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林,李立政
(1.河南省水利廳,河南 鄭州 450003;2.河南省濟源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河南 濟源 454650)
兩千多年來,濟瀆是個謎一般的存在。根據(jù)《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濟水應(yīng)當是條獨流入海的河;而按《尚書·禹貢》:“導沇水,東流為濟,入于河,溢為滎,東出于陶丘北……”濟水明顯被黃河所截,無法獨流入海。這些最早關(guān)于濟水的權(quán)威文獻之間的矛盾,昭然若揭。
但華夏民族堅信,濟水是條能夠獨流入海的神奇河流。除《爾雅》《呂氏春秋》《史記》等典籍均述及濟瀆外,自隋文帝開皇二年(公元582年)營建濟源濟瀆廟始,歷代王朝在濟源濟瀆廟祭祀濟水,唐玄宗、宋仁宗、明太祖等還御封濟水,清康熙、乾隆分別御賜濟源濟瀆廟“沇濟靈源”“流清普惠”匾額。
然而也有人很早對濟瀆萌生了懷疑?!短茣ぴS敬宗》記載,唐高宗曾生疑惑:“天下洪流巨谷不載祀典,濟水甚細而尊四瀆,何也?”。明清學者顧祖禹對濟水“三伏三見”學說頗有譏諷:“至于三伏三見之說,出于近代俗儒。自孔、鄭講家以迄于宋世諸家儒,未有主此說者?!倍兰o80 年代,史念海在《論濟水與鴻溝》中,斷言濟水只不過是黃河的南岸支津,將南北兩段濟水當作同一條河,是古人的誤會。
濟水是指發(fā)源于濟源、流入渤海的河流水系。根據(jù)濟水的完整程度,將其劃分為獨流入海、部分分離、完全分離三個時期。為更本質(zhì)更具體地表達不同時期濟水的特征,可以稱這三個時期的濟水為濟瀆、河媒濟水和文媒濟水。
1 獨流入海的可能性
濟水源于黃河以北,能否獨流入海,取決于黃河的流向和濟水、黃河河道間的高低關(guān)系。若黃河北流渤海,濟水便缺少入海通道,成為黃河支流;若黃河向南流入黃海,濟水便擁有了獨流入海的通道。黃河南流時,只要濟水河道低于黃河河道,濟水便只能朝東北方向流入渤海。
自然條件下,沖積性河流在流出谷口時,擺脫了側(cè)向約束,河面溢寬,流速趨緩,所攜帶泥沙物質(zhì)便散鋪沉積下來,形成所謂沖積扇。在漫長的堆積過程中,河道總體上由高處向低處遷移。當左扇面淤高后河道擺動到右扇面,右扇面淤高后擺動到左扇面,形成河道在沖積扇上周期性左右掃擺的總體態(tài)勢。受魯西南山地丘陵阻擋,黃河只能南北大幅擺動入海。因而黃河南流入黃海,在地質(zhì)歷史上不會罕見。
黃河是強淤積性河流,流動較長時間后,河道淤高,成為地上“懸河”。濟水含泥沙量少,河道下切較強。因此,在黃河南流期間,濟水雖有沖上黃河沖積扇匯入黃河的可能,但相對而言,北流渤海的可能性更大。此外,黃河以北民眾為了生產(chǎn)生活,應(yīng)當會設(shè)法引調(diào)濟水北流。這也會增加濟水流入渤海的可能性。
2 黃河史前最后一次北徙的時間
周述椿在《四千年前黃河北流改道與鯀禹治水思考》中,通過綜合分析黃海海州灣和河北平原淺埋古河道泥沙沉積的地質(zhì)勘查成果及黃淮平原考古成果,對史前黃河流向形成了重要判斷——距今7 000-4 000年間,黃河長期南流入黃海;距今4 000多年時發(fā)生了北徙事件。地質(zhì)勘查成果是直接依據(jù):海州灣以東50~100 km、水深50 m 范圍內(nèi)含有1 萬年以來黃河泥沙沉積物,而河北地下古河道地層中富含距今7 500-4 500 年的淤泥、草炭及植物根系類非黃河主流河道特征的亞黏土;距今4 000 多年后,河北地下古河道泥沙成為具有黃河主河道特征的沙質(zhì)類。考古成果是重要旁證:仰韶文化(距今7 000-5 000年)廣泛分布于陜西、山西、河南北部到山東省西部,大汶口文化(距今6 500-4 500 年)分布于山東省,但這兩種文化都不見于河南東南部的黃淮平原;距今4 000年左右的龍山文化,除分布在山西、山東省外,還廣泛分布于黃淮平原。可能的原因是,由于仰韶、大汶口文化時期,黃河漫流于黃淮平原,形成大片沼澤,不宜生產(chǎn)生活,而在龍山文化時期,黃河北徙,生產(chǎn)生活條件有了改善。由此導致文化痕跡的改變。
