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燈
朋友在夜黑里走著,被什么絆了一下,他趕緊摸索著擺好。其實那絆著他的是一盞燈。有許多燈在這黑里,如果揭去黑幕會發(fā)現一眼望不到邊,越是黑不能見的時候,越是會匯聚許多的燈在這夜黑里,但是沒有一盞亮起來,即使被絆上一下,也不知道那絆著自己的竟然是一盞燈。即使有這么多燈,人們還是摸黑行走。有人忍不住一個噴嚏,竟使一盞來不及防備的燈亮起來。但它很快就滅掉,比噴嚏的消失還要快。燈和黑暗成為這樣的關系,讓人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得到一個獎品,是一個燈盞,好像我一直在夜里似的。
燈像個僧人一樣亮著,什么經都不看了。
鏡子
朋友夢見山大的一堆核桃,幾輩子都吃不完,他打開一個是空的,打開一個是空的,打開了許多都是空的。一個核桃都沒有吃到。他不禁止住動作仰望著了。“山”也俯下龐大的身子看他,像要和他討要一個答案似的。
清靜的時候,他就用鏡子照自己,像一個字,越照越清晰。但是只要外面稍有響動,鏡子就會蒙一層霧水。字也漫漶了,像歷史中的人物被盯著看久了似的。
鏡子在白天視而不見,在夜里主動看著。
他在曠野里拾糞的時候,看見幾個小鬼抬著一面鏡子走過,就忙忙躲起來。鏡子有些重,小鬼們顯出使力的樣子。等它們漸漸走遠,只看見一小點白光時,他才走出來,看見一溜新鮮的馬糞,還冒著隱約可見的熱氣。奇怪,并沒有馬隊走過啊。好在他歷來是只管看見,并不深究的性格,他走過去,在小風的徐徐吹拂里把那些馬糞拾到自己的背簍里去。太陽在空蕩蕩的天上,小幅度打著秋千似的。
鏡子有一種繁殖性。就像窮人打開錢包,數到很多面值不大的錢??梢詳瞪虾靡魂囎印4笠稽c的鏡子使人像是回到母親的子宮中,有一種被孕育被熬煎的感覺。鏡子有脂粉氣,是早年間新娘的味道和氣息。在鏡子里找不到門檻,也因為找不到門檻而無法入內。鏡子里有漫長的冬季,它的雪終年不化,一些雪落在另一些雪上。鏡子照過的花枯萎得更快一些。即使非常喧鬧的時候,鏡子里也沒有什么聲音。鏡子里有太古的樣子,很老的眼睛是能看出來的。鏡子也會逼得你窒息,照鏡子是苦差事。鏡子是一張底牌,只要打出來,熱熱鬧鬧的那些就輸了。有些女人的鏡子里容易鬧鬼,這樣的女人少照鏡子為好。確實照鏡子少的女人更健康一些。拉了一馬車鏡子上路。把鏡子掛在路邊的樹上。在執(zhí)行過死刑的地方也掛著幾個鏡子。在花園的門口有一個鏡子。老死不相往來,以鏡為誓。鏡子照著,利刃只好在刀盒里等待時機。我一生沒有過自己的鏡子,偶爾在別人的鏡子里匆匆看一眼而已。知道哪里有鏡子照著,我就匆匆跑過去了。大多數時候鏡子都像是一個冷官。像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就那樣白白地毫不可惜地流逝了。
博物館里擔任講解的女子用訓練有素的手勢指著說:這是西施用過的鏡子。據說每次這樣說的時候,她都會忍不住哽咽一下。聽的人就紛紛探頭去看鏡子,不知道想從鏡子里看到什么。講解的女子在一邊看著,見慣不怪了那樣。我有意落在后面,遠遠把那鏡子望了一望,在我算是一個必要的憑吊。要在那鏡子里再出現自己的臉,就覺得是很不合適的事了。偌大一個博物館,穹頂高聳,帶有涼意,多少林林總總價值連城的東西,我只是記住了其中一樣:西施用過的鏡子。
同一面鏡子照西施和嫫母,你覺得還會是同一面鏡子嗎?
