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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恩與哲學數(shù)度合分、自我建構(gòu)與終似皈依

2023-01-05 09:05厚宇德
科學文化評論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哲學科學

厚宇德

一 引言

科學家對待哲學的態(tài)度主要有兩種:一種以愛因斯坦、玻爾、蓋爾曼等為代表,他們有哲學頭腦、樂于閱讀哲學,認為哲學對于他們、對于科學有益;另外一種以費米、費曼、楊振寧等為代表,他們或者厭惡哲學的空洞無物、夸夸其談,或者否認哲學還具有指導他們研究工作的功能。被稱為物理學家中的物理學家的玻恩,與哲學的關(guān)系更加復雜:他有哲學頭腦,求學期間多次主動接觸哲學,但每次都給予哲學差評而與之分道揚鑣;在學術(shù)生涯中,他善于從科學新發(fā)現(xiàn)中提煉具有哲學意義的思想方法,以科學新觀念取締哲學舊思想,并認為理論物理才是真正的哲學;然而隨著逐漸退出科學前沿,他卻一反常態(tài),聲稱科學的哲學背景比科學特殊的成果更令其感興趣[1],強調(diào)科學家不熟讀哲學著作,他的工作就不會成功([2],p.6)。要恰如其分地評價玻恩與哲學的復雜關(guān)系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但也因此而更有意義。

二 玻恩:與哲學數(shù)度合分的學子

玻恩深入了解哲學是始于他到大學讀書后,他聽從父親的建議,讀大學時先選修各學科課程,以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正興趣和特長。他選修的課程有數(shù)學、天文、化學、物理、哲學等等。在這過程中,他的感受是:“哲學是所有課程中最令人失望的?!?[3],p.52)在玻恩看來,布雷斯勞大學哲學課上講授的亞里士多德三段論是膚淺而瑣碎的玩意([3],p.53)。盡管如此,由于父親助手的引導,玻恩當時還是研讀了一些哲學著作。而當他深入接觸數(shù)學,并將數(shù)學與哲學對比后,他的感觸是:“我發(fā)現(xiàn),哲學家行走在無限的邊緣,卻毫無數(shù)學家的謹慎和經(jīng)驗,就像在濃霧緊鎖、危礁林立的海面上駕船行駛的舵手,看不到也絲毫意識不到處處危機而盲目自得。”([3],p.54)

玻恩到海德堡大學游學,發(fā)現(xiàn)庫諾·費舍(Kuno Fischer)的哲學課在這里很受歡迎,他也去認真受教。費舍講述一個哲學體系后,總是把剛講過的哲學批得一無是處而用有感染力的語言,把下一個要講的哲學體系描繪成智慧的高峰,以此吸引聽眾。這樣的小圈套一再出現(xiàn)幾次后,喚起了玻恩對哲學的反感:“我對哲學體系固有的懷疑態(tài)度再次出現(xiàn),并且永遠地保留下來。”([3],p.67)接近、分開,再接近、再分開,成了玻恩與哲學關(guān)系的基本模式。這說明哲學未能徹底征服玻恩,而玻恩也做不到完全擺脫哲學的吸引。

到哥廷根大學學習后,玻恩結(jié)識了與他同齡、但已經(jīng)是哲學講師的尼爾森(Leonard Nelson)。尼爾森當時被稱為秉承康德思想的法萊斯哲學學派(the Friesian school of philosophy)的先知。有跡象表明這一時期玻恩系統(tǒng)學習了康德哲學:“康德的教導對于一個具有理性主義傾向的人,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它為信念提供了強有力的基礎,并為爭論準備了充分的武器?!?[3],p.93)玻恩在總結(jié)這段經(jīng)歷時說,康德哲學在他身上未起作用。這個總結(jié)有不夠全面之嫌,因為康德哲學引起過他的思想共鳴:“我能很好地掌握康德的思想——存在思維的原則或范疇,它們是獲取實際知識的條件,(人們)可以在考查知識的結(jié)構(gòu)過程中發(fā)現(xiàn)它們。而這也是我們理論物理學家真正做的事?!?[3],p.96)筆者認為玻恩在較長的一個時期曾是康德主義者。他自己也承認從認識到康德哲學存在的不足,到以經(jīng)驗主義徹底取代它,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3],p.93)。如果康德哲學對他不曾有深刻影響,此話無從談起。

玻恩對待各家哲學流派似乎一直保持著同樣的態(tài)度:觀其大概,抓其根本;而一旦發(fā)現(xiàn)它存在根本性問題,就與之分道揚鑣。在玻恩看來,先驗論是康德哲學的核心,具體地說,康德認為時空與因果等范疇具有先驗性而非源于經(jīng)驗。玻恩基于此而將康德哲學視為經(jīng)驗主義哲學的對立面。當他發(fā)現(xiàn)科學的進步否決了康德提出的幾個著名的先驗范疇后,他就故技重施開始將頭腦中的康德哲學逐漸清零。首先是1919—1920年間,玻恩認識到相對論摧毀了康德時空范疇的先驗論[4],而在他1926年提出微觀系統(tǒng)的波函數(shù)統(tǒng)計解釋后,又意識到康德關(guān)于因果范疇的先驗論也不再成立。至此他徹底否決并告別康德哲學,此過程歷時多年堪稱漫長。從此玻恩成為一位經(jīng)驗論者:“它(經(jīng)驗主義)的優(yōu)點就是擺脫了先驗哲學體系的那種呆板傾向。”([5],p.39)從玻恩1936年的著述可以看出,他所說的取代康德先驗論的經(jīng)驗論,準確地說是實證主義哲學:“實證論是科學領域一股生機勃勃的力量。由其本身的法則所決定,實證論也是唯一能夠與科學齊頭并進的現(xiàn)代哲學體系?!?[5],p.40)

