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紅 劉小燕

近日偶見，“南昌采茶戲”公眾號上有篇推文“新編《辜家記》昨晚在會展中心上演，你在現(xiàn)場嗎？”那“新編”二字讓我一愣？

戲曲劇目創(chuàng)作一般來說大致分為三大類：傳統(tǒng)劇目整理改編、新編歷史劇和現(xiàn)代戲。心里琢磨琢磨，《辜家記》應該算是傳統(tǒng)劇目整理改編，不能稱其為“新編”劇目吧？熟悉南昌采茶戲的人都應該知道此劇，說起其大有來頭，我這里要從源頭說起。

南昌采茶戲萌發(fā)于明末清初的南昌、新建兩縣元宵燈彩活動之中，俗稱燈戲、茶燈戲、三腳班、半班。主要演出于農村、鄉(xiāng)間小鎮(zhèn)、祠堂廟宇之內。直至民國十六年（1927）南昌采茶戲才正式進入省城——南昌?？僧敃r，自清光緒二十年（1894）左右進入江西，具有國粹之稱的京劇在南昌獨霸天地，實力雄厚，名優(yōu)云集，劇場密布，好戲連臺。那為什么南昌采茶戲可以開辟一隅，敢稱省?。浚谷諔?zhàn)爭前期，南昌采茶戲曾稱“省劇”?！柏毭袷∩纭奔礊槟喜刹钁虻谝豢瓢啵嘀髅啡停┠沁@從田間地頭來的鄉(xiāng)下戲班，是如何順應時代發(fā)展在南昌城迅速站穩(wěn)腳跟，可謂是虎口奪食從京劇那里分一杯羹？其他我不贅述，因要說到南昌采茶戲《辜家記》，就必定要說南昌采茶戲的“南昌四大記”，也就必須要說說南昌采茶戲進城后的演出場所和劇目生產(chǎn)等等。

在進駐南昌城之前，南昌采茶戲的老藝人們貧困潦倒、顛沛流離，“臺上是公子，臺下是化子”“上臺富衣色窮?，下臺還是叫化胚”就是描述他們的凄慘生活的戲諺。進駐南昌城之后，他們首先落腳在南昌市火神廟露天茶社。原茶社只設曲藝清唱社，以唱“南昌道情”為主，后應客人要求用茶桌拼成簡易戲臺，演出采茶小戲，這就是梅三和（“貧民省劇社”班主）后來建的“新新游嬉場”和“新世界”（一樓演劇，二樓曲藝，三樓放電影，四樓雜技和魔術）的前身，即為南昌采茶戲固定演出場所。后來發(fā)展“升泰游嬉場”“大昌游嬉場”“南昌大舞臺”“新贛游嬉場”“新民劇院”等等，據(jù)說當時南昌有12家戲院，5家都是唱南昌采茶戲。為何當時票房如此火爆？

進城之后老藝人們發(fā)現(xiàn)，京劇演出的劇目內容多是帝王將相，如何要有別于京劇，不能趨同，演出自己的特色？于是他們另辟蹊徑創(chuàng)新出“鄉(xiāng)人、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新路。他們落腳的茶社，有非常優(yōu)秀的唱“南昌道情”的老藝人們，天天耳濡目染那些經(jīng)典的“南昌道情”劇目就成為了南昌采茶戲老藝人的創(chuàng)作源泉——有具有南昌本土化特色，反映南昌人民生活風貌的都市新聞故事《辜家記》（根據(jù)南昌縣崗上鄉(xiāng)辜家婚姻真事編寫而成）、《鳴冤記》（又名《十八寡婦鬧江西》，根據(jù)清乾隆年間新建縣的傳說而來）、《花轎記》（采擷于清末民初南昌城內的桃色新聞）、《南瓜記》（原為流傳于南昌境內的一則民間傳說）改編成南昌采茶戲，掛牌演出。劇目一經(jīng)推出轟動一時，許多船民駕船而來（因南昌采茶戲演出地點大都在水域旁邊。如廣潤門外，地處南昌碼頭重地；如東湖旁邊的火神廟等），只為看南昌采茶戲。就這樣，南昌采茶戲有“南昌四大記”的說法不脛而走，我們才有了老百姓愛看，屬于自己劇種的代表劇目。而此時的劇目，僅為幕表戲、條綱戲即無正規(guī)的文字劇本，演員們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說戲走臺自己編演唱詞，可見藝術水平不高。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不斷推行各項政策，幫助提高各地方戲曲的藝術質量，促進戲曲的繁榮發(fā)展，“改人、改戲、改制”的戲改工作，開辦“南昌地方戲演員訓練班”的舉措就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發(fā)布《關于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時推出的。南昌采茶戲從此改頭換面，“江西地方劇院”“江西省采茶劇團”“南昌地方劇團”“南昌地方劇實驗劇團”“南昌采茶劇團”“南昌市采茶劇團”（現(xiàn)在的南昌市采茶劇團，更名為南昌市文化藝術中心，則是由原省、市采茶劇團于1968年合并組成）都是國家給各個時期的省、市級南昌采茶戲團體的定名。從此，劇團廢除上演幕表戲、條鋼戲，建立導演制、練功制、考勤制、考核制，成立藝術委員會。就這樣，南昌采茶戲才走上了符合戲曲藝術規(guī)律發(fā)展的戲曲藝術事業(yè)的正規(guī)道路。

