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村東小河邊,有一排小平房,那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房子長年緊閉,透過玻璃窗上厚厚的積塵,依稀可見一張張蜘蛛網(wǎng)和橫七豎八的農(nóng)具、種子袋。
一天,我發(fā)現(xiàn)靠近路邊的那間平房門口多出了一棵灌木。淡綠的葉,柔軟的枝,開著好多小白花,像夜空中的星星那么耀眼。這是什么花,那么香?我摘下一朵,使勁兒聞著。
“小姑娘,以后不摘花玩兒,好嗎?”突然,那間小平房里走出一個女人,柔柔的聲音像唱歌一般,而且,說的還是普通話。除了老師,村子里從來沒有聽誰說過普通話。
她是誰?就像突然出現(xiàn)的那棵灌木和花兒那樣,令我不解。
我掃了一眼那間屋子。原來灰汁團(用稻草灰、米粉和紅糖做成的團子,灰不溜秋,味道不錯)般的木門,現(xiàn)在露出清晰的木紋,玻璃窗上糊著報紙。
屋里又走出一個人來,是馬浪蕩。我大吃一驚。聽大人說,馬浪蕩是孤兒,小時候,他隨出嫁的姐姐來到我們村,長大后住進了祠堂。前幾年,祠堂拆了,他就在外面游蕩?!榜R浪蕩”是人們對行蹤不定、四處游走的人的稱呼。叫得久了,“馬浪蕩”就成了他的名字。
小孩兒都怕馬浪蕩。誰家少了一只雞,或者一碼年糕,大人就會罵:“是不是馬浪蕩回來了?”媽媽也這樣嚇唬我:“再哭,叫馬浪蕩把你偷去,賣掉?!被蛘撸骸霸賶?,叫馬浪蕩把你抓去,像雞一樣殺掉?!?/p>
我剛想跑,女人笑瞇瞇地遞上一顆話梅糖,說:“小姑娘,請吃糖?!?/p>
我用鼻子吸一口空氣,奇怪,她身上也有這種花兒的香。
“進屋來呀!”女人的話,像話梅糖般粘住了我。
我走了進去。墻壁上,貼著一張張戲劇照,里面的女子像仙女一樣??吹贸觯褪沁@個女人。
桌子上,有兩杯茶。黑乎乎的茶湯上,開著兩朵潔白的小花。一絲絲甜香從杯中飄出來,鉆入我的鼻孔。
“那是什么花?”我怯怯地問。
女人輕輕地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人將我罵……”不知不覺,我和著唱了起來。
女人說:“小姑娘,唱得不錯。這就是茉莉花呀。”
啊呀,我恍然大悟。
馬浪蕩續(xù)了茶,說:“林妹妹,繼續(xù)喝?!?/p>
他竟然也說著普通話。我對馬浪蕩刮目相看,暫時忘了他是一個壞人。
我問林妹妹:“這茶好喝嗎?”
林妹妹說:“你自己去摘吧,只要不糟蹋就好?!?/p>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回家后,我邊唱邊將兩朵茉莉花小心地放入杯中,倒進開水。我第一次喝上了這么香的茶。
媽媽正和阿繡嬸說著馬浪蕩和野女人的事。我糾正道:“不是野女人,是林妹妹?!?/p>
阿繡嬸笑開了:“林妹妹?還賈寶玉哩!”
媽媽說:“好人壞人,你要分清?!?/p>
“壞人是不是也有好的時候?”我問媽媽。她沒理我。
后來,我多次走進那間小平房。有時,他們在吃飯,小菜都是咸菜、蟹醬、芋艿、蘿卜、青菜之類。只是,那飯碗、菜碟很美。有時,馬浪蕩拉琴,林妹妹唱越劇、黃梅戲,像上臺演出一樣認真。
女人們總是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有人說:“馬浪蕩正經(jīng)事不做,在草臺戲班子混了幾年,騙來了一個野女人。”也有人說:“馬浪蕩細皮嫩肉,天生就不是干活兒的料,只能做壞事?!?/p>
一天早上,小平房門口來了一位臉上有刀疤的男人。阿繡嬸來告訴媽媽,野女人看見那個“刀疤臉”,跪了下來。馬浪蕩將來人拉進小屋,關上了門。里面乒乒乓乓,哭聲罵聲,十分熱鬧。阿繡嬸又神秘地說:“野女人的男人據(jù)說剛從‘里邊出來,弄不好,馬浪蕩要為野女人喪命哩!”
我的心一驚一跳。媽媽瞪我一眼:“這幾天,別往那邊跑?!?/p>
第二天中午,我在代銷店打醬油,馬浪蕩來買豬肉和啤酒。管代銷店的胖老頭兒問:“家里來貴客了,這么客氣?”馬浪蕩笑著說:“自家兄弟,應該客氣?!瘪R浪蕩剛走,小店里就像“米胖機”放炮一般,突然爆發(fā)出響亮的笑聲。有人說:“一張小床,三個人不知怎么睡?”
匆匆吃了飯,我又來到小平房那邊。小平房門口的一張小桌邊,圍坐著兩男一女。男人喝著啤酒,剝著小龍蝦,女人喝著茉莉花茶。三個人有說有笑,不時干杯,親如家人。
人們裝作閑逛,紛紛來到屋子前,轉了一圈又一圈。飯后,三個人演了一臺戲。馬浪蕩拉著二胡唱刁德一,“刀疤臉”唱胡傳魁,林妹妹唱阿慶嫂。
唱得真好。人們聽著戲,圍攏過來,還拍起手來。馬浪蕩開心地笑了。這應該是他第一次被人們稱贊吧。
“刀疤臉”起身向人們分香煙,抱拳說:“我兄弟和妹妹今后請各位多多關照?!?/p>
第二天,“刀疤臉”不見了。小屋的門口,漸漸熱鬧起來。很多時候,大家點名要林妹妹唱越劇,當然,馬浪蕩會拉二胡伴奏。有時候,他倆會外出表演幾天。
一年多后,林妹妹病死了。馬浪蕩到外面游蕩,再也沒有回來。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林妹妹的墳頭上長出一棵樹,開滿了朵朵茉莉花,花兒輕輕唱著:“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