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鮮明
“叮——當(dāng)——”
我看見,我睡在自己家的床上。
眼前是方形的黑,這黑,占滿了我臥室的整個空間。這個空間,或者說是這個空間里的黑,仿佛是剛剛醒來,或者是即將睡去,木木地站在那里,有點兒呆;繼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再后來,它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變得緊張起來,咬了咬嘴唇,鼓起了腮幫子。
隔著臥室的木門,我看見,門外,在靠近臥室門的那個空間里,出現(xiàn)了一根指頭。這是一根食指,感覺有一米多長,枯瘦,多節(jié)。它彎曲著,以極慢的速度,顫顫巍巍地朝著臥室的門,接近,接近。
我突然警覺起來。
而那根指頭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它猶豫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我等了很久很久——感覺有一年那么長——也沒有等到敲門聲,然后就附在床上的那個我身上,睡去了。
“?!?dāng)——”
我猛地一驚,醒了。
那聲音,在空氣中飄浮著,絲絲縷縷,涼涼的,從我臉上掠過去。這聲音(對了,是“這聲音”而不再是“那聲音”——它已經(jīng)跟我發(fā)生了某種深刻的關(guān)系)很脆,像是金屬棒敲擊瓷器的聲音。
這聲音,寒光閃閃,像刀子。
門開了。
睡在床上的那個我,此時也醒了?!八逼鹕?,跳下床,朝門口走去。我知道“他”的想法:看看是誰在敲門;同時看看,門,是被誰打開的。
門外,沒有人。這一點,我可以證實。
那個我,雙手支撐門框,伸出頭去,四下看了看??磥砜慈ィ€是沒有人。而我,卻看見門口的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個拇指肚那么大的洞,洞的四周裂開許多白色的口子,就像子彈打在茶色鋼化玻璃上。
這聲音,竟然如此厲害!
這個地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快逃!
那個我,也想逃跑。
我僅僅跑了幾步,鼻子就碰到一個像橡皮一樣的東西上,身體被彈了回來;換個方向跑,結(jié)果依然如此。而那個我,結(jié)局比我更慘——他跑得比我更用力,跑得跌跌撞撞,所以就被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幾次,我與那個我迎頭相撞,于是就扭打在一起。每一次都是我先住手,因為我知道,我們相撞,不是那個我的過錯;當(dāng)然,也不是我的過錯。
已經(jīng)跑不出眼前這黑了。再說了,這樣跑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靈機一動,趴在地上,一來是為了喘喘氣,休息一下,二來是要想一想出逃的辦法。而那個我,卻依然在跑著,跑著。
“?!?dāng)——”
“?!?dāng)——”
“叮當(dāng)——叮當(dāng)——”
就在我趴到地上的時候,黑暗中又響起了這可怕的聲音。不知道這聲音是從臥室外面?zhèn)鱽淼倪€是從眼前的黑中傳來的,只知道這聲音正變得狂躁和暴戾,空氣中的洞孔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我親眼看見,拼命地跑著的那個我,已經(jīng)被擊打得千瘡百孔,像篩子一樣。
看到那個我被打成這個樣子,我趕緊趴在地上裝死。這時候,“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聲音,像雨聲一樣從四面八方襲來,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最后變得像刮風(fēng)一樣。
突然,眼前一亮,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大堆黑色的玻璃狀碎片。這是一個廢墟。莫非是那叮當(dāng)聲擊碎了我臥室里的黑,把我解救了出來?
那個滿身洞孔的我,此時像一領(lǐng)草席那樣軟軟地躺在我的懷里,望著我凄然一笑?!拔业暮眯值馨?!”我一把抱起他,哭了起來。他用滿身的洞孔看著我,說了一句:“叮當(dāng)!”