當時，國家提出“文藝必須為政治服務”的創(chuàng)作方向，激發(fā)了南昌采茶戲對現(xiàn)代戲的創(chuàng)作熱情。為配合當時革命斗爭，曾先后演出過《打狗勸夫》《蕓娘》《嫦娥》《七巧煙緣》《小二黑結婚》《翻天復地的人》《老紅軍回來了》《自由結婚》《三代》等，起到了宣傳和教育作用。一批“新文藝工作者”的導演們，他們都是學習話劇導演出身的，在給南昌采茶戲的演員排練現(xiàn)代戲時，特別注重讓演員分析劇本，研究人物，分析人物，刻畫人物，一切從人物內心出發(fā)，不要為動作而動作，要根據(jù)人物來，這解決了演員如何處理“內容與形式”的表演問題，幫助演員提高表演，走出了一條南昌采茶戲演現(xiàn)代戲的新路。現(xiàn)代戲《選郎》的創(chuàng)作，聯(lián)合省、市著名演員鄧筱蘭、朱連芳、陳飛云，分別在漢口、北京參加中南區(qū)和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匯演，成績喜人。鄧筱蘭、朱連芳、陳飛云獲得了中南區(qū)個人表演獎；鄧筱蘭獲得了全國演員三等獎。這也是南昌采茶戲第一次在全國觀眾面前嶄露頭?。

南昌采茶戲還移植不少兄弟劇種的優(yōu)秀劇目，如《白蛇傳》《槐蔭記》《游西湖》《羅帕記》《梁?！贰逗芍榕洹贰抖⊥稹贰督恪贰杜€馬》《秦香蓮》《珊瑚》《御河橋》《墻頭馬上》《寶蓮燈》《宛香與紫燕》《山鄉(xiāng)風云》《母親》《奪印》《瘦馬記》《十五貫》《楊八姐游春》《四川白毛女》《姑娘心里不平靜》《九件衣》《劉三姐》《情探》《三看御妹》《追魚》《三女搶板》等，既豐富了上演劇目，拓展了多姿多彩的表演內容，更是大大提高了表演藝術質量。

就是這出《三女搶板》，在廬山為中國共產(chǎn)黨八屆八中全會演出的時候，時任江西省文化局局長，著名戲劇家、詩人石凌鶴同志就在廬山，他回憶江西省采茶劇團團長為劇團規(guī)劃去河北、北京及東北各地巡回演出時，找來他房間說：“出省巡回公演，只有現(xiàn)代戲《三代》（石凌鶴編?。┎粔?，必須帶一臺傳統(tǒng)節(jié)目，而且小戲不起眼，一定要傳統(tǒng)大戲才行。”選定什么劇目，讓石凌鶴頗傷腦筋，何況許多常演的大本戲，都無定本。只能幾經(jīng)商議選擇《南瓜記》，趁該團在廬山，把老的《南瓜記》演出來大家看，評定優(yōu)、缺點，再由石凌鶴執(zhí)筆修改定稿。

據(jù)高林香（1955年進入江西省采茶劇團的南昌采茶戲著名演員）回憶：當時石局長來到江西省采茶劇團，說他喜歡《南瓜記》這個戲，一直有想改編它的愿望，讓演員們現(xiàn)在就把《南瓜記》演給他看。高林香還說，“鄧婆婆”（南昌采茶戲表演藝術家鄧筱蘭）聽此一說，就特意演很老的條綱戲。石局長坐在排練場中間，搬了桌椅，在那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都記下來，回去就開始創(chuàng)作。

《南瓜記》源于南昌民間傳說，劇中主人公朱軾，原籍江西高安縣，清初顯宦重臣。乾隆皇帝給他題墓碑：“祖之臣，父之師，朕之老先生”。可見他在康熙朝就被重用，且為雍正帝的師長，正所謂三朝元老。據(jù)史冊記載，他為官清正，嫉惡如仇，廉潔自持，堪稱表率。作者據(jù)此立意，命定主題，依靠原來情節(jié)，刪繁就簡?！熬茦遣煸蹦菆龌疚磩樱Ａ粼仙?、老丑幽默風趣的表演，刻畫出朱軾還鄉(xiāng)憶舊、清心喜悅的心情。他唱道：

