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在賽里木湖畔看暮色降臨

圍困一座島

給它黃昏、衰草、無邊的湖水

圍困一個人

給他微笑、轉身、日落后的孤獨

哦，賽里木，你鋼藍峰巒下的晶體

一滴掛在誰睫毛下的，懸而未決的淚滴

湖

河流如書卷

水中魚，湍急的詩句

書寫與散佚的速度同樣迅速

只有賽里木湖，在液體的圖騰上緩慢、滯重地鐫刻

它收集所有經(jīng)過它的事物：

雨、風、野花的種子、偶爾經(jīng)過它上空的云

飛過湖面的鳥影

一個姑娘映照在水邊的臉

一個男子抑郁、沉默的身影

湖水中細小的光，也曾在他的臉上秘密雕刻

許多年過去。湖水靜止，魚骨已成化石。在某個

寧靜的夜晚，湖面閃爍

消失在水下的詩文，浮了上來

混合著星斗、宇宙浩渺的書寫

哲理一樣清晰、玄奧

賽里木湖：最后的抒情

我愛這群山圍成的懷抱，愛這里艱難生長的白楊

也愛它們在湖里稀疏的倒影

如同魯西西所言

這樣，“美好的事物就被我喜愛了兩次”

但其實還有更多

我愛這山頂以上的星空

也愛湖里的水草和游魚

它們在水里游動，仿佛浮在星空之上

當湖水被七色的山體映得斑斕

我愛這斑斕

也愛在斑斕之中萬物的倒影

它們伸向水深之處，同時又探向了深遠的天際

有一天我也會回到這里

我相信如果一直往水底走，就能抵達最深處的星空

寬宥

天色尚早，希拉穆仁草原上

一只小羊咩咩叫著

撒著歡吃草

它吃得多么挑剔

它只吃草尖上最嫩的部分

整個草原富足、安詳

為它攤開

一只黑頭老母羊

臥在它的旁邊，靜靜看著自己的孩子：

它沒有趕它吃草

牧羊人也沒有舉起羊鞭——

要知道，這是一只今年才出生的小羊

它還沒有經(jīng)歷過冬天

它命數(shù)中的暴風雪還遠遠沒有到來

點燈

九月。草原之夜，眾草酣睡，大地呼吸沉穩(wěn)

今夜需要揀拾牛骨，擦磷取火

烤骨縫中的寒氣

草原上空，云層安坐

擺弄命數(shù)的棋譜

地上，三座瑪尼堆遙遙相望

像還沒有被點燃的

三盞燈

啊，今夜我必須摸索著，取出肋骨中的

一粒星辰——我從云手中偷走的

一枚棋子

我要用它點燈

希拉穆仁草原，今夜

一顆在我心里懸了多年的石頭

就要落地

河之流向

在運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里

我曾寫下這樣的詩句：乘著高鐵去烏鎮(zhèn)

用最快的速度

抵達最慢的生活

我承認我是在逃避

我承認我不敢相信遠方的存在

我對這條金屬的運河心懷畏懼

我害怕它送我去的地方并沒有我要的未來

所以，我讓它通往了烏有之鎮(zhèn)

就像曾經(jīng)的河流，大都消失于海水

現(xiàn)在，我看到，一條河流的水窮處，并非它的盡頭

一條固體的、金屬的河流替代它

繼續(xù)流淌

所有的河床都指向了一個確定的未來：

在運河的終端

順著導游的手指，一座蜃樓般的大城正在崛起

未來之河

許多人對著它抒情：這是唯一流向高處的水

許多人對著它思考：這高處的水流，讓一段又一段時間

落向了低處

最低處，一座不起眼的水潭，收納了所有的辛勞

更多的人，在它的河邊散步、浣衣、釣魚

并不在意

它水流下的杯弓蛇影

留在河底的沉沙折戟

一截固體的河流，已經(jīng)承擔了它肉身的功能

把我們拉進一個風馳電掣的時代

把一條古老的河流，連同它的遺留物

拉進了我們未曾準備好的時代

面對運河，我抒情的詩句

甚至來不及鋪上鐵軌

而我泛濫的情緒，始終找不到著床的河道

水窮處

水至窮途

水直立

“郡城塔影落波尖”

