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釗,向麗妃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蘇軾才兼四部,善于援史入文,新天下學人耳目。他久在仕宦,其學術往往關切現(xiàn)實政治,發(fā)揮古為今用的政治人生觀,他對三國諸侯的評價則正與心目中的為君之道產(chǎn)生聯(lián)系。諸侯本指上古三代時的領主、封君,后來亦可代表亂世割據(jù)中擁有獨立武裝的強大軍閥,比如諸葛亮《出師表》即以“諸侯”一詞相稱呼,因此本文以“三國諸侯”來概括曹操、劉備、孫權、袁紹、董卓等重要人物。在東漢末年這個特殊的歷史階段,諸侯身上往往兼有“君”“臣”的特點,他們在各自的勢力范圍內(nèi)行君之實,而又背負漢臣之名,我們將關注重點放在與“君”相關的方面上來,使之與為君之道相符。對蘇軾論三國諸侯這一問題,歷代已有學者進行評述、討論,明人茅坤、清人儲欣等針對蘇軾《魏武帝論》中闡發(fā)的觀點予以批判;到了當代,王水照、朱剛在《蘇軾評傳》中探討了蘇軾對曹操的指斥。同時,國外漢學界在蘇軾研究方面也有對其三國人物題材作品的涉及,如金斯伯格提出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認識到作為“一代之雄”的曹操猶失敗于赤壁,更何況是自己,于是他將個人有限的痛苦放在無窮的水月之下去重新觀照,在哲學思考中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另外,在對三國諸侯的研究方面,方詩銘《三國人物散論》以不同的人物及其關系為線索進行論說,我們可以看出其帝魏輕劉的傾向;禚夢庵《三國人物論集》及《續(xù)論》不避一家之言,讀來頗為受益;還有許多研究《三國演義》人物的著作與論文,但由于是從話本小說的角度出發(fā),與本文所涉方面不符,所以我們不再過多討論。在目前的研究基礎上,我們可以具體結合蘇軾的現(xiàn)存相關文獻深入探索,整體觀照蘇軾的立論特色,細致總結蘇軾所推崇的為君之道,這對我們探究其三國諸侯論乃至三國人物論大有裨益。
料敵,是君主運籌帷幄、開疆拓土的才能。君主對敵情的判斷,會直接影響己方的戰(zhàn)略全局,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蘇軾的三國諸侯論中,料敵是他最先關注、最先討論的內(nèi)容。蘇軾希望從歷史中汲取智慧,應對北宋面臨的外在軍事威脅,這正體現(xiàn)出古為今用的政治人生觀。
蘇軾自十一歲起以父為師,他的學術風格帶有鮮明的三蘇家學特色。三蘇之為學,用蘇轍的說法可謂“閉門書史叢,開口治亂根”[1]130(蘇轍《初發(fā)彭城有感寄子瞻》),正是縱橫捭闔、古為今用。當時北宋政權與遼、西夏對峙,九州不一統(tǒng),最為用兵之際,蘇洵遂在文章中縱覽古今,大談軍事見解。宋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蘇明允本好言兵,見元昊叛,西方用事久無功,天下事有當改作,因挾其所著書,嘉祐初來京師,一時推其文章?!盵2]622蘇軾繼承了父親的學術特色,他在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參加制科考試時所進五十篇策、論中多有軍事方面的探討,其中與三國諸侯有關的文章當屬《魏武帝論》,這篇史論也是蘇軾當時結合具體歷史案例探討具體軍事問題的典型之作。開篇立論時,蘇軾認定戰(zhàn)場決勝的關鍵在于參酌利害得失、正確判斷敵情:
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權之。輕敵者敗,重敵者無成功。何者?天下未嘗有百全之利也,舉事而待其百全,則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勝人,而人不知其所以勝我者,天下莫能敵之。[3]291
蘇軾在討論智者標準的基礎上,通過列舉夏、商、周三代和漢末歷史人物的事跡,逐漸引出對曹操用兵的批評,他認為曹操兩次揣摩敵情的失敗是曹魏未能擊破劉備、孫權的原因:
