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咆哮般行駛在山路上,顛簸著揚起不少的塵土。道路兩側(cè)是枯黃的草地,而遠方是雪山。連綿不斷的雪山,看似就在不遠處,卻被蜿蜒的道路切割得忽遠忽近。
三月的大草原,沒有綠起來,甚至上面還有積雪和薄冰。牦牛在草地上拱來拱去,尋找著能吃到胃里的干草或者是泥土。起初會看到一兩頭,慢慢的抬高眼睛,草地接連雪山的山脊處也到處都是,看起來就像一個個黑點。
車后排坐的是縣城的兩位領(lǐng)導,通過后視鏡發(fā)現(xiàn)他們倆已經(jīng)睡著了,一人搭著一個窗邊,隨著車子的顛簸,腦袋晃來晃去。我旁邊副駕駛坐著的是來帶路的藏族大哥,他是我們即將要去的村子的書記。
車里的暖氣我開到了26度,藏族大哥已經(jīng)把他的油漬漬的羽絨服脫了下來。他一直沒有停止找我說話,可能是怕我開困了。從我這臺越野車聊到了省城的生活,然后聊到了他在那讀書的三個兒女。聽著他不甚標準的普通話,我確實有點昏昏欲睡,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聊著。我只好把窗子開了一條很大的縫,冷風吹了進來,我反而一點兒也不困了。
隨著疫情的持續(xù),地產(chǎn)界的裁員潮使得我已經(jīng)失業(yè)4個月。投出的簡歷石沉大海,我的心情也慢慢開始跌落。朋友看我悶悶不樂,就帶我出來到草原上散散心。他是出來做項目的,這一趟本來是要去勘察現(xiàn)場,沒想到他到了縣城就處理其他事情去了,讓我一個人陪著縣里的領(lǐng)導到現(xiàn)場來。
我把車子停在一處峽谷的寬敞地方,下來抽了根煙,順便放了一下水。藏族大哥也跟下來了,他不抽煙,圍著越野車轉(zhuǎn)了幾圈,眼里都是喜歡。他問我這個車在成都二手車得多少錢,我伸手比了個八字說:“大概要八頭牦牛?!贝蟾缪劾锏墓馑查g熄滅了,在他看來,八頭牦牛換一臺車,太不值。藏族大哥搖了搖頭說:“太貴了,在我們這里,這個車比不上摩托車,這個車不好?!?/p>
熄滅煙頭,又踩了幾腳,防止它燎燃草地。我問大哥:“還得多久才到?”大哥說:“快了,再有20分鐘就到了。”他指著前面那座山說:“就在它的山腳下?!表樦氖?,我看到一座山尖上有皚皚積雪。陽光照在上面,白雪泛著刺眼的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透著威嚴的青色。在高原,這種雪山到處都是,此時站在它的遠處,我竟然能感受出一絲它的神圣。藏族大哥對我說:“高原的每一座雪山都有自己的名字,這一座叫澤母山,是女神的意思?!边@“澤母”兩個字是我大概聽出的發(fā)音,因為他說的是藏語。
回到車上,縣里的領(lǐng)導沒有醒,大哥問我要不要換他開一會,我說那你來吧。坐在副駕上,不用那么聚精會神地開車,沒有幾分鐘我就快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還聽到大哥在說:“這個車有勁兒,不錯,適合在我們這里高原上開?!毖哉Z中透露著一種對車的喜愛和興奮。
一腳強勁的剎車,把我的身體從安全帶上向前帶出去20多公分,一下子我就醒來了。藏族大哥看我醒了便說:“我們到地方了。”后面的兩位領(lǐng)導也被這腳剎車給弄醒了,揉了揉眼睛,一人喝了口水,然后說:“走吧,去看看現(xiàn)場?!?/p>
車子停在了一處山腳下,眼前是一條泥濘的小路。藏族大哥指著高處的山坡說,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他解釋眼前的小路是因為上面的泉水溢流造成的,等到暖和一些,這泉水便會化作溪流,而不會如此將成片的土地浸濕。
