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深山中的這座村莊酣然沉睡時,他笑吟吟出現(xiàn)在了灶邊。
她看著他,說:“巴吾,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破舊房子里不管,嗚嗚……”她那深陷在縱橫交錯的皺紋中,小得像兩顆豆子般的眼窩里滾落了一串混濁的淚水,那一長串液體在顴骨上一斷落,一滴滴水珠像無數(shù)個冰雹下在自己的身上似的,叫他疼痛得叫出了聲?!澳銊e哭了?!彼Ьo牙關(guān),邊把手貼在胸部,躬著身,喘了喘氣。
過了會兒,他慢慢抬起頭,臉轉(zhuǎn)向她。他臉上滿是埋怨和悲傷,但看見那頂暗淡燈光下,矮小得只有十歲孩子的身高,而且滿頭土灰色頭發(fā),面容又是那么枯干的蘿卜似的她,他欲言又止。
靜默了一陣后,他才說:“我哪有忍心留下你一個人,因為舍不得你,我才這樣徘徊在陰陽兩間,希望你明天開始,再不要流淚,我需要的是敬獻(xiàn)神燈?!彼澲粽f:“你知道嗎?你流一次淚,對我而言,等于是身上下無數(shù)個鐵的冰雹。可是你光流淚,忘記燃酥油燈,供焦煙,我因此迷失在黑暗中不明去向,還要忍受饑餓……”他像個孩子似的把自己的遭遇和苦楚說給妻子聽。
聽他那樣一說,她后悔自己沒有兌現(xiàn)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慚愧得低下頭去。
他病倒后,她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在自己的照料下他一定能好起來,并能下炕走動??墒撬罱K像只被拴住的雄鷹似的,無論怎么掙扎也沒能逃脫那病魔的折磨。當(dāng)他奄奄一息,急促的呼吸漸漸地像只蝴蝶撲棱一樣微弱,眼珠子往上翻的那一刻,她對著他耳邊說:“你放心地走吧,不要留戀這個家,也不要留戀我,像只雄鷹從石頭上騰飛到天空一樣。你走后,我會為你不停地供神燈,發(fā)愿!”說完這句話后,他放了心似的放開了一直緊緊抓著她的那只手??伤娴南褚恢恍埴椧粯语w走后,她感到自己像落在空曠無邊的深溝里似的,感到空前的孤寂,一股寒冷隨后襲上了她的脊梁。是不是她的哭天喊地和淚水之河,沒能讓他走遠(yuǎn),擋了他的去路不成?可他這樣轉(zhuǎn)身回來,就像在這現(xiàn)世中活著見了面一樣,給她帶來了無限的慰藉。當(dāng)聽到“每一滴眼淚成為一粒粒鐵的冰雹”這句話后,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她再次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短短的幾日內(nèi),他活像一棵失去水分的枯樹,看著他那凹陷下去的眼睛,突出來的顴骨,干裂又剝落的嘴皮子,她無比心痛。
“是的,有時我確實忘記為你供奉燃燈,燃焦煙,甚至念個瑪尼都忘掉,我也曾答應(yīng)過為你發(fā)愿,我時刻記著對你的承諾,可是我無法自控……因為每次想起這個承諾我就沉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她強(qiáng)忍淚水說著。
“如果你繼續(xù)這樣流淚的話,我會一直留在陰間走不出去的?!?/p>
“呀呀,我知道,可是這個村里我們沒有一個親戚,這是你清楚的,我外來的才毛阿耶好可憐。前天,你的孫女路過咱家門前時,我叫她去家里坐會兒,可她說要去田里忙,不肯進(jìn)來?!?/p>
他默不作聲,沉思著坐了一會兒。
這時,住宅后面迎風(fēng)搖動的楊樹枝葉颯颯作響的聲音,以及河灘的水聲漸漸清晰起來,村的北邊溝壑里也時時傳來狐貍那像嬰兒啼哭般的嗷嗷的叫聲。
過了會兒,他說:“我如此疼愛的孫女,對誰也沒有那般疼愛過。有塊冰糖自己都舍不得吃,而是要給孫女吃,臨終,我再三再四叮囑過她,有空常去看望阿奶,沒有想到她竟然這樣?!彼L嘆了一聲,“看樣子現(xiàn)在除了你,不要說供奉燃燈的,為我連念個瑪尼的都沒有幾個人??墒悄悖饬鳒I悲傷,竟忘記敬供和念瑪尼,我怎么辦?你也可能聽說過,我的尸體上沒有飛落禿鷲的事?!彼Z重心長地說。
聽了他的這句話,她想起了把他送去天葬臺發(fā)生的一些事。那天,從天葬臺回來的男人們一個個用疼惜的眼光看她的情景,這一刻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村民們背后議論什么鳥沒有接受的竊竊私語也回響在她耳畔。
她剛準(zhǔn)備說話時,他又接著說:“就怪我太留戀世間放不開,鳥嫌我的尸體不干凈不肯接受。”他痛苦地?fù)u了搖頭。
“今后,我一定竭盡所能為你敬供,不停地祈禱,你放心好了?!?/p>
“你能那樣做到就好?!彼⑽⒁恍φf,可是過了片刻,他又愁容滿面,“那就這樣,我該走了?!彼笸酥健?/p>
