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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政治經濟學到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歷程再考察

2023-01-03 01:11孫樂強
關鍵詞:斯密政治經濟學黑格爾

孫樂強

從經濟學語境深入推進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歷程的研究,已成為國內學界的一個基本共識。尤其是隨著《資本論》哲學研究的興起,如何系統(tǒng)深化政治經濟學批判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關系的理解,更是凸顯為學界不可回避的一個重大課題。在此背景下,基于思想史,重新梳理從政治經濟學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轉變及其哲學意蘊,對于我們進一步深化對這些問題的理解大有裨益。

一、古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認識論的轉型

作為一種理論學說,政治經濟學的興起意味著什么呢?要回答這一問題,首先必須澄清政治經濟學產生的歷史背景。

在農業(yè)社會中,人首先被固定在自然的土地上,然后被束縛在固定的群體中。在這里,人毫無自由可言,無論是生產資料還是生產過程本身,都直接依賴于自然界,人們所面對的對象基本上都是預先存在的自然物質。此時,人們視野中的存在主要是與人相對的自然存在,而人類的生產活動也主要是對自然材料的加工過程,自然就像一個巨大的磐石一樣屹立于人之外,成為人類不可撼動的“主人”。在這種條件下,人們所形成的認識方式,更多的是想象、理論直觀或觀察,而居于主導地位的財富則表現(xiàn)為滿足生存需要的物質財富,使用價值構成了整個社會生產的根本目的。從這個角度而言,自然唯物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與自然經濟相對應的一種主導范式。

15—16 世紀以來,工商業(yè)的發(fā)展逐漸打破了自然經濟的主導模式,開啟了一種全新的世界圖景和理論范式。一方面,它首先切斷了人與自然的臍帶,把人從自然和人身依附中解放出來,賦予了個人追求自由、平等的法權。這種個人主體的形成,構成了古代和近代的分隔點,“主體的特殊性求獲自我滿足的這種法,或者這樣說也一樣,主觀自由的法,是劃分古代和近代的轉折點和中心點”。①[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年版,第126 頁。另一方面,隨著個人主體的形成,社會也改變了原來的形態(tài),轉變?yōu)榻鐣?。由于每個個體都成為一個具體的利益主體,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們不斷地在市場活動中“爭斗”,從而形成了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結合體”。它既不同于早期由人的自然血緣組成的原始共同體,也不同于由政治依附關系構成的宗法式共同體,經濟學家和哲學家們將其稱為“市民社會”。因此,如何從理論上反思和認識這種新型的社會存在,揭示市民社會的發(fā)展機制,就成為當時理論家們不得不面對的重要課題。也是在此背景下,政治經濟學逐漸萌芽、形成和發(fā)展了起來。

從詞源來看,這一概念首先是由法國重商主義經濟學家蒙克萊田提出來的。在1615 年出版的《獻給國王和王太后的政治經濟學》中,他最先使用了這一概念,用以指稱一種與以往家庭經濟學不同的社會經濟學或國民經濟學。經過晚期重商主義、威廉·配第、布阿吉爾貝爾、重農學派等的發(fā)展,直到斯密和李嘉圖那里,政治經濟學才真正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第422 頁。在這里,經濟不再是家庭或私人的事務,而是轉化為整個社會的基礎。這就意味著,再去固守傳統(tǒng)的政治、宗教或道德的解釋框架,已無法適應近代社會的發(fā)展特征,更無法科學解剖市民社會。要完成這一任務,“只有把經濟學內容包括到這種理論中去,才能向前邁進一步”。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年版,第483 頁。而政治經濟學無疑實現(xiàn)了這一跨越,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社會認識論和歷史觀。

