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松
2022年6月,我又來到了大理,在大理,抬頭看到的就是蒼山。
蒼山,這是青藏高原不斷向東南延伸的最后的絕唱。在云南西部,橫斷山峰巒如聚——梅里雪山、哈巴雪山、玉龍雪山、高黎貢山不斷向東南涌去的最后一座4000米以上的高峰就是蒼山,自蒼山以東,中國的版圖上再無4000米以上的山峰。
蒼山南起下關,北至洱源縣鄧川鎮(zhèn),南北19座山峰連脊屏列45千米,東西寬約10千米。最高峰馬龍峰海拔高達4122米,與西坡漾濞河谷相對高差為2562米。蒼山的“蒼”用得好,真的是“蒼穹”之上的山,南北蜿蜒,莽莽百里,縈云載雪,四時銀白。
很多次,從大理壩子上走過,我都仰視著它,但即便是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我也從沒看清過它那巨大的身影,如詩人于堅所說:“我被山的樣子震驚。猶如在天空中看見基督的臉,看不清細節(jié)。”我弄不清群峰頂上那融入蒼穹之中的銀白,是雪?是云?抑或是神的光芒?
在天氣晴好的日子,我曾在臨滄北部魯史鎮(zhèn)的高山上,憑肉眼看到過北方遠處那一片銀白的光芒,問人:“此何處?”答曰:“蒼山”。民國年間,羅養(yǎng)儒先生在彌渡的定西嶺頭,見到“一排銀筆插天?!眴柸说溃骸按撕翁幹┥剑诖合募鹃g猶能如此燦爛炫目?”答曰:“此蒼山十九峰之后一群雪山也,自遠望之可見,近則為前列之高峰所蔽,故其真面目難見也,所謂蒼山雪者即指此而言,非言隆冬蒼山積雪也。斯言誠能解人之惑?!鄙n山,天生是那種需要人仰視的眾山之王。
中國最早注意到人應“道法自然”,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智者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就揭示了城市和水的關系:“大國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崩献拥囊馑际钦f,城市應處在江河之濱,有水的地方。有水則城興,無水則城亡。在中國,山川靈秀,湖光山色,配合得如蒼山洱海這般完美的確是少見,蒼山從大理壩子雄奇崛起2000多米刺破蒼穹,山是偉岸的山,而山腳橫亙著柔情萬種、浩浩渺渺、波光粼粼的一池洱海。“造化鐘神秀”——蒼山神奇,洱海秀麗,一山一湖,一陽一陰謂之道矣。昆明的滇池、西山;杭州的西湖、孤山;湖南的洞庭湖、君山都是山太小,高不過幾百米的山,配上那么大的湖,是有些比例失調(diào)。而只有蒼山這樣的雄奇,才配得上洱海,它們簡直就是自然造化的絕配。如果說,蒼山是大理之神,那么洱海就是大理之魂,蒼山是偉丈夫,洱海是俏佳人,它們有著大理壩子肌膚相親,蒼山十八溪血脈相連。明代大詩人楊升庵面對“山則蒼籠碧翠,海則半月拖藍”的蒼山洱海,喟然長嘆:“一望點蒼,不覺神爽飛越”。
蒼山之東是視野開闊的大理壩子和洱海的一灣碧水,蒼山之西則是群山疊翠,大江大河,氣象萬千的一派景象。那天,在蒼山的西面,我們再次被兩座數(shù)百米高的斷崖峽谷所震撼。兩扇巨大的石門異境開天,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描述它為:“插天拔地,駢立對峙,其內(nèi)崇巒疊映,云影出沒”。這“天開石門”早已超越了人們以往對“門”的認知和經(jīng)驗,這樣的門要怎樣來寫?實寫肯定是不討好的,只有來虛的,像2000多年前漢武帝第一次站在泰山面前樣,發(fā)出一連串的驚嘆:“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感矣!”除了無盡的感慨,面對大自然這鬼斧神功的杰作,還能多說些什么。
