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姊妹可以叫我媽，你姐八字只和二爸相克，才讓她改口叫二爸，結(jié)果連著也叫我二嬸了?！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繼續(xù)手上的針線。我和弟弟經(jīng)常坐在母親身邊與她嘮家常，她會把過去的經(jīng)歷濃縮成一聲聲感嘆。

所謂改口，是我生下來與父親八字相克，不能直呼其爸，才尊稱父親為“二爸”，后來也漸漸稱母親為“二嬸”，其實八字并不與母親相克，只是叫二爸順嘴了便把母親也叫成二嬸。后來有了弟弟，他原本可以稱呼父母為爸媽，因為整日聽我“二爸”“二嬸”的叫，也就跟著叫了。為此母親常常責備：“生了一料孩子，連一聲‘媽’都沒有掙到”。

二嬸比父親小整整一輪，他倆都屬馬，為了這個年齡，母親不少與父親有爭吵，也是因為這輪數(shù)字，父親總是百般遷就母親。別人評論是父親老牛吃嫩草，看著他們平日和氣的模樣，誰也不敢相信她們年齡相差如此之大。

外公比二爸大八歲，這個尷尬的數(shù)字曾是父母愛情的絆腳石。父母是自由戀愛，母親家里共有四姊妹，她排行老大，不僅人長得標致，也很勤奮能干，還是帶領(lǐng)青年共同進步的團支書，當時上門說親的小伙幾乎踏破門檻。誰料，母親一個都未相中。無意中，母親結(jié)識了父親，父親大母親整整十二歲，更為關(guān)鍵的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締結(jié)婚姻的年代，母親敢為愛情做義無反顧的斗爭。而外婆的抱怨則是：“造的孽，找了一個爹。”結(jié)婚前夕，母親偷偷跑到外祖母房間，悄悄問外祖母：“盧二哥那人真的靠得住嗎？”外祖母說父親心眼好，老實，是個本分人……那一晚母親在外祖母房間聊了好久好久。不久之后母親穿著長衫，頭頂紅紗與父親辦了喜酒，外公則氣倒在床數(shù)月。

在粗獷的年代，人們大口喝酒大力干活，男人的臂膀托起太陽，女人的臂膀不僅要環(huán)抱孩子，還要操持繁重的家務，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瑣碎。結(jié)婚之后，二嬸吃了不少苦。外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吃的苦只能消化成一顆顆酸楚的淚。生了我之后，父親嗜酒如命，娘家人看二嬸狀況窘迫，拼命勸說她和父親離婚，舅舅和外婆強拽著二嬸走到水打壩大核桃樹下，二嬸卻拼命掙脫跑回了家，一把抱起我，眼淚環(huán)抱著我們母女，“日子再苦，我要把我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面對二嬸倔強的哭訴，外婆無計，只得讓她自己做主，并放言：“以后你的事，我們絕不沾邊，就當沒生你這個女兒?！闭f完便決然離開了。

懷上弟弟之后，二嬸挺著幾個月大的孕肚去地里干活，上躥下跳、上山下地，她用女人的身體干出了男人的氣力活。就這樣，倔強的二嬸把日子一點一點攢起來，等待著我和弟弟長大成人。

二嬸面子薄，人多的地方她大抵是不去的，誰家置辦紅白喜事，我家隨禮之后，二嬸總安排父親去吃席，父親硬要讓我們一家子去，二嬸怕別人笑話，總讓父親一個人去。那時候吃席堪比過年，一群人圍著一張桌子，百味都在桌上，想想都忍不住流口水。有時候我執(zhí)意要跟著父親吃席，二嬸硬拉著不讓，講一大通道理之后，我便只好作罷。好幾次我都是沾爺爺?shù)墓廒s了席，回來還不忘給弟弟帶幾把花生和糖。每每這時，二嬸都會讓爺爺管教好我，以免我在人前犯慫讓鄰里笑話。