與尼爾森等康德主義者分手后,玻恩還曾邂逅哥廷根大學哲學系系主任胡塞爾及其現(xiàn)象學。玻恩去聽了一門現(xiàn)象學普通課程,認為枯燥無味,但是胡塞爾研究班的討論課卻讓他覺得“相當有趣”([3],p.95)。然而最終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還是被玻恩亮出差評。玻恩認為,胡塞爾的哲學與科學不兼容:“如果說科學支持很多事物,可以肯定的是它卻對胡塞爾的哲學毫無用處?!?[3],p.96)玻恩認為胡塞爾哲學中存在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也具有)的一種理念:“(現(xiàn)象學)用內(nèi)省、冥想和語句分析去探尋終極證據(jù)的做法,與科學方法是背道而馳的?!?[3],p.96)現(xiàn)象學認為:“只要對概念的含義做適當?shù)内は牒蜕钏?,就能接近‘現(xiàn)象’本身,并由此得到完美的結(jié)論?!?[3],p.96)玻恩對此難以忍受,他不認為單純的內(nèi)省與冥想是人類獲取知識的重要渠道。

三 來自科研實踐的哲思

玻恩做應用數(shù)學博士論文時,曾自己設計實驗驗證研究結(jié)論;成功的實驗體驗令其無比愉悅([3],p.104)。另外,他還有一位醉心于實驗研究的摯友弗蘭克。諸多因素使獲得博士學位的玻恩幾乎是立即奔赴英國劍橋大學,期待師從實驗物理學家湯姆孫而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實驗技能。然而因為語言等問題,他沒能獲得湯姆孫的關(guān)注,他失望地返回德國后,與家鄉(xiāng)布雷斯勞大學的物理教授們密切聯(lián)系,并要從事實驗研究。由于導致實驗室意外水災他失去了在這里進一步從事實驗研究的機會。玻恩沒能成為實驗物理學家,但他一直心懷濃重的實驗情結(jié)[6],始終自覺地以實驗為研究基礎、為試金石,開展理論物理研究。

1908年玻恩才從在布雷斯勞任教的普朗克的學生賴歇(F. Reiche)那里,了解到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并開始了對它的研究。當他聽說閔可夫斯基也在研究相對論后,玻恩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寄送過去,并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這位昔日老師的呼喚,請他回哥廷根做助手一起研究相對論。遺憾的是玻恩回到哥廷根不久,閔可夫斯基即英年早逝。但玻恩還是通過艱苦努力獲得了在哥廷根大學做無薪講師的資格。玻恩物理生涯早期標志性成果是他在哥廷根與卡門合作,基于量子論研究固體比熱的幾篇論文,由此開啟了他終生未放棄的晶格動力學研究。在第一次世界的大戰(zhàn)期間,玻恩發(fā)現(xiàn)將玻爾的原子理論用于研究晶格動力學,會出現(xiàn)與事實嚴重不符的結(jié)論,檢查無其他錯誤后,他開始懷疑玻爾理論存在嚴重問題[7]。

戰(zhàn)后德國的經(jīng)濟十分蕭條,1919年身為法蘭克福大學物理系教授的玻恩陷入缺乏經(jīng)費的苦惱中。當時德國人著迷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玻恩靈機一動面向大眾做關(guān)于相對論的收費演講,竟然因此而解決了物理系的經(jīng)濟危機。1920年這些學術(shù)報告結(jié)集出版,此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4]。在準備演講與撰寫書稿過程中玻恩領悟到建立相對論的一個重要思想方法,并將它做了提煉與歸納:像絕對的同時性等無法用實驗測量的概念,應該予以廢棄,代之以同時的相對性。當時玻恩的身邊人如朗德,后來也證實,玻恩曾討論后來被稱為可觀察性原則的思想[8]。1921年玻恩回歸哥廷根大學做物理學教授、主持物理系工作,此時他建立新的原子理論的念頭更加清晰而堅定起來,可觀察性原則是他向?qū)W生和助手們強調(diào)的思想方法之一。玻恩說自己是一位保守主義者([5],p.42),如果玻爾原子理論足以用來支撐晶體研究,可以想見,玻恩會滿足于成為一位應用既有理論解決科學問題的常規(guī)科學家,并在埋頭于關(guān)于各種晶體性質(zhì)的計算中度過其科學生涯。然而玻爾理論不適用,又不存在其他替代者,這一情形使玻恩不得不自己去嘗試建立新的原子理論,這直接促成幾年后他和海森堡、約當成功締造量子力學。

做以上概述是要揭示一個事實:玻恩從博士畢業(yè)到成功建立量子力學,整個過程中他沒有再去深入地接觸某一流派的哲學,他的著述以及周圍人的回憶都可以證實這一點。即使很多人認為源于馬赫哲學的可觀察性原則,事實上也不是直接來自馬赫的著作,而是玻恩在研讀愛因斯坦著作過程中獨立歸納而來。愛因斯坦雖然淘汰了實驗無法測量的以太、時空的絕對性以及同時的絕對性等概念,但他從未陳述過可觀察性原則。1926年在與海森堡對話時,愛因斯坦曾明確表示,他反對這一原則:“可能我是用過這種推理。但是這仍然是毫無意義的。……在原則上,試圖單靠可觀察量來建立理論,那是完全錯誤的?!盵9]而早在1920年之前,玻恩已經(jīng)清晰表述并用這一思想分析科學問題,在這一年出版的德文版《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玻恩曾反復不少于8次([4],頁4、77、92、247、253、278、291、353)強調(diào)這一思想方法。1936年回顧當時的感受時,玻恩說:“我在1920年寫關(guān)于相對論的大眾讀物時,這個令人驚奇的(思想)建筑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時我將這個客觀方法稱為科學的核心成就?!?[5],pp.42—43)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玻恩明確指出,雖然人們認為這一思想源于馬赫,但是“馬赫主要是把它用在邏輯批判上,而未用在科學研究上”([4],頁4)。宣傳并致力于使這一原則在建立原子體系新力學過程中發(fā)揮作用的,首先且主要是玻恩。而他要以此剪除的就是玻爾描述微觀原子系統(tǒng)時所用的電子軌道等等,來源于宏觀世界的經(jīng)驗而在微觀物理實驗中無法測量的物理量。玻恩逐漸放棄康德主義與他成為實證主義者的過程是同時發(fā)生的。但是他不是學習實證哲學而成為實證主義者,然后在實證主義哲學啟發(fā)下開展研究的,而是在研究過程中,無師自通、不自覺地在思想上成為了一位實證主義者。在玻恩漫長而活躍的科研生涯里,可觀察性原則只是他探索出的具有哲學高度的思想方法中的一個特例。

