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我隨領(lǐng)導到一座城市去開會。
報到后的第一項議程,是當天晚上參加東道主的歡迎宴會。常開會的人都知道,這種宴會的真正意義在于“會”,而不在于“宴”。主持人致辭,領(lǐng)導講話,東道主敬酒,來賓回敬……主人和客人喋喋不休、輪番地說著套話、廢話和客氣話,根本沒法好好吃飯。話都講完了,宴會也結(jié)束了。許多人的肚子都沒吃飽,沒吃飽也得挺著。
晚上10點多,將要就寢的時候,領(lǐng)導和我都餓得抓心撓肝,我們正商量著要到街上去吃點兒什么,這時,房間的門鈴忽然響了。
進來的是一起參會的兩位女士,周倩和房果果。二人進屋就彎腰捂肚子,苦巴巴地笑著問:“有沒有面包、餅干什么的?救濟救濟我們吧!”
原來,她們也是餓得戧不住勁了。這樣一來,由我們領(lǐng)導做東,請她倆到外面撮一頓,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4個人一同出了賓館,沿著樹影婆娑的街巷信步向前走,邊走邊聊。周倩先把話頭扯向了主題。她問我:“梁秘書想請我們吃什么呀?”我反問“這要看你們想吃什么了”,心里卻直畫魂兒:明明是我們領(lǐng)導請客,怎么卻問起我來了?人情是領(lǐng)導的,客是他請的。有領(lǐng)導在場,我有什么資格請她們?不過,話不能明說。有些事情,不能夠,也沒必要把它說白了,自己在心里慢慢地參就是了。
房果果和我一樣,也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研究生,但比起我來,她可是明顯地顯嫩。這丫頭居然傻兮兮地冒出來一句:“今晚不是聶局請客嗎?我可是想吃鮑汁海參,梁鳳岐你請得起嗎?”
我們領(lǐng)導,也就是聶局長,這時笑吟吟地說:“都一樣,都一樣,誰請都是請。鳳岐,那就找一家粵菜館吧。咱們滿足女士們的要求?!?/p>
可是,別說粵菜館,從街巷的這頭一直遛到那頭,一家酒店也沒有找到。不是這條街上沒有酒館和飯店,從街面上的招牌和廣告看,這里白天還有幾家酒店,但現(xiàn)在是深夜,酒店都已經(jīng)打烊了。
“哎,你們看那是什么?!蓖蝗?,房果果指著右前方——巷子盡頭拐彎處的胡同口,隱約亮著一盞飯店模樣的紅燈籠。
像在彈盡糧絕的荒原上發(fā)現(xiàn)了迷途的羔羊,我們幾個餓狼一般朝那點光亮奔了過去。
果然是一家小飯店??匆娪锌腿诉^來了,一個很窈窕的身影從門里迎出來。
“二位大哥,吃飯嗎?”迎出來的大概是老板娘,但卻缺乏老板娘的麻利和殷勤,迎出玻璃拉門后,沒有走下臺階,而是挺忸怩地在門口站定,朝屋子里的什么人吆喚:“小齊,來客人了!”
我感覺好笑。開飯店就是要招待客人來吃飯嘛,客人來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里嘀咕著,隨我們聶局長走了進去。
“有包房嗎?”聶局長皺著眉頭問道。他可能從來沒光顧過這種飯店,否則便不會提出這樣愚蠢的問題。此種小吃部或許連衛(wèi)生間都沒地方設(shè),哪里還會有包房。
可是,奇跡竟然出現(xiàn)了。老板娘擰動腰肢,胸有成竹地來到玻璃柜跟前,抬手摩挲一下墻上那張紅紙菜譜。菜譜“吱扭”向一旁滑開,原來,菜譜后面是一道膠合板拉門。門開處,一間暗室般的包房便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就是你們的包房?這、這小得簡直像個情侶間?!蔽易匀徊荒軡M意。我還要繼續(xù)往下說,肩膀頭卻被老板娘柔柔地捽了一下子?!岸桓绺绱蟾攀堑谝淮蝸戆??”老板娘一掃剛才的忸怩和羞澀,自來熟一般,開始動手動腳和我們套近乎?!靶↓R,快點兒,給二位大哥上茶!”