這一次,我看清了:“叮當(dāng)”聲是從他身上的洞孔里發(fā)出來的。
等待總統(tǒng)
我進(jìn)入了一個走廊里。這走廊是環(huán)形的,不是那種規(guī)則的圓環(huán),而就像是一條完整的自行車鏈條。走廊大約有二十米寬,兩旁擺著一張一張桌子,原來這是一個專門經(jīng)營餐飲業(yè)的市場。
我是從走廊右端的入口進(jìn)入的。里頭有很多人,卻秩序井然,男男女女圍著桌子聚精會神地吃肉。人們一個個鼓著腮幫子,臉色發(fā)亮,顯然吃得很開心。我從一個一個攤位前走過,看著標(biāo)明菜品的牌子,沒有發(fā)現(xiàn)有我喜歡吃的,于是就沿著走廊繼續(xù)往前走。兩旁的食客用審視和怪異的眼神看我,意思是:這么好吃的東西,你怎么就不吃呢?
在一個攤位前,我停了下來。這里是一個燒鍋,賣熟肉,一個大約三十歲的女人見我站在攤位前,眼睛一亮,笑著跟我打招呼,一邊說話一邊拿起筷子從冒著白煙的鍋里往外夾肉,目的是向我展示。鍋里的肉,不是一種,而是兩種,一種是豬肉,一種是魚肉。我印象深刻的是,肉鍋里翻滾著一條一分為二的魚,一面帶著魚鱗,另一面看上去像是百合,青白色,一瓣一瓣地凸出著。這條魚在沸騰的鍋里歡快地游動,像是在表演,又像是在招徠顧客。豬肉和魚肉在一起燉,這種組合讓我深感意外。魚和羊在一起燉,演繹的就是一個“鮮”字。那么,魚和豬在一起燉,是什么呢?這個字怎么寫——是反犬旁加個“魚”字呢,還是魚字旁加個“者”字?漢語詞典中似乎沒有這兩個字啊,其中必有陰謀!我急忙離開了。
這種異常的烹飪方法倒是提醒了我,我想起來了,我到這里來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選擇一家飯店,因為有一位外國總統(tǒng)來訪,我的任務(wù)是找一家合適的飯店來招待他。從剛才那個燒鍋燉肉的女人的舉動看,可能那位總統(tǒng)來訪的消息已經(jīng)走漏,有人要設(shè)計暗害他。呃,把豬和魚放在一起燉,很可能就是一種謀殺手段。想到這里,我急得渾身冒汗,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并暗中觀察周圍的情況。
沿著走廊走了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家合適的飯店。時間一點兒一點兒過去,要辦的事情卻沒有一點兒頭緒,我急得滿頭大汗。突然,眼前一亮,我來到一個敞亮的院子里。這院子與走廊出口相連,是一個中西合璧的園林,亭臺樓閣,假山池塘,草木葳蕤,既清幽又充滿生機。更讓我驚奇的是,這園林的東北角有一座白色的小洋樓,它竟然是一家飯店!我一陣狂喜,急忙趕了過去。等我走進(jìn)那白樓的時候,我的愛人和另外一個朋友已經(jīng)在里頭坐著了。原來,這家飯店并不為客人提供現(xiàn)成的飲食,而只為客人提供環(huán)境、原材料和餐具,客人要吃什么,自選自做。
我對這個地方甚是滿意,就設(shè)計了一套菜譜,準(zhǔn)備自己做。所謂菜譜,很簡單,其實就是一道菜:胡蘿卜燉牛肉。我當(dāng)然知道,接待總統(tǒng),可不能用一般的牛肉——我選的是一種樹牛。這是一種形狀像蝸牛的蟲子,有海碗那么大,生活在樹上,肉質(zhì)細(xì)嫩鮮美,帶著濃重的草木香。而胡蘿卜呢,選的也是特殊品種,個頭兒只有拇指肚那么大,通體透明,閃閃發(fā)光,散發(fā)著陣陣異香。幾乎是眨眼工夫,肉就燉好了,滿屋子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香味,這讓我老婆和那個朋友口水流出了幾尺長,就像是下粉條一樣,滔滔不絕。這情景讓我十分尷尬,要是讓總統(tǒng)看到了,多丟人啊!那位朋友從鍋里撈了一塊肉,正要吃,我說:“客人還沒來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了。
我轉(zhuǎn)身出門,朝院子外頭跑,我要去迎接總統(tǒng)。