蒼洱大地上的人有福了。什么叫“造化鐘神秀”?俯仰即是。
2022年6月16日中午,我們重走了漾濞太平鄉(xiāng)保存的一段二戰(zhàn)時期搶修的“滇緬公路”的彈石路。山風吹來,松濤陣陣,這條蜿蜒的盤山公路就像一條灰褐色的帶子,隱藏在綿延的群山之中。這一段路因承載了抗戰(zhàn)期間中華民族的一段悲壯而厚重的歷史,目前已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加以保護?!暗峋捁贰笔强箲?zhàn)時期的“血線”,抗戰(zhàn)期間,在所有援華物資均被封鎖的時候,這是唯一的國際大通道。
“滇緬公路”全長963千米,東起昆明,西至中緬邊界的畹町。由昆明至下關410千米的一段,1935年已修通土路。由下關經(jīng)漾濞、永平、保山、龍陵、潞西(芒市)至畹町,全線553千米的一段是1938年抗戰(zhàn)之初搶修新建。滇緬公路在漾濞境內(nèi)全長63千米,當年為了開鑿這段綿延在高山深谷中的公路,僅有3206戶、20863人口的漾濞縣,竟征調(diào)了6000多名民工,漾濞人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其中:下關至漾濞及由漾濞至永平的兩段工程,若全由漾濞一縣承擔,任務較重,難以如期完工,勢必會影響全局。經(jīng)云南省政府決定:將下關至漾濞一段中的:“自漾濞平坡下方圈橋起,經(jīng)金牛鎮(zhèn)、漾濞城至背陰箐止,長18.24千米,路面寬7—9公尺”工程,分給了順寧縣(今鳳慶縣)負責承修。順寧當時屬蒙化第五行政區(qū),與漾濞屬同一行政區(qū)域。事實上,直到1956年,鳳慶縣才改屬臨滄地區(qū)。20世紀70年代我在云縣鄉(xiāng)下讀小學時,許多老師就都是大理人。
在我的父輩之中就有叫“樣(漾)生”的人,在公歷紀年還沒普及的年代,“援漾那年”在順寧鄉(xiāng)間,甚至成了一個用來紀年的標志。查閱《順寧府(縣)志五部》,“援漾那年”順寧縣也就2萬多戶,10來萬的人口,除老弱病殘和兒童外,能外出的勞力大約也就3萬左右,而這之中即有九千來人參與了這支援漾的民工隊伍,占去了壯勞力的三分之一,幾乎一半的家庭參與其中,“到漾濞挖路”,也因此成了民國年間順寧人集體記憶中的大事件。這就是日裔美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所說的:“時代的每一粒塵埃,落在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937年12月,順寧成立了“順寧縣助漾民工總隊部”,總隊之下,以區(qū)設大隊,鄉(xiāng)保設中小隊??傟犎喂舱骷窆?995名,組成修路大軍。民工們各自攜帶行李、糧食、工具,于1938年1月18日,到達漾濞工地開工。到1939年5月6日,他們終于以血肉之軀鋪就了“滇緬公路”上這段長達18.24千米的“血線”。
2022年的6月15日,“風景這邊獨好——中國文學名家云南漾濞采風活動”中,其他的作家都是乘飛機或動車自東而來,只有我和作家許是開車北上前往,我想沿著84年前,前往漾濞筑路的父輩們走過的路看一看。我甚至還想拿上一瓶酒,到鳳慶民工所修的這18.24千米的一段路上作一番祭奠。
