)日現場,平時那十幾個鄰居也像游客一樣混在人群中,這一次我看見了小賣部的原主人安托尼爺爺,他拿著一把錫紙包著的烤串要給我,當時我在想這一刻的記憶將會永遠留在我心中……
我第一次來到了隔壁的村莊。隔壁村莊的村民可能原先也是我們村的,中世紀時大概被人搶了地盤,于是在隔壁又建了一個村莊。這里也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也有教堂、小賣部和酒吧。我還是喜歡我住的小村的廣場。在廣場邊我們走上了一個山坡,在某個位置可以看到一個湖邊的類似露臺一樣的地方,德國鄰居說他一直想讓他的朋友在這里表演薩克斯風,但是申請了很久也沒有動靜,這里做什么都很慢。我說:哦在這里表演真的太合適了!大家可以在上面這個位置看下面的表演,或者可以有一對男女演員表演愛情,他們可以從這里走到那里,在湖邊……
德國鄰居帶我走到某個位置,在那個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對岸我住了五年的村莊,他還指給我看某一個位置,那也許就是我在屋頂看了很多年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個湖邊的位置。然后我們回到剛下車時訂的餐廳。在小村其實沒有吃披薩的地方,小村面包房Maria做的披薩是切成一塊一塊的,也很薄但不是脆的那種。我說我想吃披薩,德國鄰居就帶我來了這家據說披薩很好吃的餐廳。這家餐廳的女主人已經八十多歲了,她的丈夫坐在她身旁顯得很悠閑的樣子。我說我想拍一張八十多歲還在餐廳廚房做披薩的女主人的照片,德國鄰居用意大利語跟她翻譯了我的話,女主人說不可以拍她。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講故事的風格。Antonella有一次邊開車邊說:有一天這里路邊出現了一只狐貍,它試圖靠近每一輛車的車窗,所以,它是想干嗎呢?德國鄰居的敘述注重細節(jié),比如他告訴我Antonella有時會約他去隔壁村莊喝咖啡,她會在前一天給咖啡館打電話,關照好要在她喜歡的桌子上放好當天的報紙……這樣的敘述對我來說很有意思,原因在于,我知道我和德國鄰居之所以住在這里是因為我們想要避免這樣“講究的生活”……德國鄰居在二十年前就決定要過一種沒有信用卡沒有房貸的生活,他和前妻買下一棟石頭房子之后,他把它改建成日式的木頭房子。我從未去過他家,我曾很不理解地問他,為什么他的電費一個月才二十多歐元,而我的要一百多?他說因為他使用的電器都是小小的,小小的爐子、小小的熱水器……冬天他就去南非……
德國鄰居講的故事都像是電影的碎片,比如,他說那幾天住在村口臺階邊的雕塑家,經常在自家門口嘲笑那些在夏日高溫中攀登著臺階氣喘吁吁的游客,他說雕塑家指著那些人說哈哈哈你看看你那傻樣子……
修電腦的任務完成之后,德國鄰居又多了新的任務,因為我終于決定要搬家,他得幫我處理我不要的衣服、我留下的行李,他得送我去做上飛機前的檢測,最后我還雇了他送我去機場。
我們在談到如何處理我留下的東西時,他說到他會把不要的有些東西燒掉。他說他有一個爐子用來燒這些東西,有一次他居然燒了一張床墊,以至于對過村莊的人打電話來問他怎么回事,因為遠遠看著他家在著火……
上飛機前他打電話給我,說他發(fā)現隔壁村莊的檢測點不見了。我驚慌地贊美他,他居然會在檢測前一天開車去看一下檢測點!后來我們去了羅馬,這一次我才知道其實去羅馬有一條路是可以完全避免暈車的,只需要付過路費,我驚嘆自己知道得太晚了。此時羅馬幾乎是空的,所有人都去度假了,我?guī)е笆遣皇橇粝碌亩际菦]有錢去度假”的想法觀察著街上的人……當我們把車停好后,當我們在過第一個紅綠燈時,我們聊著天停在了路中央,德國鄰居說他拿著我的兩臺無法啟動的電腦到羅馬,當他下車跨出第一步時,他的一只腳陷在仿佛已被曬化了的馬路上,他簡直不敢相信熱成這樣!我說我們?yōu)槭裁床蛔吡??他說哦現在是紅燈嗎還是綠燈?我笑起來,就像在一部電影里,就像我們已經不太適應過馬路了。我曾想在紅燈區(qū)開一個佛教用品商店,但這些年我連綠燈都沒看到了。在檢測中心,德國鄰居邊等我邊戴著老花眼鏡在手機上查周圍有沒有那種我想吃的炸米團,因為我要走了,不是嗎?而且我還建議是不是去稍微看一下羅馬。在登記和檢測之間,我們去了一個商場的咖啡館,德國鄰居叫了一杯配著冰塊和牛奶的咖啡,我第一次去了公共洗手間,并且很高興洗手間很干凈,我很仔細地洗了手。最后檢測中心的前臺女士跟德國鄰居聊了很久,她笑得很開心,德國鄰居說她告訴了他附近哪里有這種我喜歡的炸米團,我記得她笑是因為她覺得德國鄰居真好,要給我找這種吃的。德國鄰居最后提醒我說,這一位前臺小姐跟前一位給我們登記的前臺小姐長得很像,就像姐妹。我驚嘆道,她們不是同一個人嗎?德國鄰居說:應該不是,因為前面那一位是不會說英語的,她怎么后來突然英語說得這么好?
