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拾來猛地推開家門,像突然起了陣狂風。
媳婦正抓著小米喂雞,被嚇了一跳,窩在墻根角的雞,嚇得撲騰到了墻頭上。
拾來徑直走到水缸邊,放下手里的布口袋,舀了一瓢水,仰著脖子咕咚了一氣兒,剩下的,澆在了頭上。
“干嗎你?打火焰山下來的?”拾來媳婦嗔道。
拾來嘿嘿一笑,抖了一下布口袋,扔給了媳婦。
媳婦打開袋子往里瞧,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沖。袋子里有幾張芝麻燒餅、兩三根香油馃子,用草繩系著,還有半只燒雞,用草紙裹著,紙上浸透了油。
“你瘋啦?不過了你?你咋不割點兒龍肉回來?”媳婦急了。
“我今兒個干了個巧活兒,沒大出力就弄了半吊錢。”拾來邊說邊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銅板,在掌心里當啷當啷地顛了幾下,喜滋滋地放在了媳婦手里,順手還抓了媳婦一把。
拾來沒啥手藝,過了三十歲,也當不了鋪子里的學徒,只能在老街上給人當“扁擔”,干苦力,卸煤、裝貨、搬家……拾來倒是有一身蠻勁兒,人精瘦,手腳卻大如蒲扇,干活兒實在,不留氣力。拾來天亮進城,揣一塊大鍋餅、一個豁了口的黑碗。等賣餛飩、賣豆腐腦兒的出攤,拾來湊過去,跟人喊哥叫姐的,求口熱湯水就餅。吃完餅,拾來就蹲在城門樓前,抱著扁擔,等活兒。等活兒的人不少,每每遇到雇主,大伙兒小炕雞似的圍上去,一邊擼著袖子,一邊吆喝自己。拾來卻不,拾來只是在一旁干咳,并唰唰地搓他那大如蒲扇的手。雇主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個氣力人,伸個袖筒,要跟他問價。老街上,價錢都是在袖筒里,用手“談”的。拾來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也不計較,只是嘿嘿地笑:“您看著給,看著給好了。”
拾來說的“巧活兒”,其實就是跑了趟腿。一早,他扛著扁擔經過老街西頭一家賭檔時,看到一個胖圓臉的少爺站在門口,一邊左右張望,一邊喊人。不知道喊誰,半天也沒人答應。胖圓臉罵了幾句,便對拾來招手。胖圓臉一看就是個富貴子弟,辮子梳得整齊油亮,上身青緞薄棉褂,下著白棉襪、紡紗套褲、涼里皂靴。胖圓臉少爺丟給他半吊子銅錢,讓他到路對面買三五斤香瓜,送到海昌樓王媽媽那里。胖圓臉囑咐拾來:“一定得說是孫大少送來的?!?/p>
那個海昌樓,也叫海娼樓,是一賣春的青樓妓院。
拾來接過錢,道聲謝,趕緊到路對面,在一個拉瓜的獨輪車上稱了五斤香瓜,急吼吼地往海昌樓跑。海昌樓里的脂粉氣,十步遠都能聞到;此起彼伏的浪笑,鉆進拾來的耳朵里,像一根狗尾巴草,這兒撓撓,那兒撩撩。拾來把瓜送給王媽媽,木木地說清來由。王媽媽并不接,只是示意讓拾來放下。王媽媽拿著耳挖子剔牙,眼睛卻瞅著外面出神,像是在想什么。拾來把瓜從他的布口袋里一個一個往外掏時,發(fā)現(xiàn)里頭有幾個香瓜的瓜蒂霉黑了,有點兒爛菜味,捏一下還發(fā)軟,鐵定是壞的,想來稱瓜的時候,那賣瓜的趁他著急不注意,手上使了個巧,弄了幾個壞瓜進去。拾來暗想,哪天遇到那賣瓜的,非得跟他論論理。
但一連兩天,拾來也沒見到那賣瓜的,每每經過賭檔的時候,倒總忍不住停下腳步,往賭檔里張望。拾來巴望著,什么時候還能遇到這樣的巧活兒干干。
這天,拾來恰巧遇到那個賣給他壞瓜的人,上去跟他講理。賣瓜的人像是對拾來有印象,也不回嘴,只是笑。等拾來抱怨完,賣瓜的人笑笑:“兄弟別急,我問你,你那瓜是不是送到海昌樓的?”
拾來臉一紅,道:“你賣你的瓜,管我送哪兒!”
賣瓜的笑嘻嘻地說道:“好瓜歹瓜,也就是個信兒罷了。”
拾來一愣。
賣瓜的說:“瞧你,真跟個扁擔似的,啥也不懂。這條街上,隨手撿個石子,里頭都有故事。”
拾來瞪了他一眼:“你少跟我賣關子!這瓜你賠不賠?賠不賠?”
“這樣吧,教你個學問,就當我賠你瓜了。那幫闊少,在賭檔里手氣差了,會到妓院里找個沒開苞的姑娘過夜。他們說這樣能轉運。你送那瓜,就是給青樓里的老鴇子送個信兒,給他預備個雛兒。他們管這叫‘破瓜轉運。這事兒,我遇到不止一回了?!?/p>
話未了,拾來頭頂好像劈了個響雷,腦袋里像有幾百只綠頭蒼蠅在飛。
拾來拖著自己的身子回去,扁擔也忘了拿。此后幾天,拾來像是生了一場病,一直臉朝著墻,貓兒似的窩在床上。
再去老街尋活兒時,只要經過海昌樓,拾來都把臉扭向另一邊。偶爾遇到那賣瓜的,拾來也裝作不認識他。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