首先,它提供了一把打開“市民社會”之門的鑰匙。政治經濟學思考的起點不再是神圣的天國(宗教或政治),也不是客觀的自然界,而是世俗的“市民社會”。其中,最為根本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理解財富的來源和性質。早期重商主義把各國之間用于流通的貨幣視為財富的來源;與此相比,晚期重商主義則前進了一步,“把財富的源泉從對象轉到主體的活動——商業(yè)勞動和工業(yè)勞動”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5 頁。上。不過,他們在整體邏輯上并沒有擺脫流通決定論的謬誤。重農主義首先邁出了重要一步,把財富的源泉由流通轉移到生產領域。也是基于此,馬克思把重農學派譽為“現(xiàn)代政治經濟學的真正鼻祖”,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 卷·第1 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15 頁。是“標志著科學新階段的體系”。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 卷·第1 冊),第24 頁。然而,由于社會歷史條件所限,他們的這種進步又是不徹底的:他們所理解的“生產”既不是抽去一切勞動特殊性的“生產一般”,也不是特殊的商業(yè)或工業(yè)生產,而是特指農業(yè)生產。在此之后,斯密從分工入手,拋開了勞動的特殊形式,從中抽象出“勞動一般”范疇,實現(xiàn)了理論邏輯的重大飛躍。在此基礎上,他從商品交換中抽象出交換價值,將其與商品的使用價值區(qū)分開來,第一次確證了勞動價值論的一般原則,為整個政治經濟學奠定了理論基礎。然而,由于斯密所處時代的限制,他的勞動價值論還存在庸俗之處,而李嘉圖則斬斷了這一外在尺度,將勞動價值論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度。以此來看,不論是從農業(yè)生產還是從勞動價值論入手,古典政治經濟學始終強調從客觀現(xiàn)實出發(fā)來理解社會,而不是基于所謂的上帝或觀念,相較于過去的唯心主義和自然唯物主義,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突破。

其次,古典政治經濟學實現(xiàn)了對社會發(fā)展機制的唯物主義詮釋。舊唯物主義在自然觀上是唯物主義的,但一旦進入社會和歷史領域,又重新陷入唯心主義的漩渦之中。而政治經濟學則從生產、交換、分配、勞動等入手,實現(xiàn)了對社會發(fā)展機制的唯物主義解釋。在重農學派看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既不根源于上帝,也不以“人為秩序”為基礎,而是根源于生產本身的自然必然性,從而將社會發(fā)展過程理解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遵循“自然秩序”的客觀過程。斯密則從分工和勞動一般入手,得出了“看不見的手”的結論,明確指認了現(xiàn)代社會的經濟過程是一種不依賴于任何個體的客觀過程。然而,這種指認還不夠徹底,由于斯密是基于分工和交換來認識市民社會的,因此,他雖然看到了現(xiàn)代社會的三大階級(工人階級、資產階級和土地所有者),但他并沒有揭示三者之間的對立關系,而是將他們詮釋為三個平等的交換主體。于是,在斯密看來,市民社會在本質上不過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而建構起來的經濟交換王國。在這點上,李嘉圖走得更遠,他站在產業(yè)資本家的立場之上,將資本主義生產過程視為無限制的資本增殖過程。在這里,人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同機器、馱畜或商品一樣”的東西,人的主體性已被徹底消滅了。斯密那里的獨立主體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帽子”:整個社會淪為一種“見物不見人”的經濟物化王國,成為一種類似于自然史的發(fā)展過程,從而以一種“鐵的必然性”確證了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的客觀性。雖然這些觀點還存在一定缺陷,但與過去創(chuàng)世論、英雄史觀和自然唯物主義相比,是一個重大進步,它開創(chuàng)了一種獨特的社會認識論,確證了社會發(fā)展的唯物主義特質。也是基于此,張一兵教授將其命名為“社會唯物主義”,①張一兵:《回到馬克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47 頁。以區(qū)別于自然唯物主義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此而言,古典經濟學對自然唯物主義的超越,在本質上代表著工商業(yè)經濟對自然經濟的超越,是社會唯物主義對自然唯物主義的超越。

再次,古典政治經濟學在某種程度上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方法論。政治經濟學在思考的起點上已經遠遠超過了自然唯物主義,當后者在思考自然對象并把實體性的“自然存在”當作世界本原時,政治經濟學已經在思考由人類活動所建構的非實體性的“市民社會”的內在本質了。這就意味著,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依靠直觀或經驗方法,已無法把握這種存在的真實本質,這必然從根本上催生一種新的認識方法,而古典政治經濟學恰恰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要求,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思維方法即科學抽象。在傳統(tǒng)框架中,人們常常認為,以斯密和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是英國經驗論,即便他們那里也存在某種抽象,但其最多不過是一種經驗抽象。實際上,這一觀點是值得商榷的。馬克思曾明確指出,在斯密那里,存在“兩種理解方法,一種是深入研究資產階級制度的內在聯(lián)系,可以說是深入研究資產階級制度的生理學,另一種則只是把生活過程中外部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按照它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加以描寫、分類、敘述并歸入簡單概括的概念規(guī)定之中”。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 卷·第2 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年版,第182 頁。如果說后一方法是典型的經驗主義,那么,前一方法則溢出了這一范圍,因為它凸顯了一種全新的認識范式,即透過外在現(xiàn)象來把握事物的內在本質:它既不同于經驗科學的歸納抽象,也不同于唯心主義的思辨抽象,而是建立在對市民社會客觀機制把握之上的本質抽象。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斯密并沒有將這種抽象貫徹到底,而是在兩種方法之間搖擺不定,這致使他的勞動價值論還拖著一根庸俗的尾巴。李嘉圖則斬斷了這根尾巴,將科學抽象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從這個角度而言,斯密的“勞動一般”“看不見的手”以及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絕不是單純的經驗歸納,而是基于科學抽象對市民社會運行機制的一種客觀認識。這是一種全新的認知方法,有力推動了人類認識范式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的轉型,對后來的社會認識論產生了重大影響。然而,由于時代和他們立場的局限,這種方法尚未達到完全科學的層次,不可避免地帶有鮮明的經驗主義印記。

