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戒
我七爺,一輩子做事古怪,終身未娶,人送外號“七老邪”。
七爺四十歲那年,持槍跑到山里去,住山洞茅草房,吃野菜野果,打獵。村里派人進山找他,找了幾次,未果,對上級報告說,因為有狼患,村里派遣七爺進山打狼。
我們村三面有山,一面是復(fù)州河,我們叫大河。山的名字很有意思,有“東山”“西山坡”“大南山”“平臺山”“后腚座”“魚梁山”“雙山”“牛抬山”。那時候山上和大河兩岸樹木繁茂,有各種小動物和鳥,也有狼。大河兩岸多的是楊樹和柳樹,山上多的是高大的柞樹、刺兒槐、松樹、桑樹等。樹林面積大,狼自然很多,經(jīng)常有家畜和人被狼襲擊,甚至被咬死。村里老人不敢直呼狼的名字,叫“張三”。小孩子夜哭,大人就嚇唬小孩說:“別哭啦,我可告訴你,再哭,張三就來啦!”本地有一戶人家,當(dāng)家的叫滿囤。夏天晚飯后,在外面納涼,小女兒兩歲,趴在他后背玩耍。一頭餓狼悄悄進了院子,叼起小女孩就跑。滿囤反應(yīng)過來就追,狼鉆進莊稼地里沒影了。本地還有一個叫許金橋的人,他夠幸運。小時候他被狼叼跑了,家人和狗追得緊,最后狼丟下他跑了。后來家人給許金橋起了個小名叫“狼咬”。如果追得不急,狼一緩口,咬第二次,孩子就沒了。
1958年以后,人民公社成立,本地修水庫,還搞其他的一些項目,大河兩岸和山上的樹木被大量砍伐,所剩無幾。為了取石材,開山放炮,一座座青山面目全非。野獸和鳥所剩無幾,狼也不多了。老人們說:“狼都搬家了,順著山梁一路向北,跑到北大荒那邊去了?!崩悄芘苣敲催h(yuǎn)?可疑。
我十四歲那年,狼還沒有絕跡。村里搞集體菜園子,平整土地,秋收后, 我挑著一擔(dān)苞米茬子回家,走到一個叫“山前”的地段,忽然聽見背后有急促的撲騰聲,扭頭一看,一只老狼正向我沖過來。都說狼有“瘆人毛”,看來不假,我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唰一下立了起來,急忙大喊一聲壯膽,把擔(dān)子一扔,扯起扁擔(dān),手持一端,彎腰跨步,以前刺式對著狼,與狼對峙,但不輕易出擊。七爺曾告訴過我:“如果遇見狼,手里有鐵鍬木棍啥的,千萬不能高舉著去打狼,因為狼的反應(yīng)快,不但打不到它,它還會利用你的防守漏洞反撲?!蹦抢且娢业募軇輿]有漏洞,也沒有進攻,也不退縮,屁股著地,前腿直立,居然坐了下來,舌頭伸到嘴外面,目露兇光。幾分鐘后,本地有個叫蔡子福的人,趕著一群鴨子走過來。他看見狼和我,不慌不忙,手里搖著樹枝,嘴里“吆——吆——”地喊。狼站起來,慢悠悠地向南山方向走了。這頭狼后來被七爺擊斃。它也是七爺擊斃的最后一頭狼。此后,本地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狼。
我和小伙伴在山里放?;蛘邠炷⒐?,有時會遇見七爺。雨季,他會穿蓑衣,戴斗笠,來去飄忽,真有點兒邪性。他看見我,就喊我過去,有時候給我野果,有時候給蘑菇,有時候給我一串“水?!保屛一丶覠?。這“水牛”是一種大甲蟲,伏天雨后從土里鉆出來,有一對漂亮的長觸角,口部有鉗子狀的口器,黑而扁,特別鋒利?!八!笨梢詿炝顺?,也可以在鐵鍋里炒熟了吃,很香,特別是母的,肚里有籽,就更好吃。七爺曾忽悠我說:“母的不能吃啊,吃到肚子里,小‘水牛孵化出來,咬斷你的腸子。”七爺撿蘑菇時,看見毒蘑菇就打碎。他撿的多是雞腿菇、小紅蓋、變蘑菇、猴頭菇、松樹傘和草菇,各有各的美味。
七爺自然會偷集體的糧食,私人的糧食他從來不偷一粒。七爺說:“我不偷?干嗎不偷?彪子才不偷?!币淮危郀斦埼胰ニ厣淼囊惶幧蕉础白隹汀?,并叮囑我,不能對外人說。七爺請我喝湯,吃烤兔。湯太鮮美了,是“地?fù)靸浩ぁ睖?,配上玉米面餅子,真是狗咬鞭子——嚼(絕)了。“地?fù)靸浩ぁ笔峭撩?,意思是從地皮上撿起來的。后來我問過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他認(rèn)為該叫“地耳”,是藻類與真菌的共生聯(lián)合體,長在木頭上就叫“木耳”,長在巖石上叫“巖耳”。這種地耳后來越來越難覓,大概和環(huán)境破壞有關(guān)吧。七爺養(yǎng)了一只貓頭鷹,眼睛如銅鈴,爪子如鐵鉤,但不知何故,它老是歪著腦袋看我。我有些怕。七爺說:“它被我一槍打了下來,脖子受傷了。我有個規(guī)矩,絕不打第二槍。我給它治好了傷,養(yǎng)著它,叫它‘老歪。我悶了的時候,就和老歪說話。”七爺說完,還用手撫摸其后背。
1976年,七爺還是帶著種種不情愿回到村子里居住。山上的資源越來越少,再加上七爺也老了,腿腳不利索,只能向生活屈服。生產(chǎn)隊照顧他,后來給他弄了個“五保戶”的名額。他的老式獵槍也被勒令充公。交槍前一天,七爺背著槍爬到大南山的最高處,仰天長嘯,對著天空開了最后一槍。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