在沒有任何機械的條件下,順寧筑路民工用鋤頭、糞箕等最原始的工具,在漾濞江旁的懸崖峭壁之上和深谷急流之中完成著這巨大的工程。冬天的夜晚,他們在高山的草棚中忍受著嚴寒霜凍;夏天,他們在河谷里忍受酷熱和瘴癘的折磨;每天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還要付出巨大的體力勞動。《鳳慶文史資料》記:“于1938年1月18日,鳳慶民工步行8天到達工地。剛到工地就出工勞動,由于勞動時間過長、勞動強度過大、生活十分艱苦,加之氣候不適,生病死亡者與日劇增,勐習鄉(xiāng)(今勐佑鎮(zhèn))派去民工279人,至11月患虐疾病者達到114人,有的被抬送回家,有的死亡在工地上。邦平鎮(zhèn)(今洛黨鎮(zhèn))上馬700人,開工20天就病倒300多人,死亡10余人,氣息奄奄者不計其數(shù)。但是為了抗擊倭寇,挽救國家,民工仍忍饑受餓,面對死亡的威脅,毫不動搖,堅持筑路?!薄绊槍幾匀婵箲?zhàn)發(fā)動以后……荷戈前線壯烈犧牲之官長士兵亦復不少……一切人力、物力、財力之貢獻不落人后?!保ā俄槍幐h)志五部》)
很難想象一支8000多人的衣裳襤褸的隊伍拿著鋤頭、镢頭、鐵鏟、扁擔、籮筐,行走在昔日的“順下線”上(從順寧到下關的“茶馬古道”。到漾濞則在巍山大倉分道,跨西洱河,經(jīng)四十里橋、平坡、到漾濞縣城),這是何等悲壯的場面。民工們用頑強的生命和堅韌的毅力,筑起了一條中華民族通向抗戰(zhàn)勝利的“希望之線”“生命線”。翻閱鳳慶發(fā)黃的志書,這群筑路大軍中有兩個令人難忘的身影依稀向我走來。
民工李光祖。1938年1月,李光祖奉召參加筑路,他帶上家中唯一的口糧,將家里唯一的鐵器工具——一把鋤頭抖脫,放到行李包里,他以鋤把為挑擔,挑起用棕皮縫制成的“棕搭子”和筑路大軍一起上路。這個“棕搭子”是他勞動時的雨披和夜晚的墊蓋。他留下妻子和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去便音訊全無。半年后,他隨筑路大軍返回。由于當時只修通毛路,尚待整修橋涵,撤工突然,沒有發(fā)遣返的路費。從漾濞到順寧七八天的路程,李光祖靠沿途乞討返回。初夏,陰雨霏霏,道路崎嶇,這位服役的民夫在返鄉(xiāng)途中踽踽獨行,又饑又渴?!靶械肋t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保ā对娊?jīng)·小雅·采薇》)他的情感和,2000多年前《詩經(jīng)》中這位戍邊歸鄉(xiāng)的士兵又何其相似。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他領著孩子來見父母。父母見他面黃肌瘦,有些浮腫,滿帶愁容,但見到他回來還是很高興地問:“你回來了?”他說:“工地上十分艱苦,飯常常吃不飽,每天早出晚歸,很難有休息日?!备@險的是過漾濞江,遇上雨天江水暴漲,竹筏行到江心,一個大浪打來,竹筏連頭翹起,全筏子的人十分驚恐。他由此落下了“心驚病”,緊拖慢拖,到1942年春末夏初,這位參加修筑“滇緬公路”的民工就死了,他去世時只有39歲。
滇緬公路順寧民工總隊長鄭士樵。他奉命前往漾濞之時,正值其妻病故不久,內(nèi)助乏人,但他毅然領命,帶隊前往工地。他身邊僅帶隨從一人,租得漾濞縣城的一家普通客店住下,兩人自炊,同吃一鑼鍋飯,常以當?shù)佧u腐佐餐。他每天早出晚歸,來回走幾十里山路,到各工段,督導施工,及時解決問題。他與民工們一道,不辭艱辛,長期堅持,推進工程建設。特別是工地上一度瘧疾流行,在民工處于奄奄一息的危難關頭之時,他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并發(fā)揮專長,以中醫(yī)中藥不分晝夜地大量施治,令各施工隊服用“大鍋藥”加強防治,使重病者轉(zhuǎn)危為安。