出了院子,來到大門口,我發(fā)現(xiàn)這是我老家白桑關(guān)那個白房子——也就是李家別墅——的大門。在門前臺階的頂端,站著兩個二十多歲的黑衣女子,她們大概已經(jīng)知道我是來迎接總統(tǒng)的,就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我。她們張著嘴,想跟我打招呼,我卻顧不上她們,只是焦急地望著前方。我看了一下手機,哎呀,已經(jīng)過了中午,現(xiàn)在是12點47分,怎么還沒有總統(tǒng)的消息!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手機里傳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總統(tǒng)先生還有點兒事情要處理,辦完之后,馬上過去。”他說的是漢語,語音標(biāo)準(zhǔn),大概是個中國人?;秀遍g,我看見了他的臉。從他機警的眼神看,應(yīng)該是個特工之類的安保人員。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原來我拿著兩部手機,剛才通電話的那部手機是黑色的,就像是一塊輕薄的塑料片;另一部,則是老式諾基亞手機。那部黑色的手機快沒電了,要是那個人——總統(tǒng)的聯(lián)絡(luò)官——突然來了電話,卻聯(lián)系不上我,那可怎么辦?要知道,那人只有我這部手機的號碼!
我朝那兩個女子招招手,她們過來了,我要她們幫我找個地方為手機充電。她們接過我的手機,頭碰頭,瞪著眼,一邊好奇地看著一邊擺弄那手機。突然,手機沖天而起,像一只蝙蝠,快速扇動翅膀,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莫非,是這手機自作主張,要去尋找并迎接總統(tǒng)?呃,這倒是個好辦法!但問題是,如果它飛著飛著沒電了,撲嗒一聲掉下來,那怎么辦?
我一邊想著一邊在大門口走來走去,我要在這里等待那位總統(tǒng)。
可是,我想不起來,是否把這個飯店的地址告知了對方。如果他們不知道這個地方,無法與我聯(lián)系,那可怎么辦?如果他們來了,卻找不到我,那可怎么辦?我急得像奔跑的袋鼠那樣,在大門前的空地上跳過來,跳過去,跳過來,跳過去……
沒有聽眾的演講
有一家報社的副刊部邀請我去給他們講課,聽眾主要是副刊編輯,演講的主題是“編輯與寫作的關(guān)系”。出面邀請我的是一位女士,她是副刊部主任。我們很熟,我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當(dāng)然,答應(yīng)她,還有一個內(nèi)在原因:對于這個主題,我頗有心得,特別有話說。
按照約定,我提前趕到了。那是一家酒店三樓的會議室,沒有電梯,我在一位女士的陪同下,沿著臺階往上去。明明只有三層,卻走了好長時間,感到這樓梯是被人設(shè)定了程序,它在不斷拉長,為的是拖延時間。我意識到,這是組織方的安排,為的是防止我去得太早而聽眾卻未能趕到這種尷尬局面的發(fā)生——這是出于對我的尊重。上到樓上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邀請的演講嘉賓是兩個,另外那個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也曾經(jīng)做過副刊編輯。我們兩個就在那里說著話,等待會議開始。
陪著我前來的那位女士,突然不見了。
我正在詫異,聽見樓梯口傳來鬧哄哄的說話聲。轉(zhuǎn)眼,會議室里出現(xiàn)了一大撥人,一看,大多是我的熟人,有一些還是我的領(lǐng)導(dǎo)。原來,這些人也是前來參加活動的。他們行色匆匆,左顧右盼,眼神陌生,看起來這不是事先的安排,他們只是在參加完另外一個活動之后順便過來看看。
現(xiàn)場立馬混亂。此前,主席臺上放著三個座簽,也就是我和我的那位朋友,以及負(fù)責(zé)邀請我的那個人。這些人來了之后,東道主立馬手忙腳亂地重新布置主席臺。由于人多,他們把主席臺擺成了兩排,好幾個人手拿座簽在那里擺放。我看見,我被擺在了第二排。
我是演講嘉賓,怎么讓我坐在第二排?我心中不悅,卻沒說什么。一則是那些后來者大多是我的熟人,我不好意思去計較;二則是其中不少人級別很高,東道主做出這樣的安排,我也就理解了。