玻恩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實在論者,這決定了他與實證主義哲學不可避免要一刀兩斷。在1936年的文章中,玻恩在承認實證論思想促成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建立的同時,鮮明地表達了他與實證論的根本分歧:“我不能同意實證論者的做法,即將(可觀察性原則)應用于討論實在性這一基本問題?!?[5],p.49)馬赫等實證論者只認可能夠感覺或測量的諸如顏色、聲音、溫度等等:“物、物體和物質(zhì),除了顏色、聲音等等要素的結(jié)合以外,除了所謂屬性以外,就沒有什么東西了?!盵10]即認為不能被直接感覺和測量的實在、物質(zhì)、外部世界等屬于無意義的“形而上學”概念。玻恩對此看得十分清晰:“實證主義者說,關(guān)于存在外部世界的假定是走向形而上學的第一步,因而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除了通過感官直覺以外,我們對它一無所知?!?[5],p.50)實證論者致力于否定的實在論,恰恰是玻恩要無條件堅持的:“科學家必然是實在論者?!?[5],p.106)

四 玻恩對哲學的“終極差評”

與做學生時數(shù)度學習哲學因失望而放棄相一致,與在科研過程中善于獨立探索具有哲學意義的思想方法相一致,玻恩認為科學家不能向哲學家乞討、等待他們?yōu)樽约禾峁┱_的前進路線圖:“我相信,科學領域不存在插著認識論路標的、現(xiàn)成的哲學大路。相反,我們科學家如在森林里摸索著行進,通過不斷嘗試和錯誤去發(fā)現(xiàn)正確道路,在我們前進的過程中身后才形成道路。我們不是在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了路標,而是自己探索方向并樹立路標,以幫助其他后來人?!?[11],p.44)

玻恩不僅不承認哲學家能為科學家的探索工作準備好有價值的工具和指南,相反,他認為真正的情形不是哲學指導科學,而是科學指導哲學:“在人類的思想發(fā)展中,科學是起了指導作用的。它不僅匯集事實給哲學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而且還孕育了關(guān)于如何處理這些材料的基本概念?!?[12],頁8)至少在近代自然科學崛起之后的幾個世紀里,玻恩的說法大體不錯。

玻恩對哲學的差評,往往是在他將哲學與數(shù)學或理論物理學對比之后給出的,而他的觀點,在大體合理之外也不難品味出些許具有情緒化的“成見”。如1943年在學術(shù)報告中,他指出:“瀏覽科學的歷史,我們會注意到一種周期性循環(huán):實驗與理論的發(fā)展壯大相互交替。理論有越來越抽象、越來越具有一般意義的趨勢。理論的巔峰是原則或原理,會被哲學家首先反對繼而消化吸收。而科學原理一旦成為哲學體系的一部分,就會變得教條而僵化?!?([11],pp.2—3)在這段敘述中,隱含著玻恩的一種認識——科學是充滿活力并不斷進步的,科學知識一旦哲學化就意味著教條和僵化。玻恩認為,哲學就是教條和僵化的思想框架。

至此,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玻恩對哲學的總體評價是負面的、消極的、以差評為主的。這個結(jié)論與玻恩對哲學的一貫態(tài)度相一致。給“終極差評”加上引號是因為,晚年玻恩還有與此相反的說法(下文將述)。因此,這個“終極”是與他一貫態(tài)度相關(guān)的終極,但還不能完全確定是他對哲學的最終看法。

五 自我建構(gòu):玻恩的哲學世界

玻恩有很多重要的思想和工作。但是他自己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思想與工作的真正重要性。他甚至在客觀上常常主動弱化自己的重要思想貢獻。有些由他首先提出并反復強調(diào)的觀點,在他的弟子引用后,可能出于他更想讓科學界承認其弟子的學術(shù)地位的原因,玻恩就將這類觀點說成源于其弟子,久而久之,他有時真的忘記他自己才是這些觀點的“始作俑者”。比如前文筆者曾說,玻恩在1920年的一本著作中,即有至少8次反復強調(diào)可觀察性原則,后來他還曾在海森堡之前、與約當合作的文章中明確強調(diào)這一思想。可是海森堡包含這一思想的“一人文章”發(fā)表后,玻恩就將其說成是海森堡的思想,而1962年10月17日當庫恩擺出多項證據(jù)說玻恩早于海森堡表述過這一思想時,玻恩說:“我一直想那主要是海森堡的思想?!?筆者曾專門討論過這個對話([8],頁63),并有對其全譯。此對話(圖1)有力地說明,玻恩確實忘記自己當年曾在書中、在文章中、在教學討論中反復強調(diào)過這個思想,而真的認為它屬于海森堡了。從庫恩列舉出來的證據(jù)可以看出,他根本不知道、也難以想象,早在1920年出版的著作中玻恩已經(jīng)反復強調(diào)這一思想。

雖然如此,玻恩有哲學頭腦,他在科研過程中善于獨立探索具有哲學意義的思想方法,這體現(xiàn)在他的早期著作中,而他晚年的回憶也多有提及并闡述。玻恩所論有淺顯易懂者,也有深奧難解者,思想豐富全面;不過,他并未像哲學家那樣明確建立自己完整而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但縱覽其思想大概而匯集他所強調(diào)的重點,足以領略其哲學世界的大體輪廓。