一個瘦小的女服務(wù)員從廚房間里跑出來,拎起桌子上的茶壺,又跑了回去。
老板娘繼續(xù)介紹,這小包房多僻靜呀,還干凈,二位大哥坐進去寬寬綽綽的,等一會兒——
“我們還有兩個人呢?!甭櫨珠L伸頭往小耳房里瞅了瞅,“這里邊怎么坐得下?”
“還有兩位?”老板娘顯得挺意外,忙問:“在哪兒呢?”
說話間,落在后面的女士已經(jīng)進來了?!斑@飯店咋這么冷清?”房果果站在門口四下打量著,瞧見了那個小包房,怪稀罕地叫起來,“喲,還有情侶間呢!”
周倩往“情侶間”瞥了一眼,問老板娘:“還有沒有大點兒的包房了?”
“沒了,就這一間?!崩习迥锢履?,澀巴巴地答道,隨手抄起周倩的拎包,噌地掛到墻上的衣帽鉤上。不知為何,后進來的女士好像哪兒得罪她了。
“小齊,死哪兒去了,還不快上茶!”老板娘的一聲尖嗓子把我們嚇了一跳。
“茶、茶葉罐找不著了……”廚房里傳出服務(wù)員小齊惶急的聲音。
“你瞎呀?不在冰箱頂上嗎!”老板娘罵了一聲,沖過去撩開廚房間的門簾,“那不是嘛!”
女老板這么兇?房果果吐了一下舌頭,偷眼看看廚房門口叉著腰的老板娘,悄聲道:“這里不會是《水滸傳》的十字坡吧?”
“誰知道呢?”聶局長搖搖頭,似笑非笑地看我,說,“剛才她還像個潘金蓮呢,可熱情了,這一轉(zhuǎn)眼就變成孫二娘了?!?/p>
服務(wù)員小齊端著茶壺茶碗走進來,一人給倒了一碗水。然后,抄著菜單和圓珠筆,怯怯地問:“幾位想吃點兒什么?”我注意到,她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
“鮑汁海參?!敝苜粨屜日f,說完瞟了下小齊,又咯咯笑。房果果捶了她一拳,兩人糾扯在一起,前仰后合地笑。
“抱著、抱著海參?”小齊困惑地眨眼睛,怯聲問老板娘:“大姐,咱家有這個菜嗎?”
“菜譜上不是寫著嘛,嘛海參也沒有,咱這兒就有海茄子?!崩习迥锿轮献悠ぃ瑤Т畈焕碜诖箝T口看街景,“讓他們自己照著菜譜點!”
我見小齊人挺老實,估計她可能是初來乍到,業(yè)務(wù)不怎么熟練,就隨口點了這一類飯店里常備的菜:肉絲拉皮、芥末肚絲、冬瓜蝦仁、干燒王魚……一共要了七八個菜。
可能我點的菜不少,而且都是小飯店里的硬菜,小齊去廚房傳菜時,老板娘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從門口踅了過來,問我們喝什么酒。
“我要喝二鍋頭。”房果果說。
“平時沒看出來呀,你小丫頭還是個酒簍子哩?!敝苜惑@道。
“我先聲明?!狈抗f,“我不會喝酒。不過,今天是聶局請客,又是半夜下館子,在這么個小飯店,坐在這小小的情侶間里,你們不感覺別有一番滋味兒在心頭嗎?多少也得喝點兒呀?!?/p>
“對,喝點兒,得喝點兒!”聶局長當即表示贊同,又加上了一個理由,“快到半夜了,天氣挺涼,喝點兒酒暖暖身子。鳳岐,你去看看他們這里有什么好白酒?!?/p>
老板娘說:“我們這兒沒有太高檔的酒,最好的是金六福?!?/p>
“金六福就金六福,上一瓶!”聶局長說。
酒斟上了,菜擺好了。聶局長起杯,一頓說不上是晚宴還是夜宵的飯局就這樣開席了。
我參加過一些大大小小的飯局,卻從沒在夜半時分,坐在一個面目不清的小酒店的包房里,面對如此豐盛的一桌子酒菜,感覺便有點兒怪,恍恍惚惚的。正常情況下,這時候我應(yīng)該躺在家里的床上蒙頭睡覺。可是現(xiàn)在,三更半夜陪著局長和兩個女士在這里連吃帶喝,這不是晝夜顛倒、生物鐘亂套了嗎?突然,腦海深處的一根神經(jīng)異樣地彈動一下,我想起了父親給我講過的一件事。為了讓局長和女士們吃飽、喝好,這種場合我的確應(yīng)該講點兒笑話什么的助助興。有女士在場,我得文明點兒,于是便給他們講了這個故事。
20世紀60年代,中蘇兩國的關(guān)系接近了冰點。兩國之間的政治論戰(zhàn)不斷升級。但這一切似乎與我父親無關(guān),他那時只是一個五年級小學生。如果一定要說與他有些關(guān)系的話,那就是,他發(fā)現(xiàn)家里和市面上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了。父親說,他那時幾乎是一只餓綠了眼睛的小狼。
有一天,父親放學回家,在路上嗅到了一股久違了的燉豬肉的香味兒。而且,香味兒跟隨著他,走到哪里飄到哪里,充滿了大街小巷!
