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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吃到黑

2023-01-20 12:21周海亮
綠洲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霞老鐵炒面

◎周海亮

小霞的炒面

即使多年以后,玫瑰對陳糧來說,與愛情也沒有關(guān)系。他對玫瑰的理解只有口感和味道——生嚼,撒鹽生嚼,蘸醬生嚼,味道都不一樣。沒東西吃的日子,院里只有那叢玫瑰。娘摘下花苞,碟底蹭蹭,說:“糧,吃!”碟底或許有點黑醬,或許沒有,花苞塞進嘴里,一點苦,一點澀,一點甜,一點香,越嚼越苦,越嚼越澀,越嚼越甜,越嚼越香,肉嫩嫩的,軟糯糯的,滑溜溜的,沒有筋脈。嚼到最后,嘴里只剩極小的一團,撞著舌尖,黏著舌根,彈著牙床,滾向喉嚨。陳糧躺在院角,躺在陽光里,挺著幾近透明的肚皮,祈愿玫瑰花苞生生不息。每天睜開眼,是饑餓;閉上眼,是饑餓。即使在夢里,陳糧也從未吃過一頓飽飯。饑餓席卷并籠罩了陳糧的童年,成為他童年里幾乎唯一的記憶。即使多年以后,陳糧也常常在夢里餓醒。哪怕他打著飽嗝,肚子里塞滿山珍海味。

饑餓是有記憶的。這記憶絕非僅僅存留在腦子里,還存留在胃腸里,皮膚里,骨頭里,血液里,存留在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以及剛剛分裂而成的新生細(xì)胞里。陳糧曾做過一個令他無比悲哀的試驗:不管吃得多飽,只要想到饑餓,馬上就餓了,就還想吃。而他挑剔的味蕾和飽脹的胃腸卻讓他無法再咽下去哪怕一粒米飯??湛帐幨幣c馬上炸開的兩種感覺同時將他糾纏,那是世界上最為殘忍的折磨。

陳糧七歲那年,村里有了育紅班,其實就是幼兒園。出門前,娘囑咐陳糧用井水把肚子灌滿,說這樣才能被別人看得起。陳糧拍著圓滾滾的肚子,“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伴他一路。到育紅班的第一件事是撒一泡長長的尿,撒完了,肚子就癟了。育紅班用了大隊廢棄的倉庫,在那里,尋找能吃的東西永遠(yuǎn)是陳糧的主題。他吃過麩皮、車前草、槐樹皮、發(fā)霉的薯干、鼻屎、牛糞……即使多年以后,當(dāng)想到這些東西,他也不覺得難吃,更不覺臟。

做操時,喊操的多是小霞。小霞又瘦又小,兩只眼睛卻大得離譜。小霞爹在村里飼養(yǎng)室喂牲口,時常從牛馬的嘴邊搶出一點,家里日子就寬敞了很多。至今陳糧仍然清晰地記得小霞吃炒面時的模樣——炒面包在紙包里,小霞驕傲地打開紙包,俯下身子,瞇起眼,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像狗一樣去舔。只一下,炒面就少了一半;兩下,炒面就全沒了。炒面是炒熟的面粉,空氣里,是攝人魂魄的香。

然后小霞開始喊操,嘴角殘留著點點炒面。陳糧盯著小霞,咽著口水,肚子里再次響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水聲。一節(jié)操做完,陳糧再也控制不住,他沖上前,抱緊小霞,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小霞的嘴角。香啊,香,美妙啊,美妙,幸福啊,幸福,陳糧渾身戰(zhàn)栗。他是被阿姨像掰苞米那樣從小霞的臉上掰下來的。掰下來時,小霞的臉皮,幾乎被他啃掉一層。

阿姨對陳糧的懲罰嚴(yán)厲殘酷,充滿血腥。她用滿是灰垢的指甲掐他的耳朵,用堅硬的塑料涼鞋碾他的腳趾,甚至用大頭針扎他的嘴唇。她露著獰笑,幾乎興奮至高潮,那是她單調(diào)壓抑的鄉(xiāng)村生活唯一的娛樂。后來她讓陳糧站在院落中央,任烈日將他曬個半暈,又從地上拾起一坨干雞屎,硬塞進陳糧嘴里。“讓你饞!”阿姨惡狠狠地說,“雞屎你饞不饞?”

多年以后,某一天,某一刻,陳糧終想明白了阿姨為何這般對他。因為她絕望。她看不到逃出鄉(xiāng)村的希望,看不到逃出缺衣少食的日子的希望,看不到正處青春期的她被男人愛撫的希望,甚至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她也渴望一把炒面,一滴香油,一雙尼龍襪,一雙男人的手,可是她得不到它們——得不到它們,她就憎恨。既憎恨得到它們的人,又憎恨得不到卻向往它們的人。絕望和憎恨足以摧毀一切:尊嚴(yán)、信仰、人性……那一天,育人的阿姨變成為殺人的魔鬼。

陳糧始終在回味炒面的美妙,哪怕耳朵和腳趾疼痛難忍,哪怕嘴唇被扎出血,哪怕暴烈的陽光幾乎將他烘焦。他知道他犯下大錯——他舔了小霞的臉,理應(yīng)受到這樣的懲罰。可是,假如明天小霞的臉蛋子上還沾著炒面,他想他還會去舔。

娘過來接陳糧,阿姨聲色俱厲地向她告狀。她說陳糧這么小就舔小姑娘的臉,“再長大點兒還不把我強奸了?”娘說:“糧你過來?!标惣Z就過來。娘問:“為什么舔小霞?”陳糧說:“她臉上有炒面?!蹦飳Π⒁陶f:“他舔的是面,不是臉;他是饞,不是耍流氓?!蹦镌跒殛惣Z開脫,陳糧卻認(rèn)為他遭受奇恥大辱。他寧愿被說成耍流氓,也不愿被人說成饞。阿姨說:“我知道他饞啊!他不但饞,還耍流氓?!眱身斆弊右黄鹂劢o陳糧,陳糧卻不能反抗。那天陳糧痛下決心,等長大了,一定要完成三件事。一是天天吃炒面。二是往阿姨的嘴里也塞一坨干雞屎。三是把阿姨狠狠地揍上一頓,掐她的耳朵,碾她的腳趾,用大頭針扎她的嘴唇……

后來,當(dāng)他真的完成了第三件事,他開始后悔——不是后悔把她揍了一頓,而是后悔還不如讓她吃一坨干雞屎。

夜里小霞爹找過來,卻不是找事,而是送給陳糧母子一小袋炒面和兩斤地瓜干。小霞爹說炒面是他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去年春天到現(xiàn)在,他一粒細(xì)糧都沒有吃過;地瓜干是他從飼養(yǎng)室偷的——小霞娘在他的褲襠里縫了一個大口袋,每天放工時,他都會在里面塞滿地瓜干,然后叉開兩腿,“嘩啦嘩啦”地走回家?!暗岸寄コ隼O子了!”小霞爹指著胯下說。

小霞爹要娘看他磨出繭子的蛋,娘就看了。娘不但看了,還主動以溫柔待它。這是一種“雙贏”,娘得到她想得到的,小霞爹得到他想得到的,結(jié)局完美,皆大歡喜。年幼的陳糧心滿意足地舔著炒面,他第一次體會到交換的價值。后來他承包工程,給領(lǐng)導(dǎo)送禮,每一次,都能順利并且體面地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他認(rèn)為這與年幼時的這次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這年冬天,陳糧險些餓死。有次餓得實在受不了,就想去大隊飼養(yǎng)室找小霞爹,可是剛出門,他就餓得走不動了。他躺在門口,看頭頂?shù)奶柭兂杀鶋K,看冰塊消失不見,看一條同樣饑餓的狗圍著他轉(zhuǎn),露出紅色的牙床和尖銳的獠牙,他的胃里,太陽一般燙,冰一般冷。他昏死過去,夢里,周圍堆滿白花花的炒面和粉紅色的玫瑰花苞。后來陳糧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土炕上,娘正用一個豁口碗往他嘴里灌著苞米糊。娘在喂他的時候,頭發(fā)凌亂,上衣半敞,陳糧看到她蒼白下垂的乳房上,兩個清晰的牙痕。旁邊,小霞爹一邊套著褲子,一邊埋怨娘該在他離開以后再喂陳糧。可是娘等不及了。她怕陳糧餓死,更怕小霞爹反悔。屋子里充滿苞米糊的香氣,那香氣夾雜在又甜又腥的性欲氣息之中,讓陳糧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饑餓的另外一種形式。下了雪,院子里如同鋪滿炒面,陳糧看著娘,看著小霞爹,看著大雪,再一次昏睡過去。

陳糧感謝小霞爹,贊美小霞爹。他在夢里,打出一個長長的幸福的嗝。

陳糧的味精

獨屬于陳糧的饑荒終于過去。全國性的饑荒歷時三年,陳糧的饑荒年月則貫通了他的童年。因為家里只靠娘。因為娘身單力薄。因為村里人欺負(fù)他們孤兒寡母。因為爹在饑荒來臨前不負(fù)責(zé)任地死去。