最后,古典政治經濟學開創(chuàng)了一種獨特的歷史觀。“作為一門獨立的專門的科學”,它把“政治關系、法律關系……歸結于經濟關系”,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第483 頁。顛覆了過去以政治和宗教為軸心的敘事邏輯,確立了經濟的優(yōu)先地位,開創(chuàng)了經濟決定論的思想先河。因此,他們反對重商主義的經濟干預論和封建主義的“人為秩序”論,提出了自由放任即古典自由主義原則,認為“事態(tài)即市民社會的自然進程應該給事物帶來秩序”①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編:《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 年版,第48 頁。,任憑經濟的自主發(fā)展,就能自發(fā)地實現(xiàn)個人和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為人民謀得自由,為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從而造福于整個國家。從這個角度而言,政治經濟學絕不只是一門研究國民財富性質和來源的學問,而且也是一種以經濟邏輯為基礎,來實現(xiàn)其哲學和政治訴求的歷史觀,凸顯了一種全新的國家和社會治理理念。②張雄:《政治經濟學批判:追求經濟的“哲學和政治實現(xiàn)”》,《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1 期。

當然了,我們決不能過分抬高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地位。由于時代限制和自身立場問題,古典政治經濟學內部還存在不可克服的缺陷,致使其無法超越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成為一門真正的歷史科學,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限制了這種社會唯物主義的歷史價值。

二、經濟學的哲學與工藝學效應:黑格爾、舒爾茨和尤爾

綜觀整個思想史,可以發(fā)現(xiàn),古典政治經濟學對后來的哲學思想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不過,從具體的建構路徑來看,這種影響首先是通過斯密而非李嘉圖的中介完成的,這在黑格爾、拜比吉、舒爾茨和尤爾等人的思想中得到了明確體現(xiàn)。更加有趣的是,這些思想又同古典政治經濟學一起,共同構成了馬克思的思想來源。從這個角度而言,全面澄清他們之間的理論債務關系,能夠為我們準確定位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過程提供一個新的突破口。

盧卡奇指出,黑格爾是唯一一位認真研究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德國古典哲學家。③[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節(jié)選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 年版,第23 頁。我認為,這一判斷是非常準確的。在法蘭克福時期(1796—1800),黑格爾先后研讀過詹姆斯·斯圖亞特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研究》和斯密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并在寫《法哲學原理》之前,認真閱讀過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然而,綜觀黑格爾的整個理論體系,可以發(fā)現(xiàn),真正構成他的理論基礎的并不是李嘉圖,而是斯密。盧卡奇曾指出:“對斯密的研究構成了黑格爾思想發(fā)展的轉折點?!雹蹽eorg Lukács, The Young Hegel:Studies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Dialectics and Economics,London:Merlin Press,1975,p.172.這一論斷雖有夸大之嫌,但畢竟肯定了斯密對黑格爾哲學思想的重要影響。這在后者的市民社會理論中得到了明確體現(xiàn)。