1. 客觀實在論

玻恩是徹底的實在論者。在玻恩看來,實在或外在世界是最為根本的存在,人的很多感覺、經(jīng)驗來自于人與實在的相互作用:“他(指科學家)必須承任,他的感官印象是來自于真實的外部世界的信息,而不是幻覺。”([5],p.106)可能有些人困惑:玻恩為什么強調(diào)這些常識?這是因為在玻恩強調(diào)堅持實在論的時期,有些哲學家和科學家在做各種“高明”的論證,以闡釋放棄“實在”概念的合理性與進步意義。那么放棄“實在”能否不損害科學?對此,玻恩給出了自己的觀點:“我的回答是,只有那些遠離一切經(jīng)驗、一切實際活動和觀測,而孤守象牙塔的人,才能夠把它(指實在)棄之不顧;這種人變成了純粹數(shù)學、形而上學或邏輯的極度癡迷者?!?[5],p.153)“遠離一切經(jīng)驗、一切實際活動”的人,在玻恩看來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很簡單,意味著這類人不是科學家,因為玻恩說過:“一個沉浸在自己的公式里而忘記了他要說明的現(xiàn)象的理論家,不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13],pp.188—189)所以,在玻恩看來,科學家必須是實在論者。

然而隨著科學家,尤其是物理學家探索疆域進入微觀世界,隨著與宏觀世界不同的運動規(guī)律與物質(zhì)屬性的出現(xiàn),實在論也受到了直接的挑戰(zhàn)。在人們的樸素實在論認識中,客觀物體是滿足決定論規(guī)律的,某一時刻具有確定的位置和速度,運動時會畫出確定的軌跡。然而在微觀世界,量子力學告訴人們,我們只能預言微觀客體出現(xiàn)在某個位置的概率,它的位置與速度,一個確定另外一個就隨之高度不確定,因而它根本就不具有確定的運動軌道。更加違背常識的是人們一般無法直接觀察微觀客體。正因為如此,不僅哲學家質(zhì)疑,科學家內(nèi)部的見也不一致,比如薛定諤直至去世也不承認微觀客體的粒子性。在這樣的情形下,玻恩找到了在微觀世界塑造實在概念的堅實落腳點,那就是不變性:“我認為不變量的概念是建立合理的實在概念的線索,不僅在物理學中,而且在世界的一切方面都是如此?!?[5],p.158)玻恩所說的不變性,從實驗的角度說,指的就是測量到微觀客體具有不變的電荷、自旋與靜止質(zhì)量等等。測量到這些不變量,就可以斷定遇到了一個確定的粒子——一種最基本的物理實在([5],p.160)。在這個意義上,實在就是“觀測中不變的東西之總和”([12],頁128)。在玻恩看來,測量到的這些不變性,必然屬于微觀實在的粒子。玻恩進一步指出,不變性除了存在于物理測量中,還體現(xiàn)為數(shù)學變換中的不變性([12],頁108)。

玻恩強調(diào)實在論的意義,除了針對實證論否定實在論的言行外,還具有另外一個科學意義——深入思考并徹底堅持實在論,使玻恩的科學觀與其他一些科學家產(chǎn)生了明顯的不同。一些明顯具有理性主義色彩的科學家,如彭加萊、愛因斯坦、狄拉克等等相信自然規(guī)律是可以用美麗、精致或簡單等詞匯來描述的。玻恩承認這種信念對于物理學的發(fā)展起到過重要作用,但是他仍然對其充滿懷疑:“這個信念在理論物理的發(fā)展中曾經(jīng)起過相當大的作用——試回憶電磁場的麥克斯韋方程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但是我不敢說,它在多大程度上是探索未知的一個真正向?qū)В只騼H僅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關(guān)系之后的一種滿足的表述?!?[12],頁127)他對其中“簡單”一詞的分析表明,所謂“簡單”并不存在絕對的尺度與共識:“關(guān)于‘簡單’的問題,許多場合的意見是會不同的。愛因斯坦的引力論比牛頓理論簡單嗎?有訓練的數(shù)學家會回答是的,意思是指,其基礎在邏輯上是簡單的,但其他人會強調(diào)說不,因為它的形式是可怕的復雜?!?[12],頁127—128)如此一來,這種信念的含義就不再明確。還有科學家將規(guī)律的簡單性歸因于自然過程符合最小作用量原理,對此,玻恩指出這是一種片面的認識:事實上,穩(wěn)定的自然過程作用量呈現(xiàn)為極值(最大或最小),而非一定取最小值([5],p.74)。

筆者曾指出,玻恩的類似言論反映出了他這樣一種思想傾向:“科學家不應該根據(jù)他們喜歡的樣子去打造自然規(guī)律,而應該致力于發(fā)現(xiàn)并接受自然規(guī)律本來的樣子,無論它簡單或復雜;也不論它十分丑陋或極具美感?!盵14]玻恩具有這樣的科學觀,是他堅信實在論、尊重實在的必然結(jié)果。