魏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是故有所重發(fā)而喪其功,有所輕為而至于敗。劉備有蓋世之才,而無應卒之機。方其新破劉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驚,斬之不能禁。釋此時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終其身。孫權勇而有謀,此不可以聲勢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長,而與之爭于舟楫之間,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爭利。犯此二敗以攻孫權,是以喪師于赤壁,以成吳之強。且夫劉備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緩圖。方其危疑之間,卷甲而趨之,雖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孫權者,可以計取,而不可以勢破也,而欲以荊州新附之卒,乘勝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難,特欲僥幸于權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發(fā)于劉備而喪其功,輕為于孫權而至于敗。此不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之過歟?[3]292
總而言之,這是曹操料敵的失誤。在蘇軾看來,劉備和孫權各有長處與不足,而曹操錯誤地判斷了這些要素。劉備誠然有蓋世的才能,但是缺乏應對突如其來的危機關頭的膽略。劉備占領益州不久,曹操便攻略漢中,此時益州大局待定、人心惶惶,乃是曹操取蜀的最佳時機??墒遣懿龠^于重視劉備的才能,沒有選擇繼續(xù)南下,以至于貽誤戰(zhàn)機,從此再也沒能擊敗劉備。反之,蘇軾認為曹操過于輕視孫權,導致赤壁之戰(zhàn)的失利。孫權有勇有謀,不會屈服于敵方的強大軍勢,因此曹操應該充分利用自己壓倒性的實力優(yōu)勢,穩(wěn)扎穩(wěn)打地運籌帷幄??墒遣懿賲s選擇大軍急襲,故而在赤壁遭到痛擊。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中談到曹操這兩處失誤:“這兩者皆用非所宜,其故不在兵法如何,而在于未能‘權之以人’,即對敵人的心理不夠了解,或未關注這個方面,沒有在心術上稱量敵我雙方的高下強弱?!盵4]307曹操沒有正確的識見,沒有相應的策略,其失敗不可避免。雖然就史實而言,蘇軾的觀點有失于偏頗,難免在應試中刻為求新立異之嫌,但是他所闡發(fā)的“權之以人”的軍事思想?yún)s對現(xiàn)實政治有著借鑒意義。北宋、遼國和西夏之間的敵對關系,正與曹操、劉備和孫權三足鼎立相似,蘇軾從歷史中得來的策略即是為了服務于現(xiàn)實所需。他參加的“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是以皇帝為預期讀者,所闡述的軍國方針是以皇帝的視角出發(fā),自是希望宋仁宗能夠吸取曹操的教訓,采納自己的見解,準確地分析敵情,運用到對遼、夏的戰(zhàn)爭中。
根據(jù)現(xiàn)存文獻,蘇軾第二次借助三國諸侯來論述料敵之必要,乃是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秋。《宋史·夏國下》:“四年四月,有李將軍清者,本秦人,說秉常以河南地歸宋,國母知之,遂誅清而奪秉常政。鄜延總管種諤乃疏秉常遇弒,國內(nèi)亂,宜興師問罪,此千載一時之會。”[5]10819當此之時,被貶黃州的蘇軾作《代滕甫論西夏書》,其中談到曹操滅袁氏的策略:
臣竊觀善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滅袁氏,最有巧思。請試為陛下論之。袁紹以十倍之眾,大敗于官渡,僅以身免。而操斂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緩紹而亂其國也。紹歸國益驕,忠賢就戮,嫡庶并爭,不及八年,而袁氏無遺種矣。向使操急之,紹既未可以一舉蕩滅,若懼而修政,用田豐而立袁譚,則成敗未可知也。其后北征烏丸,討袁尚、袁熙,尚、熙走遼東,或勸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則合,緩之則自相圖。其勢然也?!彼煲€。曰:“吾方使公孫康斬送其首?!币讯?。若操者,可謂巧于滅國矣。滅國,大事也。不可以速?!食荚副菹轮∥飨?,如曹操之取袁氏也。[3]3680