黑格爾指出,在傳統(tǒng)社會中,人的需要只是一種有限的自然需要,而滿足這種需要的方式也比較單一,即自己的具體勞動。然而,到了市民社會中,人的需要及其滿足方式都發(fā)生了重要變革。他指出,在市民社會中,隨著分工的不斷發(fā)展,人的需要逐漸多樣化,從而建構起一個相互依賴的需求體系:這種需要不再是原初意義上的自然—生理需要,而是由那些追逐“利潤的人所制造出來”⑤[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第207 頁。的一種多樣化的社會需要。而需要的多樣化,必然導致勞動的抽象化。這就意味著,在市民社會中再像過去那樣單純依靠自己的勞動,已無法滿足個體的需求,他必須與他人的勞動相交換,并以后者為中介,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于是,勞動獲得一種全新的特質:它不再只是一種具體的特殊勞動,而是轉化為一種普遍適用于一切個體的抽象勞動,“個體滿足它自己的需要的勞動,既是它自己的需要的滿足,同樣也是對其他個體的需要的一個滿足,并且一個個體要滿足它的需要,就只能通過別的個體的勞動才能達到滿足的目的——個別的人在他的個別的勞動里本就不自覺地或無意識地在完成這一種普遍的勞動,那么同樣,他另外也還當他自己的有意識的對象來完成著普遍的勞動;這樣,整體就變成他為其獻身的事業(yè)的整體,并且恰恰由于他這樣獻出自身,他才從這個整體中復得其自身”。①[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年版,第234 頁。以此來看,黑格爾對勞動的哲學分析是以斯密的勞動一般理論為基礎的,這一點貫穿了他的理論體系發(fā)展的全過程:不論是《耶拿時期的實在哲學》,還是后來的《精神現(xiàn)象學》和《法哲學原理》,都沒有明顯的改變。也是以此為基礎,黑格爾實現(xiàn)了對市民社會的解剖,將其界定為以抽象勞動為基礎的需要體系,進而將政治經濟學詮釋為從“需要和勞動的觀點出發(fā)、然后按照群眾關系和群眾運動的質和量的規(guī)定性以及它們的復雜性來闡明這些關系和運動的一門科學”。②[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第204 頁。

但到這里,問題并沒有結束。黑格爾雖然是從斯密的勞動一般理論出發(fā)來解剖市民社會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黑格爾完全肯定斯密。在《法哲學原理》中,他對這一問題展開了辯證分析。他指出,抽象勞動和社會需要的形成,首先包含著“解放的一面”,它克服了自然需要的直接性,超越原初意義上的“自然必然性”,為其向更高層次即“觀念的精神需要”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因而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③[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第208 頁。但另一方面,他又強調,決不能過分夸大這種進步意義:社會需要的確超越了自然必然性的限制,但它也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必然性即經濟必然性,“技能和手段的這種抽象化使人們之間在滿足其他需要上的依賴性和相互關系得以完成,并使之成為一種完全必然性”。④[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第210 頁。斯密將其稱為“看不見的手”。然而,與斯密不同,黑格爾并不認為,在“看不見的手”的作用下,整個社會會自發(fā)地實現(xiàn)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的和解。他強調,在這里,每個個體完全從原子式的個人理性出發(fā),為了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一定會爾虞我詐,這樣必然會把整個社會轉化為私人利益角逐的舞臺,成為“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場”。因此,他認為,在市民社會中,個人的利己主義決不會像斯密斷言的那樣,能夠在“看不見的手”的作用下,自發(fā)地超越個體理性,實現(xiàn)向倫理精神或共同理性的過渡。相反,“看不見的手”的形成意味著市民社會已成為一個盲目的經濟交換王國,這在本質上恰恰宣告了絕對精神主體地位的淪喪。因此,從最終立場來看,與其說黑格爾肯定了斯密,還不如說他是要在哲學上超越斯密,即顛覆市民社會的經濟必然性,恢復絕對精神的主體地位。那么,如何實現(xiàn)這種超越呢?在他看來,只有借助于國家,才能做到這一點,“自為自在的國家就是倫理性的整體,是自由的現(xiàn)實化;而自由之成為現(xiàn)實乃是理性的絕對目的”。⑤[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第258 頁。國家是一種自覺的普遍倫理,是絕對精神的真正化身,唯有借助于國家,才能真正控制原子式的個人理性,消除市民社會的盲目性和倫理分裂,實現(xiàn)個體與整體、實然與應然的最終和解。這正是黑格爾得出“不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結論的根本依據。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黑格爾對勞動和市民社會的分析顯然是以斯密為基礎的,因此,當馬克思斷言黑格爾是“站在現(xiàn)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⑥[德]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1 頁。時,無疑是準確的。不過,從最終立場來看,黑格爾并不是要肯定這種勞動,而是要徹底揚棄它。第二,黑格爾雖然看到了工業(yè)等級的存在,也認識到資本才是社會需要的制造者,但令人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從中引出資本批判,而是將市民社會詮釋為勞動和需要相互依賴的體系。這就意味著,在黑格爾看來,現(xiàn)代市民社會生產的根本目的,仍是滿足人的需要,而不是價值增殖。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對現(xiàn)代市民社會本質的認識,顯然沒有達到李嘉圖的高度。第三,不論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還是黑格爾都充分認識到,市民社會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經濟王國,然而,他們的態(tài)度卻存在天壤之別。前者奉行自由主義理念,認為任憑市民社會的自主發(fā)展,最終會超越客觀王國,實現(xiàn)個人利益與整體利益的和諧一致。而黑格爾則認為,這根本行不通,因為這種顛倒不是人為造成的,而是由市民社會的運行機制催生的一種客觀顛倒,因此在市民社會內部,企圖依靠個人理性是無法超越這種顛倒的,唯有借助于國家理性,才能真正實現(xiàn)個體與集體的和解。就此而言,黑格爾的國家理論完全是建立在對政治經濟學(市民社會)的批判和反思之上的,這既是一種哲學,更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如果不科學解剖市民社會,揭示黑格爾國家哲學的理論基礎,單純借助于“主謂顛倒”方法,或僅僅從理性入手,根本不可能超越黑格爾。①仰海峰:《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歷史唯物主義》,《中國社會科學》2010 年第1 期。最后,在古典經濟學和黑格爾哲學之間存在雙重顛倒:如果說市民社會是一個客觀顛倒的經濟王國,那么,古典經濟學(特別是庸俗經濟學)只是如實地反映了這種顛倒,而黑格爾則力圖通過觀念邏輯來超越這種客觀顛倒,從而建構了一個主謂顛倒的哲學王國。前者是一種客觀顛倒的經濟邏輯,后者是一種主觀顛倒的哲學邏輯。而如何超越這雙重顛倒,構成了馬克思畢生思考的理論主題。