因為二嬸的執(zhí)拗和娘家人鬧得很不愉快，親情真的到了互不往來的地步。沒有人教她如何做妻子，也沒有人教她怎么做媽媽，面對苦楚心酸，二嬸都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我經(jīng)?？此粋€人偷偷抹眼淚，這個要強的女人，這個自尊的女人，始終對艱難的日子抱以希望。此后，她和父親一塊兒出體力，共同修建房屋，一同在土地里勞作。二嬸的身體漸漸走形，沒有了婀娜苗條，腰肢變得肥碩，汗水把臉頰浸得黝黑，雙手變得粗糙……

二嬸做飯的時候我喜歡坐在灶前幫忙生火，她很熟練地從酸菜缸里撈出酸菜，擰干酸水之后，用刀切成塊，待鍋心發(fā)燙她立即把事先切好的肉塊放進鍋中翻炒，等油水熬煮出來，即刻把酸菜倒入鍋中翻炒，香噴噴的味道撲鼻而來，炒好酸菜，她又立即往大鍋里舀幾瓢清水，這時候她會叮囑我添加柴火，以盡快把鍋里的水煮沸。趁著空隙，二嬸開始兌吃面的碗，我不喜歡吃化油（豬油），每每這時候我就會站起來守著二嬸，以免她在我碗里放化油。待水煮沸，她就用瓢把新鮮的開水摻在每個人碗里，這時候趁我不注意，二嬸就會偷偷往我的碗里放化油，煮沸的水會立即消融證據(jù)。水葉子面（面條的一種）出鍋后，我和弟弟依次排在灶前等待二嬸把面撈進我們各自碗中，然后把酸菜臊子放在碗中，為了避免肥肉入碗，我總要仔細叮囑二嬸：“我只要酸菜！”二嬸瞥我一眼，然后低下頭在臊子碗中幫我挑揀肥肉，有時候不耐煩時也會讓我吃的時候自己注意些，把肥肉剩在碗里，那一刻我總會滿臉埋怨，二嬸脫口一句：“看我給你一頓瓷實?！蔽冶阍僖膊桓音[意見，只好端著自己的面，灰溜溜地坐到板凳上吃，每次吃完面，我都能看見二爸和二嬸把我吃剩的面湯喝干凈。

小時候，總認為父母也是小孩，以為他們的思維和我們一樣，自己所有的行為都會被肯定和表揚。

一個暑期，父親承包了一座危房進行拆遷，二嬸帶著弟弟去了工地，我除了在家做作業(yè)還得給一家人做飯，因為不會使用電飯煲我只能在大鍋里煮飯，每次要燒很多柴火，二嬸每次出門前都會提前幫我準備好一天的柴火。我很笨，生火就得半個多小時，洗菜、切菜，零零碎碎下來中午飯我至少得在十點鐘甚至更早開始準備。

我們家的土灶有兩口鍋，一口用來燒豬食，一口用來炒菜做飯，因為燒豬食的那口鍋直徑太大，我的手根本無法拿動鍋鏟在里面攪拌均勻，于是每到下午，我就提前在小鍋里燒豬食，然后分三五次洗鍋，跟著便在鍋里炒菜做飯……二嬸說我茶飯笨拙，以后不像是理料家計的人，除了米飯勉強下肚，其余簡直不堪入喉。直到幾天后，二嬸發(fā)現(xiàn)鍋邊殘留的玉米面，仔細問我才恍然明白，他們原來吃了好幾天豬食，我竊笑著，二嬸也笑得合不攏嘴。此后我再難做飯，直到現(xiàn)在我的茶飯功夫也很差勁。

二嬸從來少說我做得好或不好，犯錯的時候她很少動手，只讓我到堂屋跪著，有時候我跪到膝蓋青紫，弓著腰雙手撐在地上，痛苦的表情實在難以言語，二嬸問我：“錯了沒有？”我回答：“錯了！”方才叫我起來。有時候錯誤犯大了，二嬸會拿來獨凳，往上面撒上玉米籽，然后讓我跪在上面，直到雙腿麻木，膝蓋疼得站不起來，甚至從板凳上摔下來才作罷。

