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強(qiáng)
爹拎起灶間里的泔水桶,去給豬喂食。娘說:“彪啊你!豬都賣了,還喂?”爹愣了一下,還是固執(zhí)地把桶里的泔水倒進(jìn)了豬食槽里。
我在家中的西屋子里看天。
昨天早晨,爹掄起大鐵錘,咚咚咚,將西屋頂砸了三個大窟窿。我興奮異常,連聲叫好,卻挨了娘一巴掌。我很委屈,不知道娘為什么打我。我強(qiáng)忍著沒把委屈哭出來,卻見娘落淚了,好像挨打的不是我,而是她。
爹剛從房頂下來,家里就來了一撥人。他們對著窟窿拍照,然后拿出一張表格,讓爹簽字。爹的手直抖,半天才將他的名字寫上。
爹瞅著豬圈。豬圈空空,爹雙眼發(fā)呆。嘆了一口氣,爹轉(zhuǎn)身窩進(jìn)了牛棚里。娘催我喊爹吃飯,爹說他不餓。拿起掃帚,爹開始打掃牛棚,好像牛就要從山上回來似的。
爹忘記牛也賣了嗎?
明天,我們就要搬家了,搬進(jìn)樓區(qū)里住。其實(shí),這兩天,家里的小件東西,已被兩個姐姐搬得差不多了。
“樓房真高,高得快能夠到星星了?!?/p>
“有電梯真好,再高的樓層,按一下,眨眼就到了。”
“房間里還有廁所呢,拉屎都在屋里,也不臭,只需按一下,水嘩嘩的,沖得一干二凈?!?/p>
“據(jù)說冬天屋里一點(diǎn)兒都不冷,有暖氣呢。待在家里,棉襖棉褲都不用穿了?!?/p>
“是啊,也不用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雞養(yǎng)鴨,什么都不用養(yǎng)了。”
每每聽完姐姐倆的議論,我都要跑一趟西沙崗。站在崗頂上,能望得見遠(yuǎn)方安置區(qū)里的大樓。只是我不大相信,在樓里面拉屎,真的不臭嗎?
爹還是吃飯了,因受不了娘的嘮叨。娘說:“有能耐你永遠(yuǎn)不吃飯!前些日子不還屁顛屁顛地樂嗎?怎么,真要搬走了,是舍不得豬、舍不得牛,還是舍不得哪個人?”爹就回屋喝了兩碗苞米粥。
撂下飯碗,爹坐在院門口的老棗樹下,抽煙。望望天,爹收起煙袋鍋,起身走去。
我騰地躥出家門,跟在爹的身后,像爹永遠(yuǎn)也甩不掉的影子。爹去了老井,去了石碾子屋,去了村小學(xué),去了老廟臺。爹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走,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看。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最后,爹去了慶生家。慶生家怪得邪乎,屋頂居然沒打窟窿,一個也沒打。
爹和慶生一起抽煙。
爹說:“家里那條大黃狗,賣不得,明早送你這里吧。它很通人性,你拴養(yǎng)幾日,早晚會認(rèn)你的?!?/p>
慶生說:“送過來吧,保管慢待不了它。只怕我這里也不是長久地,眼下在線外,哪個敢保來年后年不劃在線內(nèi)呢?”
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好歹石門還剩有你這一戶,哪天回來,村子里總算能見到點(diǎn)兒煙火?!?/p>
就都啞住,各顧各地抽煙。我直打哈欠,一個連著一個。
爹起身回家。路經(jīng)三嬸院門口時,爹遲疑了一下,還是進(jìn)去了。
三嬸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像是知道我們今晚要來。爹干咳兩聲,又掏出了煙袋鍋。月光很白,三嬸很黑。
“娟子哪天回來接你進(jìn)城?”爹問。
“后天,東西我早就收拾完了?!比龐鹫f。
“也好,進(jìn)城跟閨女住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钡鶆澲嘶鸩?,“若是哪天住不慣了,再回來。”
“回來?”三嬸一把將我攬進(jìn)懷里,“還回得來嗎?”
爹無語。爹就大口大口地抽煙。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把大黃狗送給慶生了。娘挎起一籃子鵝蛋,領(lǐng)著我去三嬸家。平時,娘極少登三嬸家的門。娘說:“在城里,鵝蛋也許是個稀罕物,帶上吧?!比龐鹈舆^籃子,頻頻點(diǎn)頭。兩人挨著炕沿兒坐下,也不說什么。坐著坐著,娘和三嬸同時哭出聲了??拗拗?,倆人就抱在了一起。我不知道她們哭什么,遂撒腿朝街上跑去。
傍晌,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大卡車上。娘、大姐二姐和我,也相繼爬上了車,只剩下爹還在街門口轉(zhuǎn)悠。爹突然盯住老棗樹,上前摸了一把樹干,又摸了一把。爹掏出煙袋鍋,把它別在了樹枝上。爹曾說過,搬進(jìn)樓里,就不再抽煙了。
爹爬上了車,爬得比娘還吃力。
卡車開動起來。突然,我看到一條狗正拖著鏈子朝我們追來。我捅捅身邊的爹,說:“快看呀爹,大黃,咱家的大黃!”
爹無語。爹雙手死死地捂著臉,身子一抖,又一抖。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