爹總是痛。問他哪里痛,又說不出來。問急了,就說,哪里都痛。他扶著墻走路,扶著樹走路,扶著娘走路,扶著一切可以扶到的東西走路。他干不了男人的力氣活兒,只能與生產(chǎn)隊里的婦女到河邊割草。他蹲在一群婦女之間,動作笨拙并且緩慢。只需片刻他就開始喘,開始咳,他不得不跪下,一步一挪,一步一咳……他的模樣非?;?,取笑然后同情他成為村里人難得的娛樂。陳糧隱約記得爹死去那天清晨,爹醒來,臉膛比往常紅潤了很多。爹開始咳,越咳越兇,越咳越兇。他從喉嚨深處噴射出紫黑色的黏稠的高粱糊一樣的東西,他將這些東西噴上墻,又迅速將它們抹去。似乎他害怕陳糧和娘看到這些東西,怕自己看到這些東西,似乎看不到,他就沒有病了。他咳了很久,噴了很久,終漸漸平息。此時爹的臉膛更加紅潤,喉嚨也更加通暢。爹沖娘說,吃完飯我就去生產(chǎn)隊推小車!爹讓娘為他烙一張餅,爹說,把家里的油都加進去。娘驚慌失措地下地烙餅,陳糧盯著土墻上的污垢,把它想象成一匹馬或者一條被開膛破肚的土狗。突然,爹跌倒在炕沿,再一次從喉嚨深處噴出紫黑色的高粱糊,再一次咳個不停。陳糧號啕著喊娘,娘扔了鍋鏟跑過來,爹已從炕沿滾落。爹的臉色瞬間變成灰色,又從灰色瞬間變成蠟白。真正的蠟白。比蠟都白。比白都白。爹變成一截熄滅的蠟燭。

記憶是很虛無縹緲的東西。有時陳糧想,那時他有記憶嗎?或許所有的一切,只是娘的講述罷了。娘的講述灌進他的腦子,然后在他的每一次回憶里添加進別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再一次灌進他的腦子,便成為記憶,成為事實。包括饑餓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爹在的時候,娘常說,不管什么事,一家人還能湊到桌子前吃飯,就不叫事。爹去了,一家人湊不到一起了,就是事。再后來,饑荒猝不及防,吃飯成為奢侈,吃飽成為幻想,就是更大的事。能吃的都吃光了,不能吃的也吃了很多,好幾次,娘抱著陳糧,想跳進院里的水井,一了百了。然而饑荒還是過去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日子讓土地重新變得溫順并且蓬勃,家里空了多年的糧倉,再一次堆滿金燦燦的苞米。

土地騙不了人。騙人的是人。

饑荒過去,陳糧卻落下病根。只要見到玫瑰花苞,必上前,必摘下,必塞進嘴里嚼。嘴里若裝不下,就塞進口袋,待嘴巴騰出地方,再塞嘴里嚼。院里的那株玫瑰從此沒有再開出花。再以后,它干脆連花苞都不鼓了。娘說,它有靈,它怕被吃掉。說時,目光窅然,表情詭譎。

不愁吃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陳糧對一頓飽飯逐漸失去幸福感。他總是感覺嘴里沒有味道。那時他讀三年級,午飯在學(xué)校吃。同學(xué)們帶到學(xué)校的多是苞米餅子,也有帶饅頭的,很少。菜多是一頭大蒜,條件好些的,帶幾根醬菜,就算美味了。那時小霞爹已經(jīng)不是大隊飼養(yǎng)員,但小霞每天中午都帶醬菜。有一次,陳糧甚至看見小霞帶了海帶絲。海帶絲切得很細(xì)很薄,撒了鹽末和辣椒面,每一根都晶瑩剔透。每當(dāng)小霞嚼海帶絲,哪怕隔她很遠(yuǎn),陳糧也能聞到一股美好的咸鮮氣息。陳糧迷戀這種氣息,海帶絲不會天天都有,他的幸福感也就不會天天都有。后來,突然有一天,陳糧找到了擁有這種幸福感的辦法。

他嘗到味精的味道。

娘去供銷社打醬油,口袋里恰好有一點錢,供銷社的木頭柜臺里恰好新到了幾袋味精。娘以為是精鹽,問價格,驚得吐了舌頭。售貨員說,這是味精,鮮死人。娘問:“比雞湯鮮?”售貨員說:“鮮死人!”那天陳糧生著病,上吐下瀉,娘想給他弄點好吃的,咬咬牙,就把味精買回了家。娘在燉白菜里撒一點味精,陳糧只吃一口,便僵住了。娘問:“是不是比雞湯還鮮?”陳糧回過神,說:“鮮死人。”娘說:“這叫味精,供銷社里買的,花了一年的鹽錢?!蹦翘礻惣Z將湯湯水水喝得精光,他拍著圓滾滾的肚子,認(rèn)為味精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他甚至覺得,只要有味精,世界上就沒什么好菜孬菜之分。不管什么菜,撒點味精,就變成雞湯的味道,還要雞湯干什么呢?盡管十幾年以后,陳糧吃到味精就想嘔吐,但那時,幾粒味精帶給陳糧的愉悅和幸福,無可替代。

第二天,陳糧的口袋里就多出一個包著幾粒味精的苞米葉。隔著葉包陳糧就能聞到味精的鮮味,整個上午他迷迷瞪瞪,心神不寧。終于熬到中午,陳糧將葉包拿上課桌,慢慢展開,然后像狗一樣伸出舌頭去舔。鮮啊,鮮,美妙啊,美妙,幸福啊,幸福,陳糧感覺每一個味蕾都被激活。舔光味精,趁舌尖的愉悅感還未徹底消失,陳糧開始對付他的餅子。嘴巴里殘余的鮮味讓苞米餅子的味道變得豐富并且立體,吞咽下去并不費勁。陳糧偷瞅一眼遠(yuǎn)處的小霞,小霞安安靜靜地紅了臉頰。

味精是他偷的,娘并不知道。娘把味精藏進抽屜,想過節(jié)時再用,陳糧每天偷一點,一個星期以后,一小袋味精被偷個精光。陳糧開始害怕,將粗鹽碾成粉末,試圖蒙騙過關(guān),然而中秋節(jié)那天,當(dāng)娘掏出袋子,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發(fā)出一聲慘叫,從灶坑里抽出燒火棍,追打陳糧。陳糧從院子逃進屋子,從屋子逃到炕上,終無路可逃。他護住腦袋,縮在炕角,任娘將燒火棍打折。陳糧明白娘為何打他——因為他偷了味精;陳糧不明白娘為何下手如此之狠——不過一袋味精。多年以后陳糧想,或許一小袋味精在貧窮并且單調(diào)的年月里,代表的是唯一一點美好和憧憬吧。陳糧偷走了味精,等于偷走了希望,母親的恐懼與悲涼,于是異化成殘暴。

那以后,娘再也沒有買過味精。第二年暑假,陳糧去山里捉蝎子捉蜈蚣,賣給公社采購站,一個暑假過去,竟攢了十幾塊錢。他去供銷社買回四大袋味精,兩袋給娘,兩袋給自己。陳糧永遠(yuǎn)不會忘記娘接過味精時的模樣,她看看味精,再看看陳糧,然后,隔著塑料袋,深情并且貪婪地嗅。她對陳糧說:“糧,咱倆的日子,要有滋味了。”

每天上學(xué)陳糧都會帶一點味精。有時上課前,他也會捏出幾粒,讓味精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味精有一點恰到好處的酥麻,整整一堂課,他的心情都是好的。

陳糧的書讀得不好。與絕大多數(shù)望子成龍的母親不同,娘并不指望陳糧能靠讀書出人頭地。娘說,不管過得咋樣,一家人還能坐到桌子前吃飯,就是好日子。娘說的一家人,是指娘、陳糧和陳羅圈。陳羅圈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農(nóng)人,那年他已年近半百。陳羅圈春天離開,冬天回來,完全變了模樣。他穿著后面開衩的西裝,騎輛二手摩托車,頭發(fā)搞成中分。最重要的是他的口袋里總是揣著一包香煙或者一把炒豆,沒事時,要么抽根煙,要么掏出幾粒炒豆,“咯嘣咯嘣”地嚼,直嚼得香氣四溢。那年陳糧十五歲,讀初中。他也想穿開衩的西裝,騎摩托車,抽煙卷,吃炒豆。他對陳羅圈說:“明年你帶上我?!标惲_圈說“我在工地上扛石灰,推水泥,搬磚頭,你受得了?”陳糧說:“比讀書強?!标惲_圈說:“先問問你娘吧!”當(dāng)晚陳羅圈過來,說陳糧想跟他去城里干活,說他看這樣挺好,讀書再多也沒有用,賺點錢,起幾間大瓦房,娶個媳婦,才是鄉(xiāng)下娃該奔的日子。又說:“你放心,我會把糧當(dāng)兒子一樣照顧。”娘問陳糧:“真想去?”陳糧說:“去?!蹦镎f:“那去吧!”說完,下地?zé)?,菜里加了足有半袋味精?/p>

陳羅圈沒有妻兒,常年癱瘓的老娘前年剛剛?cè)ナ?。打工以前,他的日子過得比陳糧和娘還要窮,還要苦。

陳糧隨陳羅圈來到省城。陳羅圈沒有食言,果然把陳糧當(dāng)兒子一樣照顧。工地上很辛苦,到傍晚時,兩個人累得快散架了??墒遣还芏嗬?,陳羅圈一定要親手做飯給陳糧吃。工地上有食堂,得買菜票和飯票,陳羅圈細(xì)算過賬,說:“咱倆開灶,合算?!惫ゅX年底才結(jié),平時只發(fā)點生活費,陳羅圈買了一個酒精爐,然后用他糟糕的廚藝、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和樂觀的精神讓陳糧的每一餐都有滋有味。他用廢棄的紙箱和油桶在工棚里搭起一張餐桌,他說,就算伙食再差,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蹲在路邊吃,會被人看不起的。那段時間,能與陳羅圈坐在紙箱搭成的餐桌前吃飯,幾乎是陳糧唯一的快樂。

晚飯以后,陳羅圈喜歡帶陳糧去街上閑逛。他會換上已經(jīng)水洗變形的開衩西裝,又囑咐陳糧換上他最好的衣服和鞋子。陳羅圈說:“人生有太多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标惣Z說:“人生沒什么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标惲_圈就笑了。他弓起中指,給陳糧一個鑿栗,說:“食色,性也?!彼麕ш惣Z去公園,讓陳糧看老先生老太太們打太極拳,他卻盯緊來來往往的城里女人。他的目光里藏著一把潮濕的蒼耳,甩過去,悄悄炸開,粘女人們一身,摘都摘不干凈。

