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五臺山,自然不能錯過大螺頂,我行至它的腳下,恰逢正午時分,陽光爍爍。
從山下仰望,只見巍巍半山腰間聳起一座寺院,隱隱約約可見高高的山門和牌樓纏繞在一片蔥郁的樹木之中,上面坐著幾團潔白的云朵,飄啊飄。陽光灑下足夠的亮光,秋天更是將上了水似的金黃色和深紅色潑灑在高高的山頭,燃燒著,漫延著,成為太行老人懷抱里最為明媚溫暖的色調(diào)。
我手里拿著五臺山的通票,記錄了大螺頂?shù)膩須v。其建于明代成化年間,萬歷年間重修,乾隆十五年改為大螺頂。這里有一段歷史,是說清朝的皇帝大多崇佛,從傳說順治皇帝出家五臺山,到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一次次朝拜文殊圣地,曾給五臺山的佛教文化帶來一個較長時間的繁榮昌盛。尤其是乾隆,非常喜歡五臺山的秀麗風光,其三下五臺,卻因風雪阻礙,未能完成對東西南北中五臺文殊菩薩的一一參拜,留下遺憾?;鼐┖?,傳喚演教寺主持青云和尚至行宮,命其將五方文殊菩薩合塑于大螺頂。五年后,乾隆再來,夙愿成真,省了許多舟車勞頓,為之大悅,親筆題詩曰:
巒回谷抱自重重,螺頂左鄰據(jù)別峰。
云棧屈盤歷霄漢,花宮獨涌現(xiàn)芙蓉。
窗前東海初升日,階下千年不老松。
供養(yǎng)五臺曼殊像,阇黎疑未識真宗。
該字結(jié)構豐滿圓潤,筆法剛勁流暢,堪稱書法珍品。后被刻于碑記背面,大螺頂從此盛名遠播,素有小五臺之稱。之后,又由因其山形如大螺,山頂常有云霧繚繞,盛夏時分,草木萋萋,呈一片黛色青,故又稱之“黛螺頂”。若一些游客苦于受時間或精力限制無法完成對東西南北中各臺菩薩的一一參拜時,自然首選這個景點。我亦如此。
趟過清涼河清清的河水,走過一段緩慢的上坡路之后,便到大螺頂下那條S形的陡峭臺階前了。臺階共1080階,由磚塊和青石鋪就而成。我家胖小子平日里一馬平川走習慣了,看到眼前的漫長臺階,一臉的畏懼。他最先打了退堂鼓,愁眉苦臉地表示要坐在山下等我們。當我指著前面幾步之外正撅著屁股使勁攀爬的五六歲小男孩給他們看時,他臉紅了,再不做聲,悄悄跟上了。
通往大螺頂?shù)呐_階上,一群又一群的男女老幼上上下下絡繹不絕。幾乎所有人都有一個相同的動作,那就是每跨幾個臺階,都要停歇下來大口喘氣的同時,不約而同地仰著頭,朝上看幾眼,然后咬著牙再上。當看到山頂露出琉璃檐角和青磚灰瓦的寺院越來越近,個個喜上眉梢,仿若藏在心底里一些亟待完成的念想和愿望,也越來越近了。
其實,越往上走,臺階越陡,其中有那么一小段,近似于75°的天梯,可無論滿頭銀發(fā)的八旬老嫗,還是英俊灑脫的年少書生,都絲毫沒有畏懼和退卻的念頭。相反,他們相隨在我的左右或者前后,平靜執(zhí)著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艱難往上攀登。累了,靠著鐵索歇一會兒,或找一處拐角的空地,席地而坐,打開背包,取出水壺或者水瓶,咕嚕咕嚕喝上幾口,擦擦額頭的汗滴,繼續(xù)攀爬。
攀爬是大多數(shù)登大螺頂?shù)挠慰凸餐姆绞剑疑磉?,不時有三三兩兩身披朱紅色或黃色袈裟的僧人,是跪拜上山的,據(jù)說是從西藏、蒙古不遠萬里而來。其動作令我感動和震驚。你瞧,他們神態(tài)肅穆,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從頭頂劃過胸前做叩拜狀,兩眼微微閉上,嘴里念念有詞,待到一處稍微寬敞的平臺時,動作從跪拜變成了匍匐。此時,正午的太陽正炙熱,滿臺階上的游人,各個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可那僧人,布衣、芒鞋上沾滿了塵土,脊背濕了一大塊,睫毛上也掛滿了汗珠子,而且,他的前額上已磕出了斑斑殷紅的血痕……
看到這一幕時,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知道他從何處而來,用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遠,要翻過多少座山,趟過多少條河?但我一定知道,這一路,天空的流云、林間的落花,以及塵世的繁華與喧囂,都在一寸一寸誘惑和侵蝕他的肢體和思想。但他承受住了,忍住了孤獨,吞下了寂寞,甚至走到瘦骨嶙峋才到這里的。這1080個臺階,他們伏倒塵埃,匍匐又匍匐,去一步一步抵達心靈的圣壇,多么執(zhí)著的信仰!我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般,怔在原地,無法動彈,無法思想,無法感懷,甚至,我終于知道,他們的世界我是進不去的,我們像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交集,但我們有同樣的夢想,去一點一點靠近大螺頂。