1 早期
距今約4 000多年時,受到某種因素的干擾(如黃河干流青海喇家堰塞湖垮壩大洪水、大禹治水等)黃河改道北流。具有強大沖擊力的北流黃河,將濟水沖切成南、北兩段。北段濟水匯入黃河,主要部分隨黃河干流向東北流入渤海,少部分隨黃河水一道溢入黃河南岸濟水故道流入渤海,成為南段濟水。這時,濟水、黃河成“X”形交叉狀態(tài),4 個河段由共同水域勾連。由于濟水河道的切口范圍與整個河長相比極其短小,河道形態(tài)沒有發(fā)生明顯改變,而且河水仍常年流淌,所以,南段濟水故道的河流,情理上容易被認為仍是濟水。此時,從表象上形成了由北段濟水、黃河、南段濟水串聯(lián)而成的新濟水。濟水由此進入部分分離的早期。
2 中期
鄭州西北的賈魯河、索須河和枯河等河水,最初匯入黃河南流故道,但隨著故道下游的淤塞,河水漫溢,在附近低洼區(qū)潴留,形成或匯入滎澤。滎澤既接納黃河水,又容納賈魯河諸水,水源豐沛。隨著滎澤水面的擴大,南段濟水河道最西頭部位終被淹沒。這時北段濟水先匯入黃河,然后部分隨黃河水溢流進滎澤,再從滎澤流入到南段濟水故道。北段濟水河口位置隨時間的改變和滎澤的介入,改變了濟水的形態(tài)面貌,但是人們還是能夠通過歷史信息和水體聯(lián)系分辨出南、北兩段濟水的些微水脈關(guān)系,因而仍視其為濟水。濟水由此進入部分分離的中期。
3 晚期
隨著南段濟水河道繼續(xù)淤高淤小,含有濟水的黃河水,豐水期可大量溢流到滎澤,枯水期只能間歇性甚至無法供水給滎澤。此時南北兩段濟水的水體聯(lián)系極其微弱,時斷時續(xù),濟水由此進入部分分離的晚期。
《禹貢》:“入于河、溢為滎”,《唐書·許敬宗》:“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正是對部分分離濟水中、晚期狀態(tài)的如實記述。部分分離時期的南北兩段濟水,由于通過黃河建立了水脈聯(lián)系,故可以稱之為河媒濟水。
在濟水部分分離的后期,黃河南岸出水口終被淤積塞絕,不再供水給滎澤,南、北兩段濟水失去了黃河這一媒介,步入完全分離時期。但滎澤仍能從賈魯河等得到源源不斷地來水,供給南段濟水,使南段濟水基本維持常流。此后,南段濟水僅僅擁有濟瀆故道,已喪失與北段濟水的水脈聯(lián)系,可以稱之為文媒濟水。
研究表明,南段濟水在北魏時斷流;至唐代,河南省境段河道因黃河淤積而湮沒;北宋時期,梁山泊以濟水與汶水合流后稱大清河,濟水消失。大量歷史事實表明,北宋之后或者說南段濟水消失后,對濟瀆的信仰程度、祭祀規(guī)模,不降反升。這誠然有“三伏三見”學說的貢獻,但也足見文化媒介作用的重要性。
早在春秋時期,《左傳·宣公十二年》就提到“熒澤”。何幼琦《古濟水鉤沉》指出:“黃河北徙以前,河、濟之間,橫亙著一條平川地帶,熒澤就在這里?!端?jīng)·沁水篇》云:‘沁水又東過武德南,又東至滎陽縣北,東入于河?!俞阋郧?,當系東入于濟。熒澤就正在沁、濟會合點之南,這就表明,它是由二水斗亂沖擊地溢洪形成的。由于沁水(包括丹水)受水的面積大于濟水,它的流量和落差都很大,來水的時期和雨量的多少,變化無常,決定了向澤中沖瀉的早晚和水量多少,游移不定,有如室外的燈燭之光,所以被人稱為熒澤。熒澤的水,沿黃河的北岸東流,它沿途又匯集了這一帶的降雨的水量,流量已經(jīng)不小。”可見,河徙以前,滎澤在黃河以北,其水源于濟水、沁水等,水量時少時多。