過年回家,陳糧也有了一輛舊摩托車和一件后面開衩的西裝。陳糧穿著西裝,騎著摩托車,村子里風(fēng)馳電掣,直到凍成一根冰棍。那年春節(jié)陳羅圈是在陳糧家過的,白天喝酒聽?wèi)?,夜里就睡在娘的炕上。大年初三那天,娘喝下一點酒,說:“糧,讓羅圈伯當(dāng)你爹吧!”陳糧說:“好。”陳羅圈就成了陳糧的爹。陳羅圈和娘商量,等麥季他和陳糧回來割麥,順便把婚事辦了。娘說:“好。”說時,她盯著炕墻上的污垢,目光里迷迷茫茫。

正月十六那天,小霞爹和小霞過來給陳糧和陳羅圈送行。小霞爹送來十個咸鴨蛋,說小霞知道陳糧愛吃味精,就在粗粒鹽里摻了不少。陳糧想起年幼時的炒面,去瞅小霞的嘴角,小霞卻低下頭,怎么也看不見。陳羅圈扛起編織袋,說:“糧,走啦!”娘送他們到村口,既不說話,也不揮手。走出很遠(yuǎn)后陳糧回頭,見娘仍然站在原處。后來小霞告訴他,那天,娘哭得稀里嘩啦,無論她和她爹怎么勸,都停不下來。

火車上人很多,陳糧和陳羅圈被擠進廁所,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每人吃掉兩個咸鴨蛋。陳糧試圖從咸鴨蛋里找到味精的味道,可是,沒有。也許味精的味道根本不可能穿透蛋殼,也許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咸完全蓋住了味精的鮮,總之加了味精的咸鴨蛋與普通的咸鴨蛋沒有絲毫區(qū)別。陳糧有些失望,陳羅圈卻喝得痛快。從上火車他就開始喝,一直喝到火車到站。他紅著臉,扛著蛇皮口袋,走得搖搖晃晃。

“兒,扶我一把?!彼珠_嘴,沖陳糧笑。

枯樹上的狗

春天的時候,工地上晃來一條狗。最初狗趴在食堂門口,吃民工的百家飯。后來狗與陳羅圈混熟,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跑過來搖尾巴。每次陳羅圈都會多少分它一點,狗于是把他和陳糧當(dāng)成主人。有次陳糧與工友打鬧,工友把陳糧壓在身下,邊笑邊將兩個吹鼓的氣球往他的胸口里塞。狗撲過來,在工友的大腿上留下兩個血窟窿。工頭以此為借口,決定把狗弄死然后吃掉。他以蘸了肉湯的饅頭誘狗過去,然后一棒掄下去!狗機警地逃開,再也沒有回來。陳羅圈說:“這條狗都成精了?!庇终f,“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對畜生們來說,一口飯就是最具誘惑的東西?!庇终f,“人也是。財與飯不是一回事嗎?都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活得舒服一些而已?!?/p>

除了經(jīng)常說些這類很有哲理的話,陳羅圈也有些很現(xiàn)實的打算。他說他與陳糧再干兩年,就想辦法拉一個建筑隊。包不了大工程,就干小零活;蓋不了大高樓,就蓋小民房,反正城里不愁無活可干。待他年紀(jì)大些,回村子,守著陳糧娘,栽幾棵樹,種幾壟菜,喝喝茶水,嗑嗑瓜子,哪天眼一閉腿一蹬,一輩子就熬完了,就挺好,真的挺好?!澳菚r你是房地產(chǎn)大老板了,腰纏萬貫,為所欲為。”陳羅圈說,“不過生意再忙,也得?;卮蹇纯次液湍隳?。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頓飯,日子才像日子,一家人才像一家人?!?/p>

陳糧相信陳羅圈與娘是有愛情的。盡管以前在村里,他們極少說話。愛情可以在幾天之內(nèi)萌生,發(fā)芽,枝繁葉茂,開花結(jié)果,陳羅圈和娘就是。陳羅圈有著太多讓娘萌生愛情的東西:有點手藝,有點積蓄,不老,對陳糧好,對娘好……同樣,娘也有著太多讓陳羅圈萌生愛情的東西:勤快,溫順,不老,對他好……更重要的是,陳羅圈與娘,同樣孤獨已久。正所謂飽暖生淫欲,排在淫欲之前的,永遠(yuǎn)是愛情。

陳羅圈帶陳糧去市郊趕集,小麥已經(jīng)泛黃。陳羅圈給陳糧娘買了一身衣裳和一雙人造革鞋,他說得讓陳糧娘漂漂亮亮地嫁給他。說時,他和陳糧坐在田埂上,夏風(fēng)吹來,麥香陣陣。后來陳羅圈干脆仰躺上田埂,閉著眼,似乎睡過去。他的嘴角往上勾著,他肯定想到了新麥蒸成的饅頭、窗戶上大紅的“囍”字、陳糧娘暖烘烘的身子、熱鬧并且混亂的婚禮……一切那般美好,只等幾天以后,他重回村子。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到村子。兩天以后,陳羅圈突然死去。死去以后的陳羅圈,終于伸直了他的兩腿。

陳糧與陳羅圈邊攪拌水泥邊聊天,完全沒有覺察到來自頭頂?shù)奈kU——高高的腳手架上,一位工友正點著電焊,他掛在腰間的焊袋突然松開,焊條如同密集的利箭,半空里直插下來。工友下意識地大喊一聲,陳羅圈和陳糧一起抬頭,利箭已至。即使多年過去,陳糧仍然清晰地記得陳羅圈被插了焊條的模樣——額頭幾根,喉嚨幾根,胸前幾根。陳羅圈先是訇然跪倒,然后起身,沖陳糧說:“壞菜了!”他往前走了幾步,再一次跪倒,從此沒能起來。他死得并不順利,他在醫(yī)院里號叫了整整兩天兩夜。陳糧將電話打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打到村里,村里通知陳糧娘。小霞爹開拖拉機送陳糧娘到鎮(zhèn)上,陳糧娘獨自坐汽車到縣城,買火車票,坐火車到省城,找到省城醫(yī)院,陳羅圈已經(jīng)死去。剛剛死去。他是在陳糧娘走進病房的前一刻才死去的——他終沒能熬到他年近半百的新娘見他最后一面。

娘的慟哭將陳糧嚇壞了。多年以前,當(dāng)?shù)廊?,娘也哭,只是絕沒有這般凄厲。陳糧抱著娘,他感覺娘的身體越來越小,越來越輕,越來越冷。

因為省城離村子太遠(yuǎn),因為陳羅圈沒有親人,因為陳糧和娘沒有堅持,陳羅圈很快被火化。待陳糧從包工頭手里接過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他突然開始后悔。他知道包工頭想逃脫責(zé)任,想賴賬,可是他不知道接下來,他應(yīng)該如何去做。

所以十六歲的陳糧用了最簡單卻最執(zhí)著的辦法——死纏。他住在工棚里,看包工頭來工地就纏住他要錢。包工頭給了陳糧一點錢,說:“干活時得戴頭盔你們不知道?”陳糧說:“就算我們有錯,錯不該死。羅圈伯死了,你就得給錢?!卑ゎ^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要錢你跟二愣子要,跟我要什么錢?”他說的二愣子,是那個弄掉焊條的工友,自出事以后,陳糧再也沒有見過他。包工頭說二愣子正干著活,突然嘴饞了,去掏早餐時裝在口袋里的一塊炸糕,焊袋就開了。因為一塊炸糕,二愣子要了陳羅圈的命,陳糧要算賬,也得找二愣子算賬,就算弄死他償命,包工頭也不管。陳糧說:“你是頭兒,就得給我錢?!卑ゎ^說:“人都燒成灰了,就算不再給你錢,你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陳糧說:“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卑ゎ^鉆進吉普車,說:“你追得上車嗎?”陳糧說:“你是和尚,工地是廟,和尚跑了,廟跑不了,我就在這里熬你?!背艘蝗諆刹?,陳糧都會躺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見到吉普車就跑過去。有一次車上坐著兩個混混,見陳糧對大哥不敬,跳下車,將陳糧揍得爬不起來。躺在地上的陳糧看著包工頭,抹抹嘴角的血,說:“你得給錢。”包工頭沖陳糧攤開兩手,無奈地說:“你怎么能不講理呢?”

從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陳糧一直守著工棚。錢花光了,他就去菜市場揀爛菜葉,回來沖沖,加把鹽,煮著吃。他再一次開始懷念味精的味道,懷念他和陳羅圈坐在紙箱搭成的餐桌邊享受一頓晚飯的好時光。有次他去菜市場撿菜葉,竟遇到那條逃走的狗。狗見到陳糧,沖過來,上躥下跳,又伸出舌頭舔他的手。陳糧說:“你過得還好吧?”狗哼哼唧唧。陳糧說:“羅圈伯死了,我得等著要錢。”狗哼哼唧唧。陳糧說:“我都快餓死了,沒東西給你吃?!惫泛吆哌筮蟆j惣Z說:“你自謀生路去吧!”陳糧往回走,狗跟著他,他快狗快,他慢狗慢。陳糧揀根棍子追打狗,狗先是逃開,見陳糧扔了棍子,繼續(xù)跟著它。陳糧說:“狗東西你不怕我把你吃了?”狗跟著他,哼哼唧唧,哼哼唧唧。陳糧長嘆一聲,說:“爛白菜葉子,你真吃嗎,兄弟?”