口水和幻想同時在父親的嘴巴和腦子里涌了出來。他加快腳步回到家,見家中的兄弟們都端著碗筷在炕沿上坐著,似乎在等候著什么。
“咱媽呢?”父親放下書包,問道。
“到商店領(lǐng)豬肉去了。是‘愛國肉’!蘇聯(lián)人不要的……”從兄弟們的嘴巴里,父親很快弄清了滿大街燉豬肉味兒的由來:外貿(mào)部門運往蘇聯(lián)的冷凍白條豬,沒有通過蘇聯(lián)海關(guān)的檢疫。幾百噸白條豬魂歸故里,冷庫里堆放不下,這么金貴的東西,不能糟踐了,配給老百姓吃了吧。商業(yè)部門采取了最快捷的供應(yīng)方式:憑居民戶口簿,每戶10斤肉。同時,還做出兩條硬性規(guī)定:“愛國肉”家家有份,都必須足量購買;對生活困難的居民,商店可以賒銷。
排到晚上10點多鐘,奶奶終于從副食商店賒回來了10斤豬肉?;氐郊視r,父親他們困得熬不住,橫倒豎臥在炕上睡著了。奶奶一個人看著筐里的10斤豬肉,一時沒了主意。
也難怪蘇聯(lián)人不允許這些白條豬入關(guān)。這肉的膘頭比瘦肉型還瘦肉型,而且皮色發(fā)灰,不能再放下去了。奶奶于是將這10斤肉洗凈,切成塊,連骨頭帶肉一鍋燉了。
夜半時分,父親他們在夢中被喊醒過來,肉已經(jīng)燉熟,連湯帶水被奶奶均勻地盛在幾個二大碗里,擺好放在飯桌上。兄弟幾個圍著桌子,暈暈乎乎、迷迷瞪瞪地看著那一桌子香噴噴、油乎乎的燉豬肉,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是啊,我現(xiàn)在的感覺就像是在夢里一樣。”房果果打斷了我,還搖晃起身子,要睡了似的向一旁仄歪。
“別鬧!”周倩把她推直了,嗔道,“聽梁秘書往下講。他們這么吃肉可容易撐著啊?!?/p>
“撐不著?!蔽艺f,“對于一個饑腸轆轆的男孩來說,消滅一碗豬肉,不費什么事?!?/p>
父親輕而易舉地就把那碗肉吃光了。我接著講下去。撂下飯碗,父親下地,到水缸跟前咕咚咕咚灌了半瓢涼水,然后背上書包就往外走。奶奶問他干什么去,他說上學!
“嘻嘻,他以為亮天了呢!”房果果啞然失笑。她第二次打斷了我。
“唉,睡糊涂了?!甭櫨珠L嘆口氣,頗為感慨地點燃一根煙,咝咝吸著。
“哎,我說,一會兒吃完了,咱們可不要糊里糊涂去會場呀?!敝苜慌d奮地發(fā)揮道。
“把門的要問干什么,咱們就說:‘開會呀!’”房果果唯恐天下不亂跟著起哄。
“別鬧,”我請求道,“讓我把我父親的故事講完?!?/p>
“不是已經(jīng)講完了嗎?令尊大人吃完肉,要背著書包上學去。”房果果以為我的故事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尾。
“不,他沒去上學?!蔽艺f。
當時是沒去,周倩自作聰明道:“天亮了不就去上學了嘛!”