2. 歸納推理:獲取可靠知識的有效方法

玻恩毫不含糊地斷定,歸納法是人類獲得科學知識的主要手段:“我相信物理學的進展本質(zhì)上是由于歸納法的貢獻?!?[12],頁87)玻恩認為歸納法不僅僅是1+1=1+1形式的經(jīng)驗簡單線性累積,而具有對有限經(jīng)驗的超越性:“任何觀測或?qū)嶒灦贾荒苓M行有限次數(shù)的重復,盡管這個數(shù)目可以擴大;而一個規(guī)律——B依賴于A——的陳述這總是超越經(jīng)驗之上的?!瓪w納允許我們把多次觀測推廣為一個普遍法則?!?[12],頁12)哲學家波普爾也重視歸納法的局限,即歸納的不可窮盡性,但他由此的推論卻是——既然任何科學結(jié)論都是對有限次數(shù)經(jīng)驗的歸納,那邏輯上它就不具備成為一般結(jié)論的充要條件;這就意味著,在他看來歸納法原則上不能證實任何科學結(jié)論;因此,科學上不存在被證實而只有被證偽。玻恩則展示了科學精神與哲學思維的不同之處:“如果一個人因為沒有邏輯證明或是因為他不知道或不承認科學技巧中的法則,而否認經(jīng)驗的教導的話,我便毫不猶豫地稱他為傻瓜。在純數(shù)學家、神學家和哲學家中間到處都可以找到這些超邏輯的人?!?[12],頁12)在今天的科學界,雖然邏輯推理仍然是解決有些科學問題的重要手段,但是哲學家沒能力以邏輯為科學家訂做緊箍咒——非歐幾何不符合歐幾里得幾何的形式邏輯、狹義相對論中的光速不變原理不符合經(jīng)典物理速度疊加原理、波粒二象性不符合經(jīng)典力學的決定論邏輯……科學家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在玻恩看來,科學家可以不顧波普爾等哲學家對歸納法的刁難,最可靠而有力的根據(jù)就是科學家們應用歸納法,在科技領域已經(jīng)取得了“完全的成功”([12],頁12)。歸納法處理的原材料是人的經(jīng)驗。在物理學領域,這些經(jīng)驗主要來自實驗過程:“在物理學中,一切‘經(jīng)驗’都不外乎制造儀器的活動,以及閱讀儀表示數(shù)的活動?!?[5],p.36)這是玻恩高度重視實驗的根本原因:“物理學家通過對實驗的解釋構(gòu)成他們的觀念?!?[5],p.7)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在學術(shù)界影響巨大,但讀者不要誤以為證偽主義已經(jīng)廢棄歸納法,人類永遠不能放棄歸納法。這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歸納法雖然不盡善盡美,但它具有獨到的功能:“歸納可以看作是假說的一種特殊形式……歸納出的原則有更廣泛的應用范圍。因此,它可能是錯誤的幾率也更大。然而(由歸納法給出的)一般原則確實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指導方針,能指導人們在某些情況下采取什么樣的行動?!盵15]而這恰恰是證偽理論所不具備的功能。

讀者也不要認為玻恩距離今天已經(jīng)足夠久遠,而認為他關(guān)于歸納法的看法可能已經(jīng)過時。在玻恩之后,在一些著名物理學家,如費米、費曼、楊振寧等人的著述中,都可以找到他們?nèi)匀恍刨嚉w納法的證據(jù)。如楊振寧曾指出:“最令人感興趣的是,在這些對稱性原理的發(fā)現(xiàn)中,幾乎每一種情形都是從歸納推理的過程中得到的。這是說,發(fā)現(xiàn)是從對一些與對稱性原理有關(guān)的結(jié)果的觀察開始,然后,由此導出了不變性原理的公式表示,從這個原理再導出許多其它實驗結(jié)果,并對它們進行檢驗?!盵16]科學家仍時刻在應用歸納法,沒有歸納法,科學就會失去前進的主要推動力。

3. 幾率解釋與非決定論世界

1926年玻恩又做出了一項重要貢獻:給出了量子力學波函數(shù)的幾率(或統(tǒng)計)解釋。他堅信幾率解釋反映了量子世界的基本特征:實驗結(jié)果令人印象深刻地證實,量子力學的幾率觀點是正確的。而“經(jīng)典物理一直公認的、自然過程所遵循的基本決定性,必須予以放棄” ([5],p.16)。玻恩認為從思想的數(shù)學表示形式上看,以幾率為基礎的量子力學勝過經(jīng)典力學:“物理學正從根本上變成一門統(tǒng)計科學。被稱為量子力學的數(shù)學理論以一種精確的形式表達了這些思想,它是一種最奇妙的結(jié)構(gòu),不僅可以與經(jīng)典力學相媲美,而且優(yōu)于經(jīng)典力學?!?([5],p.47)在他看來,量子力學不僅在形式上使優(yōu)越于經(jīng)典力學,它更有著堅實的事實基礎,即在玻恩看來,所有的物理量都只在統(tǒng)計意義上具有可觀測性:“物質(zhì)的可觀測性質(zhì)并不是其最小部分所固有之品質(zhì),而是對遵從機遇的分布所取的平均?!?[12],頁50)在玻恩看來,不是人們對微觀原子世界了解有限,所以才有以幾率觀念為基礎的量子力學。與此相反,他認為,以決定精確性為前提的決定論從來就只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中,或者說它只是統(tǒng)計規(guī)律的近似。在這樣的思想轉(zhuǎn)變下,玻恩形成了徹底的以幾率觀念為基礎的整體科學觀:“事實上,任何科學學說都只有幾率的意義?!?[12],頁51)玻恩對于這一信念無比堅定,甚至認為,未來科學的內(nèi)容與形式還都還會演變,但幾率觀念,即“非決定論基礎是永恒的” ([12],頁114)。在這個意義上,幾率性的科學以及世界遵循的幾率性規(guī)律成為了玻恩科學世界的基本內(nèi)容。

在普朗克、愛因斯坦、德布羅意、薛定諤等人看來,將幾率規(guī)律看成對世界的終極解釋,必然會使由來已久的確定性世界土崩瓦解,因而無法接受。玻恩絲毫沒有這種戀舊之情,相反在他看來,提出幾率解釋,并將此觀點推而廣之,是打破宿命性質(zhì)的決定論世界,從而獲得自由的壯舉:“從(經(jīng)典)力學的觀點看,世界就是個自動機,它沒有任何自由,開始完全決定了未來的一切。我從來就不喜歡這種極端的決定論,而很高興地看到它被近代物理廢棄?!?[5],p.45)為了反擊愛因斯坦等人,玻恩找到了決定論科學觀與世界觀的軟肋與死穴,學術(shù)界應該對此予以高度肯定與重視。