地闊天寬何所憂，閑來獨上酒家樓。

少年豪氣今猶在，只是書生白了頭。道出朱軾恬靜閑適的人物本色。而劉老二，小酒店老板卻以賺錢為本，嫌朱軾他這個大佬倌，“不喫葷，光喫素，四樣豆腐八兩酒，如今世道真少有”。選賢頌德，諷世勵俗，于此可見一斑。此后，發(fā)現(xiàn)惡霸逞兇，貪官弄政，必須逞強除暴，警世愛民，這樣的整理改編，就使劇本具有了現(xiàn)實意義。

當時劇中朱軾的扮演者陳飛云，他的表演藝術像作家寫文章一樣，有主有次，主次分明，從不平均使用力量。在排練過程中，他著重抓了“江邊迎相”“酒樓察冤”“吃瓜逞兇”三場戲。對待這三場戲，也有其側重點：“江邊迎相”他力求抒發(fā)朱軾開闊的胸襟、情懷；“酒樓察冤”主要表現(xiàn)其聰明、才智；“吃瓜逞兇”著重刻畫他的穩(wěn)健、明快、成竹在胸。由于他從幾方面來刻畫人物性格，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舉止瀟灑、談吐風聲、聰明機智、廉潔奉公的藝術形象，受到專家和廣大觀眾的一致好評。他在北京懷仁堂為周總理演出后，總理問他：你塑造的這個人物非常成功，表演的風格有點像京劇的“麒派”，你是不是跟周信芳學過啊？無獨有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海觀眾張式凡，在《江西戲劇》“南昌訪友記”撰文，描述陳飛云與他的通信。文中道：“陳飛云同志的精湛演出，把我深深吸引，他飾演的朱軾無論舉手投足、撩袍端帶，俱見功夫，他的身段邊式頗有京劇麒派的風范?！盵1]71-73陳飛云回信道：“您稱我為采茶戲的麒派，實在受之有愧，不過我對周信芳先生表演藝術是非常欽佩的，周先生生前的表演，在上海、南昌，我都認真學習過?！盵1]71-73由此，足以證明《南瓜記》創(chuàng)作的成功。

這才有了1959年10月被選送去北京，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演出，題為南昌采茶戲傳統(tǒng)劇目《南瓜記》，當時反響特別強烈，受到中央領導和文藝界專家學者的高度評價。時有《光明日報》《文匯報》《黑龍江廣播》發(fā)表評論文章“江南一枝花——南昌采茶戲在京上演”“優(yōu)美質樸的山茶花——南昌采茶戲”，客觀詳細地報道了當時的盛況。

用南昌話唱演南昌人自己的故事，南昌采茶戲具有“草根性”，這也是南昌采茶戲能貼近觀眾，南昌人都愛看的原因?！吨袊鴳蚯尽そ骶怼份d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南昌市采茶劇團演出時，劉屯子已八十多歲，曾到攤販市場看劇團演出，對劇中某些情節(jié)提出修改意見。”[2]后來，在“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文藝方針下,省、市劇團先后再次挖掘加工整理《辜家記》，由喻西金、李森、曹達金執(zhí)筆，把劇中原有的封建迷信、倫理道德一些情節(jié)刪除，對唱詞作了加工。那段鬧家婆要彩禮的經(jīng)典唱段不少南昌采茶戲的戲迷至今都能唱上幾句：

二十四對鯉魚要扁擔長，管你難辦不難辦。

我還要，三千六百個綠殼子老鴨蛋。

鴨蛋只只要過稱，鯉魚少不得半片鱗。

這些具有南昌婚嫁民俗的唱詞，充分表現(xiàn)了劇目的地域文化，南昌觀眾愛看、愛聽、愛唱。后《花轎記》由閔飛鵬、新戈挖掘整理；《鳴冤記》（又名《十八寡婦鬧江西》）由吳筱云挖掘整理，加上之前石凌鶴改編的《南瓜記》，南昌采茶戲的“南昌四大記”藝術質量整體得到提升，演出后，無論是新老觀眾都表示喜歡。有的曾連續(xù)滿座60場以上。據(j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南昌采茶戲”代表性傳承人魏筱妹回憶，她1961年作為南昌縣采茶劇團重點培養(yǎng)對象，派去江西省采茶劇團學習，為期三個月。原本抱著一定要多學點東西回來的她，特別遺憾。因為，當時江西省采茶劇團就是上演《鳴冤記》（當時掛牌《十八寡婦鬧江西》），天天滿座，竟然演了兩個多月?！爆F(xiàn)在想想，當時的演出真正是盛況空前。

就這樣，南昌采茶戲的“南昌四大記”，經(jīng)過南昌道情藝人們的唱；南昌采茶戲老藝人們幕表戲、條綱戲的演；“改人、改戲、改制”的改，歷經(jīng)坎坷與風霜，才真正意義上完成了優(yōu)秀經(jīng)典劇目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