他從早到晚,整天忙碌在數(shù)千人駐扎的工地上,一面要防治疾病,一面要安排施工。他辦事有方,寬嚴并用,大刀闊斧,具有魄力。他以古人“自反而不縮,雖億萬人,吾往矣”的名訓自勵。在他的帶領下,順寧民工克服各種困難,如期完成了任務?!而P慶縣志》載:“鄭士樵,鳳山鎮(zhèn)文廟街人,白族,畢業(yè)于大理第二中學,后任教。民國26—30年,任滇緬公路順寧民工總隊長,率9000民工駐扎在漾濞江邊。親自購藥材、設診所、開方配藥,及時治療惡性瘧疾、毒瘡患者,保證工程進度。曾獲省府嘉獎,授予二等金質(zhì)獎章?!编嵤块陨?896年,1972年去世。
2022年6月16日上午,我們參觀了與漾濞老城隔江相望的現(xiàn)代化的漾濞火車站,一個月后的7月22日10時40分,首趟大理至漾濞的復興號動車駛入了這里。大瑞鐵路大理至保山段建成通車,標志著漾濞從此進入了高鐵時代。大瑞鐵路在不久之后也將全線開通。至此,曾經(jīng)在亞洲文明史及二戰(zhàn)史上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博南古道”及“滇緬公路”亦將湮沒于歷史的煙塵之中。
“滇緬公路”于1938年8月31日通車,震驚世界。當年,美國駐華大使詹森考察后發(fā)表談話:“滇緬路工程艱巨浩大,沒有機械施工而全憑人力搶修,可同巴拿馬運河的工程媲美。中國政府在短期內(nèi)完成此艱巨工程……全賴沿途人民的艱苦耐勞精神,這種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這是一條真正的“血線”,平均每公里就有6個人獻出了生命。按北野武先生的表述是“一公里路上,一個人死了這件事發(fā)生了6次?!?/p>
在此,請允許我以20世紀中國偉大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穆旦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一詩,來祭奠80多年前死于“滇緬公路”漾濞江畔的那些民工的白骨,因為再沒比這更合適的文字: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nèi),不再聽聞。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翻閱《漾濞彝族自治縣志》,驚喜地發(fā)現(xiàn)清代趙州(今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鳳儀鎮(zhèn))詩人許憲留下的一組《漾水竹枝詞》。所記為清乾隆年間漾濞一帶的風土、人文及歷史、地理文化等?!堆裰υ~》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山腰石徑帶梯田,插稼農(nóng)多野樹邊。一曲山歌齊出口,清音嘹亮徹云天。
鐵纜橫江控巨橋,憑欄月下俯洪濤。我來恐攪蛟龍夢,昨夜歌聲不敢高。
坂蘿踏上武侯祠,三國人龍百代師。拜罷稱揚無一語,朗吟子美舊題詩。
八月山農(nóng)獲早收,約郎剝栗打核桃。不愁栗殼傷奴手,翻怕桃皮染郎袍。