“巴吾,你能否多待一會兒,我需要有個可以陪我說說話的……”她邊說著邊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同時伸出雙臂去擁抱,可她的手臂環(huán)圈未能圈住這個急忙離去的人。
他正迅速地往門口退著,一瞬間,他轉(zhuǎn)身跑到庭院中,接著像一陣疾風(fēng)似的飄向大門外,她加快腳步去追,還是被他撂得遠(yuǎn)遠(yuǎn)的。
巷道里,皎潔的月光像水一樣流淌著。
在那條水面上,他像個世外高人一樣飛走著,落在后頭的她彎著身咳嗽,“巴吾,你別走……”招手呼喚,可他早就消失在村巷盡頭。
那個細(xì)長的哭啼聲剛淹沒在樹葉的颯颯作響和河灘的水聲中不久,村子的四處傳來犬吠聲,那一聲聲在這個月光皎潔的深夜起起落落地響個不停,好像對剛才的驚動迷惑不解似的提出疑問,尋求著答案。
次日上午,位于村上部的那座大宅的木制大門里走出一個中年女人,她的背上有只舊的柳筐,筐里放著個鏟子。她穿過村中間往村下邊走,到了兩條巷道交叉口那兒,看見兩邊有一叢叢蕁麻的巷里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這女的也和她一樣,背上的筐里放著一個鏟子。
“你也到田里去嗎?”年輕女人首先打了招呼。
“是呀!”
她倆到了靠近河岸的那座舊宅近處時,聽到狹小圍墻里傳來絮絮叨叨的聲音。
“巴吾,從今天開始,我不流淚,我會為你努力念頌詞???,我今天在化酥油了,準(zhǔn)備供奉燃燈呢?!闭犐先ズ芟駜蓚€人你一言我一句似的說著話,可豎起耳朵仔細(xì)一聽,才知道原來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著。
“才毛阿耶經(jīng)常這樣一個人說話。”中年女人站在路中間說。
“我倆趕快走好,阿奶出來看見我倆就非叫去她家坐一坐不可?!蹦贻p女人一臉著急地說著,加快了腳步。
“村里若有個親戚的話,可以和她一起說說話,聊聊天也好,可是……”中年女人跟在年輕女人的后頭嘀咕了幾句?!澳悴皇撬膶O女嗎?去看望她沒?”中年女人跟上去后問了一下。
“田里鋤草和灌水開始后,哪有功夫到她家去,再說我男的又外出打工不在家?!蹦贻p女人有理有據(jù)地說。
中年女人無話可說地沉默了。
兩個女人很快走到河對岸的田間。
“才毛阿耶可憐啊,不知道她能不能給自己燒茶做飯??赡苁撬瞎珣賾俨簧?,不忍留下她一個人才回來了。我聽村里很多人說,他們在天快黑或晚上時候,看見他站在自家的門口,有時候看見他走在場地的邊沿及池塘邊,我也見過好幾次呢?!敝心昱擞珠_口說話了,“今天已經(jīng)是四十九天了,但愿亡者能找到自己陰魂所歸處?!?/p>
“阿爺他不走,折回來干嘛呢?”
“他走了,留下的才毛阿耶可憐,年齡又大,干啥都體力不濟(jì)?!?/p>
“阿奶也跟著眼睛閉上就好,繼續(xù)活下去有何意義!”年輕女人嘴里蹦出這句話,令旁邊一起走的中年女人驚訝地不由得放慢往前邁著的腳步,中年女人驚奇地看著年輕女人的臉。
年輕女人卻接著說:“不清償前生的債,可能還要待幾年呢?!?/p>
聽了這句超過自己年齡的話,叫快五十歲的中年女人更加驚呆了。
季節(jié)已經(jīng)是夏季了,可天空中一直不落一滴雨水,因而這深山中的村莊周圍山梁、山丘,以及溝壑盆地的綠草都被陽光曬得枯萎而低垂著,如若人踩在上面就會響起沙沙的聲音。
有時候,突然刮起一陣旱風(fēng),道路和田間蜿蜒小路上就會塵土跳蕩,弄得天空灰白不堪。在田里鋤草的村婦們時時抬起頭,用頭巾擦著臉上和頸上的熱汗,引水的男人們也一樣,把鐵锨叉在地上,用帽子不停地擦著頭頸上流出來的汗水。村人們就那樣時時仰望著只播撒烈光卻不肯滴落雨水的吝嗇的天空,心里擔(dān)憂今年是否旱年,個個臉上寫滿了失望和挫敗。
午后,烈日炎炎仍舊肆意地照射在人們的頭頂及背部,熱得就像快要被燒焦似的,因出的汗多,女人們的嗓子眼也快要干了。她們停下手中的活,把鏟子拿到田邊,放到筐子中背起來。她們不約而同地兩人一行或三人一伙地回家去吃午飯。暑熱把她們弄得萎靡不振,她們低著頭急步走路的樣子,很像幾只往巖山陰涼處跑的避暑的羊。
上午一塊兒來的那兩個女人現(xiàn)在又碰到一起了。
“這么熱。”
“嗯嗯,熱得有點焦人?!彼齻z邊談著話邊走路。
河灘那邊走過來三個女人。
靠近河灘的那座舊宅前面,才毛阿耶晃動著她那矮小的身影。她對著從田里回來的那三個女人邊舞動著手邊說著什么,那幾個女人也對著才毛阿耶揮舞著手,邊喊著邊大跨步走路。
那三個女人消失后,那條因長久沒有雨潤的硬泥路,在烈日下顯得更加凝固又堅硬,并且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才毛阿耶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來看后面走來的這兩個女人。
才毛阿耶抬頭看了看空中,然后說:“瞧瞧今天的炎熱?!?/p>
中年女人停下腳步,站在路中間,用頭巾擦著臉上的汗說:“才毛阿耶,你頭上不戴個什么嗎?天這么熱?!?/p>
“我剛出來不久,你倆到我家去坐一會兒如何?”