狗兄真吃。盡管吃得不情愿,但它還是每天守在廢紙箱搭成的餐桌邊,等著陳糧將煮好的爛菜葉端上餐桌。天氣越來越冷,待上凍時,工地徹底停工。所有人都散了,工棚也拆了一半。包工頭過來一趟,說:“我們都走了,你還在這里死熬?”陳糧說:“給我錢,我才走?!卑ゎ^說:“明年春天我來給你收尸?”陳糧說:“就算變成尸,我也會跟你要錢。”這句話嚇壞了包工頭,他的夢里開始出現(xiàn)變成尸體的陳羅圈和陳糧。兩具尸體直直地逼近他,讓他一次次從夜里驚醒。

那年冬天雪特別大,一場還沒下完,另一場接踵而至。經(jīng)常,清晨陳糧起來,門口多出一堵齊腰的雪墻。因為雪太大,菜市場關(guān)閉,陳糧連爛菜葉都無處可撿了。大年三十那天,陳糧帶著狗回來,只覺頭重腳輕,眼前蒙著一層毛玻璃,胃里火燒般痛。他從米袋子里抖出幾粒米,添一鍋水,想燒米湯,卻發(fā)現(xiàn)酒精已經(jīng)告罄。他坐在工棚前,看著滿世界的大雪,說:“狗啊狗,明年春天,真得有人給咱倆收尸了?!惫房粗惣Z,哼哼唧唧。陳糧說:“不如你把我吃了?!惫房粗惣Z,哼哼唧唧。陳糧說:“要不我把你吃了?”狗看著陳糧,哼哼唧唧。陳糧站起來,說:“熬米湯喝!”

他從雪地里摳出廢棄的木頭,在工地上生起火。他煮好米粥,將巴在鍋底的幾粒米舀給了狗。他撫摸著狗的腦袋,狗瞇上眼睛,腦袋一探一探,嘴巴里發(fā)出感恩的聲音。他找到一根繩子,套上狗的脖子。他牽著狗,提著水桶,走出工地。他說:“狗啊狗,一了百了吧!”

狗跟著他,溫順并且配合。有一段路,狗甚至跑上前,嬉鬧著咬他的褲腳。他牽狗來到一片野地,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樹。春天時他和陳羅圈來挖薺菜,陳羅圈盯著枯樹,說,就像電影里的絞刑架?,F(xiàn)在,陳糧決定用這個絞刑架,將狗絞死。

對于玉溪市油菜產(chǎn)業(yè)壯大發(fā)展的幾點思考:①通過選育、引進高油酸型[11-12]、菜用型[13-14]、飼料型[15]等特種用途油菜品種,進行試驗、示范及推廣,研究開發(fā)油菜保健、菜用、飼用等功能與產(chǎn)業(yè)附加值;②在油菜種植區(qū)域特別是廣大山區(qū)大力發(fā)展油菜—烤煙輪作制度,實現(xiàn)山地生態(tài)循環(huán)產(chǎn)業(yè)發(fā)展,用地養(yǎng)地,促進煙、油同步協(xié)調(diào)發(fā)展;③打造油園、花園、菜園、蜜園“四園”(油菜籽榨油,借助油菜花發(fā)展旅游,菜薹做蔬菜、腌菜,油菜花發(fā)展養(yǎng)蜂業(yè))經(jīng)濟的特點,提升油菜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濟效益、社會效益、生態(tài)效益,這些對于推動玉溪乃至全省油菜產(chǎn)業(yè)持續(xù)健康發(fā)展和油料安全具有深遠(yuǎn)意義。

他拍拍狗,狗安靜地趴下。他將繩頭撩上樹丫,狗傻乎乎地盯著他,不知逃走。他咬牙,低頭,輕吼,猛地拉緊繩子,狗騰空而起。狗的身體猛然抻長,然后迅速緊繃成弓。陳糧繼續(xù)拽拉繩索,狗越吊越高,越吊越高。它拼命掙扎,胡亂蹬踢,喉嚨里發(fā)出“呼啊呼啊”的慘叫聲,眼球變得血紅,凸起很高。一線焦黃色的尿液射上樹干,狗伸出長長的舌頭,似乎放棄了掙扎和反抗。狗繼續(xù)上升,上升,突然之間,靈魂附體一般,再次扭動身體,胡亂蹬踢得四肢奇跡般地鉗住樹干。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變得松弛,狗從喉嚨間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陳糧咬咬牙,再一次拉緊繩索,狗的身體再一次被抻直,狗真的變成會攀爬樹干的松鼠一般,靈活敏捷,讓繩索對它毫無用處。陳糧一手拽緊繩索,一手從水桶里舀出一瓢涼水。水激上狗頭,狗即刻松開樹干,身體再一次被拉長。陳糧用力,用力,用力,狗被吊起,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嘴角澎湃起白色的泡沫,眼球又一次血紅凸出??墒菐酌腌娨院?,狗再一次抱住樹干,隨著陳糧不斷拉緊的繩索往樹上攀爬。如此幾次,陳糧精疲力竭,狗九死一生。一桶水已被潑光,陳糧的掌心被勒出血口,狗在寒風(fēng)里徒勞無望地顫抖。陳糧想要放棄,然而他的牙關(guān)咬了又咬,決定試最后一次。他找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再一次將狗吊起。狗拼盡最后的力氣抱住樹干,絕望的目光變得渙散,眼睛里流出淚水。陳糧低吼一聲,木棒高舉,掄圓,對準(zhǔn)狗頭狠狠落下。“啪!”枯樹顫抖,木屑紛飛,天地間驀然靜寂。

陳糧絕不會打偏。然而木棒還是緊擦狗頭砸中樹干。因為狗突然開口說話。陳糧驚叫一聲,跌坐地上。

狗說:“糧?!?/p>

后來,無數(shù)次,陳糧想狗絕不可能開口說話。那只是類似“糧”的發(fā)音——狗受盡折磨,又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無論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都不足為怪。還或許,那時,狗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它奄奄一息,怎可能發(fā)出聲音呢?那聲“糧”,不過是陳糧的幻覺罷了。

陳糧解開狗脖子上的繩索,那里已經(jīng)滲出血來。他抱著狗號啕大哭,他說我饒了你的狗命吧我饒了你的狗命吧!狗縮進他的懷里,紅著眼睛,瑟瑟發(fā)抖。狗的心臟跳動很快,身體火一般燙。陳糧脫掉上衣,將狗裹緊,然后抱起它,重回工棚。此時已是黃昏,城市里響起零星的鞭炮聲,一朵碩大的煙花在遠(yuǎn)處的天空里炸開,狗在他的懷里,慢慢變得安靜。

狗還是在夜里死去。死去時,未發(fā)出一點聲音。大年初一早晨,陳糧起來,看到死去的狗,嗓子哭出了血。他認(rèn)為他就是狗,狗就是他。他殺死自己,他卻不敢反抗。他刨開凍土,將狗掩埋,轉(zhuǎn)身,便看到包工頭。包工頭說:“狗肉滾三滾,神仙坐不穩(wěn)——怎么舍得埋了?”陳糧說:“我已經(jīng)把它吃了?!卑ゎ^愣了愣,說:“大過年的,你說鬼話?”陳糧收了鐵鍬,走向工棚。包工頭說:“你怎么還沒死?”陳糧說:“我已經(jīng)死了?!标惣Z回到工棚,躺下,包工頭跟進來,說:“還打算纏我多久?”陳糧說:“纏到給錢為止?!卑ゎ^說:“那你走吧!”陳糧愣了一下,猛地坐起,死死盯住包工頭的眼睛。

陳糧就這樣得到一筆足夠多的錢。他拿著錢,跑遍半個省城,終找到一家過年開業(yè)的飯店。他對服務(wù)員說,加足夠多的鹽和味精。他狠狠地飽餐一頓,然后扶著墻,一步一挪地去了火車站。他再也沒有見到包工頭,也沒有重回那個工地。以后日子里,他開始后悔,后悔沒問包工頭為何突然把錢給他——因為過年,因為那條狗,還是因為他真的怕自己凍死餓死?他想,總應(yīng)該與那條狗有關(guān)。

他趕在大家初二的黃昏回到家?;丶抑?,他在鎮(zhèn)上買了牛肉、豬肉、驢肉、排骨、鯉魚、草魚、黃花魚、臘腸、香菇、味精和青菜。娘說,不到大年初三,就還是年。他與娘坐在滾燙的炕頭上包水餃,直包到后半夜。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大年初三,陳糧將一頓飯吃了一天——從早晨,直到晚上。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躺在炕梢,盯著墻壁上的污垢,感覺已度過一生。他對娘說:“我想拉個建筑隊。”娘說:“拉吧!”陳糧說:“用賠償給爹的錢。”娘想了想,說:“行?!贝竽瓿跛模飵ш惣Z去陳羅圈墳前。不過半年時間,墳前已是枯草凄凄。陳糧給陳羅圈燒了紙錢,說:“我把那條狗葬了。”娘盯著陳糧,她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阿姨的肚皮

陳糧回到省城果真拉起一支隊伍。起初人很少,活兒也不多,慢慢地,他開始干出名堂。陳糧賺到第一個一萬塊錢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他認(rèn)為他一輩子都花不完這些錢。

