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
刀是刀。雪是雪。
耀眼的白。凌耀的寒光,直逼人眼。
兩個男人,身披裘皮大氅,手握長刀,相向而立。東向這人瘦高個兒,長臉短須,面沉似水,眼神冷漠;西向這個呢,中等身材,胖頭圓臉,腮幫子里像含了兩個柿餅,肥嘟嘟直往外拱,一把黃胡子迎風亂抖,嘴角耷拉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風刮得疾猛,嗚嗚直叫。雪花紛揚,又胡攪蠻纏,直往人眼睛和脖領里鉆。
四野寒寂,渺無人影,野鳥也不見一只。
都不動。像是兩個冰雕。
但分明不是冰雕。有熱氣從他們口中裊裊呵出。還有頭上,也似蒸籠一般,只往外冒煙,顯見內力驚人。
敵動我動。敵不動我不動。
高手過招,最忌先行出手。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都想后發(fā)制人。
眼神都定定地盯住對面那個人。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雪依然紛亂,風依然凌厲。刀呢,也披上了一層冰衣——雪落在上面,化成了水,水則凝成了冰。
一高一矮兩個人,身上的大氅也變得雪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如果不是他們內力驚人,只怕頭發(fā)、眉毛、胡子上落的雪都凝成了冰。
不能動。誰動誰就會陷入被動。被動就等于送死。
一個想:復仇未果身先死,有何臉面去見地下的先人?
另一個暗忖:被一個無名娃娃殺死,江湖上傳開,豈不是要貽笑天下?
雪越積越厚,地上、身上、樹上,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雪被。
天地茫茫。
不能動。哪怕只是抖一下雪也不行。都在心里暗暗地告誡自己,并使出全部內力,穩(wěn)住身形,巴望著對方出手。
刀在手里越握越緊,漸漸感受到了它的沉重,越來越重。寒氣從刀身往人的身體里侵襲,一縷縷、一寸寸地侵襲。都暗叫不好,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凍成冰雕。不動手是死,動手也是死,還不如大戰(zhàn)一場,落得個干脆利索。
都在心中這樣想,卻又都等著對方出手。
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印記。
是只野兔。
小東西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探頭探腦地張望,堅挺的雙耳也被風刮得東倒西歪,小眼睛里滿是疑惑與不解,看著這兩個人。
雪已經停了。
它沒有這兩個人的耐受力或說是定力,堅持不住,先行撤退。風呢,也小了很多,卻似乎更冷了。
這地方叫野狐嶺。
野狐嶺平時就少有人至,更不要提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了。
這樣也好,免得傷及無辜。
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蜀中唐門掌門人唐九義途經此地,被人亂刀分尸,慘不忍睹。唐家以毒藥和暗器名世,亦正亦邪,江湖上得罪的人不少。唐家派出十幾位頂尖高手尋查殺人兇手,一無所獲。這也成為江湖上一樁難以破解的秘案。陡然折了掌門人,唐門元氣大傷,漸漸衰敗。十幾年過去,這無頭冤案不再有人過問,但有一人始終沒有放棄,他就是唐九義的孫子唐一成。
在唐家,他屬于天資愚鈍、默默無聞的人,一套拳腳功夫,三年練不下來。唐家最擅長的暗器和使毒功夫,他則視為“武學中最卑劣之手法”,棄之不學,卻喜歡上了刀。他公開對爺爺說:“刀,大開大合,陽剛威猛,正而純良,這才是武林大家門派應練的功夫。”言下之意,唐門所練乃旁門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為江湖人士所不齒。他的這番言辭,讓唐九義怒不可遏,也隱隱覺察到一絲不祥之兆:唐門兒孫有此言論,危矣!沒想到,還沒等到他修正孫子的想法,自己卻不明不白地一命歸西。唐九義死的時候,唐一成十一歲,但他對爺爺?shù)乃朗冀K牢記在心。他抱定復仇的決心,要以牙還牙,以刀對刀,斬殺仇人,重振唐門雄風。
從十九歲開始,唐一成行走江湖,尋找仇人,但凡有半點兒線索也不放過?!盎次魅堋壁w仁義三兄弟、“辣手狂生”崔大標、“峨眉仙子”凌菲菲等人,都死在他的絕命刀下。
半年前,唐一成終于從江南慕容家得到準確線索——唐九義乃是被“豫西狂人”閆才讓所殺。
這閆才讓,唐一成早就聽說過,其為人陰狠,手段殘忍,擅使詭計。但他為何要殺自己的爺爺,唐家是如何得罪了他,唐一成始終不得其解。
查到真兇,讓唐一成暗暗地出了口長氣,也對自己冤殺的幾人又暗含愧疚。“對不起了!”他在心里默誦一聲,又踏上了追兇之路。天緣巧合,他終于在這冰天雪地的野狐嶺上截住了閆才讓。
閆才讓本以為早已時過境遷,他當年做下的那樁見不得人的買賣已成江湖上的秘案,只怕下一輩子也無人能破。沒想到,唐門居然還有個不知死活的人在追兇。
好吧!多殺一個也無妨,讓這小子去地下陪他爺爺去吧。我要讓他知道,得罪豫西閆家,是要付出代價的。管你是何方神圣!