如果說黑格爾是以斯密為基礎,力圖在哲學上超越斯密,那么,拜比吉和舒爾茨則恰恰是沿著斯密的道路前進,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理解思路,而尤爾則力圖在另一條道路即工藝學上超越斯密。不過,與黑格爾關注的焦點不同,他們主要聚焦于斯密的分工理論。斯密是基于分工和交換來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這也是他的“勞動一般”“看不見的手”的重要基礎,同時,也是他衡量生產力發(fā)展的重要標準。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一方面忽略了社會分工和工場手工業(yè)內部分工的本質差異,陷入“泛分工論”的窠臼之中;另一方面,從這一思路出發(fā),斯密必然會把機器即新型生產力的產生理解為分工的結果。與斯密所處的時代不同,拜比吉、舒爾茨和尤爾生活在工場手工業(yè)向機器大工業(yè)的過渡時期,因此,如何理解分工和機器生產的區(qū)別就是擺在他們面前的一項重要課題。不過,在這一點上,三位學者又走了不一樣的道路。

在《論機器和工廠的節(jié)約》(1832)中,拜比吉仍沿用斯密的分工邏輯——更多的是工場手工業(yè)內部的勞動分工,而不是社會分工——來理解機器大生產,這在某種程度上抹殺了工場手工業(yè)和現(xiàn)代工廠的本質區(qū)別。與拜比吉相比,舒爾茨則做出了重要推進,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解讀思路,這在他的《生產運動——基于歷史統(tǒng)計學來建構一種國家和社會新科學的探索》(1843)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面對19 世紀歐洲階級分化和普遍貧困現(xiàn)象,德國“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力圖從思想領域來尋求解答,而法國蒲魯東主義則試圖從流通和分配領域來探尋解決之道。針對這兩種思路,舒爾茨做了尖銳批判,認為他們始終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他們根本不理解生產才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礎,要想真正揭示問題的根源,就必須從思想和分配領域中解脫出來,沉降到現(xiàn)實的生產活動之中揭示生產運動的發(fā)展規(guī)律。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舒爾茨走向了歷史統(tǒng)計學,“這種思考使我首先轉向了對生產及其當代組織結構的歷史統(tǒng)計學考察”,②Wilhelm Schulz, Die Bewegung der Production,Zürich und Winterthur:Literarisches Comptoir,1843,S.8.即通過統(tǒng)計不同時期各種生產活動的比例來理解一個國家的社會狀況。通過這種考察,舒爾茨得出結論說,生產的運動規(guī)律不是別的,就是斯密所說的分工,“在很久前我就和一些先行者一樣,嘗試著測量物質生產變化的規(guī)律……而這種運動的規(guī)律,自亞當·斯密以來,已經借由分工一詞為大眾所知曉了”。③Wilhelm Schulz, Die Bewegung der Production, S.9.由此出發(fā),舒爾茨開啟了以生產和分工來闡述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理論邏輯,實現(xiàn)了對斯密分工理論的哲學建構。