竹枝詞是由古代巴蜀民歌演變過來的一種詩體。國寶熊貓的故鄉(xiāng)多竹,民歌中早有《竹枝》,白居易詩中有:“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倍鴮⒚窀枳?yōu)槲娜藙?chuàng)作詩體《竹枝詞》的是唐代詩人劉禹錫。公元822年正月,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到建平(今巫山縣)見民間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邊唱邊舞,很受啟發(fā),便仿效民歌作《竹枝》9首,這之中最有名的當數(shù):“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庇捎凇吨裰υ~》具有鮮明的民間歌謠格調(diào),又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因而很受百姓的喜愛。
竹枝詞在題材上以吟詠風土為主,具有鮮活的文化個性和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因而,對研究一個地方的人文地理及歷史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有清代,這種“志土風而詳習尚”的民謠體詩歌更是得到了廣泛地流行,很多地方都出現(xiàn)了自己的《竹枝詞》??疾炷硞€地方的“竹枝詞”,發(fā)現(xiàn)往往都為外方人士所寫,這大概因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便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而對周圍的一切也就熟視無睹,因而西諺有:“待上一輩子的地方講不上三句話,而待上三天的地方可講上一輩子”?!爸裰υ~”大多就是一個外地人到了某個地方感到新奇,興奮中隨手而作?!堆裰υ~》,就是這位鳳儀詩人,在18世紀中葉,沿著“博南古道”越過蒼山來到漾水邊上,速寫下的幾幅“風俗畫”。
“山腰石徑帶梯田,插稼農(nóng)多野樹邊。一曲山歌齊出口,清音嘹亮徹云天。”
漾濞地處橫斷山南麓,境內(nèi)群山綿延,大河奔騰,難得有一塊平壩,人們世代就在傾斜的大山上耕耘、播種、收獲。漾濞生態(tài)良好,森林覆蓋率達83.97%(這真是讓人吃驚的記錄),因而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漾濞人把水稻種到了云端,莊稼就生長在山野的林間樹邊。而山有多高、田有多高、人就有多高?!鞍自粕幱腥思摇?,很多人家的屋舍就建在山頂之上。漾濞鄰縣蒙化(今巍山)清代乾隆年間詩人陳翼叔所寫“斜月低于樹,遠山高過天”的詩句,在這是寫實的。
艱苦的勞作往往得有精神的支撐??鞓泛托腋?,一直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生生不息的追求向往。漾濞人喜唱喜跳,“好吃不如喜歡”,因而漾濞的歌舞資源無比豐富。漾濞歌謠包括了山野間即興抒情的山歌、田間勞作的牛歌、婚戀中的情歌、“猜調(diào)”中互問互答的盤歌、抒發(fā)情感的敘事長調(diào)、敬酒祝福的酒歌、哄孩子的童謠、馬幫漢子唱的趕馬調(diào)及彝族、傈僳族、苗族的打歌調(diào)等。云南能找到的歌舞形式,在漾濞幾乎都齊了。真是“一曲山歌齊出口,清音嘹亮徹云天?!?/p>
“鐵纜橫江控巨橋,憑欄月下俯洪濤。我來恐攪蛟龍夢,昨夜歌聲不敢高。”
漾濞上街鎮(zhèn)南面的云龍橋是“博南古道”上至今還唯一有人馬通行的古橋,是活著的文物。早在戰(zhàn)國末年,西南地區(qū)的人們就在崇山峻嶺、高山峽谷中踩出了一條由成都經(jīng)云南到達東南亞、南亞的道路,這條路有幾個名字:“博南古道”“蜀身毒道”“南方絲綢之路”。這條古道比張騫通西域的北方“絲綢之路”還要早上兩百多年。云龍橋是“博南古道”上必經(jīng)的要道。橋體為鐵鏈纜吊木結構,造型精美,氣勢恢宏。橋面為并列的8根鐵鏈上鋪木板而成,橋面寬3.2米,凈跨39.3米,高出江面約13米,橋面兩邊各拉一鐵鏈為扶手,兩岸各設橋亭一間,供行人避雨歇腳。鐵纜橫江,巨橋飛架,詩人月下在橋上憑欄俯瞰漾水奔騰,不敢高聲歌唱,生怕攪醒了河中蛟龍的美夢。全詩想象瑰麗,夸張巧妙,表達了對古代工匠造橋技術的驚嘆。全詩語言樸素自然,無一生僻之字,卻字字驚人,堪稱“平字見奇”的佳作。