——一座塔于水窮處高高豎起

這是另一條運河。一條固體的運河，一條直立的運河

繼續(xù)承接它的使命：

從前，它更多地動用它的肉身

運送漕糧、官鹽、庫銀

現(xiàn)在，它更多地在動用精神

運送光——

不必自證，這座城市的另一處

一幢仿建于它的塔也在效法它，發(fā)出光芒

它的一頭，矗立在未名的湖水中

另一頭，連接著湖面上方的星斗

在梁鴻公園觀舉案齊眉雕塑

多么謙卑啊，她低眉頷首，把盛有食物的案幾

端端正正舉過頭頂

多么恭敬啊，他同樣客客氣氣地

伸出了雙手——

如果這是傳說中事情本來的樣子，那么我不相信傳說

如果這是愛情本來的樣子，那么我不會茍同

這樣的愛情

鴻山夜宿，想起要離

麗笙酒店的單人床鋪廣袤遼闊

白茫茫的床單，仿佛伯瀆河上的煙波

我和另一只孤單的枕頭隔岸相望，水面上

一無所有。但我知道

有無數(shù)過客，曾在這里停泊，靜候一場

時機的到來?；蛘吲〝乩酥睊煸品?/p>

或者，在千帆過盡之后，陷入

和歷史一樣長久的睡眠

在夢中，我曾是這樣一個土著：

在大河汊支流的南岸

張網(wǎng)、下罾，然后，耐心等待

需要用一生才能捕獲的大魚

及至醒來，我仍是這樣一個過客：

懷揣一塊石頭，反復磨著一把誰也看不見的劍

鶴頂山莊：有關詩歌地理的發(fā)言

就像沃爾科特用詩歌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加勒比海

帕斯為阿茲特克人找到了《太陽石》的結構

或者說，《太陽石》恢復了阿茲特克人的傳統(tǒng)

在蒼南鶴頂山莊，一群詩人在談論詩歌地理

以及地理對詩歌的作用和反作用

“古典的詩意里有我們共同的家園。但有時候

身在故鄉(xiāng)的人沒有故鄉(xiāng)

所以我們要跳出故鄉(xiāng)來看故鄉(xiāng)?！?/p>

這些話都對。但有關詩歌地理或者地理詩歌學

我沒有更多的話題

而故鄉(xiāng)是我這些年行走時，用來擦拭眼淚的

一塊皺巴巴的手帕。已不能拿出來示人

“一塊帶著泥巴行走的蘿卜，哪里的墑情對了

哪里就是故鄉(xiāng)?！?/p>

現(xiàn)在，我待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

舉著詩歌的小鏟子，為我的蘿卜挖坑

我相信只要方向不錯，一直挖下去

也能抵達大地之心

大地之心

參觀蒼南蒲壯所城，當?shù)嘏笥颜f，他們這里有個地名

名叫大地之心

到了，才發(fā)現(xiàn)