在舒爾茨看來,生產是一種體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它包括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這既是分工的結果,也是分工法則的集中體現(xiàn)。就物質生產而言,生產力的發(fā)展表現(xiàn)為分工的擴大,因此,從生產出發(fā)首先意味著從分工出發(fā)。基于此,他將歷史劃分為四個階段:手的勞動階段、手工業(yè)階段、工場手工業(yè)階段和機器生產階段。④Wilhelm Schulz, Die Bewegung der Production, S.39.雖然他也像拜比吉那樣主張從分工入手來理解機器大生產,不過,在整體邏輯上,他已經超越了單純工藝學或經濟學的解讀思路,實現(xiàn)了分工話語的哲學轉變,將其提升到歷史觀的高度,使其凸顯為歷史發(fā)展的內在尺度。舒爾茨指出,正是由于分工的發(fā)展,才導致城鄉(xiāng)的分離、人口的分化和階級的產生,從而出現(xiàn)了不同的觀念生產。以此來看,舒爾茨肯定了物質生產的基礎性,認識到階級矛盾和精神生產正是在物質生產和分工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那么,問題也就隨之而來,如何才能解決普遍貧困和階級分化問題呢?在這里,舒爾茨并沒有走向激進的革命道路,而是轉向了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和唯心主義。在他看來,既然分工是生產的內在規(guī)律,這就意味著分工永遠無法廢除,是人類生產的永恒形式,因此企圖在資本主義的物質生產內部尋求解決之道,無異于緣木求魚。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跳出物質生產,訴諸精神生產。他指出,與前者一樣,精神生產也服從于分工法則,它包括宗教、藝術和科學等幾個分支。不過,與物質生產相比,精神生產是更高層次的生產活動,更能體現(xiàn)人的本質和創(chuàng)造性。因此,要解決物質生產帶來的階級分化問題,唯有依靠宗教的友愛精神。①Wilhelm Schulz, Die Bewegung der Production, S.178.這在整個邏輯上又重新回到唯心主義的懷抱之中了。

以此來看,當舒爾茨用分工來解釋歷史時,犯了與斯密一樣的錯誤,混淆了社會分工與工場手工業(yè)內部分工,陷入“泛分工論”之中。雖然他和拜比吉介入的視角不同,但在總體邏輯上卻是內在一致的,即都是沿著斯密的分工邏輯往前走。在這方面,真正具有突破性的是英國工廠哲學家尤爾,他從工藝學入手第一次確證了斯密的勞動分工是與工場手工業(yè)相適應的,他不僅反對用分工邏輯來解釋工廠制度的運行機制,更反對將其無原則地擴大到整個人類歷史。“當亞當·斯密寫他的不朽的經濟著作的時候,自動機器還幾乎不為人所知,因此,他認為勞動分工就是使工場手工業(yè)日臻完善的偉大原理,那是很自然的……這樣很自然就會讓一個工人去適應其中一項操作,這個工人的工資將和他的技藝相適應。這種適應也就構成分工的本質。不過,在斯密時代可以當作有用例子的東西,今天就只能使大家對工廠工業(yè)的實際原理產生誤解。事實上,工作的劃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使工作適應各人不同的才能這一點,在自動工廠的操作計劃中幾乎不加考慮……因此,工廠制度的原則就是用機械科學代替手工技術,把生產過程分成必要的組成部分,來代替各個手工業(yè)者之間的分工?!雹贏ndrew Ure, The Philosophy of Manufactures,London:Charles Knight,1835,pp.19-20.在自動工廠中,居于主導地位的是資本與科學技術的聯(lián)合,勞動分工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支配地位?;诖?,尤爾從工藝學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超越了斯密的分工理論。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斯密的經濟學理論在不同領域均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果說李嘉圖在古典經濟學內部實現(xiàn)了對斯密的發(fā)展,那么,黑格爾則從哲學入手,實現(xiàn)了對斯密的觀念揚棄;如果說拜比吉和舒爾茨力圖以分工理論為基礎,詮釋工廠制度和社會歷史的運行機制,那么,尤爾則從工藝學終結了勞動分工的主導地位,實現(xiàn)了對斯密的超越和發(fā)展。