“哦呀?!敝心昱诵χ饝?yīng)后,轉(zhuǎn)身看向旁邊的年輕女人。只見年輕女人緊鎖眉頭很不情愿的樣子。
才毛阿耶過來,指著中年女人說:“她有空來坐,你怎么沒有空來坐?你前天也不肯進(jìn)來,難道我不是你的阿奶嗎?”說著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身材矮小的才毛阿耶就那樣站在年輕女人的跟前,很像一個小孩正在向自己的母親求著或討要什么東西。
“走,我倆進(jìn)去坐一會兒再走?!敝心昱四菢右徽f,年輕女人也不好再拒絕,只能跟著阿奶和中年女人進(jìn)去了。
一進(jìn)入大門,一股酥油的味夾雜著燒焦味撲鼻而來。
“我上午化了酥油?!辈琶⒁褍蓚€女人領(lǐng)到陰涼的屋檐下后說,“我今晚就要點燃長明燈,我已經(jīng)給巴吾答應(yīng)好了?!?/p>
“你了不起,亡者需要的就是這個。”中年女人稱贊才毛阿耶做得很好。
“才毛阿耶,不要倒開水,有涼水就行?!敝心昱丝匆姴琶⒁嘀慌窟^來后說。
“我也喝涼水。”年輕女人也緊跟著說。
這個村莊里幾乎所有住戶的圍墻旁都碼放著柴火,唯獨這座小小的圍墻旁不見柴火,只見那里雜草叢生,一幅頹敗不堪的景象,看到如此情形不免讓人有些唏噓。中年女人認(rèn)為,她一掃眼就能把房屋各處的布置盡收眼簾,陰面那屋檐下零星的柴火和燃料,散亂地堆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才毛阿耶說:“我也死掉才好,可是我身子骨還硬著,暫時死不了,唉。”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年輕女人自從進(jìn)來后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一直是不耐煩的表情。
中年女人立馬說:“你不該那樣說,能多待幾年是自己的福氣?!?/p>
“再待著有何意義呢?”才毛阿耶垂著頭說。
“你要想通,不能亂想。”中年女人又安慰了一句。
兩個女人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后,就回各自的家了。
“落到那種地步,真的可憐,一人住在那破舊房子里,日子怎么熬下去呢?老兩口也沒有兒女,親戚也不多。”中年女人已經(jīng)到了自家庭院里,可她的心思還沒有從才毛阿耶那里收回來似的。她的男人見狀,便笑著問:“你嘀嘀咕咕什么呀?”她把剛才回來途中去了才毛阿耶家的事告訴了自己的丈夫。
“聽說她在夏河那邊有親戚,可是從未見過來看望她?!闭煞蛘f。
“我也聽說過她有個姐姐在那邊,可能早就沒有了?!?/p>
“就是,無子女,加上沒有親戚,真的可憐。”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咱倆有四個子女,可還不是各過各的,身邊一個都沒有,到頭來吃喝都要自己來弄。不是一樣嗎?”丈夫想不通似的搖了搖頭。
“你咋這樣說呢?兒子和兒媳兩個再過一個月就要回來了,其他孩子不是一年中也來看望過幾次嗎?咋能跟我倆比?”妻子瞪了丈夫一眼。
午飯吃完后,妻子背著裝柴火的筐子到房頂上去,下來時手上提著一捆木柴。
“我要到才毛阿耶家去,她快沒柴燒了?!彼匆娎瞎唤獾囟⒅?,因此解釋了一下。
中年女人走出大門,剛好看見下部阿尼東日上空一大片黑云正在滾動著,而且向上部這面移動著。好長時間沒有下雨了,該下一場了,她看了一會兒那一堆孕育著的黑云,轉(zhuǎn)過頭往才毛阿耶家走去。
注:
巴吾:青海東部有些農(nóng)村藏族年邁婦女對自己老公的昵稱,相當(dāng)于老頭子。
才毛阿耶:指年邁婦人。
責(zé)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