河徙之后,滎澤易位于黃河以南。史念海研究認為:“滎澤雖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湖泊,久已湮塞,不過由當?shù)氐牡貏莞叩瓦€是可以略得蹤跡的?!辈⒖嫉茫簻顫傻呐f地當在今鄭州市惠濟區(qū)古滎鎮(zhèn)以東的平灘,其上流淌有枯河、索河等河。侯衛(wèi)東認為,滎澤在滎陽縣東南,并進一步明確:“滎澤在西漢初年之前的范圍在滎陽故城以東、滎澤縣故址以南、垂柳故城以西、故市故城以北?!薄皽顫傻男纬膳c距今7 000-3 000 年間本地的暖濕氣候有重大關(guān)系,古濟水、今枯河、索河、須河和賈魯河等河流均給滎澤補水,則是直接原因?!秉S河水量年季變化大,枯水年、枯水季黃河水位低,此外,黃河南岸溢流道會因泥沙反復(fù)淤塞而變高,這會使黃河水有時難以流入滎澤。這時滎澤調(diào)節(jié)著枯河、索河、須河和賈魯河等,為南段濟水持續(xù)補水。
古人重視對名山大川的祭祀?!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皣笫拢陟肱c戎。”《禮記·王制》:“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河流入選為“四瀆”,必須滿足“發(fā)源注?!睏l件。祭祀是人祈求神的行為,講究虔誠。古人推舉、核實、遴選、確認“四瀆”,會力求真實準確,否則就是對天地神靈的不敬,心理負擔重;祭祀是國之大事,是政治活動,必須高質(zhì)量高水平,否則要受到禮法懲處,行為風險大;祭祀事關(guān)每家每戶每個人切身利益,是陽光下的活動,受到廣泛監(jiān)督;濟水流域地形地貌和河流水系相對簡單,濟水是否獨流入海,當會一目了然。在這種大背景下,把黃河南北的兩條不相干的河誤判成一條獨流入海的河,幾乎沒有可能性。
從源頭到入??诘恼麄€流程中,濟水還接納從太行山南部、東部及魯西南山地流出的部分河流,成為流域范圍廣闊的泱泱大河,為流域民眾提供了飲水、灌溉、養(yǎng)殖、水運等方面的便利,具有崇高地位。濟水流域是華夏民族的核心活動區(qū)。華夏民族,血脈延綿不斷,文脈世代相傳。濟水獨流入海的景象,牢牢刻畫在民族集體記憶之中。因此,首次推舉“四瀆”時,若濟水獨流入海,則自然符合入瀆條件;若發(fā)生在黃河北徙之后,考慮到距離北徙事件發(fā)生不久,濟水獨流入海的民族集體記憶猶新,且南北兩段濟水仍有明顯水脈聯(lián)系,那么將濟水選為或者追認為濟瀆,便符合情理。
刻符、圖畫、文字等傳承人類記憶的手段出現(xiàn)之前,人類集體記憶主要靠語言口口相傳,容易遺漏或失真。即使在文字成熟后,也不能保證所有集體記憶能夠留存。事實上,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有名的文獻就散失了。雖然濟瀆的記憶世代傳承,但濟水演化的詳細信息卻丟失了,這為后世理解“濟瀆”造成困惑。
《禹貢》是最早完整記述濟水的典籍,主旨是以自然地理為基礎(chǔ),劃分“天下”政治版圖,因而難以對濟水變遷進行記述或注解。但是若仔細品味《禹貢》的“導沇水,東流為濟”“濟、河惟兗州”,似乎可以從“沇”及其地名異體字“兗”二字中,覺察出蛛絲馬跡——獨流入海的濟水曾統(tǒng)稱“沇水”,被黃河所截后始稱濟水。
把濟水劃分為獨流入海、部分分離、完全分離3 個演化階段,并分別稱為濟瀆、河媒濟水、文媒濟水,有利于理解和把握濟水問題的本質(zhì),邏輯脈絡(luò)清晰、包容性強。
濟瀆是華夏民族的歷史記憶傳承。由于黃河對“濟瀆”的摧毀和民族集體記憶在傳承中的衰減,后世對濟瀆只記住了其然,逐步忘卻了其所以然。后世創(chuàng)立的“三伏三見”學說,雖然從形式上化解了濟水被黃河所截與濟瀆應(yīng)獨流入海之間的尖銳矛盾,但卻實屬無根據(jù)的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