他看著眼前這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想起了唐九義當年在武林大會上對他的無情嘲諷:“豫西閆家算個什么玩意兒?有何手段敢來天下英雄面前賣弄?想要爭一杯羹?”
無數(shù)個夜里,閆才讓無法入睡。唐九義的話語,那一個個字、詞,像一簇簇唐門暗器,挾著陰風只往他心窩子里扎。群雄們的哄然大笑,像一把無情的鬼頭刀往他身上抽插砍剁,讓他體無完膚,又或者是像一盅讓人死不得活不了的毒藥,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豫西閆家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偶爾有人提起,也全是些鄙夷之詞。
整整五年,閆才讓杜門謝客,足不出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把一把豫西閆家刀練得柔中帶剛,剛柔并濟,神鬼莫測。唐九義本是使毒和喂暗器的高手,論起硬功夫卻是平常,這才被閆才讓從背后偷襲砍翻,命喪野狐嶺。
“江湖事江湖了。娃娃,放手過來。”聽了唐一成的來意,閆才讓沉身含胸,左臂外旋,右臂內揚,刀刃朝外,刀尖向前,擺好架勢,等唐一成出手。
唐一成不甘示弱,邁左腿撤右腳,騎馬蹲襠式站定,腰身微擰,刀身橫端,刀背向外,刀刃向內,進可攻退可守,是他自創(chuàng)的“一成刀法”。此刀法陽剛威猛,以刀背御敵,橫削豎剁,上砍下撩,左劈右搠,劃纏斬抹,刀刀是殺招,招招要人命。
閆才讓是使刀名家,一看對方架勢,知道與自己不相上下,不敢怠慢,當下引而不發(fā),只等唐一成出手,好后發(fā)先至,一擊致命。
唐一成精研刀法二十年,自然知道閆才讓刀法的厲害?!安抛尦鍪?,行家沒有”,便是江湖上對閆家刀的評價,足見其刀法霸道陰狠。
二人抱定了等待對方出手的想法,任你狂風大雪,我自巋然不動。
誰動誰先死。
死也不能死在仇人的手里。
死不足惜,江湖名聲不能敗啊!
終于,雪停了,風住了。
風雪過后,雪野更加耀眼,刀光更是爍人。
天暗下來,雪嶺上兀自站立著兩個人。
大雪沒膝。
兩個人仍一動不動,姿態(tài)威猛,都在等著對方出刀。
雪與刀與人都是一色的白。
依稀地,有一個聲音遙遙回響:“哈哈,江湖事江湖了……大仇終于得報了……”
一只狗,從嶺下小跑上來,呆頭呆腦的,站定了,看著不遠處的兩個人,久久見沒動靜,便仰起脖子,“汪汪汪”連叫三聲。
狗吠在雪嶺上擴散,震得樹梢上大團大團的雪撲簌簌落下來,砸在兩個人身上。
一個晃了一晃,另一個也晃了一晃。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動了,卻沒有出刀。
雪似刀,刀似雪。
刀與雪與人徹底地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