三、理論創(chuàng)新: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之路

在前文的基礎上,我們再來追問幾個問題:從斯密到李嘉圖的經濟學演進、從拜比吉到尤爾的工藝學發(fā)展分別意味著什么?這種轉變與唯物史觀的形成以及馬克思從前期的哲學批判到后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遞進又存在何種關聯(lián)?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個問題。斯密從分工和交換出發(fā),將個人理解為具有理性的“經濟人”,把市民社會理解為普遍交換的商業(yè)體系,并在經濟學上確認了個人理性與“看不見的手”之悖論。為了解決這一悖論,黑格爾訴諸國家,主張用集體理性來控制盲目的市場理性,以避免私人利益的大混戰(zhàn)。然而,李嘉圖則宣告了斯密和黑格爾方案的不可能性。為什么呢?因為在市民社會中真正占主導的既不是個人理性,也不是交換中形成的盲目的市場理性,更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國家理性,而是資本無止境的增殖邏輯:斯密眼中的那些具有理性的個人不過是資本增殖過程中的一個物化要素,在那些看似自由平等的交換主體背后彰顯出來的是一種經濟利益彼此對立的階級關系,而黑格爾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國家理性不過是資本增殖邏輯的附屬物,不僅解決不了市民社會的悖論,反而會淪為資本利益的堅實保護者。因此,對市民社會的解剖不能停留在分工和交換領域,也不能停留在法權意義上的財產關系上,必須推進到深層次的資本增殖邏輯。其次,再來看工藝學的推進。如果說古典政治經濟學對自然唯物主義的超越是工商業(yè)文明對自然文明的時代超越,那么,尤爾對斯密的工藝學超越則是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邏輯對交換邏輯的超越,是機器大生產對工場手工業(yè)的超越。政治經濟學批判雖然不是工藝學,但它離不開工藝學的前提,脫離具體的生產形式,抽象地討論階級與階級、人與人的關系,最終會淪為一種空洞的主體哲學。因此,當工場手工業(yè)的分工邏輯被機器大工業(yè)超越之時,再試圖從分工邏輯來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矛盾顯然已不合時宜了,而力圖基于分工邏輯來揭示階級斗爭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自然就遇到了其不可克服的時代局限,失去了既有的理論合法性。這意味著,必須基于機器大生產這一工藝學前提來重新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具體地、歷史地推進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現(xiàn)實本身以及資產階級經濟學說的批判。再次,如何克服兩種顛倒?面對市民社會的客觀經濟顛倒,黑格爾力圖借助國家理性來克服這種顛倒。就像上文指出的那樣,資產階級國家與資本利益的同構性注定了黑格爾的解決路徑只是一種觀念論式的“超越”,并不能改變資本主義經濟顛倒的客觀現(xiàn)實。既然黑格爾的國家哲學是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種哲學批判,那么,要想完成對黑格爾國家哲學的批判,僅僅把思維與存在的顛倒關系從哲學上再顛倒過來是遠遠不夠的。同樣,要克服資本主義的客觀經濟顛倒,單純依靠“批判的武器”也是不夠的,還必須借助“武器的批判”,徹底終結資本邏輯。就此而言,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與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即歸結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進而徹底顛覆資本邏輯。