爬上山坡便是一處寬闊的場地,面向峽谷的一側(cè)大概有5000平方米的樣子。不是完全的平整,其中的高差也有將近4米,平緩的蔓延到山脊。遠處靠山的那側(cè)有一座小平房,石頭壘砌的,藏族大哥告訴我們這是放牧時用來生活的。
我們此次的目的是要在這里修建一座牦牛養(yǎng)殖場,要蓋一座牛棚,一座草料庫,還有三間管理用房。牛棚是現(xiàn)代化的牛棚,里面有燈,有除糞設(shè)備,有排風設(shè)備,還有自動喂水的設(shè)備。牛棚外還要設(shè)置圍欄,以及供牦牛運動的運動場。春夏秋冬都可以在養(yǎng)殖場里面,可以方便擠奶,儲存草料,以及管理,可以說是目前在整個草原上比較先進的牦牛養(yǎng)殖示范地。
我之前在地產(chǎn)公司是做建筑設(shè)計的管理工作,這一次過來剛剛好與縣里的領(lǐng)導一起確認這邊的一個修建范圍和修建內(nèi)容。藏族大哥陪著我們繞著場地轉(zhuǎn)了一圈,按照他的想法給我們講了一下布局,縣里的領(lǐng)導覺得也問題不大,讓我把他們講的記在本子上。最后說到資金時,縣里的領(lǐng)導說這個項目只給批了280萬,一定要按照這個造價來設(shè)計,不能超出這些錢。
藏族大哥聽到這里,頓時換了一副表情。他本來長著一張滄桑的面容,看起來得有40多歲,臉上是那種高原上人們特有的紫紅色,胡子有些稀疏,頭發(fā)也略顯油膩。這樣一副表情在不茍言笑的時候,顯出一種彪悍和威嚴,而此時,他忽然換上了一種諂媚的表情,那種硬堆積在臉上的諂媚,極其別扭。
“兩位領(lǐng)導,你們看能不能多給申請一點,這點錢實在是不多啊,我們一起的幾個項目,就我們這是最少的?!?/p>
“澤書記”,縣里的領(lǐng)導喊藏族大哥為澤書記,“這可不是我們兩個能定的事情,這都是縣里的財政批的,我倆也沒有權(quán)利給你增加投資的?!?/p>
藏族大哥一看縣里的領(lǐng)導沒松口,又轉(zhuǎn)過頭問我:“設(shè)計老師,這個你看我們這的牛棚能修多大,能裝多少牦牛?”
來的時候,朋友大概給我交了個底,這個項目的造價在每個平方米2000塊錢左右,280萬也就是1400平方米的樣子,按照一頭牦牛占4個平方米來算,一共就350頭左右。我把我這個數(shù)據(jù)估算的結(jié)果給藏族大哥講了一下,大哥臉上瞬間又變成了失落的神色。
“兩位領(lǐng)導,這個太少了,才300多頭牦牛,起碼要給我們考慮個500頭牦牛啊?!贝蟾邕@次是真的苦著臉對著縣里的領(lǐng)導說道。
縣里的領(lǐng)導安慰著藏族大哥說:“這次投入是暫時的,主要是看效果,要是效果好,還會給你們這里追加投資的,你看你們這地方這么大,后面給你們再建一座牛棚就好了?!?/p>
看到領(lǐng)導這么說,藏族大哥也沒繼續(xù)說什么了。這時從那座石頭房里面出來一位藏族的老者,灰白的頭發(fā),戴著一頂藏族圓帽,穿著藏族傳統(tǒng)的藏袍,手里握著一串佛珠,腰身有些佝僂,但是能看得出,年輕時候的老人是一位挺拔的漢子。
藏族大哥給我們介紹說這是他的父親,在這里放養(yǎng)山上的牦牛。老人家朝我們走過來,熱情地說著什么,只不過是藏語,我跟縣里的兩位領(lǐng)導都是漢人,聽不懂老人家在說些什么。藏族大哥給我們翻譯說:“老人家讓我們進去吃點糌粑喝點奶茶,暖和一下身子?!闭f完便要拉著我們往屋里去。
縣里的領(lǐng)導直接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們大概看完就準備走了,路程太遠,要早點回去?!?/p>
老人有些遺憾,然后就笑著站在旁邊看我們勘察場地。
走了一大圈之后,我問起藏族大哥:“這里的水電怎么接,目前也沒看到有電源點過來,水雖然沒有自來水,但是打口井倒也可以解決?!?/p>
藏族大哥說:“我們剛剛過來那濕溻溻的地方再往上一點是一口泉眼,泉眼里面的水是自流水,這里的牦牛特別喜歡,到時候埋根管子引過來就可以了?!彪姷脑?,他說他們這里不用電,沒有電也一樣的放養(yǎng)牦牛。