二嬸很少用棍棒來教育我們，我和弟弟每次犯錯，都會罰跪，這一“跪”讓我們懂得了在平靜中思考錯誤，讓我們擁有了沉著參悟道理的本領(lǐng)。事后，二嬸會仔細檢查我已經(jīng)青紫的膝蓋，一邊用淡鹽水清洗，一邊問我下次還會不會犯同樣的錯。二嬸柔和的目光仔細打量著我，什么時候她的女兒才能長成一個大姑娘。

二嬸常說她在八九歲時就踩著板凳做飯，蒸饃炒菜樣樣不在話下，外公也常常夸贊二嬸，說二嬸未出閣前完全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二嬸喜歡做女紅，我和弟弟穿的布鞋基本出自她手。新布鞋總是很夾腳，記得一年六一兒童節(jié)，二嬸特意給我做了一雙紅色布鞋，可能鞋子做得不合腳，我穿上后腳硌得很疼，六一那天游街，我?guī)缀跆鄣谜静黄饋?，一瘸一拐回家后，我開始發(fā)瘋哭鬧，二嬸握著鞋子用釘錘前前后后敲了半天，鞋內(nèi)磨腳的硬布被敲平，之后再穿上鞋子，腳似乎就沒有那么疼了。那時，家里沒有額外的開支為我和弟弟購買皮鞋，勤勞的二嬸總會做許許多多的布鞋來讓我和弟弟穿。我們的腳在泥巴地里馳騁，那些要遠足的夢，可能起源于母親一針一線的期望中。

二嬸身邊幾乎沒有朋友，她怕是非，怕和不相關(guān)的人去計較一些家長里短，所以除了干農(nóng)活之外她幾乎不出門。她經(jīng)常讓我給她梳頭，捶背，干完這些之后，她會教我做飯，教我做一些簡單的手工，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我教你這些做什么，好好讀書就是了，這些長大后慢慢學。”雖說這樣，二嬸還是時不時教我，穿針引線基本縫補我還是會，母親要保證我的未來，就算不能出人頭地，至少也要自食其力。

母親的偉大就在這里，她不僅給予孩子生命，更教會了他們立于這個世界的本事。

歲月累積給了一個女人偌大的病痛，當她拼盡全力還是舉不起悲苦的壓力時，她就會被災厄擊倒。從2006年開始，二嬸總是很頻繁地住院，一次突發(fā)急性胰腺炎在阿壩州人民醫(yī)院搶救了一個多星期，當時情況很危急，醫(yī)生讓家屬做最壞的打算，二爸在電話里泣不成聲：“二嬸不得行了，已經(jīng)搶救了好多次……”幾乎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噩夢。

夜里我蜷縮在床腳邊，臆想在醫(yī)院里遭難的二嬸，全身管子，氧氣、輸液瓶……我不敢閉眼睛，害怕聽到電話鈴會帶來她死亡的訊息，我抱著二嬸的梳子，看著上面纏繞的頭發(fā)哽咽哭泣。在苦難面前我們是極為堅強的，二嬸在醫(yī)院與死神作斗爭，我和弟弟在家打理一切。因為過度擔憂醫(yī)院里的二嬸，我疲憊到吃不下飯，一米六的個頭體重還不到八十斤。課堂上我盡量集中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去思念二嬸，十七歲的年齡在困厄面前明曉讀書比脆弱重要的道理，也知道只有通過知識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很早我就知道這個道理，在那個時候可能更堅定了。