這時,我的視線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特別的乞討者,他們沒有一個人伸出雙手,做出可憐巴巴的模樣去向路人討要錢幣,而是提著竹籠,撿拾游客留下的空礦泉水瓶子、煙頭、落葉等雜物。也有拎著笤帚和簸箕,一下一下清掃著臺階上的碎石子、塵土,連牢牢粘在地上的口香糖、吐的痰也不放過。這樣勤勉的姿態(tài),游客自然不好意思輕易走過,大家都會很自覺地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五角、一元,或者更多的錢幣給他們。這是我第一次見用雙手和勞動換取一粥一飯的乞討者,也是五臺山獨有的。
我兒子屬于胖墩體型,顯然走不動了,他想自己下山,打退堂鼓,我一時不知怎么辦好。旁邊的陌生游客,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溫和地鼓勵,小伙子,加油,馬上就到了,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1080個臺階,登上去,你就是英雄。兒子果然興奮了,起身,拍拍屁股,卯足了勁,蹭,蹭,蹭,連續(xù)又跨了好幾個臺階,將我甩在后面了。此時,又有另外幾個身影闖入了我的視線:先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很胖,上身穿橘紅的運動T恤,下身一條黑色長褲,雙膝跪地,久久不起來。男子前面,一個穿藏袍的女人,許是走了很遠的路,粗糲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疲憊和蒼涼。只見她正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再滑落胸前,再跪地匍匐,如此重復,一絲不茍。男子后面,卻是一位年輕的母親,領著五六歲的小男孩,一直將頭深深地埋在每一個臺階前,小家伙屁股一撅一撅地隨著母親一起跪拜。
一路走來,這樣匍匐在地的游客還很多,他們低眉,弓腰,叩拜,跪地,平鋪,蠕動,像落葉或者蟲子鉆進泥土一般。如我剛剛看到的,那個纏著裹腿的少年、戴著眼鏡的少女、白發(fā)蒼蒼的瘸腿老伯……一幕一幕,牽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那根弦。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里有過怎樣的痛苦、磨難和困惑?那無比虔誠的眸子里,許是藏著久病的親人、失戀的痛苦、事業(yè)的失敗、突來的災難,抑或一個支離破碎的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將在這里,覓一份釋懷,求一份解脫,得一份美好的祝愿,這就夠了。
終于到大螺頂了。放眼望去,遠處的南臺、中臺和北臺掩在悠悠青山之中,與寺院背靠著的東臺綿連在一起,像一道翠綠的天然大屏障,圍護著五臺腹地的寺廟建筑群。再俯瞰我腳下的臺懷,殿宇鱗次,樓閣挺立,佛塔對峙,鎏金四射,光芒萬丈,好一派宏大的佛國風光。
大螺頂?shù)乃略豪镉兴淖睿禾焱醯?、旗檀殿、文殊殿、大雄寶殿。正殿站臺殿自然是站文殊殿了。它涵蓋了中臺頂?shù)娜嫱氖?,東臺頂?shù)穆斆魑氖?,西臺頂?shù)莫{子吼文殊,南臺頂?shù)闹腔畚氖?、北臺頂?shù)臒o垢文殊,里面早已人滿為患,擁擠不堪了。我站在寺院里,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去?只聽得從各個殿堂里傳出鐘一聲,鼓一聲,磬一聲,鈸一聲,還有和尚的誦經(jīng)聲,聲聲入耳。那一瞬,我忽而懂得,大螺頂?shù)男鷩毯碗s沓是宏觀上的,其實,每個人的內(nèi)心早已在這香火升騰和梵音繚繞中沉靜下來。如那隨地打坐的僧人,一律平靜地誦經(jīng)擊魚;又如那專注跪拜的香客,一律雙手合十,雙眼微閉,無聲訴說。他們面前的香爐里,被點燃的香,淺藍的煙,筆直地緩緩升起,一同升起的,該是心中無法釋懷的夢想吧?