聽到這番話,我望向了縣里的兩位領(lǐng)導,說道:“要是沒有電的話,可能很多我們之前基于現(xiàn)代化的功能就不能實現(xiàn)了,假如我們做一臺發(fā)電機的話,那么造價就太高了,牛棚的面積就得跟著減少?!?/p>
領(lǐng)導聽到我這么說,重新往四周看了一下,這里處在峽谷的中間,目前還沒有電力線路規(guī)劃到這里。領(lǐng)導問藏族大哥:“距離最近的有電的地方有多遠?”藏族大哥說:“得有5公里?!蹦沁€是太遠了,領(lǐng)導也面露難色,相互之間說了幾句悄悄話。
藏族大哥此時可能有了不好的預感,似乎這個項目就要黃了。就趕忙上去給領(lǐng)導說:“我們這里一直都沒有電的?!彼钢鴦倓偛刈謇先顺鰜淼氖^房子說道:“我們放牧的時候都在這生活,沒電也一樣的?!?/p>
領(lǐng)導把我拉過去問:“要是我們自己拉電線桿,大概要花多少錢?”我說:“起碼還是要幾十萬吧,具體的得回去找專業(yè)的人問一下?!?/p>
一共就沒多少錢,還要除開架設(shè)電線的錢,那放在建設(shè)牦牛養(yǎng)殖場的建設(shè)上就沒剩下多少了。我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隱憂沒有說出來,這個地方的工程施工,還會造成材料和運輸?shù)馁M用比常規(guī)的項目多??吹讲刈宕蟾缇o張的神情,我把這句話先咽了下去。
領(lǐng)導對藏族大哥說:“這里還有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建養(yǎng)殖場?”
“也不是沒有,就在我們來時路過的那條路上,拐進小路的岔口,那片草地就挨著電源點?!辈刈宕蟾缁卮鹫f。
“可是那是保護用地,國土局是不會讓我們占用的。”領(lǐng)導說完又問,“還有沒有其他的地方?”
藏族大哥說:“現(xiàn)在的電線是在沿著公路走,而公路兩側(cè)又都是草地,草地又是被保護的,那根本沒有適合建養(yǎng)殖場的地方了。”
這時藏族老人好像看到我們幾個人的交流出了問題,就拉著藏族大哥問發(fā)生了什么。藏族大哥給他父親講了一下這里建養(yǎng)殖場目前沒有電源,老人聽后著急地拉著我們往后面走,嘴里還一邊說著藏語,藏族大哥翻譯說:“我父親要拉著我們?nèi)タ匆幌潞竺娴娜??!?/p>
我們幾個人沒有搞懂老人家的想法,看老人焦急地讓我們跟他走,就隨著他走過去看看。
沒有幾分鐘我們就看到眼前出現(xiàn)一汩清泉,泉眼不大,但是卻異常清澈,泉水持續(xù)地在往外涌動著。水流離開泉眼之后慢慢匯成一股小水流,往前方的低洼處流走,漸漸地流進了一條干涸的河道,河道是夏天的時候收集山上的雨水和雪水的。有些水流在流動的時候就分出了小岔口,慢慢的浸濕周圍的地面,就形成了我們來時看到的濕溻溻的地面。
老人說,這里的這口泉眼,從他小時候就存在了,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這周圍的牦牛都要到這來飲水。他指了指藏族大哥,說能把他養(yǎng)大就靠著這口泉水,因為喝著這口泉水的牦牛,要比其他部落和村寨的牦牛長得肥壯和健康,能多賣錢。老人又告訴我們,這里這口泉水不是清甜的,而是有鹽分,牦牛愛喝。要是在別處建牦牛場,就不會有這么好的泉水了,牦牛就長不好了。
說完就彎腰捧了一口泉水喝下去了,還指著我們讓我們也嘗嘗,以驗證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兩位領(lǐng)導和我面面相覷,我們固有的思維里面,泉水都是甘甜的多一些,或者也會是一些沒什么味道的山泉,從沒聽過有鹽分的泉水??粗先司o張焦急的面孔,實在是不忍心讓他失望,我們一人去捧了一口,喝到嘴里發(fā)現(xiàn)還真是有些許的鹽味,這種水,雖然人喝著不習慣,但是牲口大概是喜歡的?;蛟S牲口吃了有鹽分的水,就會更加努力地去吃草來解渴,這樣往復,肯定會更加肥壯。