可是沒過幾天,錢就轉(zhuǎn)不開了。他承包了一個老板的工程,活兒干完,老板卻遲遲不給錢。陳糧跟他要了兩個多月,老板干脆跑得無影無蹤。陳糧找到老板的小蜜,塞給她五百塊錢,小蜜就給了陳糧一個地址。原以為很容易就能找到,可當(dāng)陳糧到了那地方,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遠(yuǎn)。山又深又高,一座連著一座,山里植被濃密,毒蟲遍野,走進去,再也轉(zhuǎn)不出來。過于樂觀的陳糧只帶了兩袋點心和兩瓶水,這點東西不過幫他撐過一天。他夜宿深山,聽貓頭鷹在頭頂不停地笑,聽遠(yuǎn)處傳來“嗚啊嗚啊”的聲音,不覺恐懼,卻想到曾經(jīng)的炒面、味精和那條差點被他吃掉的狗。第二天和第三天,他靠野花的花瓣熬過來。那些花瓣又苦又澀,黏著舌頭,拉著嗓子,遲遲不肯滑下去。后來他吃了有毒的花瓣,嘴唇發(fā)麻,視線模糊,雙耳失聰,思緒混沌,他認(rèn)為自己即將死去。他可能是第一個因吃花瓣死去的人吧?他悲哀,他慶幸。他果真昏死過去,迷迷瞪瞪之中,他嘗到小霞嘴角的炒面,阿姨硬塞進他嘴里的雞屎,蘸了黑醬的玫瑰花瓣,攤在苞米葉上的味精,高度白酒,烤得金黃的羊肉,女人的乳汁和體液……他醒過來,太陽高懸,霧氣蒙蒙,大山變成悶熱的籠屜。他想他即將被蒸熟,然后,一群小鬼將他撕得粉碎,吃得精光。他掙扎著站起,頭重腳輕,跌跌撞撞,繼續(xù)往前。

黃昏時候,他見到一棟灰色的石屋。石屋破舊頹敗,看似一碰就倒。一位老人坐在石屋前抽煙,面前木桌上,一粥,一飯,一菜,一茶。

陳糧走過去,看著老人:“我能吃點東西嗎?”

老人抬抬身子:“你隨意。”

陳糧坐下便吃。很快,卻斯文。老人站起來,進屋,稍后,桌面上多出一只雞、一條魚和一盤臘肉。似乎老人早已將這些東西備好,他坐在桌前,只等陳糧。

“有客人嗎?”陳糧問他。

“你不就是嗎?”

“我的意思是,這么快,這么多菜,你應(yīng)該在等什么人……”

“就當(dāng)?shù)饶愫昧?。”老人笑笑,陪陳糧動了動筷子。僅僅是動動筷子,老人幾乎看著陳糧將一桌菜收拾干凈,又喝光兩壺粗茶。

后來陳糧一直認(rèn)為那天他遇到了神仙。神仙知他有難,出手相救,他才保得一條性命。次日清晨他道別老人,重新走進深山,竟很快尋到一條山路。他沿山路前行,在靠近山頂?shù)囊粋€小山寨里找到那位老板。老板正在修繕?biāo)婆f的竹樓,穿著土布衣,打著赤腳,儼然農(nóng)人模樣。他說:“你看我像能還得起錢的樣子嗎?”陳糧細(xì)打量他,的確不像。他說:“現(xiàn)在我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個竹樓?!标惣Z走進竹樓,只覺涼風(fēng)習(xí)習(xí),心曠神怡。他緊貼地板躺下,他確信這趟他白來了。后來老板請他吃飯,山野土菜,自釀米酒,竟讓他生出一種陌生的熟識感與親切感。他吃了很多菜,喝下很多酒,他用筷子去敲老板變成兩個的腦袋,卻怎么也敲不中。他與老板稱兄道弟,他給老板講小霞嘴角的炒面和蘸了黑醬的玫瑰花瓣。老板出去嘔吐,回來,坐正,盯住陳糧,認(rèn)真地說:“兄弟,別相信任何人?!?/p>

陳糧回到省城,重新開始他的事業(yè)。他吃了很多苦,生意越做越大。后來那個老板的小蜜與他混熟,就成了他的小蜜。她叫阿芳,認(rèn)識很多有頭有臉的人,出入很多高檔場所,存了很多鈔票,熬盡很多青春,但其實,她仍然是一個單純、善良、不諳世事的姑娘?;蛘呔退闼粏渭?,不善良,也沒有關(guān)系。她有花一般的臉蛋、花一般的身子、花一般的私處和花一般的年齡。她有資本。性資本。給人愉悅、供人發(fā)泄的資本。反正陳糧從沒想過娶她。

陳糧得到一片商業(yè)小區(qū)的開發(fā)權(quán),阿芳請他吃飯。是那種能把人悶出屁來的西餐廳,牛排沒有煮熟,卷心菜是生的,土豆搗得就像醉鬼剛吐出來的污物,刀叉晃得陳糧睜不開眼睛。阿芳熟練地切著牛排,不忘教給陳糧左叉右刀。陳糧問她:“你覺得西餐好吃?”阿芳說:“生活得慢慢變得精致?!标惣Z說:“好吃才重要?!彼麊柗?wù)生有沒有甜面醬,服務(wù)生居然奇跡般地在廚房找到半瓶。甜面醬擺上餐桌,牛排、生菜葉和土豆泥被賦予了新的生機。這時陳糧才注意到鄰桌的玫瑰。玫瑰是一對情侶遺忘在桌面上的,因了醬香,突然變得不可忽略。陳糧拿過玫瑰,嗅嗅,摘下一片花瓣,蘸醬,慢慢咀嚼。久違的幸福感就像冬夜的暖茶,由舌,至喉嚨,至胃,至全身……陳糧干脆將一朵玫瑰花蘸滿甜面醬,塞進嘴里,然后,另一朵,又一朵……童年的記憶排山倒海,此刻他想逃離,卻無處可藏。兩滴淚滑上臉頰,被他高高凸起的兩腮阻攔,硬是掉不下來。

阿芳被嚇壞了。她站起來,抱緊陳糧,說:“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彼惣Z必是想起什么,她只是不敢問。她去到陳糧的住處,任陳糧將她反復(fù)愛撫和蹂躪。陳糧說:“玫瑰,玫瑰……”阿芳知他叫的不是她,還是溫柔地回應(yīng)。陳糧不斷從嘴里噴出大醬和玫瑰的氣味,那氣味既不好聞,也不難聞。后來陳糧摟著阿芳玫瑰般香噴噴的身子睡過去,阿芳聽到他在夢里哭出了聲。

幾天以后,陳糧回了一趟鄉(xiāng)下。此行他只有兩個目的:將娘接進城,將阿姨痛揍一頓。

他喊來小霞爹、小霞和阿姨。飯菜擺滿一桌,相比菜肴的豐盛,飯桌邊的他們顯得無比渺小。他給三個人倒?jié)M酒,說:“干了?!彼麄兙头浅B犜挼馗闪?。他掏出三沓鈔票,排上桌面。他對小霞說:“感謝你嘴角的那點炒面,讓我度過非常美妙的一天。”他對小霞爹說:“感謝你的那袋炒面,讓我度過非常美妙的一個月?!彼麑Π⒁陶f:“你塞我嘴里的那坨臭雞屎,那是我一生的財富?!卑⒁毯俸傩χ?,表情尷尬。她說那時她不過二十出頭,什么也不懂,只覺得陳糧做出舔女孩臉這種事不太好,就想讓陳糧記一輩子。又說那不是雞屎,是被踩扁的山藥干。陳糧大度地笑笑,說:“吃飯吧!”他帶頭動了筷子,幾個人便也跟著動筷子。那時尚是中午,陳糧直將這頓飯吃到了晚上。他不離席,就沒人離席;他說笑話,他們就跟著笑幾聲;他上廁所,他們就放下筷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他回來。在這個從村子里走出去的百萬富翁面前,他們變成了傻子。

小霞很少說話,也很少看陳糧。后來娘過來插話,說陳糧也不小了,該成個家了,小霞才飛快地瞅了瞅陳糧。小霞爹剜小霞一眼,小霞慌忙低下頭,筷子胡亂地捅著碟子。幾年不見,小霞變化很大。她的身子變得凹凸有致,皮膚也白皙了很多,配上她精致小巧的五官,即使與阿芳比起來,也差不到哪里去。陳糧盯著小霞,他認(rèn)為像他這樣的百萬富翁,應(yīng)該有小霞這樣一個出身貧寒的良家婦女操持家務(wù)——盡管他堅信他對小霞的好感全因當(dāng)時沾在她嘴角的那點炒面。記憶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東西。它會將某些事情剝離并且放大,然后讓相信記憶的那些人,在往后日子里,始終遵循著記憶的指引,做出一些事情,拒絕一些事情。

終于,陳糧吃累了。他擺擺手,說:“都散了吧!”小霞、小霞爹和阿姨就揣起各自的錢散去。陳糧在炕頭上躺了一會兒,想起回鄉(xiāng)的第二件事情,搖搖晃晃地去阿姨家。阿姨正坐在炕沿數(shù)錢。他問阿姨:“陪我吃一天飯,不累?”阿姨說:“能陪你這種身份的人吃飯是榮耀,怎么會累呢?”陳糧說:“我什么身份?”阿姨說:“大企業(yè)家?!标惣Z說:“狗屁企業(yè)家!一張嘴,還是一股窩頭味。想不想聞?”阿姨說:“想?!标惣Z真把嘴湊過去,打一個又大又長的飽嗝。飽嗝里有白酒的氣味、韭菜的氣味、雞蛋的氣味、臘腸的氣味、大蝦的氣味、大蒜的氣味……唯獨沒有窩頭的氣味。他問阿姨:“有沒有?”阿姨說:“沒有?!标惣Z說:“好聞嗎?”阿姨說:“好聞。”陳糧說:“為感謝當(dāng)年你賞我的那坨臭雞屎,我想揍你一頓?!卑⒁绦?。陳糧問:“行不行?”阿姨說:“行?!标惣Z說:“真行?”阿姨說:“太行了?!?/p>