玻恩在晚年,圍繞幾率解釋做了極為深遠的思索,并以此為階梯將他深邃的思想投射到了科學之外:“我確信,有的觀念,諸如絕對的必然性、絕對精確、終極真理等等,都是人的幻覺,而應該從科學中清理出去。(有了幾率解釋后)人們可以基于關(guān)于一個體系目前的有限知識,依靠一種理論,推演出用概率表示的關(guān)于未來情況的推測和期望。……在我看來,這種思維規(guī)則的解放,是現(xiàn)代科學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福音。因為我覺得,相信只有一種真理而且它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執(zhí)念,是世界上一切罪惡的最深刻的根源?!?[13],pp.182—183)

4. 物理主義

物理學對玻恩的影響至深,或者說玻恩對物理學的理解過于通透。玻恩的哲思閃爍著鮮明的物理色彩、散發(fā)著濃郁的物理氣息。玻恩對此有過明確的表述:“我曾經(jīng)努力閱讀各個時代哲學家們的著作,從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啟發(fā)的觀點,但是(沿著這條道路)無法做到朝著更深入的知識與理解而穩(wěn)步前進。然而,科學卻給了我持續(xù)進步的感覺,我確信,理論物理學才是真正的哲學。”([2],pp. 3—4)1949年玻恩將他前一年在牛津大學的系列講座結(jié)集出版,書名為《關(guān)于因果和機遇的自然哲學》。他說:“在這本書里,我努力表達科學的哲學思想,我在自己整個物理學生涯里,為之作出了貢獻?!盵17]然而,玻恩闡述的“科學的哲學思想”,與“科學哲學”的內(nèi)容截然不同。這本書的核心內(nèi)容是基于玻恩界定的因果性假定、居先性原則和接近性原則,分析物理學諸重要理論的內(nèi)在品質(zhì)。如,伽利略的落體定律和牛頓定理都不符合居先性原則也違反接近性原則([12],頁17—21);麥克斯韋的電磁場理論也不滿足居先性原則([12],頁31);相對論滿足接近性原則但不滿足居先性原則([12],頁34);而量子物理描述粒子或量子集體運動的方程即宏觀定律滿足因果律,并且符合接近性原則和居先性原則([12],頁125)。玻恩在做這樣的分析與論述時,始于物理學亦聚焦于物理學,如果說思想高度近乎哲學,那玻恩的目的之箭指向的依然是物理學——為闡明物理、為理解物理、為推動物理。

玻恩的思想以物理主義為核心,而其物理主義又主要體現(xiàn)為其科研理念。玻恩的科研理念最突出的內(nèi)容有兩點。第一,從實驗出發(fā),如他認為:“量子力學概念產(chǎn)生的必然性是由于實驗形勢的需要?!?[12],頁96)相關(guān)話題前文曾經(jīng)提到此處不再贅述。第二,數(shù)學描述優(yōu)先于哲學理解與詮釋。

哥廷根大學希爾伯特、克萊因以及閔可夫斯基等數(shù)學大師對玻恩影響深刻,他總結(jié)幾位大師有效的研究方法,并將其用之于自己的理論物理學研究中:“我一直認為數(shù)學家比我們(物理學家)更聰明——他們在對問題能做哲學分析之前,首先去探尋描述問題的正確形式體系(數(shù)學表述)。”[18]玻恩的這一科研理念在建立量子力學的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在量子力學的數(shù)學形式得以締造、并有效解決實際問題后,對于量子力學的理解與詮釋,其后一直沒中斷激烈的討論。如果當時包括玻恩在內(nèi)的物理學家都像玻爾所期待的那樣[19]——致力于先分析物理現(xiàn)象、搞清物理過程,最后再找適當?shù)臄?shù)學來表述,那么量子力學的建立會拖延到何時將無法預計。玻恩高舉數(shù)學描述優(yōu)先于哲學分析的大旗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這一正確做法卻使其物理學家的形象受損,他為此也??鄲?。對此楊振寧有過公正的總結(jié):“在20世紀的理論物理學家中有這樣一個怪現(xiàn)象:對數(shù)學的重要性視而不見?!贻p的海森伯和泡利總是抱有一種過度的念頭,即認為數(shù)學最起碼也會損害物理的原創(chuàng)思想。這樣的觀點令玻恩深受其害、苦澀于心。”[20]玻恩的研究理念不僅得到了楊振寧的充分肯定,在20世紀80年代、在21世紀初,逐步得到了物理界的充分理解與高度肯定:“科學研究中與概念化密切相關(guān)的一個重要方面是需要適當?shù)臄?shù)學結(jié)構(gòu)?!?[21],頁316)物理學家對于數(shù)學的認識也隨之深刻:“數(shù)學不僅僅是用來計算的,它還提供定義、概念和結(jié)構(gòu),從而可以清楚地描述和理解抽象的關(guān)系和實驗結(jié)果?!?[22],頁157)在20世紀理論物理快速發(fā)展時期,由玻恩倡導的研究綱領,未來將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吸納數(shù)學已經(jīng)成為而且仍然是物理成功前進的基礎?!?[22],頁158)

玻恩也有將理論物理的成功研究方法推廣到其他領域的少量嘗試。比如他認為資本主義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為個人主義,意味著個人擁有更多的自由;而共產(chǎn)主義的集體主義精神意味著對個人自由的限制?;谶@樣的思考,他用Δf表述人自由的幅度,Δr代表人受限制的幅度,類比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玻恩寫出一個公式:Δf·Δr≈p,他將常數(shù)p稱為“政治常數(shù)”,并期待基于這個公式分析兩種制度之間彼此妥協(xié)相處而減少沖突的可能性([5],p.108)。玻恩這一想法足以展示玻恩思考問題時自覺不自覺的物理主義傾向。