他開車帶我來到一處旅游景點,我就像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那幢建筑符合我對羅馬一貫的印象——既頹廢又莊嚴,而且確實是我沒有見過的,他說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人用景泰藍裝飾建筑的外部。德國鄰居帶我來到大門口,那天我們好像不能進去,我拍了一些周圍噴泉的視頻,我們還進了一個展廳。過了一會兒,我建議可以離開這里了,他要去找有那種我喜歡的炸米團的餐廳。我們就迷路了,我走進一家甜品店,店員是一位印度女孩,我買了安迪的爸爸喜歡當早餐的那種夾著巨大鮮奶油的面包,我在甜品店坐下吃了起來,我沒有告訴他其實當時我餓得哆嗦了,而且我也腳疼,我在淘寶上買的那雙我去瀑布散步穿的球鞋太小了,但是走瀑布這點路是可以的。德國鄰居簡直不敢相信我會這樣,他開始拍我,我邊吃邊說你真的不要拍……之后我們就徹底迷路了。我開始對著馬路上每一輛出租車喊,德國鄰居說這些車不會載我們的,因為太近了??晌疫€是在喊,很快有一輛車停下來了,司機留著白色寸頭,我把我記錄的停車地周圍的照片給司機看,他確實想了一會兒才決定載我們。司機開始跟德國鄰居交談,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看見司機拿出自己的手機,他給我們看他手機里的小村廣場的噴泉照片,然后很激動地說了一陣子,下車時他對我說:記住,在羅馬你永遠不會迷路!德國鄰居告訴我,司機前幾天居然剛剛去過小村,因為有一位黑手黨成員在小村過世了,他是司機所在的出租車公司的老板。接著德國鄰居說到葬禮那天有人在村里邊走邊演奏著黑手黨葬禮的音樂,這引起了村民的反感……我記得那一天,那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去瀑布散步,我看見了這兩個人在演奏音樂,我還挺享受的,我當然不知道這是黑手黨成員葬禮的音樂。
我們跳上德國鄰居的車,我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回到山里。他說他得在什么地方停下來吃一個冰淇淋。他買了一個小小的冰淇淋,他說恐怕你得等我一會兒,我說沒事你慢慢吃。我注視著這條無名街道上的人們,過了一會兒我說:城市生活真的沒什么意思。德國鄰居邊吃著那盒小小的冰淇淋邊說:是的。
我們的車很快就開到無人的大自然里。我再次感嘆這里太舒服了,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再次問自己,你確定想搬走嗎?要不我就去我想去的地方,但是先留著這套公寓,就像我一貫的那種賭徒心理,我總相信我能掌控所有的事情,哪怕我其實掌控不了……
那以后我們在電話里笑我們在羅馬找不到停車的地方,他說:那司機問我們是哪里的,他覺得我們是傻瓜!我們還談到那一次他帶我去隔壁村莊吃飯的情景,在餐廳散步去廣場的路上,我們碰見過一對從美國回故鄉(xiāng)度假的父子,那位父親跟德國鄰居搭話,他們聊了一陣,那位父親很驕傲自己是在邁阿密開餐廳的,他說他的餐廳叫Ciao……我記得當時暗自贊美德國鄰居的放松和耐心,他跟他們聊了一陣,后來我們回憶這個細節(jié)時,德國鄰居說:我認識那個人的兄弟,如果覺得這里無聊為什么要從這么遠的地方回來?在美國開餐廳很了不起嗎?