“坂蘿踏上武侯祠,三國人龍百代師。拜罷稱揚無一語,朗吟子美舊題詩?!?/p>
詩人在漾水之畔感受到了諸葛亮對當?shù)匚幕a(chǎn)生的深遠影響,因而到飛鳳山下拜訪了武侯祠,拜罷無語,并以朗吟杜甫《蜀相》詠四川武侯祠詩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毕蛑T葛亮致敬。
諸葛亮于公元225年平定南中(云南)后,改益州郡為建寧郡,郡治由滇池縣(今晉寧)移至味縣(今曲靖),統(tǒng)管南中之地。自此漢文化在云南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在歷史形象中,民間口碑記憶的力量總是強大的。今天,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影響最大的歷史人物就是諸葛亮,云南各地都有著很多關于諸葛亮的傳說和故事。瀾滄江流域的濮人后裔稱孔明為阿祖阿公,祭祀連續(xù)至今?,F(xiàn)今,居住版納南糯山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還把茶樹稱為“孔明樹”,茶山為“孔明山”,甚至他們居住的房子也仿“孔明帽”建蓋。每逢孔明的生日(7月16日)他們都要舉行“茶祖會”,高懸“孔明燈”,載歌載舞,邀月品茶,以寄托對茶祖孔明的思念。
民間故事隱藏著民眾情感的密碼,云南眾多關于諸葛亮的故事,體現(xiàn)的正是人們對先進漢文化的情感認同。諸葛亮作為漢文化的化身,受到云南眾多民族的崇拜和熱愛。
據(jù)清初馮甦在《滇考》中考證,諸葛亮南征七擒孟獲之地,第三次即在今漾濞。孟獲逃到佛光寨,諸葛亮從山后進軍,遇毒泉,得苗藥方解,破孟獲……又放孟獲南走慶甸……如此七次,從洱海之濱一直打到緬甸,才將孟獲降伏。因而漾濞流傳著許多與諸葛亮有關的民間故事和傳說。最具代表性的有諸葛亮在打牛坪教當?shù)厝耸褂门8墓适?。打牛坪位于太平鄉(xiāng)平地村西南10千米處?!队啦尽份d:“打牛坪,相傳武侯南征,值立春日,鞭牛于此。”相傳諸葛亮南征至此,見當?shù)厝说陡鸱N很是辛苦,便“命士兵教民鞭牛以代刀耕”,故當?shù)孛麨椤按蚺F骸?。關于“太平”名字的由來也和諸葛亮有關。相傳諸葛亮率軍南征,平定了南中,凱旋之際,對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當?shù)匕傩照f:“如今夷漢一家,天下太平矣?!惫实谩疤健敝?。太平鄉(xiāng)還有漢營之地名,傳聞諸葛亮曾率軍屯兵于此。
諸葛亮作為三國時期的政治家、軍事家,死后被蜀漢后主劉禪追謚為“忠武侯”,因此歷史上尊稱其祠廟為“武侯祠”。云南多地都建有武侯祠,如姚安煙蘿山武侯祠、嵩明武侯祠等,其中保山太保山明代修建的武侯祠規(guī)??珊退拇ǔ啥嘉浜铎簟⒛详栁浜铎?、襄陽武侯祠等相比。漾濞也曾有過武侯祠,《永昌府文征》載:“武侯祠,在(永平)縣東,漾濞(云龍)橋西,乾隆十三年(1748)知縣葛存莊新建。”另記“飛鳳山,一名靈鷲山……清雍正年曾在山麓建有武侯祠。道光年間改建化平書院(后改稱鳳清書院)”。另《漾濞彝族自治縣志》(2019版)“藝文附錄二”中收錄清代施士英《重修武侯祠等處建筑募引》一文,文中有:“飛鳳山下,早成臥龍之祠。喜鵲橋頭,高筑魁星之閣。”之句,這為飛鳳山下曾建有武侯祠,并在一些年后改稱鳳清書院作了注腳。