5. 由古怪到自然:人對知識的適應性

現(xiàn)在很多人感覺量子力學是有趣的,可是一旦讓人們?nèi)I(yè)學習它,結(jié)果是很多物理專業(yè)人士以及更多非物理專業(yè)人士都對它望而生畏、敬而遠之——量子力學并不容易掌握。玻恩的諸多思考,目的是建立足以囊括宏觀與微觀世界的思想世界。這樣他不能不對有些源于宏觀世界的固有概念做根本的改變,讓它涵蓋抽象而不直觀的內(nèi)容。如前文提到的他基于不變性界定新的實在觀念。再如他甚至認為抽象的幾率波也具有實在性:“我個人喜歡把幾率波(甚至在3N維空間中的)當作實在的東西,它肯定不僅僅是種數(shù)學演算工具。” ([12],頁110)這樣的做法必然引申出一個問題:如何使這類新概念具有可接受性?玻恩深刻審視了人的認識規(guī)律,提出了類似于“習慣成自然”的觀念。以他基于數(shù)學不變量建立新實在觀念為例,他曾這樣闡釋這一觀念:

我們可以建立一些數(shù)學不變量,用來描述新觀測到的事實,逐步學會用直覺去把握它們。這個過程很緩慢,它與另一個進程的速率成比例地擴展著,那就是現(xiàn)象不斷地在更大范圍被認知的過程。這樣,新概念就可以降到下意識的心靈中,它們會找到適當?shù)拿郑⑶冶晃盏饺祟惖囊话阒R當中。([5],p.52)

科技史證明玻恩的這一觀念是合理的。當伽利略-牛頓的力學放棄目的論時,人們曾一時難以適應;當法拉第-麥克斯韋建立電磁場理論時,人們對場的概念一時也難以接受;當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時,人們覺得時間與空間的相對性理解起來極為困難。但是假以時日,人們的“理解力”在逐步提高。玻恩關(guān)于人對新知識的適應性與時俱增的觀念,40多年后,在后輩物理學家這里產(chǎn)生了相似的回響:“在很大程度上,懂得就是熟悉。……如果我們應用波函數(shù)常常作出成功的計算,那么我們就傾向于減弱對其本質(zhì)上的神秘感,而把它看成是一種工作中的尋常工具?!?[21],頁305—306)隨之,神秘感、難以理解感都會逐漸淡化。

六 終似皈依:玻恩哲學情結(jié)的復燃

1936年在愛丁堡大學的教授就職演講中,玻恩指出,物理學是自然哲學有失鮮明的叫法。而“忙碌于常規(guī)測量和計算等乏味工作的物理學家都牢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更高級的任務:(奠定)自然哲學的基礎。我本人一直努力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為此而做的微薄貢獻”([5],p.37)。玻恩還改變了以前認為科學單方面影響哲學的看法,指出:“科學在每個時期都與同時期的哲學體系相互影響,科學給哲學提供觀察事實,哲學為科學貢獻思維方法?!?[5],p.38)愛丁堡大學保留著至少從牛頓時代一脈相承而來的將物理學稱為“自然哲學”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玻恩就職的即是“泰特自然哲學教授”(Tait Professor of Natural Philosophy)。因此,在這樣的場合,玻恩對哲學講些客氣的溢美之詞,似乎可以理解、不足為怪。

1950年玻恩在學術(shù)報告中指出:他年輕的時候?qū)Α按嬖诘慕K極意義”“關(guān)于生死”等哲學問題頗感興趣。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與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一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記住了人們歷來企圖為解決這些問題所做努力的徒勞無益”([5],p.93)。人類的這類哲學思考與探索,“看起來不像科學的專門領域里那樣,一直穩(wěn)步前進,所以我和很多其他人一樣,離開了哲學,而在能夠?qū)嵲诮鉀Q問題的有限領域,獲得了滿足感”([5],p.93)。這與玻恩在其他場合的說法大體一致。然而這次玻恩話鋒一轉(zhuǎn):“在逐漸變老的過程中,再一次像很多創(chuàng)造力衰退的人一樣,我感受到了對自己幾十年探索的科學成果做哲學概括的欲望?!?[5],p.93)這句話對于玻恩的一生有重要標識性意義,意味著逐漸退出物理學前沿的玻恩,隨著心理年齡的增加、思想的充分積淀,自然地開始了學術(shù)生涯的新階段——以哲學的立場和視角回視、總結(jié)并闡述自己時代的科學生涯和成果。

這一學術(shù)思想轉(zhuǎn)變,仿佛誕生了一個新的玻恩。1965年他一反常態(tài),說出了與此前他對哲學一貫態(tài)度完全不同的話語:“科學的哲學背景總是遠比科學的特殊成果更使我感興趣。”[1]對照玻恩的成長過程以及科學生涯,這句話完全不應該屬于他,然而這確實是他的表白。如果這還僅僅說的是興趣的話,那么他于同年的如下表述卻不能不令人予以充分重視:“關(guān)于哲學,每一位現(xiàn)代科學家,尤其理論物理學家,都深刻地意識到,他的工作與哲學思維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而如果對于哲學著述缺乏充分的了解,他的研究將徒勞無功?!?[2],p.6)這句話表明,此時的玻恩不僅做哲學思考,還承認自己歷來重視哲學;而哲學是科學家(尤其物理學家)取得科學成就不可或缺的部分保障性條件。此時的玻恩與以往判若兩人,對哲學的態(tài)度由一貫差評到完全肯定,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轉(zhuǎn)。

玻恩這時為什么會說出與此前截然不同的言論?