曹操能夠事半功倍地盡掃袁氏余黨,正是充分揣測敵情,抓住了袁氏陣營的內(nèi)部矛盾,斂兵而緩圖。袁紹敗退時,其麾下三子、文臣爭斗不休,倘若曹操加兵急攻,則其一致對外,難以攻破;倘若放緩腳步,坐視其變,則其帷幄之中已近土崩瓦解,而后一戰(zhàn)可定。袁紹去世后,次子袁熙、季子袁尚敗走遼東,曹操用同樣的方式坐等袁氏與遼東軍閥公孫康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因此,蘇軾認為朝廷應該借用曹操的軍事策略對付西夏。如今西夏內(nèi)亂,北宋應該利用這一有利條件,“深慮而遠計之”[3]3681,而不是貿(mào)然大舉進攻:
今者主弱臣強,其國內(nèi)亂。陛下使偏師一出,已斬名王,虜偽公主,筑蘭、會等州。此真千載一時,天以此賊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風,則吳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雖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首連臂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為一,堅壁清野以抗王師,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風之勢也,法當緩之。[3]3680-3681
可惜,“神宗奇其策,然不果用”[5]8550(《宋史·滕元發(fā)列傳》),宋軍大舉西征,終獲敗績。而西夏所用策略,恰合蘇軾的判斷:“初,夏人聞宋大舉,梁太后問策于廷,諸將少者盡請戰(zhàn),一老將獨曰:‘不須拒之,但堅壁清野,縱其深入,聚勁兵于靈、夏,而遣輕騎抄絕其饋運,大兵無食,可不戰(zhàn)而困也?!汉髲闹?,宋師卒無功?!盵5]10820(《宋史·夏國下》)倘若宋神宗可以聽從蘇軾的建議,借鑒曹操知己知彼的戰(zhàn)略思想,那么此番軍事行動至少不會正中敵方下懷,定然會取得更好的戰(zhàn)績。
在蘇軾的三國諸侯論中,料敵具有軍事層面的意義。當北宋的對外矛盾加劇時,蘇軾兩次以曹操用兵為論點,前者批判曹操未以正確的策略對付劉備、孫權,后者贊同曹操翦除袁氏的方法,其目的皆在于希望皇帝能夠發(fā)揮料敵的作用??上稳首?、宋神宗均未踐行此道,北宋也在此期間始終與二國鼎足對峙,未能取得質(zhì)的突破。
包容,是君主安定廟堂、整頓朝綱的素質(zhì)。蘇軾熙寧二年(1069)《上神宗皇帝書》極言憂患之中尤當包容:“且大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圖茍免??址浅⒅?,亦豈陛下所愿哉?”[3]2882兩宋長期面臨內(nèi)外矛盾交織的情況,外有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侵襲,內(nèi)有不同政治集團的傾軋,二者嚴重消耗了兩宋國力?!霸趦伤渭ち覐碗s的黨爭中,君主幾乎始終左右著黨爭的進程,決定著朝中每個派別的升降浮沉,決定著朝中每個臣子的命運?!盵6]7黨爭深刻影響了宋代政治,當君主不能容納不同的聲音,反而偏聽一方、打擊對方,那么朝綱必然會混亂,外來的威脅亦會隨之加劇,社會將陷入全面的危機。蘇軾的仕宦生涯總是被卷入形形色色的黨爭,他一再認識到黨爭的危害,遂從三國諸侯中吸取教訓,強調(diào)君主應具有廣開言路、咨諏善道的器量。
蘇軾在三國諸侯里最重視曹操,此番仍以論述曹操為主。其作于元豐以后的史評《曹袁興亡》對比了曹操、袁紹在官渡戰(zhàn)后的內(nèi)政舉措:
魏武帝既勝烏桓,曰:“吾所以勝者,幸也。前諫我者,萬全之計也?!蹦速p諫者,曰:“后勿難言。”袁紹既敗于官渡,曰:“諸人聞吾敗,必相哀,惟田別駕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殺豐。為明主謀而不忠,不惟無罪,乃有賞。為庸主謀而忠,賞固不可得,而禍隨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興亡者。[3]7250