其實就是兩條狹窄街巷的交匯處

——我相信他的話

那里是所城的菜場。生活重心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

如同現(xiàn)在，我們在一所溫州以南的房子里談詩

這里就是詩歌的中心

如同之前，我們站在漁寮的沙灘上看海

我們也是站在

浙南半島眺望貓頭洋

如果從更高處審視，就會看到

我們是站在大陸盡頭和海洋的開端

歐亞版塊和太平洋版塊的交界處

一個孤獨的原點

——那同樣是大地之心

寒冷的秩序：霞關荒村所見

寒冷從高處降臨

往下，是初冬的山野，白色頂端的雪線

正在逐漸下移

往下，高樹蕭疏，看不見的冷

沿著木杪緩慢下壓

往下，青灰色的天宇壓著一座孤村

白色的霜，沿著黑瓦垂落

往下，是階前零落的荒草，有些枯槁

有些，開出了黃白的小花

再往下，草叢間，是一些細小的昆蟲

依舊在忙碌，如同

塵世中的我們，一邊在寒風中瑟縮

一邊把日子忙得熱火朝天

而在更低的地下，大地正在暗中調動黃金儲備

準備為來年贖回又一個春天

上林湖龍窯遺址觀秘色

爐火早已熄滅。殘片上的秘色

已經(jīng)重新隱匿到不被探知的地方

我在湖邊的博物館內(nèi)，窺視一只空蕩蕩的茶盞

無論光線怎樣轉動，茶盞里面

似乎總是滿盛清水。即使隔著玻璃，也能感覺到它的冰涼

無法想象這一抹神秘的涼意

居然來自一千多度的窯火。而它的配方、窯溫控制以及

煅燒法則依舊是謎

據(jù)說當下的一些工藝師，已經(jīng)能夠燒制出類似的釉色

與其說他們接通了古人的法門，不如說

他們掌握了宇宙間共同的法則——物極必反

有時候，南轅北轍也許正是接近目的的某種捷徑

當我們來到湖畔，恰值陽光斜鋪于湖面

瀲滟的波光里同樣有著我們無法描述的色溫

及至夕光熄滅，一只清涼的玉盤又懸浮于我們頭頂

仿佛整個銀河的波光在它上面流動

那是另一種秘色，清涼、溫潤

同樣讓人難以想象：

此刻，它的正面正承受來自太陽的高溫炙烤

它的背面，卻是零下二百多度的極度深寒

陪藍藍去巖頭訪靈泉古井

“天下山水佳者，無出四明?！?/p>

“四明山水，以三隱潭為勝?！?/p>

“要說哪里水最好，還是我們巖頭大井潭?！?/p>

前往巖頭觀大井潭的路上

我陪藍藍聊起剡溪、三隱潭，和說上述三句話的人

說到他的三起三伏以及相關的歷史

藍藍很感興趣，也提到她曾在希臘

看過的一孔泉水，據(jù)說曾被薩福啜飲

及至趕到古村巖頭

發(fā)現(xiàn)某人兜著圈子夸耀的靈泉古井

只是位于巖邊人家屋角下

兩孔不起眼的清潭，里面豢養(yǎng)著幾尾游魚

藍藍大笑，如此甚好，煮水烹茶，以慰生平

并對我說，你知道嗎，薩福啜飲過的馬泉

實際上也只是清淺的一眼，幾近干涸

她理解那個兜著圈子，用天下之水襯托

自己家鄉(xiāng)一孔泉眼的人

所謂世事人生，無非這樣：

一生的跌宕起伏，總歸要收攏于源頭

一泓清潭的波瀾不驚

而源頭即真相，萬物同理，平淡、清淺，亦無足觀

天鵝之喻

冬天，海岸線松弛下來，大海的演奏進入了

低聲部

低下去

降一個八度，再降一個八度

這時候需要出現(xiàn)一些另外的元素

哦，天鵝，這些

白色的精靈，棲息在晃動的琴弦上面

像一串夢幻的休止符

這些白色的精靈

來自比我們的心靈更加遙遠的地方。當它們

開始演奏，被寒冷擊打的顫音

讓大海的胸腔內(nèi)，發(fā)出低低的轟鳴

再到長沙

十年前的人已經(jīng)從浪尖上消失

伸進海水中的碼頭

還在測試著大海

再次到來的人，已經(jīng)學會了隔岸觀水

站在這里，這無人沙灘上唯一的

簡陋的碼頭

那些早年被打濕過的衣衫重新被風浪打濕。

“近處是年邁的波浪，遠處是年輕的波浪”＊

而再次到來的拍打已經(jīng)變成了撫慰

這些年他去過更多的海域。感受過別處海水的寒涼。

他懂得辛酸是一波潮水而百感交集

是另一波

現(xiàn)在，早年留存于腹內(nèi)的海浪已經(jīng)被雕刻成了

細密的花紋

而從后面擁上來的暮色就要把他與礁石融為一體