可能性之一:玻恩此時對哲學作用的肯定完全基于他晚年理性的回憶。這一時期他冷靜地發(fā)現(xiàn),事實上他的科研工作離不開哲學對他的指導。但是由于他此前在著述里沒有支持此觀點的相關(guān)闡釋,晚年的闡述又沒有涉及具體的科研案例,導致今天找不到支持他這類表述的直接例證和依據(jù)。雖然筆者本人認為他晚年的這類說法真實、可靠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也難以把它完全否定掉。

可能性之二:玻恩晚年肯定哲學對科研指導作用的言論,是他主觀的邏輯建構(gòu),以及在此過程中不自覺地完成的符合邏輯的“虛構(gòu)”。事實上,任何回憶都不會是曾經(jīng)發(fā)生實際過程的客觀而準確的反演。愛因斯坦對此有過省察:“任何回憶都染上了當前的色彩,因而帶有不可靠的觀點?!?[9],頁1)“當前的色彩”對于記憶的“污染”是悄無聲息的,在回憶者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即可以篡改其記憶。更何況處于創(chuàng)造期的科學家,全神貫注于研究之中,有些念頭與靈感不約而至、突如其來又瞬息即逝,科學家當時正興奮于為它的出現(xiàn)而喜出望外,埋頭于一心解決問題,根本沒有立即記錄下來的想法;即使想記錄下來,也難以說清是什么促使靈感的突然降臨。如玻恩在諾貝爾獲獎演講時說,愛因斯坦將光子出現(xiàn)的幾率密度解釋為光波振幅的平方的做法,啟發(fā)他提出了波函數(shù)的幾率解釋。然而派斯深入研究后指出,玻恩自己的這個解釋是不可靠的,并給出了更令人信服也更加合情合理的解釋[23]。因此,在事后的回憶性描述中,科學家本能地借助虛構(gòu)、想象與邏輯推理,使過程與故事看起來更加合理,是難以避免的。

科學家們也早有人意識到他們在回憶與描述過去時,不可避免地有主觀上不可靠、非真實因素的介入。英費爾德曾說:“在科學上取得成就,但自以為是唯心主義者的科學家,在從事創(chuàng)造工作的時候,必定是實在論者。他的感官承認外部世界的真實性。然而,后來他制造出人為的哲學結(jié)構(gòu),這和他的創(chuàng)造工作毫無關(guān)系,和那種創(chuàng)造工作的精神格格不入?!盵24]不用解釋英費爾德此話的語境,也不必分析這段話的詳細內(nèi)容,這一引用足以展示,在英費爾德看來,科學家為解釋、說明自己的科研工作及成就而建立的哲學結(jié)構(gòu),與他們科研中的實際行為、與科研的實際過程,可以存在差異,甚至存在巨大的矛盾。愛因斯坦更加直白地揭示了這個事實:“如果你們想要從理論物理學家那里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他們所用方法的任何東西,我勸你們就得嚴格遵守這樣一條原則:不要聽他們的言論,而要注意他們的行動?!?[9],頁321)在這個意義上,玻恩晚年一反常態(tài)闡述哲學對科研指導作用的言論,即使不全是,部分屬于與其實際科研工作并不相符的說法,完全是有可能的。

七 結(jié)語:哲學的作用弱于實驗和數(shù)學

玻恩與哲學的關(guān)系誠如前文所述,一再主動接近又因?qū)φ軐W失望而數(shù)度給予差評,與哲學分道揚鑣。成為理論物理學家后他坦言理論物理才是真正的哲學。但逐漸離開科研一線后,他又萌生了哲學情愫,說過哲學是幫助科學家取得成功的不可或缺因素之一。僅僅依靠文獻資料,如前文所分析,原則上我們不具備在他這前后不一的表述中,做孰是孰非的判斷和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嘗試在玻恩的科研理念中,按重要程度把影響和決定科研成功的要素予以排序,如能在其中確定哲學的可靠位置,就變得更具有可行性意義。為達到這一目標,筆者找到了玻恩的兩段話語,它們能很好地幫助我們實現(xiàn)這一目標。

今天流行把物理學看作純理性的產(chǎn)物。這里我不是毫無理由地說物理學只能由實驗來推進,而不需要一定的艱難的思維,我也不是否認新概念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要受一般哲學原理的指導。但是我從我自己的經(jīng)驗里知道,并且我也能叫海森堡來作證,量子力學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過了一個解釋實驗結(jié)果的漫長而曲折的過程。([12],頁90)

在這段話里,玻恩沒有否定哲學在特殊科研環(huán)節(jié),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指導作用;但是,毫無疑問玻恩這段話的主旨在于強調(diào):重要物理問題來自于實驗而不是理性思考,“純理性”的哲學思維“一定程度上”的指導作用,不是推動物理學發(fā)展的最重要、最關(guān)鍵因素。

第二段話出于玻恩全面概括的一整套物理學研究方法。他認為:物理學本身不斷發(fā)展,“但物理學家的研究方法在本質(zhì)上卻始終如一:設計實驗并于其中觀察規(guī)則性,用數(shù)學表述發(fā)現(xiàn)的定律,借助這些定律預言新現(xiàn)象,把不同的經(jīng)驗定律組合起來、構(gòu)成統(tǒng)一的理論框架,以滿足和諧性與邏輯性的美學需要,并通過預言再檢驗這些理論”([5],p. 94)。在玻恩歸納的這套物理學研究方法中,實驗與數(shù)學的作用得到了明確的強調(diào),但是沒有直接出現(xiàn)哲學一詞。這意味著在玻恩的科研理念里,哲學遠不及實驗和數(shù)學那么重要。當然有人可以提出異議:在玻恩總結(jié)的物理學研究方法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到哲學,但是多個環(huán)節(jié)可以有哲學的介入。是的,可能是這樣,但是換個角度也可以說,在這些環(huán)節(jié)中,哲學介入并非不可或缺??蒲行枰伎迹伎疾⒎请x開哲學就全然不能,否則,將人人皆為哲學家;而人人皆為哲學家,哲學將徹底等價于常識,因而也就不存在哲學和哲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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