當時,曹操和袁紹帳下均有內(nèi)部矛盾,其中不乏意氣之爭。然而曹操寬以待諫者,袁紹慚而殺田豐,這便是影響官渡戰(zhàn)果的內(nèi)因。曹操雖然軍事實力不如袁紹,但其虛懷納諫、多謀善斷,不似袁軍內(nèi)外離心,故能以少勝多,此正是曹操的包容在發(fā)揮作用。對于袁紹在器量方面的缺失,《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已有定論:“紹外寬雅,有局度,憂喜不形于色,而內(nèi)多忌害,皆此類也?!盵7]151蘇軾的這一觀點還被秦觀接受,秦觀“按蘇軾的指教編寫了‘進卷’,去應元祐年間的制科,完全步了二蘇的后塵”[8]66,其《袁紹論》正體現(xiàn)蘇軾的三國諸侯論中對包容的重視:
天下之禍,莫大于殺士?!乐撜撸砸栽B之亡系于官渡,臣竊以為不然。紹之所以亡者,殺田豐耳。使紹不殺田豐,雖有官渡之敗,未至亡也?!?漢)髙祖圍于平城而還,以二千戶封(婁)敬,號建信侯。紹敗而還,慚豐而殺之。嗚呼,人之度量相遠,一至于此哉!……紹雖敗于官渡,而冀州之地,南據(jù)大河,北阻燕代,形勢之勝尚可用也。向使出豐于獄,東向而事之,問以計策,卑身折節(jié)以撫傷殘之余,親執(zhí)金鼓以厲奔走之氣,內(nèi)修農(nóng)戰(zhàn),外結英雄,縱不能并吞天下,豈遽至于亡哉?[9]714
秦觀談論袁紹殺田豐,乃是借用了《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的史評:“昔項羽背范增之謀,以喪其王業(yè);紹之殺田豐,乃甚于羽遠矣!”[7]163而他將袁紹敗亡的主因歸結于此,認為其甚于官渡之敗績,則帶有蘇軾的“制科人習氣”。蘇軾《曹袁興亡》是將曹操的包容與袁紹的狹隘進行正反對比,秦觀《袁紹論》則是從袁紹的視角分析缺乏包容的危害性,兩篇文章足可互為參照。蘇軾的史評是個人的學術札記,而秦觀參加制科考試,其史論將會為時主宋哲宗所閱讀。因此,蘇軾將其所推崇的為君之道教授于弟子,自當有委曲勸上之意。
在不同的政治、軍事勢力對峙時期,內(nèi)事與外事同樣重要。袁紹開始討伐曹操時,謀士沮授便發(fā)現(xiàn)了袁紹陣營內(nèi)部存在的問題,認為戰(zhàn)事存在隱患:
沮授臨船嘆曰:“上盈其志,下務其功。悠悠黃河,吾其濟乎!”遂以疾退,紹不許而意恨之,復省其所部,并屬郭圖。[10]1621(《后漢書·袁紹劉表列傳》)
這番言行反而引起袁紹的氣憤,袁紹不僅不聽取意見,而且還撤銷了沮授的軍事編制。官渡之戰(zhàn)初期,袁紹以強大的軍力占據(jù)主動權,曹操堅壁自守,糧草緊張。這場戰(zhàn)役的轉折點,就是袁紹帳下謀臣許攸的出走,該事件與其陣營的內(nèi)部矛盾不無關系:
許攸進曰:“曹操兵少而悉師拒我,許下余守埶必空弱。若分遣輕軍,星行掩襲,許拔則操為成禽。如其未潰,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苯B又不能用。會攸家犯法,審配收系之,攸不得志,遂奔曹操,而說使襲取淳于瓊等。瓊等時宿在烏巢,去紹軍四十里。操自將步騎五千人,夜往攻破瓊等,悉斬之。[10]1622(《后漢書·袁紹劉表列傳》)
河北名將張郃雖然已經(jīng)猜到曹操會攻擊烏巢,但袁紹并不采納張郃所獻援救烏巢的建議,而是聽從郭圖的主意,以主力部隊攻擊曹操的大本營。戰(zhàn)敗之后,郭圖為了減免自身的責任,反而栽贓張郃,遂導致張郃投降曹操:
郃說紹曰:“曹公兵精,往必破瓊等;瓊等破,則將軍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惫鶊D曰:“郃計非也。不如攻其本營,勢必還,此為不救而自解也?!编A曰:“曹公營固,攻之必不拔,若瓊等見禽,吾屬盡為虜矣?!苯B但遣輕騎救瓊,而以重兵攻太祖營,不能下。太祖果破瓊等,紹軍潰。圖慚,又更譖郃曰:“郃快軍敗,出言不遜。”郃懼,乃歸太祖。[7]394(《三國志·魏書·張樂于張徐傳》)
這些內(nèi)部矛盾多發(fā)于袁紹陣營,并非偶然,歸根結底在于袁紹向來偏聽偏信、不容他聲,部佐之間的斗爭遂愈演愈烈,以至于導致整個集團的覆敗。而曹操在取得勝利之后,并不追究當初處于劣勢時對自己懷有二心的下屬:
既還,科問前諫者,眾莫知其故,人人皆懼。(曹)公皆厚賞之,曰:“孤前行,乘危以徼幸,雖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為常。諸君之諫,萬安之計,是以相賞,后勿難言之。”[7]21(《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曹瞞傳》)
由此可見,曹操的包容之心遠勝于袁紹,這是影響官渡戰(zhàn)局的內(nèi)因。蘇軾、秦觀分別關注袁紹殺田豐之事,實則將這一戰(zhàn)役視為重要的歷史教訓。
除曹操、袁紹之外,蘇軾應當對孫權的器量有所微詞。元祐三年(1088),呂公著因年事已高,乞求致仕。四月,時任翰林學士的蘇軾秉承太皇太后的意愿,作《賜新除司空同平章軍國事呂公著上處二表辭免恩命不許斷來章批答二首》以示挽留,其中有數(shù)句云:
蜀使抗詞,則孫權回顧,嘆張昭之不在。[3]4583
此處典出《三國志·吳書·張顧諸葛步傳》:“(張)昭每朝見,辭氣壯厲,義形于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進見。后蜀使來,稱蜀德美,而群臣莫拒。(孫)權嘆曰:‘使張公在坐,彼不折則廢,安復自夸乎?’”[7]903蘇軾以此為類比,顯然是將呂公著視為張昭般的人物,那么宋哲宗則不應該如同孫權氣走張昭那樣,放任呂公著告老還鄉(xiāng)。這篇擬皇帝口吻所作的批答,會經(jīng)過宋哲宗親自審閱,想其讀至此處,當感學士拳拳之意,珍惜殿前的臣子。
當蘇軾遭受政治迫害、遠離廟堂之際,他在堅守臣節(jié)的同時,亦會思考君道的重要。元符三年(1100)正月,蘇軾在海南昌化軍貶所作詩《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shù)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其一》,其中有一聯(lián)云:
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11]5051
對句典出《三國志·吳書·虞陸張駱陸吾朱傳》:“(虞)翻性疏直,數(shù)有酒失。(孫)權與張昭論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語神仙,世豈有仙人邪?’權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雖處罪放,而講學不倦,門徒常數(shù)百人。……在南十余年,年七十卒。”[7]976-978陳壽作史評云:“虞翻古之狂直,固難免乎末世,然(孫)權不能容,非曠宇也?!盵7]990孫權乃少年英主,后期卻難免于昏聵,偏狹的器量使得不少功臣身處窮途。此時蘇軾以一片孤忠的虞翻自比,用孫權比喻追貶元祐黨人的宋哲宗。蘇軾曾在元祐六年(1091)兼侍讀學士,以古圣先賢之道教導宋哲宗,然而宋哲宗親政以后并不顧念師生情誼,在以章惇為代表的新黨教唆之下,將元祐黨人貶謫至天涯海角,新舊黨爭陡然發(fā)展至頂峰。如果皇帝能夠懷有寬宏的包容之心,能夠允許不同的聲音存在,那么士人就會求同存異、心向朝廷;如果越來越多的士人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因異論而獲罪,那么長此以往,朝廷會失去士人之心,社會危機就會降臨。蘇軾認為王安石在學術和政治上的弊端在于使人同己,在蘇軾看來,健康的學術、政治環(huán)境一定具有包容性,這要求君主具有非凡的器量。如今蘇軾聽聞黃河北流,面對藍波浩淼,當更涵泳包容之可貴。
在蘇軾政治生涯的中后期,其三國諸侯論有了新的發(fā)展,開始關注君主的包容。這同樣是在北宋內(nèi)憂外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下催生的精神財富,是蘇軾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對為君之道的新思考。