“天亮了,他也沒去上學。事實上,從那以后,我父親再就沒有上學,他從此輟學了?!?/p>
“為什么?”舉座一片驚異。
還沒等到天亮,父親就腹痛不止,連拉帶吐,足足折騰了半宿。最初,奶奶也沒太在意。窮人家的孩子,皮實,頭疼腦熱跑肚拉稀,在炕上躺一兩天,睡宿覺就好了。可父親一連躺了幾天也未見好轉(zhuǎn),奶奶就給了他兩角錢,讓他去藥店買幾片“合霉素”吃。父親拿著錢去藥店買藥,半路上看見街上有賣香瓜的。小孩子嘴饞,有病時饞得就更厲害。他不計后果地用買合霉素的錢買了兩個香瓜,舔嘴巴舌地吃了。這一來,肚子拉得更厲害了。到后來開始拉血、拉膿,高燒不止,昏迷抽搐。奶奶這時才害怕了,抱著父親滾燙的身子搖著哭:“孩兒啊,乍越吃藥還越邪乎了呢?”父親蘇醒過來,見他媽哭了,他也哭了,說,“媽,你打我吧。那兩角錢……沒買藥…我買香瓜吃了……”
“嗚……”
一陣悲慟的哭聲打斷了我的敘述。我以為是父親的故事打動了桌上的某位女士。定睛一看,不是。二女士雖然都鼻尖泛紅,但并未失聲痛哭。猛回頭,是服務(wù)員小齊扶著包間的門框埋頭哭泣。
怎么回事?沒容我發(fā)問,女老板不知從什么地方跑過來,“怎么啦怎么啦?你哭什么?”
小齊不答,從門框上出溜下來,趴到桌子上繼續(xù)嗚嗚痛哭。老板娘狐疑地瞅瞅小齊,又瞅瞅我們,不依不饒地質(zhì)問:“你們把她怎么的了?你們干什么了?”
房果果拍案而起:“你什么態(tài)度?你質(zhì)問誰!”周倩的反擊更直白:“你訛誰?有我們在這兒他們能干什么?”
老板娘一時語塞,卻又不肯善罷甘休,回頭問桌上的小齊:“小齊,你受了什么委屈,說!大姐給你做主!”
小齊已經(jīng)弱下去的哭聲突然變強,控制不住似的跺腳號啕。
“這飯沒法吃了?!甭櫨珠L也火了,厲聲吩咐我,“梁秘書,買單!”
在回賓館的路上,小齊的哭聲還在我耳邊縈繞、徘徊,揮之不去。她哭得那么一塌糊涂,那么不可收拾,娘老子死了一般。父親的故事有這么強烈的感染力?有一瞬,我甚至想返回那個小飯店,豁出和老板娘吵架,也要向小齊問個清楚。可是房果果偏偏打破砂鍋問到底,纏著我要知道父親故事的結(jié)尾。
結(jié)尾不明擺著嘛,我心緒煩亂地說:“我父親沒死,后來又活了。要不,能有我?”
“后來還是上醫(yī)院了吧?!敝苜蛔砸詾槭堑溃澳鞘抢〖?,必須到醫(yī)院去治療?!?/p>
“哪有錢去醫(yī)院呀!”我白了她一眼,“是街坊鄰居給我奶奶一個偏方,救了我父親的命。”
“偏方?偏方能治?。俊狈抗恍?。
“偏方治大病呀?!敝苜灰姸嘧R廣地說,轉(zhuǎn)而問我:“什么偏方,告訴我們行不行?”
“取一枚鴨蛋,在蛋尖處鉆一小孔,灑入少許白礬粉末,放入小灰(柴草灰燼)中焙燒,蛋熟后趁熱在患者腹部滾動,不要怕燙,但也不要燙破肚皮。等鴨蛋接近體溫時剝皮嚼服。一日3次,一次1枚,連服7日?!?/p>
“咸鴨蛋成嗎?”房果果又冒蠢話。
“不成?!蔽覐娬{(diào)并補充道,“必須是新鮮鴨蛋。此方專治‘紅白痢疾’?!?/p>
“21個鴨蛋就能把病治了?”周倩有些躍躍欲試,“有機會我也試試?!?/p>
“21個恐怕不行?!蔽艺f,“我父親帶帶拉拉吃了50多個白礬鴨蛋,才好利索。”
“哪有什么偏方?”聶局長噴著酒氣,說了一句到家的話,“那是你父親命不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