我和德國鄰居這種被美麗景色“慣壞了”并且不需要上班的前城里人,和一到夏天滿世界度假的人們,當然是不一樣的。我從未想過我會像他那樣被邀請去跟這些度假的人吃飯,他向我描述在這些飯局上遇到的城里來的女士們,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們聊到了我住的小村加入了一個什么慢旅行項目,參加這個旅行的人會徒步去一些古老的村莊,他們會在一些村莊停留,面包房Maria會把自己的家讓出來給這些游客住,有時德國鄰居會被邀請去跟這些游客一起吃飯,德國鄰居說這些人通常會問他很多問題,但其實第二天這些人就會去下一個村莊,他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最后德國鄰居感嘆,其實參加這些徒步的人通常都是有些心理問題的……
圍繞著最后在小村的日子,我可以寫很多很多這樣的細節(jié),寫得越多越細就越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我全都說了,但其實不是的,總有很多是不太能說的。其實我想說的是,我離開小村以后,德國鄰居還有一個任務,他要幫我去修我房東的鏡子,這個鏡子被我弄壞了,在我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梳妝臺是房東的爺爺奶奶結婚時買的,這讓我非常不安。我很怕房東的爸爸不高興,我更怕他會在小村說我,我很怕有什么關于我的細節(jié)打破了圍繞著一個可愛的亞洲人一切都很可愛的幻覺。好在我可以讓德國鄰居想辦法,他很快就給我找到了修鏡子的,我給他匯了錢,他說兩個星期以后鏡子就可以修好了。一個多月以后,我問他我買下的他的電腦密碼是什么,我現在有兩臺電腦,一臺是皮皮給我的,一臺是德國鄰居的,我買下了他的這臺電腦,他可能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的密碼了,或者這臺電腦根本就沒有密碼,總之他沒有回答我。這時我才想起房東的鏡子,房東告訴我鏡子沒有回到公寓里。
我很禮貌地又追了一條或者兩條短信詢問鏡子的事情,我可以看到德國鄰居收到了我的短信,但他就是什么都不回答了。我知道他在給Antonella裝修羅馬的房子,我知道這個活兒不太容易。但是他怎么能不回答我的問題呢?我給Antonella發(fā)短信,我說他應該回答我,我發(fā)出了一聲感嘆:哎,這些日子人們變得很奇怪……然后我又說:感謝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奇怪的(陌生的)人。Antonella很嚴肅地回答我說:Wichard正在我的公寓很辛苦地工作,他不回答電話(后面跟著兩個意大利單詞沒查出來是什么意思),他非常累。我知道他訂了鏡子,但是鏡子還沒有到。最后不知道是因為Antonella也使用了翻譯機還是怎么回事,她用了英語的“碰灑”這個詞,她說:所以請你不要“噴”。
之前,我就問過我上海的好朋友Casper,德國鄰居為什么不回我短信,她說:他就是累啊……
總有那么幾種事情是我不喜歡的。通常一旦發(fā)生這種我很不喜歡的事情時,我直接就走向了傷口。在等待了幾天以后,我開始回憶起十年前或者更早時期的我的上海生活。那些日子微博很熱鬧,有些人天天在發(fā)微博,但就是不再理你了。
他的名字叫微博,那他的國籍呢?英國嗎?
他是個中國人,叫微博。
他就叫微博,然后他是從一個很“精神性”的關系來認識你的。
但是我怎么描述我的“神經過敏”呢?他不再接我的電話了。
他不再接你的電話,可是他每天給你發(fā)“信號”。
他怎么跟我傳送“信號”???
他錄音,自己放在微博上。
不,我不可以提到微博,如果我寫到微博,讀者會認出來是他。
不,他就叫微博。他自己每天錄音。
放在哪兒了?
放在他自己的微博。所以他的微博叫微博微博。
但是我不想我的讀者認出他是誰。
不會的。
微博微博。你可以一邊寫他(微博微博)的黑暗的一面,一邊寫類似《美國精神病人》的那種感覺。
這些年,不用發(fā)生什么事情,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人們可以隨意決定切斷聯系,或者就是不回信了。我甚至開始想,也許所有人都經歷了這樣的現實,我甚至開始想,是不是我可以把這樣的連裝禮貌都不想再裝的事情看成是一種“文化”,是不是這樣看以后就能接受呢……
每次討論這樣的事情,Casper都會用上海話說:你老早日子忒好過了!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我給房東留言說,德國鄰居確實不應該不回我們信息,但是我回想那些在我離開前他對我的幫助,我們共度的時光,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也許他只是很累,或者干脆說他就是很沮喪,因為他在干一個不太容易的活……最后我跟房東說,我希望你能相信起碼我永遠不會這樣對你。
我也想過,也許我給德國鄰居留言詢問鏡子的時候過于輕松和禮貌,也許他不覺得不回答有什么錯。所以我再次給他留了言,我說你一切都好嗎?請告訴我鏡子怎么了,我覺得最好我們給房東一些信息,非常感謝!他很快回答了,他說他很抱歉,實在太多工作了,他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很快新的鏡子就回到了我原先的公寓,德國鄰居發(fā)來了一張鏡子的照片,我說:哦真美,那(照片的)光線看著真像一個作家的家……
我在感謝短信的結尾說:我想念在Castel di Tora的朋友,我們去吃披薩的那個晚上真好,那個在邁阿密的人可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