隨后陳糧用指甲掐她的耳朵,用皮鞋碾她的腳趾,他問阿姨,舒服嗎。阿姨倒抽著冷氣,說舒服。陳糧沒有找到大頭針,不過他還是用備好的牙簽扎阿姨的嘴唇。阿姨往后躲閃,陳糧說:“別你媽躲!”阿姨就不躲了。阿姨緊閉眼睛,她的眼角流下眼淚。

他是笑著做這些的。這讓他的暴虐多了一些游戲的意味。他認(rèn)為他給足了阿姨面子。

后來陳糧改變了主意。他覺得暴力解決不了問題。換句話說,他覺得暴力并不能夠讓他興奮,反而令他沮喪。

陳糧扔掉牙簽,盯著阿姨。稍后,他說:“我想操你?!?/p>

阿姨笑。

陳糧說:“你愿意?”阿姨說:“愿意。”陳糧說:“你先洗洗。”

數(shù)九寒天,來不及燒熱水,阿姨就用了冷水。陳糧躺在阿姨為他鋪好的暖烘烘的新被窩里,聽阿姨在黑暗中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發(fā)出痛苦的“咝咝”聲。陳糧安靜地躺在炕上,想象著阿姨鉆進被窩,想象著她的身體像蛇一樣冷。然后,陳糧會親吻或者噬咬她的脖子,愛撫或者掐捏她的乳房,讓她冰冷僵硬的身體慢慢有溫度,越來越熱,越來越燙……

最后一刻,陳糧終于放棄。他下地,穿鞋,逃之夭夭。他不敢,或者不屑。盡管這也許背叛了他的初衷。

然而那天夢里,陳糧還是將阿姨進入。他勸自己不要有哪怕一點點溫柔,他要的是報復(fù)而非偷情,但當(dāng)阿姨的呻吟灌進他的耳朵,舌尖遍掃他的全身,當(dāng)阿姨用她所能想象出來的所有姿勢待他,他感覺他的粗暴被一點點融化,最終消失殆盡。阿姨打開燈,讓陳糧看她的血,陳糧于是清晰地看到她的肚皮。蒼白無華的肚皮,松弛難看的肚皮,如同被撂在案板上的豬下水。

后來陳糧知道這是在夢里,他想醒過來,可是他醒不過來。

翌日中午,陳糧為阿姨送來厚厚三沓鈔票。為他現(xiàn)實里的暴虐,或者夢境里的溫存。阿姨看著那些錢,對陳糧說聲“謝謝”。那一刻,陳糧突然想放聲大哭。

以后的日子里,陳糧很多次回憶起這個夢。他開始懷疑這是否僅僅是一個夢。也許他喝多了,將事實當(dāng)成了夢境。也許事實太過殘忍、血腥、溫情和浪漫,以至于像極了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夢境。不管如何,他了卻了兒時的心愿,他應(yīng)該心滿意足。

陳糧與娘離開村子的時候,阿姨哭得比小霞還要傷心。那天風(fēng)很大,阿姨被吹得歪歪扭扭,鄉(xiāng)村被吹得歪歪扭扭,記憶被吹得歪歪扭扭。陳糧打一個噴嚏,他聞到無比清晰的窩頭氣味。

娘的螃蟹和湯煲里的猴子

知道娘睡不慣床,陳糧在她的房間里砌了一鋪大炕。他對娘說,想吃什么盡管說。娘說,吃飽就行。陳糧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娘喜歡吃什么。娘的嘴巴里似乎缺少味蕾,陳糧的記憶里,不管什么難吃的東西,娘都能塞進嘴里;不管什么好吃的東西,娘也不會表現(xiàn)出滿足的神情。

娘搬進城里沒幾天,說挺想小霞,想讓她過來照顧自己一段時間。陳糧明白娘的意思,給村里掛了個電話,小霞就來了。她在陳糧這里住了一個多月,每天洗衣拖地,買菜燒飯,陪娘說話,給娘揉肩,儼然陳糧雇來的小保姆。關(guān)鍵是,她確是一位稱職的保姆,為陳糧燒菜,菜里絕不會加一粒味精。正是那段時間,陳糧開始討厭味精并且越來越討厭。不僅討厭,嘗到味精的味道,就會惡心,甚至嘔吐。他經(jīng)常給小霞和娘講“食本味”的道理,小霞懂,娘卻不懂。不管如何,小霞的到來,讓陳糧的豪宅變得像個家了。大約半個月以后,幼年的諸多感覺被重新找回,小霞與陳糧之間的話多起來,有時候,她甚至敢開陳糧的玩笑。那天陳糧很晚才回來,見小霞仍然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說知道陳糧有應(yīng)酬,擔(dān)心他喝太多酒,就給他榨了解酒的蘿卜汁。她給陳糧拿來蘿卜汁,另一只手里端著一小碟炒面。她說今天尋思了一天,想給陳糧做點什么耐吃的,想來想去,就炒了點面。她說炒面里沒加油、沒加糖、沒加芝麻,只是炒熟的面粉,跟小時候的一樣。她一邊給陳糧按揉太陽穴,一邊讓陳糧舔一點炒面,問:“好不好?”陳糧不知道她是問炒面好不好還是她的手法好不好。陳糧說:“你也嘗嘗。”小霞就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炒面恰到好處地沾到她的嘴角,陳糧的面前,于是再現(xiàn)那個六歲的扎兩條小辮子的臟兮兮的小女孩。陳糧說:“我還想吃?!毙∠夹念I(lǐng)神會,閉起眼,將甜絲絲香噴噴的臉蛋湊到陳糧面前。陳糧舔了舔小霞的嘴角,突然間渾身戰(zhàn)栗。他將小霞攬腰抱起摔上沙發(fā),摁住她的兩手,瘋狂地啃著她的雙唇,又將舌頭伸進她的嘴里,與小霞的舌頭纏到一起。小霞稍有一點虛假的反抗,便開始了熱烈的迎合。陳糧發(fā)誓那天他沒有要小霞的心思,起碼最初沒有。他不過想舔舔小霞的嘴角,嘗嘗小霞的炒面,找找幼年的味道。然而當(dāng)小霞輕攥著他膨脹的下體,當(dāng)小霞用剛吃過炒面的香噴噴的嘴掠滑過他的全身,他知道,冥冥之中注定的那些,終于要來了。盡管后來他確信這是個圈套——娘與小霞一起為他設(shè)下的圈套——但當(dāng)時,他仍然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將小霞摁到沙發(fā)里,壓在地板上,頂?shù)綁Ρ谏?,抱到窗臺上……他像舔食炒面一樣舔食小霞,像品嘗味精一樣品嘗小霞,像咀嚼花瓣一樣咀嚼小霞……小霞的呻吟一聲高過一聲,那是美食發(fā)出的聲音,記憶發(fā)出的聲音,逝去的過往發(fā)出的聲音……陳糧摟著小霞睡去。那個夜里,他認(rèn)為這是他摟過的最溫軟的女人。清晨醒來,小霞已經(jīng)做好早餐,她穿著寬大的睡袍,嬌小并且飽滿的身子在睡袍里滑來滑去。娘看看小霞,看看陳糧,笑出滿臉菊花。娘對小霞說:“回去一趟,拾掇拾掇,再回來,這里就是你的家了?!?/p>

小霞離開之前,兩人又纏綿了兩次。娘不在,小霞釋放成狂熱的玫瑰。有時陳糧會生出奇怪的感覺,認(rèn)為他才是小霞的饕餮盛宴。小霞品嘗著他,咀嚼著她,享用著他,反芻著他,他成為小霞未來的依靠和信仰。

小霞離開以后,娘開始張羅她與陳糧的婚事。陳糧說,將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拉過來,飯店里安排一頓,簡單得很。娘說那可不行。得烙喜餅,炸抓果,請賓客,蒸發(fā)糕,燉老伴魚,燉豆腐,提上蔥和肉,買喜糖,買喜煙,買新被新褥,布置新房,貼“囍”字,鬧洞房,搬二日,三天回門……該有的,一樣都不能少。陳糧說,窮講究窮講究,越窮越講究。現(xiàn)在他有錢了,就得像個有錢人的樣子。有錢人什么樣子?就是能簡單就簡單。娘說:“那你有錢有什么用?聽我的吧!我還能活幾年?。俊标惣Z想了想,終聽了娘的。娘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怕她真的活不了幾年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娘會走得如此之早。

他給娘買了四只梭子蟹,讓她一次吃完,然后他去石家莊談生意,兩天沒有回來。娘獨自吃掉兩只螃蟹,將剩下兩只放到窗戶外面——娘一直用不慣冰箱。夜里螃蟹沾了露水,娘又沒把它們蒸透,第二頓吃下,便中了毒。死去前娘爬上床,蓋好被子,躺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待陳糧回來,她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被拆解的螃蟹仍然攤在桌上,它們拼成詭異的形狀,如同多年以前爹在臨死之前留在墻上的那攤污垢。娘被兩只梭子蟹要去性命,娘死得實在窩囊,而這之前,娘連梭子蟹的模樣都沒有見過。陳糧號啕了整整一天,一遍遍掄著自己的耳光,將胸口捶得“咚咚”作響。當(dāng)娘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刻,他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娘了。以后無論他怎么想她,想得離譜,想得抓心撓肝,都不會再見到她。

陳糧突然意識到,他還是個孩子,他成了孤兒。

陳糧從此不吃螃蟹。有時有應(yīng)酬,他也會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有螃蟹。他說他看到螃蟹就會哭,條件反射一般,控制不住。

由于娘的離世,他與小霞的婚期拖了一年。一年間,小霞住在陳糧那里,從保姆變成主人。陳糧對她的感情也慢慢降溫,不過偶爾,他還是會將葡萄酒澆上小霞的肚皮,然后趴在旁邊,一點一點舔吸干凈?;槎Y嚴(yán)格遵循了老家的程序和傳統(tǒng),煩瑣到讓陳糧想吐,然而想想可憐的娘,終還是忍了。他希望人有靈魂。他希望娘能看到。