＊長沙，象山半島東北角一處沙灘。引號內(nèi)化用藍藍的詩。

望海樓上俯瞰小樸漁村

這里是洞頭海島的最高處，海拔227 米的煙墩山

望海樓居其頂點

少年登樓，可接霞光滿懷，暮年憑欄

也可見血色殘陽鋪滿海面。據(jù)說胸襟

都能為之一開

年近半百，我已沒有興趣登高

那些高處的詩意已經(jīng)快被用盡

那些在樓上留下千古名句的人

下樓以后，同樣一頭

扎進了低處的生活

所以，即便爬上了望海樓，我眼睛盯著的

還是山下漁村里的低矮屋舍

半生動蕩，我愛這些結實低矮的石屋，勝過萬丈高樓

我愛石窗內(nèi)透出的燈火

勝過遠處的燈塔

我愛屋后的水井，勝過浩渺大海

愛那個漁嫂汲水后眼神里的微瀾，勝過萬千波濤

夜宿洞頭民宿，晨起所見

藍色屋頂、護欄。白色的墻和向下的臺階

一直延伸到遠處藍色的海岸線……

一覺醒來

一個東方小詩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恍若置身于愛琴海岸

這不奇怪。假如醒來的是里索斯、卡瓦菲斯或者塞弗里斯

突然看見漁寮、茅草屋和媽祖廟

大概會有同樣的驚奇

這里是位于太平洋東海岸的小漁村。站在仙疊巖

的頂端遙望，我忽然意識到

大海的兩端，其實互為彼岸。我們眺望的起點

其實正是別人苦苦追尋的終點

從希臘海岸出發(fā)的奧德修斯，終其一生

替所有的漂泊者走在還鄉(xiāng)的路上

當沃爾科特寫下《奧美羅斯》，他是替所有無家可歸者

建造了一片可供棲身的藍色家園

但我們?nèi)孕柙俅纬霭l(fā)

因為，大海的盡頭永遠互為遠方和彼岸

我們只有一次次穿越重洋，才能抵達自身和家園

當亞哈船長從桅桿上摘下一枚落日的金幣

贖回又一個清晨的旅行

遠處的海岸線

像一條大魚躬起了青色的脊背

江心洲

有時候是一顆黑痣，掛在眉心

讓一條擰緊的河流，稍稍改變了流向

有時候，是胸中塊壘

被九曲柔腸包裹。被一陣又一陣的

楚歌澆灌

有時看上去是一座孤島。但事實上

只是冰山一角——

在它看不見的下方，有體量龐大的根基

暗中左右著一條河流的走向

烏石村

一座炊煙繚繞的小小村莊，黑色玄武巖

砌成的石屋，鍋灶，幫助我們找回了早年

柴火舔舐生鐵鍋底的記憶

而莧菜根煮老豆腐，重新喚醒了

麻木的味蕾

烏石村，一座位于高山臺地上的村莊

返程的路上，我再次回望——

十萬大山托舉著它，孔廟里的基石托舉著它

場院里的石碾石磨托舉著它

無數(shù)失去故鄉(xiāng)的人，用壓在心上的石頭托舉著它

而從它石頭的煙囪里冒出的炊煙

托舉著我們共同故鄉(xiāng)的天空

中藥博物館

芍藥活血。石斛是傳說中的九轉仙草

而貝母能幫助我們咳出

心中郁結的塊壘

在大盤山中藥博物館，精通藥性的導游這樣介紹

草木通人性。心臟一樣的磐安小城

心臟一樣的安文小鎮(zhèn)，用它的舒張壓

讓無數(shù)異鄉(xiāng)人不斷回流

整個磐安，其實就是

一只綠色的藥罐。它以滿山的綠植為藥

以一兩清風，三錢明月作為藥引

用靈江源的清流煎服

就能醫(yī)治我們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

在磐安蔡氏宗祠

這是宋朝的柱礎，但是上面的建筑

是明式的。這說明，這些建筑曾經(jīng)損毀

后來又被重新建起

這是蔡氏宗祠，一個顯要家族曾經(jīng)用來

祭祀和議事的地方。但現(xiàn)在

我們把討論的重點放在了建筑格局上

一座建筑生不逢時會怎樣？拆除，毀壞？

而當人們意識到它的價值，就會想方設法

去重建和修繕。但一個人呢？

如果和他自己的內(nèi)心格格不入

究竟會怎樣？

“我們可以為現(xiàn)在的生活，保留一顆古典的心。

也可以在內(nèi)心，保留一片廢墟?！?/p>

在宗祠的檐下

精致的牛腿有很多修補的痕跡

刀法，明顯不如原先的老到

雕花木格窗上，有些人物依舊缺失

很顯然

這些人物，暫時還沒有打算回來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