“八月山農(nóng)獲早收,約郎剝栗打核桃。不愁栗殼傷奴手,翻怕桃皮染郎袍?!?/p>
農(nóng)歷八月,農(nóng)家開始了收獲,這位農(nóng)家女約郎君到山上收板栗打核桃,她不怕栗殼扎了手,卻擔心核桃青皮的汁液染上了郎君的衣服。這詩借一農(nóng)婦之口寫出,有生活的體驗和細節(jié),語言活潑、俊俏,充滿著生活情趣,能讓人會心一笑。
漾濞是中國的核桃之鄉(xiāng),漾江流域是世界核桃樹的起源之地。2022年6月16日下午,我們在蒼山西坡海拔2000多米的“云上村莊”——光明村,見識了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最大一片核桃樹林。時值初夏,上萬株百年以上的古核桃樹紛披綠衣,正以勃勃的生機,在見證、書寫著一部人類核桃樹的栽培史和核桃文化的歷史,它們的存在給世人帶來了一份意外的驚喜和感動。這萬畝連片的古核桃林,對光明村人來說是尋常之事,而對外地人來說,這完全是驚爆眼球的存在。這些古核桃樹依村附寨,守護在田間地頭,聞得見人間的裊裊炊煙。
在廣場的一角,我見到了光明村的核桃樹王,它和我所想象的樹王竟是如此的一致,高大、粗壯、虬曲,嶙峋奇崛、蔥蘢蒼翠、綠蔭如蓋,從哪一個角度看去它都可單獨構成風景。核桃樹王在世界的這一隅,抱山岡之氣勢、秉天地之靈秀、沐日月之精華,一待就是千年,想著就讓人心生崇敬。
這棵核桃王受得起人類的跪拜和所獻的香火,并擔得起偉大詩人屈原對一棵樹的獻辭: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這棵核桃樹王為漾濞作為核桃的起源之地蓋上了印證,而它并非孤證,距它不遠的蒼山巖畫中,就有一幅巖畫記錄了新石器時代,漾江流域先民們攀高搖竿敲打核桃和樹下眾人撿拾果實的場景。無獨有偶,幾乎也就產(chǎn)生于同一時期的滄源巖畫中,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倆人在樹上采摘樹葉,樹下站著一人在接樹上人扔下葉子的畫面。地處瀾滄江流域的臨滄是世界茶樹的起源之地,因而滄源巖畫中所采摘之樹葉,經(jīng)考證就是茶,今天生活于這一區(qū)域的佤族,還把茶當作民族的圖騰。據(jù)民族學家研究考證,居住在云南西部的少數(shù)民族,在遠古時期,均有采集習俗,他們認識的植物種類至少已在千種以上。采集是他們食物的重要來源。在古代“書畫同源”,先民們所創(chuàng)作的字、畫都有著記事的功能,蒼山巖畫中的打核桃圖和滄源巖畫中的采茶圖,都能說是先民們“勞者歌其事”的杰作。
《漾水竹枝詞》如民歌般純樸、簡潔,或展現(xiàn)山野農(nóng)事記述對唱山歌的情景,或表現(xiàn)漾水江橋的精妙,或記錄諸葛亮文化在漾水一帶的影響表達對諸葛亮的崇敬之情,或展現(xiàn)8月鄉(xiāng)間收獲板栗和打核桃的勞動場景,記錄了一個時代、一個地方人的活法,有人、有景、有細節(jié),處處透著人間的煙火味,猶如4幅小尺寸的浮世繪,清新、活潑、生動、可愛。
詩人許憲,字丹山,趙州人,生于1710年,卒年不考。性誠篤,幼嗜學,清乾隆庚子舉人……設教飛來寺,一生授徒為業(yè)。工詩古文詞,著述甚豐,有《丹山詩文集》留存。
得感謝這位鳳儀詩人的“漾水之行”,為我們留下了200多年前漾水之畔的一幅幅生動、鮮活的風俗寫生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