他們的婚姻不過維持了兩年?;楹?,小霞開始對陳糧指手畫腳——不僅生活上的,還有生意上的。百萬富翁的尊嚴(yán)受到傷害,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陳糧當(dāng)機立斷——這是陳糧對別人的說法。可他明白,說到底,導(dǎo)致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還是厭倦。就像他從迷戀炒面到厭倦炒面,從迷戀味精到厭惡味精,美食是這樣,女人是這樣,感情也是這樣。其實他并非對美食失去欲望——他只是越來越挑剔,越來越難以得到滿足。他新雇了一個保姆,他對飯菜的要求是越清淡越好。當(dāng)沒有應(yīng)酬,他的晚飯多是一碗粥和幾根鹽水煮菜葉,這讓那個保姆都有些受不了了——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豬吃得都比這好。出去應(yīng)酬的時候,陳糧偶爾也會遇到喜歡的菜,每逢這時他就會很快樂,與人談生意或者簽合同,就會放松警惕,很是大度隨和。酒足飯飽以后,他對女人的欲望無一例外會被喚醒。

三十八歲那年,陳糧的事業(yè)已經(jīng)做大到連他自己都害怕的規(guī)模。想到這樣大的一個攤子必須獨自承擔(dān),他就常常失眠。他會慢慢老去,他需要一個繼承者。他再一次想到婚姻,想到孩子。他想這世上,他總得有個親人。

出事那天高老板請他吃飯。是一家很普通的酒店,店老板肥頭大耳,說起話來笑瞇瞇的,像個彌勒佛。陳糧做夢都不會想到這里竟會藏著一道讓他寒毛卓豎的菜:嬰兒湯。并且,依仗著這道湯,店老板幾乎黑白通吃。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一杯一杯地喝。酒至興奮處,高老板沖陳糧神秘地笑笑,說:“知道你山珍海味吃膩了,讓你嘗嘗鮮。”湯就端上來了。非常精致的青花瓷湯煲,扣著同樣精致的青花瓷蓋子。高老板再次沖陳糧笑笑,說:“三個月以前訂的,今天才排上。這玩意兒,奇貨可居!”他猛地掀開蓋子,蒸氣裊裊中,陳糧看到湯里的嬰兒。嬰兒蜷縮著身子,緊閉著眼睛,皺皺巴巴,與湯水里的枸杞、海參、山藥與蔥花混在一些。陳糧發(fā)誓他只看了一眼。只有一眼。就這一眼,卻讓死去的嬰兒鉆進他的腦子,刻進他的腦子,再也不肯出來。令人作嘔的肉香從湯煲里彌散開來,又猛地沖進陳糧的鼻子,讓他想要嘔吐。陳糧捂住嘴巴,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嗚啊嗚啊”的聲音突然令高老板感到不安。高老板說:“你肯定以為這是嬰兒是吧?這其實是猴子。給母猴子打上催產(chǎn)針,讓小猴子早產(chǎn)……好像叫白頭葉猴還是黑頭葉猴,東南亞偷運過來的,很金貴?!标惣Z捂著嘴,臉憋得通紅,表情痛苦。店老板說:“不能讓它自然生下來,那樣就老了,不好吃……猴子嘛!像人而已,又不是人……再說下鍋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标惣Z站起來往外走。高老板繼續(xù)說:“它可能死在娘胎里,可能剛生下來就死了,死了,就成了一道菜,是不是?跟毛蛋一個道理。毛蛋你又不是沒有吃過?!标惣Z奪門而出,一邊跑一邊嘔吐。高老板大聲說:“大補的東西,有錢人都在吃?!标惣Z逃進洗手間,繼續(xù)吐。胃里已經(jīng)吐空,陳糧想要把五臟六腑也吐出來。他吐了一會兒,扶住墻,盯著鏡子,他從鏡子里看到年幼的自己、吊在樹上的狗、變成血刺猬的陳羅圈、口吐泡沫的娘、青面獠牙的魔鬼……他洗了把臉,去一樓,坐到角落,他想這也許是一個噩夢。這是一個噩夢,他從未長大,從未出去打工,從未把一條狗吊上樹,從未開過公司,從未對美食失去興趣……當(dāng)他醒來,他仍然坐在小院里,曬著太陽,盯著院角那叢玫瑰花。娘掐下一個花苞,碟底蹭一點黑醬,遞給他。他將花苞塞進嘴里,他嘗到陽光的甜……高老板慌慌張張下樓,給他賠著不是,說燙煲已被端走,如果他不喜歡,上去坐坐,跟朋友們道個別就行。本來事情應(yīng)該就這樣結(jié)束了,充其量陳糧與高老板老死不再往來,以后躲著這個酒店甚至這條街,他和高老板仍然會活得很滋潤。然而高老板接下來的幾句話,卻要了自己的性命。高老板說,明、清、民國,中原地帶都鬧了大饑荒,人餓極了,易子而食,很正常的事。又說,不是他編的,歷史里有記載。又說,那時的飯店里有道菜,叫“和爛骨”,就是連孩子的骨頭都能嚼著吃了,很有名。又說,電視里的那個紀(jì)曉嵐,寫過一本書,講過“菜人”的故事……他說的“菜人”,是飯店里備的當(dāng)成菜的活人,有客人點了,就會殺來吃。又說,不過剛端來的,真是猴子。又說,今天就算他錯了,以后,哪天兄弟想通了,說一聲就行。又說,他敢肯定兄弟有一天會想通,會吃慣。他走過來摟住陳糧的肩膀,說:“下次咱們吃真的。”陳糧猛地一抖,似乎摟住他的不是高老板,而是湯煲里的猴子或者嬰兒。陳糧一聲慘叫,逃進廚房,再出來時,手里多出一把尖刀。高老板見勢不妙,抄起旁邊的椅子砸向陳糧。他想砸掉他手里的刀,卻砸中陳糧的肩膀。這是他犯下的最弱智的錯誤——假如他說幾句好話,或者什么也不說,直接逃出酒店,陳糧絕不會追上去——可是他竟先動了手。這不僅將陳糧徹底激怒,也減輕了陳糧殺他的刑罰??傊亲⒍ㄊ且粋€血腥的夜晚,高老板連中六刀,刀刀致命,兩個跑過來的勸阻者也被陳糧捅成一輕傷一重傷。明燈高懸,肉香四溢,陳糧站在大廳中間,揮舞著滴血的刀子。他變成狂暴猙獰的野獸。

后來,除了陳糧,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根本沒有什么猴子湯。陳糧捅死高老板,因為他喝多了并且僅僅因為他喝多了。最終陳糧被判刑十五年,很多人說,一條人命才判十五年,看來有錢就是好使。但事實是,陳糧沒花一分錢。不是他不想花,而是他根本花不出去。陳糧第一次感覺到錢的無能。

鐵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刻,陳糧知道,多年胡吃海塞的生活終于要結(jié)束了。因為貪一口吃的,他從苦孩子變成富人;因為拒絕一口吃的,他從富人變成囚犯。世間太多看似復(fù)雜之事,細(xì)想,不過人類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陌生的年輕人

陳糧對小霞說,如果她感興趣,可以接手他的公司,反正怎樣都賺錢。也不必?fù)?dān)心沒有經(jīng)驗,公司里的員工還可以繼續(xù)用,小霞也可以從外面招聘一個副總。當(dāng)然賺到的錢不能全歸小霞,他得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換句話說,公司雖是小霞的,但利潤基本是對半分了。小霞問:“為什么要給我?”陳糧苦笑道:“難道能帶進監(jiān)獄里來?你是這世上我唯一的半個親人了?!笔聦嵣?,面對十五年的漫長刑期,陳糧已經(jīng)做好死在里面的打算。小霞過來看他,見他瘦得不成樣子,就落了淚。陳糧忙解釋說他沒有受苦。不僅沒有受苦,反而還很享受。他說得有些夸張,卻絕非完全胡說。固定的作息時間、適當(dāng)?shù)捏w力勞動加上粗茶淡飯,讓陳糧的身體感覺越來越好,睡眠越來越充足。

他在獄中結(jié)識了一個叫老鐵的獄友,兩人很快成為兄弟。他將公司的事情告訴老鐵,老鐵說:“你可真大方。”陳糧說:“不大方怎么辦?罪犯又不能當(dāng)法人?!崩翔F問他怎么進來的,陳糧說,殺人。老鐵咂咂嘴,一連幾天,“壯士壯士”地叫。老鐵犯的是詐騙罪,都勸陳糧離他遠(yuǎn)點兒,陳糧卻不以為然。他說他能騙得了他什么呢?一個窩窩頭還是一塊肥肉?