所幸的是,我也進得文殊殿了,用有些笨拙的手,燃起三炷香,高高舉著,深深叩頭三下,起身,朝紅色的布施箱子里塞了幾張小票,再輕輕退了出去。
相對來說,下山的路容易些。不用做出上山時很費力地仰著脖子弓著腰的姿態(tài),故而大家的身體和腳步顯得輕快多了,心情也愉悅了很多,就連沿途一些受疲憊和倦怠影響而忽略的景致也重新被撿拾起來。比如我首先看到了順著蜿蜒的臺階旁邊幾處稍微小一些的寺院,大門緊閉,門口鋪了厚厚一層七葉菩提的落葉,松軟,干燥。門樓的灰瓦上,無一例外地覆蓋著淺黃色落葉,涼風吹過,一如黃色的蝴蝶翩躚起舞。其中,有一座門前有石凳,旁邊的青磚縫隙里,居然有小竹子長出來,枝干纖細瘦小,卻綠意盎然。圍墻的瓦礫上也是,幾株芭茅草,荊棘刺,隨意散落,肆意生長,偶爾還有幾株獼猴桃的藤蔓幾乎遮住了半邊石頭墻,葉子也是稀疏枯黃,一束微光透過,灑下斑駁的影子。
讓我意外的是,下山時每隔百十步,會有一襲黃袍的道人,安靜坐在稍微平坦的石階邊,烹煮免費的過路茶。他們用的是泥爐,炭火,銅壺或者陶罐,水是山下的井水,茶是秋后的老茶,可熬制,味道幽深,后勁大,解乏得很。年紀大一些的朝圣者,走累了會停下來,小坐片刻。山風飄過,茶的清香成為其路上散不盡的暖意與亮光,眼見那燒茶的僧人,目光平和澄澈,神情淡然。我盯著看了許久,忽而明白了,此時此地,這潤澤人間的茶,或許算是神靈的某些旨意吧,它將人們朝圣路上的孤寂和落寞,和茶香一起稀釋在光陰里。又或許是俗世的安妥,被你接一碗,他接一碗,然后,繼續(xù)趕路。
其實,我還想去看看東臺的。據(jù)說五臺的第一聲誦經(jīng)是從東臺發(fā)出的。比如安靜的清晨,一口鐘響起來,一紙佛經(jīng)吟唱起來,想想都令人心動。除此之外,我還想去西臺走走。朋友告訴我,西臺是清寂的,苦寒的,沒有東臺的輝煌,北臺的氣勢和中臺的秀麗,西臺只有清修的僧人,清貧如洗的禪食堂,陳舊破爛的禪房,以及最高處聳立的白塔,只要有風,那一片經(jīng)幡會在靜空下飄舞翻飛。人站在那里,不知是風在動,幡在動,還是自己的心在動。
黃昏時分,我即將匆匆離去。轉(zhuǎn)身回望,夕陽西下的太行山云彩漸隱,如一心向佛的祖母散開的白發(fā),或者臉上平靜的褶皺。半山坡處,一群一群的牛羊安詳?shù)氐皖^吃草,眼睛水汪水汪的,而我等俗人,又將沒入滾滾煙塵。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