不同的對象會使同樣的東西成為不同的。
好像有這樣一個感覺,那些上了年齡的盲人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朋友說,鏡子有時候像一個盲人。有時候像一個謎底。有時候像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那樣說,來,我們好好談談。
我每天都看鏡子,并看到自己是假的。凡鏡子能呈現的都是假的。在鏡子面前,我既不固執(zhí),也不執(zhí)著,好像籠頭被解開后,才發(fā)現并沒有什么可以釋放似的。
我站在鏡子的背面,就像捉迷藏的時候,悄悄站在那個找我的孩子后面,這樣他是永遠找不到我的。有時候非常享受藏起來的感覺。
果子
走到果園門口那里還需要一大段時間。就埋頭默默走著,也不著急,也不心有他想。但是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果園的園墻塌出一個缺口,而且前面的人不怎么猶豫就從缺口進果園去了。怎么辦?還要費工夫走到門口那里嗎?好像也用不著多想,就跟著前面的人從缺口進果園去了。缺口那里越走越大,果園的門那里,反而是日漸冷清著了。
我把洗凈的果子端上去,他看著慚愧地笑了笑就讓我端下去。我就端下去了。果子我也沒有吃一個。我端在院子里沒人看,但是我沒有吃一個。我沒有想到要吃。這是我小時候的事,家里來了一個老人,有一小撮白胡子。在我家的正房炕上坐著不聲響。不知道他是誰,為什么要坐在我家的炕上。記得一天我就端了洗凈的果子給他送去,他沒吃一口就讓我端回去了。我就端回去了。他把端給他的果子沒吃就讓我端回來的樣子永遠留在了我心里,使我知道果子有時候看看就可以了,沒必要非吃到嘴里不可。使我知道,端上來的果子不吃到嘴里,在果子在人,都是很好的事。老人早變成骨頭了,而且不知道埋骨在哪里,但他看果子的眼神,他辭謝著果子的樣子,離我那么近,只要想看見,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的。
果子太多。各種味道的果子。你要遍嘗果子的滋味嗎?吃最多果子的人也有太多果子沒吃到。你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果子。不要為你的舌頭太費心操勞。舌頭最后什么都沒有。舌頭和它嘗過的味道都不知所蹤。死人的牙齒在荒野里和干驢糞在一起,誰記得它細細咀嚼過什么。我看見果子在樹上。摘果子的手很多。有的手伸到了樹梢上。有的手要拿更多的果子從而變形。有的手怎么也摘不到果子。有的手不知道摘哪個果子才好。我只是看一眼。我一個果子也不摘。拿果子誘惑我的愿望我讓它落空。我嘴里空空的,牙齒無事可干。舌頭安靜著如墳中之尸。果子掉在頭上打得頭痛。我呼出一口氣,覺得自己沒有了,我趕緊享受這一刻,享受碩果累累的時候,自己沒有了的感覺。有是你們的。有生機勃勃,繁衍不絕。要什么有什么。太多有使眼睛不夠。我在無這邊。已經無法抬腿,走到有那里去。同時覺得滿足。覺到無的滿足,彌漫遍布,不可言喻。
后來的情況是,什么果子都沒有味道了。桃子還是桃子的樣子,杏子還是杏子的樣子,西紅柿還是西紅柿的樣子,甚至樣子都很好看,但是吃起來都沒有味道了,像吃的不是它們了。這許多的好味道還會回來嗎?誰都知道不怨果子,果子只是依照實情體現出來了而已。
就樹上為什么結果子這一問,就把人類中最有知識的人給問住了。最后派出一個人回答說,因為是樹,因為是結果的樹,所以結果了。人類的學問也只能答到這一步罷了。
蜜蜂
有時候蜜蜂找到花的時候,已累得沒有多少力氣了。采蜜的力氣沒有了。它在花下面變作了一個干尸?;S風晃動,無動于衷的樣子。但是這整體看來,依然是和諧的。依然是一種美和意味,可以和其他看似圓滿的美比較的。也有些蜜蜂,死在了找花的途中。它比找到花的蜜蜂飛得更遠更多,但就是沒有找到花,它是死在了找花的路上。也有的蜜蜂采到蜜了,死在了返回的途中,圍了很多螞蟻吃它身上的蜜,把它作為戰(zhàn)利品抬回去,抬到螞蟻的王國里去,那在螞蟻們是一件大事情。最后它也被螞蟻們吃掉了,吃得只剩了一點翅膀,好像翅膀不合螞蟻的口味。一些有經驗的螞蟻專門在蜜蜂返回來的路上候著,采蜜太多,每一次都想采個夠,就被身上的蜜拖累得掉下來,想著緩一陣子再飛吧,卻被螞蟻們候個正著。一些螞蟻吃蜂蜜吃得身子亮晶晶的。世上發(fā)生著多少這樣的事,悄悄默默,不為人知。為什么非讓人知道不可呢?