犯人們需要集體用餐并有著嚴(yán)格的時間限制,這讓陳糧極不習(xí)慣。他說即使難以下咽的一頓飯,也總得細(xì)嚼慢咽吧!假如飯菜可口些,就需要慢慢享用。他給老鐵講他剛剛發(fā)達那陣子如何將一頓飯吃上一天,老鐵說類似的經(jīng)歷他也有過。問他為什么要詐騙,他說,窮瘋了唄!又說其實他覺得那也算不上詐騙,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不過取走了他們的賞錢。問題是不管誰都容易后悔,后悔了,就想把之前的錢要回來。不給的話就報警,就成了詐騙。說這些時,他們站在院子里,春日的陽光愈來愈暖,幾只燕子掠過他們的頭頂。那是陳糧進來后的第三個年頭,老鐵即將刑滿釋放。問老鐵出獄以后最想干什么,老鐵說這還用問嗎,先大吃一頓,再去找個女人?!熬褪且贿M一出!”老鐵笑得眼歪嘴斜。

老鐵果真去找了個女人,一個他聽過千遍萬遍的女人。后來小霞告訴陳糧,說老鐵成為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陳糧愣了半天,再想,又覺得太正常。小霞這樣的女人若是被騙子盯上,基本沒有逃脫的可能,何況騙她的絕非一般的騙子,而是對她極其了解的騙子。老鐵先是將小霞的習(xí)慣摸透,然后將小霞的身體摸透,也許這件事情,老鐵已經(jīng)策劃了整整三年。再想,老鐵敢這樣做,就是完全沒把他陳糧放在眼里,那么,當(dāng)老鐵聽說他是殺人犯以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崇拜與敬畏,完全是在表演罷了。那些天陳糧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他認(rèn)為老鐵不僅搶走了他的女人,并且正在試圖騙走他的財富。監(jiān)獄方面知道這件事,把老鐵當(dāng)成創(chuàng)業(yè)英雄,請他回來演講,陳糧與老鐵終有了一番長談。老鐵說:“小霞只是你的前妻,是你自己像丟棄一塊臟抹布一樣把她丟棄,而不是我把她搶走了。再說誰規(guī)定我不能與你的前妻談戀愛?”陳糧說:“我猜你不但想與她談戀愛,還想騙她的錢?!崩翔F說:“是不是騙她的錢,誰說了都不算,只有法律說了算。如果我再進來蹲幾年,你再罵我不遲?!毖赞o間,完全沒有半點當(dāng)初的兄弟情誼。因了這件事,很長一段時間,陳糧的心情變得很壞,再逢小霞前來探視,就勸她早些離開老鐵。小霞說老鐵除了犯過錯誤,沒有什么怪癖和不良嗜好。他們現(xiàn)在挺幸福的。事情到了這般地步,陳糧知他已經(jīng)無力改變??鄲炛翗O的陳糧開始去圖書室讀書,讀著讀著,就迷上了菜譜。雖不能操作,然每當(dāng)臨睡之前,在想象的鍋灶前揮舞一番炒勺,也算單調(diào)的監(jiān)獄生活里難得的快樂。他想或許所有的廚師都把燒菜當(dāng)成享受,否則的話,面對自己耗心費力做出來的珍饈美饌卻無法享用,想必是人世間最為痛苦的事情了。

最初幾年小霞還常常過來看他,后來次數(shù)就少了,再幾年過去,小霞干脆不再過來。她說她本來就不是陳糧的親屬,當(dāng)初是監(jiān)獄照顧陳糧她才過來看看,現(xiàn)在她與老鐵成為夫妻,再來,就是別人眼里的笑話了。她不來,陳糧反而有些想她。每每想到她光溜溜的身子被老鐵摸來摸去,想到她在老鐵的身體下扭來扭去,想到老鐵可能學(xué)他將紅酒倒上她的肚皮然后一點點舔干凈,他就無比煩躁。有關(guān)那些炒面和味精的點點滴滴再次被他時時憶起,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滋味。

十五年,總算熬到了頭。出獄那天沒人接他,陳糧感覺自己成了孤零零來到世間的嬰兒。抬頭看天,明晃晃的太陽刺得他連打幾個噴嚏??罩欣锍錆M著各種各樣的氣味,陳糧將它們精確地分辨:槐花味、汽油味、青草味、汗酸味、燒烤味、女人的香水味、男人的腳臭味……氣味們彼此糾纏,陳糧聞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陳糧去找小霞。小霞不在,一個女孩遞給他三萬塊錢,說霞姐今天正好有事,讓他先隨便找個地方吃點喝點,再燙個澡什么的。陳糧揣著錢去附近的飯店點上滿滿一桌菜,他本做好了撐死的打算,但當(dāng)面對滿桌山珍海味,又突然沒了胃口。他從菜里吃出地溝油的味道,味精的味道,雞精的味道,蘑菇精的味道……各種各樣調(diào)味品的味道,就是不見食材的原味。陳糧喝著啤酒,看不遠(yuǎn)處一個姑娘不停地劃著手機,看電視里的主持人扯著嗓子賣東西,看出租車滾動著他看不懂的字幕廣告,看一個爺爺輩的男人摟著只有十七八歲的女孩招搖過市,他感嘆世界變化如此之快。

飯后陳糧去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去過的歌廳,那里已經(jīng)變成一個燒烤場。刺鼻的烤燒氣味再一次讓他連打幾個噴嚏——十五年,他終于進化或者退化成一個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物種。

陳糧還是找了一個姑娘,在一家很小的私人旅店里,在一個逼仄潮濕的房間里,在一張狹小陳舊的木床上。女孩年輕漂亮,肌膚吹彈可破,小乳房就像一朵嬌美的玫瑰花苞。陳糧伏在女孩身上,深嗅著她的體味,耳畔刮起故鄉(xiāng)的風(fēng)。他將所有的錢都留給女孩,女孩忙說:“用不了這么多,哥。”女孩的話讓五十三歲的陳糧流下少年的眼淚。

第二天陳糧見到小霞。小霞說如果陳糧想把屬于他的錢拿走,她沒意見。當(dāng)然陳糧也可以繼續(xù)將那些錢留在公司,成為公司真正的股東。陳糧問她:“有多少?”小霞指指遠(yuǎn)處的一片住宅樓,說能買下那一大片。說話時他們坐在小霞辦公室的陽臺上,俯瞰下去,半個省城盡收眼底。相比十五年前,小霞老去很多,她站在窗前,喝著咖啡,眼角的魚尾紋又細(xì)又密。陳糧說:“昨天我來過?!毙∠颊f:“知道是你出獄的日子……本該去接你……可是我得參加葬禮?!彼纫豢诳Х龋せ仡^,捋捋頭發(fā),說:“老鐵的?!?/p>

老鐵自殺而死,因為抑郁。他端著一杯紅酒,從樓頂一躍而下。目擊者說,他在空中翻著跟頭,就像神通廣大的齊天大圣。他抑郁了好幾年,錢越多,越抑郁。小霞還說老鐵對她并不忠誠,他外面有女人,很多?;蛘咛嗯艘彩撬钟舻脑蛑?,除了肉體上的愉悅,他無法從她們那里得到任何東西。人都去了,說這些干什么呢?小霞將自己深埋進沙發(fā),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說:“你打算怎么辦?”

陳糧沒有打算。在監(jiān)獄里他已做好小霞和老鐵騙光他所有錢的心理準(zhǔn)備,然當(dāng)小霞恪守承諾,當(dāng)老鐵突然死去,他竟變得六神無主。五十三歲的單身男人,世間沒有一個親人的五十三歲的單身男人,還能有什么打算呢?無非是過一天混一天罷了。

陳糧沒有把錢取出來。只是每個月初,他都會去小霞那里取些生活費。每天清晨他會去一個固定的澡堂子泡澡,去一個固定的餐館吃早餐,去一個固定的茶館喝茶,然后再去一個固定的餐館吃午餐……下午他會到處閑逛:去公園里看人下象棋,去廣場喂鴿子,去電影院看電影,去郊區(qū)挖野菜,去小巷子里喂流浪狗,去社區(qū)做義工……到晚上,他仍然會在固定的餐館吃晚餐,并喝下一點酒,醉了,或者越喝越清醒。餐館老板知道陳糧的喜好,飯菜清淡到只加一點點油鹽。那個餐館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食本味。

這樣混了幾年,突然有一天,陳糧徹底厭倦。他知道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卻控制不了自己的鼻子。每一天,當(dāng)他走上街道,都會聞到那些令他不安的氣味。那些氣味曾經(jīng)那樣親切,然而現(xiàn)在,他已無法忍受。

他決定逃之夭夭。

他對小霞說,想去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小霞問:“回老家?”陳糧說:“娘在,那里還是老家;娘沒了,老家就沒了?!毙∠颊f:“住一段時間,還是永遠(yuǎn)?”陳糧說:“這把年紀(jì)的人,一段時間,也許就是永遠(yuǎn)了?!毙∠颊f:“你還能不能好好說話?”陳糧說:“找個深山,住下來,一個人,挺好?!毕肓讼?,又說:“兩個人,也行。”小霞說:“快去吧快去吧,你會成仙的?!?/p>

陳糧憑著記憶,找到那座大山。年輕時,他差點在那里丟掉性命。曾經(jīng)的老人已經(jīng)不在,陳糧住進他的石屋,養(yǎng)一條狗,開一塊地,又在石屋后面栽上幾棵果樹和幾叢玫瑰。小霞說會在一年之內(nèi)過來看他,很快,一年時間,僅剩今天。

黃昏時候,陳糧刮了胡子,洗了澡,擔(dān)兩桶泉水,燒水,沏茶,給自己做好簡單的晚餐。木桌上擺好一粥一飯一菜一茶,陳糧卻并不急吃。對他來說,燒飯吃飯早已不是生命需求,而成為一種儀式。他瞇起眼,打著盹兒,他的夢清晰并且瑣碎。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知道這腳步聲絕不屬于小霞。

陳糧睜開眼,面前站著一位陌生的年輕人。年輕人盯著飯桌,風(fēng)塵仆仆。

“我能吃點東西嗎?”年輕人說。

“你隨意?!标惣Z抬抬身子。

年輕人坐下便吃,快且斯文。陳糧起身進屋,稍后,桌面上便多出一只雞、一條魚和一盤臘肉。陳糧早在石屋里備好這些東西,盡管他并不需要。

年輕人問:“有客人嗎?”

陳糧說:“你不就是嗎?”年輕人說:“我的意思是,這么快,這么多菜,你應(yīng)該在等什么人?!标惣Z長嘆一聲,又笑笑,說:“就當(dāng)?shù)饶愫昧?。?/p>

陳糧憶起多年以前的那個清晨。他想他終于遇到多年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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