不得不說眼前的這處場地,是真的很適合做牦牛養(yǎng)殖,有水有山。背靠著山脊,牦牛隨時都可以進行“運動”,天然的總比圈養(yǎng)的要好??墒菦]有電的這個問題,確實讓領(lǐng)導們很頭疼,以后建好之后,要是有人來參觀,發(fā)現(xiàn)竟然不通電,初期投資的設(shè)備一樣都用不上,還是采用原始的方式來飼養(yǎng)牦牛,只是給它們改了個取暖和擋雨的棚子,這跟現(xiàn)代化標準化牧場完全是背道而馳。
領(lǐng)導們讓我先拍點場地照片,以及把我們最初商量的布局先做記號,回去把方案做好,把造價都算出來,然后給領(lǐng)導的領(lǐng)導看,到時候做不做、怎么做,由上層的領(lǐng)導來定奪。他們二位只能是把這個情況回去反映一下,看有沒有可能追加一些投資。
我表示領(lǐng)會,藏族大哥又帶我仔細轉(zhuǎn)了一下場地。相關(guān)的高差,場地現(xiàn)有條件,我除了拍照,還進行了錄像,這樣子回去給朋友也好交差,后面能不能成,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畢竟我也只是幫他出個現(xiàn)場。
等我們搞完,天色已經(jīng)漸漸黑下來了。兩位領(lǐng)導催著趕緊走,一是冷,二是看著天氣似乎要下雪,不趕緊回去的話,天黑冰雪路太危險了。
藏族大哥跑去跟他的父親交代了幾句,他們講著藏語,我沒有聽懂。我猜,應該是囑托老人注意安全,注意身體之類的。
回程是我開的車,藏族大哥上車之后開始跟兩位領(lǐng)導聊天,講了一些縣城里工作的事情,最后還是拜托他們看能不能在投資上找縣里多批點錢。不知道是不是領(lǐng)導們真困了還是不想再跟藏族大哥糾結(jié)這個問題,便紛紛又迷糊起來了。
藏族大哥的精神很好,看我一直在開車,又找我聊了起來。他說他能當上村支書多虧了自己的父親,供他讀書,雖然沒有上大學,但也算是讀到了初中,然后去當兵。后面在部隊里入了黨,回村子里后,被推薦成了村支書。他知道讀書的重要性,現(xiàn)在三個兒女一個在省城讀高中,另外兩個在讀小學。
他說他們村寨的人以前都是在我們剛剛?cè)サ柠}水壩扎帳篷和壘石頭房子住,2008年地震之后,都搬到了鄉(xiāng)里面,住起了磚瓦房,目前只有放牧的人才會在遠牧點住。政府給了他們太多的福利,幫他們修房子,幫他們解決冬天沒有草料的問題。放在以前,冬天的牦牛只能自生自滅,現(xiàn)在個別地方也修了暖棚,讓牦??梢赃^冬。這次更是要修建標準化現(xiàn)代化的養(yǎng)殖場,讓牧民們可以將牦牛進行集中的寄養(yǎng),使得多余的勞動力還能做一些其他的營生。
路上路過了一隊遷徙牧場的牦牛,藏族大哥指著馱行李的牦牛對我說:“我們這里的人是不會將這些馱行李的牦牛殺掉和賣掉的。它們是‘功臣’,等到它們老了,就會將它們放生。在藏族人民的信仰里面,這種做法是在累積功德。”
車子開到一半的時候,路上飄起了雪花,天也已經(jīng)完全黑了。車燈的光束打到遠方,能看到雪花在空中飛舞。青黑的群山,枯黃的草地,都被雪花籠罩成白茫茫的一片。
我忽然覺得失業(yè)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在這亙古蒼茫的天地間,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們?nèi)テ诖热缒强谇宄旱娜凵?,日后建起的現(xiàn)代化的養(yǎng)殖場旁邊,應該立起來一座石碑,寫上藏漢雙語的“鹽水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