聽說蜜蜂射出一箭,自己也會因此死掉。那么就可以說,蜜蜂這搭上性命的一箭,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才是。蜜蜂應該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看實際情況,很多時候,蜜蜂都是誤判了形勢,于倉促忙亂中突兀地射出一箭,使它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說,讓原本對它并無惡意的對象也多了無謂的痛苦。這真是一個悲劇。就是在如此極端的行為里,其實沒有贏家,都是輸家。蜜蜂作為進攻的一方,輸得更慘。細想想,蜜蜂的舍命出箭,幾乎都是過度反應。究其深因,不外乎兩個:一是蜜蜂這種小生命,脾氣大,易暴易怒,關鍵的一點還在于,自己太弱小太沒有安全感,于是不出手還好,出手便錯,又不加必要反省,所以死了近乎白死。如此說來,蜜蜂的箭使它表面上像個赳赳武夫,實際倒是把它害了的。
早晨一睜眼,他就剪去了幾只蜜蜂的翅膀。然后看著它們團團轉,團團轉,飛是不可能了。這樣過了一大會兒,他就把花枝擱在蜜蜂跟前,讓它們采蜜。蜜蜂果然行動起來。他看著。對自己的行為是滿意的,甚至有些難以抑制的自我感動。覺得僅憑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方便它們采蜜,自己就應該在史書上留一筆。他對自己的聲名是很能經營,極其在乎的。因為需要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剪去蜜蜂的翅膀就成了必要的。
馬
快馬加鞭是很糟糕的。已經是快馬了你還打它,想讓它怎么著你才滿意呢?已經造成一種印象和感覺,這是一個積極向上的詞,出現在很正面的表述里,但這肯定是一廂情愿的表述而已,問問馬的感覺吧。
我發(fā)現在舞臺上表演的馬一律被喂得肥肥的,好像快要不像馬了似的,而且舞臺上的馬做出一系列動作來,是馬在別的地方時做不出來的。
當馬從草原上被擄到馬戲團后,一切都變了。
馬和馬的區(qū)別在于一個干了這個,一個干了那個,區(qū)別只在于所干的事情不同,馬和馬本質上是一樣的。
有很多馬,干了一輩子驢子的事,也沒有聽到過什么抱怨和抗爭。牲口對命運的認同和順從達到了驚人的程度。
可以騎馬,可以騎牛,可以騎驢,可以在這三個里面任意選擇。我沒怎么思索就選擇了騎驢。騎牛,老子天下第一,誰騎牛能騎到老子的程度?騎馬后面往往跟著打仗,這是干不了的。而且高頭大馬,騎上太招搖。怕一切招搖之事。騎驢好,騎驢好。騎驢張果老第一,我也不和他比。
馬跑起來的時候,他揪著馬鬃。騎馬久了,他知道怎么著揪馬鬃才合宜,就是既能激發(fā)馬的激情,使馬有精神,又不能使馬惱怒,身心不快。一句話,就是一種合作關系,而不是役使關系。
這馬,遠不是馬里面最出色的,但是一套鞍子,它就跳起來,尋死覓活的樣子。他們就把那寧死也不套鞍子的馬從馬里面分出來,分出來很大一部分力量來對付它。那不套鞍子的馬有一種中了邪似的固執(zhí),憑它自己好像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現在的牛馬,只是供人們吃肉而已,說感情什么的就做作,甚至惡心了。
刺猬與蛇
從電視上看到刺猬和蛇的大戰(zhàn),刺猬滾到蛇身上,很篤定的樣子,蛇由于疼痛和應激,整條身子都盤纏在刺猬上,這自然于它是很不利的,想不清它為什么會這樣。刺猬不倒翁那樣動作著,每一個動作都會對蛇造成殺傷,看見它的刺已經被蛇的血染紅了不少。蛇則是舍了命一樣纏得更緊,好像它拼了老命也只有這一個戰(zhàn)術而已。刺猬充足了氣的皮球那樣,被纏得略略地有些變形。蛇嘴看起來像手術后的一個難以縫合的傷口,不斷地噴出蛇芯來,然而它的腦袋游弋晃動,總是找不準目標似的。表面看,倒像是蛇纏緊了刺猬,使刺猬不得脫身。在它們滾動過的地方,顯現出越來越多的血跡。有那么一陣,好像是雙方都斗累了,會歇緩上一個瞬間,蛇芯也縮短了一些,蛇好像趁機向遠處發(fā)出求救的樣子,刺猬則完全是在一種入定般的休息中。但很快又動了起來,好像漫漫長路不敢歇緩得時間太長似的。蛇好像一次次回頭有咬刺猬的意思,又忌憚于它的利刺而只好把頭轉向別處。越來越濃的血跡一路跟緊著它們,做著忠實的不偏不倚的記錄。
看的時間久了,莫名地也有些著急,這弄到什么時候呢?什么時候才能分出個輸贏呢?就在你看得有些疲倦,想換臺時,忽然看見舉著的蛇頭耷拉下來,纏緊著的蛇身子松開來,要給一條生路似的。刺猬很快就明白過來,事不宜遲,于是看見像飛機的下面出來懸梯那樣,從刺猬的肚子下面忽然出現幾只肉腳,搖搖晃晃踏過蛇身,很快就跑進一塊陰影里不見了。蛇像一條筋疲力盡的繩索一樣癱在那里好一陣子,要說是死了沒有任何人懷疑,但是它還是又活了過來,選擇了和刺猬相反的方向,用著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爬離了剛剛戰(zhàn)斗過的地方。在強烈的陽光下,剛剛還顯得刺目的血跡已經淺淡起來,如果事先不知道,不會認出那會是血。
鏡頭默默記錄著這些,有著無盡的回味和惆悵似的。
原載《回族文學》2022年第3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