就在他們一片忙亂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會議室右側(cè)放著一圈沙發(fā)和茶幾,似乎是一個咖啡廳。我靈機一動,提議大家到咖啡廳去。那里的沙發(fā)和茶幾是環(huán)形擺放的,不分上下,從心理上每個人都會感到舒服。再說了,參會的人不多,大家圍坐在一起,平等而親切,更像是一個學(xué)術(shù)討論的場合,多好啊。
我的提議被采納了,人們亂哄哄地往那個咖啡廳去。我感到活動就要開始了,大概是要我開講。從何講起呢?剛才只顧著忙座位的事情,沒有認(rèn)真準(zhǔn)備,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卻并不緊張,我知道,那些話就在肚子里等著,只要我一張口,它們就會像水龍頭里的水一樣自己往外流。
一轉(zhuǎn)眼,參會的人不見了,現(xiàn)場只剩下我和另外那位演講嘉賓?;秀庇X得有人說過一句:“你們先在這里休息一下?!庇谑?,我們兩人就進(jìn)入另一個房間里休息。
我們在那里說了好長時間閑話,似乎還朦朦朧朧睡了一覺。醒來之后,看見一位女士朝我們急匆匆地走過來,以一種驚訝的語氣說:“會議都開始很長時間了,你們怎么還在這里?”
我又氣又急,大聲說:“會議挪地方了,怎么不事先通知我?!”
那女士說:“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我不再跟她爭論,就跟著她急急忙忙往那個地方去。路上我問了她一句:“離會議結(jié)束還有多長時間?”她回答:“大約45分鐘?!蔽倚睦锩偷匾惠p松:還行,夠用了。這時,她突然來了一句:“不,大約還剩14分鐘。”
只剩下14分鐘,還能講什么呢?我又焦急起來。
說著說著,我們來到會議室。會議室里坐滿了人,除了先前那些人之外,還有電臺和電視臺的領(lǐng)導(dǎo)以及采編人員??磥恚瑫h規(guī)模擴大了。從現(xiàn)場的氣氛看,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人演講過了。
我被直接領(lǐng)到主席臺,站在麥克風(fēng)前。由于面對的大多都是熟人,我就很放松地開始演講。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錯了,現(xiàn)在是下午,于是我立馬改口說:“大家下午好!”
聽眾席上,人們一直在交頭接耳,沒有一個人在認(rèn)真聽。更過分的是,隨著我的演講,他們由竊竊私語變成了大聲喧嘩。我停下演講,對他們說:“在座的,誰要是不想聽,請只管離席,我絕不怪罪?!蔽疫@么一說,立馬有大約四分之三的人站起來離開了,包括我的那些朋友和熟人。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準(zhǔn)備繼續(xù)講,主持人悄聲對我說:“快開飯了?!蔽颐靼姿囊馑?,是催我快點兒結(jié)束。
我是來演講的,怎么能如此應(yīng)付、草草了事呢?我大聲說:“只要還有一個聽眾,我就會認(rèn)真地講下去!”
剩余的聽眾大多是一些黑衣女子,她們笑著擁上來,圍在我身旁。原來,她們只是想來看看我,而不是打算聽我演講。她們緊緊地擠在我身邊,一邊嘻嘻哈哈地說著話一邊目視前方,顯然是為了讓人給她們照相。她們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得到與我合影的機會。
大概是已經(jīng)照過相了,身邊那群黑衣女子一哄而散,臺下只剩下那個邀請我的副刊部主任。她的肚子在咕咕叫,音量很大,她這是在用腹語提醒我該吃飯了。我突然意識到:那些人,都是吃飯去了。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我定睛一看,會議室變得像沙漠一樣無邊無際,卻空無一人,連那個東道主也不見了。
我大惱,決心要把演講進(jìn)行到底。于是,我卡著腰,站在主席臺上,張大嘴巴,大聲地講起來。
可是,我嘴巴里吐出來的,是一股一股煙霧……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