晚自習之后，我覺得四肢無力，二嬸已經(jīng)去州醫(yī)院十多天了，聽不到關(guān)于二嬸的半點消息，心中揣測的意外不會真的發(fā)生吧？好在二爸及時打來電話，說二嬸現(xiàn)在說不出來話，但倔強的二嬸還是竭力在電話里呼喊她的孩子，沙啞的聲音震顫著我的神經(jīng)。我雙手握著電話，耳朵仔細觸摸二嬸的聲線，那一刻我真想沖到她跟前，抱著她大哭一場。如果真有神靈，我愿用等同的生命年輪去換二嬸的生命。

讀大學的時候，二嬸也在醫(yī)院接受救治，我獨自拖著行李箱走上求學的路。因為過度擔憂二嬸，大學那幾年我?guī)缀跽关瑝簦?jīng)常夢見二嬸去世了，滿地的紙錢和棺材，親人們戴著白色孝帽，飛旋的紙灰把天空浸得天昏地暗……我驚懼著從夢中醒來，全身發(fā)抖再也不敢入眠……那幾年，我好像在地獄里。

可能是母女的心靈感應，我總能感覺到二嬸身上的一些事情。后來假期回家，弟弟告訴我二嬸出院之后總是到我房間里哭，哽咽著說對不起我，大聲呼喚我的名字。小學都未畢業(yè)的二嬸有著與學識不相符的穩(wěn)當和氣度，后來的每個學期，臨到開學時她會準備一盆子瘦肉讓我?guī)У綄W校里，臨走時還會煮十個土雞蛋讓我在路上吃，盡管她知道我暈車嚴重，可能一整天連一滴水也不會喝，她仍執(zhí)意要把各種零碎裝滿我的背包。

那時候我骨瘦如柴，為了不讓我在錢上為難，二嬸總是隔三差五問我錢夠不夠用。那時學校外面有打臨工的餐飲店，我告訴二嬸自己想去打工的想法，一時間她在電話里抽噎：“你這個不爭氣的娃娃，我就算賣血也不會讓你去打工，你的任務就是讀書，其余啥子都不要你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哭成淚人，我只想為家庭分擔一些，畢竟時代在變化，學習之余的一些時間我完全可以利用起來打工，可能二嬸擔心我過早接觸社會，會變得腦袋里只裝著錢和出人頭地的目的，從而誤入歧途，吃一些沒必要的虧，我怕刺激她此事也未敢再提。

那個年齡，她清楚，她剛二十出頭的女兒應該讀書，沒有比讀書更能提高人智慧，或者從根本上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二嬸要做的就是徹徹底底改變我的命運。

不負期望，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個月我順利考上了教師。我從一座山又跋涉到了另一座山，二嬸和弟弟在我教書的中心校來看望過一次，她沒有多說什么，第二天下午便搭乘順風車回了家。過了很久，我到學校外的小賣部買醋時碰到了一位學生家長，他突然問我：“盧老師，那天那個是你媽媽？”（二嬸和弟弟正是搭乘他的車回去的）我說是的?！盎厝サ臅r候你媽媽在車上哭慘了，肯定舍不得你哦！”聽到這話，我一下子覺得喉嚨酸痛，眼淚不自覺浸滿了整個眼眶，沒聽完那位家長后續(xù)的問題我便轉(zhuǎn)身跑了……

2016年，我積累了一些文字，想用書本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那是我的第一本書，詩集出版之后，二嬸專門留了一本放在枕頭下，她幾乎每天都要閱讀很多遍，有些甚至能背出來。二嬸連小學都未畢業(yè)，她卻深深明白要讓自己的孩子讀書，她和二爸盡全力供養(yǎng)我和弟弟。磨難讓二嬸掉了多少層皮？她是如何在艱難的處境中求得一線生機的？又是如何把坎坷歲月錘平的？我?guī)缀踔獣匀?，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p>

我站在自己的視角敘述著我的母親，二嬸，我最親密的稱呼。您的女兒長大了，還是不懂事，還是經(jīng)常被您絮叨，經(jīng)常被您說教。在流逝的歲月面前，在短暫的光陰面前，您變得越漸蒼老，您的孩子，您的女兒，永遠也不想長大……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