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政治經濟學與工藝學之關系的理解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過了漫長的探索過程。在早期,馬克思不僅無法理解古典政治經濟學蘊含的社會唯物主義思想,也沒有能力洞察黑格爾哲學與古典經濟學之間的思想聯(lián)系,而是更多地基于人本主義邏輯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神秘性和古典經濟學的“非人性”。這種批判固然合理,但顯然不夠深刻。在舒爾茨的影響下,通過對現(xiàn)代工業(yè)實踐的研究,馬克思逐漸認識到物質生產活動的基礎性地位。不過,與舒爾茨的人本主義—自由主義的解釋路徑不同,馬克思沒有簡單地把物質生產活動詮釋為體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的主體性活動,而是將其上升到社會歷史的客觀基礎,從而找到了理解人類歷史的鑰匙,揭示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實現(xiàn)了歷史觀的徹底革命,有力批判了唯心史觀的思辨性和形而上學的自主性。不過,當我們從哲學視域轉到工藝學和經濟學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還存在一些不足,就像恩格斯后來反思的那樣,關于唯物史觀的闡述表明當時他們“在經濟史方面的知識還多么不夠”。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18 頁。實際上,這并不是恩格斯的一種學術謙虛,而是一種實事求是的客觀態(tài)度。那么,這種“不夠”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采取的是生產—分工的雙重敘事邏輯:借助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邏輯揭示歷史的“四重原初因素”,引出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規(guī)定;從分工邏輯和交往形式出發(fā)引出社會所有制形式的演變,論證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和無產階級革命的現(xiàn)實性。這一思路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斯密和舒爾茨的雙重影響,盡管在最終立場上馬克思恩格斯與他們存在本質區(qū)別。其次,在分工問題上同樣存在二元邏輯。社會分工是整個社會部類的大分工,而工場手工業(yè)內部分工則是資本主義社會特有的分工,指生產同一件商品的各個不同部分的內部分工。斯密沒有區(qū)分二者,舒爾茨和拜比吉在總體上也是沿著這一思路前進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同樣沒有克服這一缺陷,致使兩種不同的分工話語相互交織:一方面將生產力的發(fā)展與分工的擴大聯(lián)系起來,主張大力發(fā)展分工;另一方面又認為是分工導致了人的自主活動的“異化”,主張徹底廢除分工。實際上,這是基于不同的分工邏輯展開的,但他們顯然沒有澄清這一點。再次,在工藝學上也沒有突破分工邏輯。馬克思后來指出:“亞當·斯密關于分工的生產力所談的內容……只同工場手工業(yè)的一定發(fā)展階段有關,而根本不適用于現(xiàn)代工廠制度。”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356 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雖已明確把機器大工業(yè)標識為資本主義的最新發(fā)展階段,但他們并沒有達到尤爾的高度,而是像拜比吉一樣力圖用斯密的分工邏輯來理解機器大生產的運作機制,這顯然是有問題的。復次,馬克思、恩格斯依然從物的維度來理解資本,將商業(yè)資本理解為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基礎,進而把資產階級社會詮釋為貨幣關系占主導的商業(yè)社會,這在某種程度上是斯密和黑格爾市民社會邏輯的延續(xù),顯然沒有達到李嘉圖的高度。最后,綜上所論,可以看出,斯密的經濟學不僅影響了黑格爾、舒爾茨、拜比吉,同樣也構成了此時馬克思、恩格斯哲學邏輯布展的基礎。不過,他們走的道路有所不同:黑格爾以斯密的市民社會邏輯為基礎,力圖從現(xiàn)實存在上升到絕對精神、從個人理性上升到國家理性,進而以哲學的觀念邏輯來揚棄客觀顛倒的經濟邏輯;而馬克思恩格斯則以生產和分工邏輯為基礎來闡述人類歷史和資產階級社會的運行機制,力圖把黑格爾的哲學觀念重新拉回到現(xiàn)實的世俗大地,把國家邏輯重新沉降為市民社會邏輯,并力圖通過市民社會的自我矛盾運動來實現(xiàn)對市民社會(客觀的經濟顛倒)的自我揚棄,進而實現(xiàn)對思辨哲學(主觀的哲學顛倒)的徹底超越。然而,由于經濟學水平的限制,此時馬克思、恩格斯對市民社會本質的理解還是不夠的。要完成對這雙重顛倒的顛倒,就必須在經濟學和工藝學上超越斯密,進而在尤爾、李嘉圖和黑格爾等人的綜合視域中進一步深化政治經濟學研究。這恰恰是馬克思后來集中精力做的工作。

在后來的發(fā)展中,馬克思從工場手工業(yè)推進到機器大工業(yè),不僅超越了斯密和拜比吉,也超越了尤爾,為政治經濟學批判提供了科學的工藝學和生產力前提。在現(xiàn)代社會本質的剖析上,他實現(xiàn)了從商業(yè)資本到產業(yè)資本的轉變,完成了從“市民社會”到“資產階級社會”再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理論演進,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及其運行機制,超越了斯密和李嘉圖,也闡明了資本邏輯的自反性及其與黑格爾哲學的內在同構性,既為推翻資本主義經濟顛倒指明了方向,也為徹底終結黑格爾哲學和近代形而上學奠定了科學基礎。②孫樂強:《從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的哲學革命的再認識》,《山東社會科學》2017 年第5 期。就此而言,政治經濟學批判不僅是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說和黑格爾哲學的副本批判,也是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現(xiàn)實本身的批判,從而在歷史的最深處最終完成了對“雙重顛倒”的徹底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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