仁義,是古代優(yōu)秀的儒家士人夢寐以求的為君之道,蘇軾自然不例外,“致君堯舜”是他從少年時期開始就懷有的政治理想。蘇軾在元豐元年(1078)所作《張安道見示近詩》有云:“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風》琴?!贝颂幍涔士缮纤葜痢抖Y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盵12]卷十一漢儒鄭玄注:“南風,長養(yǎng)之風也,以言父母之長養(yǎng)己?!盵12]卷十一《南風》在后世成為帝舜仁德的象征,蘇軾此聯(lián)詩句,正是表示愿將帝舜的仁義播撒于天下萬民,他理想中的賢明君主自然要向堯舜看齊。而在三國諸侯論中,他對仁義的關注乃是貫穿其創(chuàng)作生涯始終。
蘇軾在入仕之前的策論中,已經(jīng)開始用仁義來評價三國諸侯。嘉祐五年(1060)所進《諸葛亮論》雖以諸葛亮為立論的焦點,但蘇軾通過貶斥曹操來抬高諸葛亮抗曹的行為:
曹操因衰乘危,得乘其奸,孔明恥之,欲伸大義于天下。當此時,曹公威震四海,東據(jù)許、兗,南牧荊、豫,孔明之恃以勝之者,獨以其區(qū)區(qū)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節(jié)概慷慨死義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強臣之。[3]378-379
既然曹操亂世逞奸,那么劉備自然就處于仁義的立場,蘇軾贊許劉備不取荊州劉琮而自代。然而當劉備襲取益州,蘇軾同樣批評他的行為與曹操相似。接著,蘇軾指出諸葛亮雜用仁義與詭詐的手段,這又進一步突出了劉備的忠信:
劉表之喪,先主(劉備)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shù)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zhàn)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qū)區(qū)之忠信也??酌鬟w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而欲天下響應,蓋亦難矣。[3]379
需要注意的是,蘇軾有一處征引史事有誤,《三國志》記載劉備攻取益州之后遷移劉璋時,并未說明這是諸葛亮的主意,《三國志·蜀書·劉二牧傳》:“先主遷璋于南郡公安,盡歸其財物及故佩振威將軍印綬?!盵7]646蘇軾據(jù)此申論,自是失當?!吨T葛亮論》全文旨在批評,而蘇軾將劉備的不義之舉歸于諸葛亮所為,似有揚彼抑此之嫌,從中可見蘇軾堅持認為劉備乃仁義之君,仁義始終是不可動搖的評價標準。
如果說《諸葛亮論》尚從正面贊譽劉備的仁義,那么蘇軾現(xiàn)存入仕以后的詩文里,則是指斥三國諸侯有失于仁義的情況,從而反襯出仁義的光輝。制科考試以后,蘇軾在鳳翔府簽判任上開始了自己的仕宦生涯。嘉祐七年(1062)二月,蘇軾作《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寶雞、虢、郿、盩厔四縣。既畢事,因朝謁太平宮,而宿于南溪溪堂,遂并南山而西,至樓觀、大秦寺、延生觀、仙游潭。十九日乃歸。作詩五百言,以記凡所經(jīng)歷者寄子由》,詩中聯(lián)想到有關董卓的歷史:
東去過郿塢,孤城象漢劉。誰言董公健,竟復伍孚仇。白刃俄生肘,黃金謾似丘。[11]200
郿塢乃董卓所筑,是其橫征暴斂的見證?!逗鬂h書·董卓列傳》:“(董卓)又筑塢于郿,高厚七丈,號曰‘萬歲塢’。積谷為三十年儲。自云:‘事成,雄據(jù)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盵10]1574又云:“塢中珍藏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錦綺績縠紈素奇玩,積如丘山?!盵10]1576由于董卓殘暴不仁,越騎校尉伍孚曾刺殺之,未遂。后來在司徒王允的勸說下,呂布背叛董卓,將其誅殺,此即所謂“白刃生肘”。蘇軾寫董卓被殺以后,郿塢內(nèi)的黃金徒然堆積似丘山,此中即含有對董卓的諷刺。三月,蘇軾作《郿塢》:“衣中甲厚行何懼,塢里金多退足憑。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盵11]219按《后漢書·董卓列傳》:“乃尸卓于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盵10]1576蘇軾以揶揄的口吻書寫董卓悲劇的命運,批判之意若隱若現(xiàn)。
元祐以后,蘇軾重點關注曹操。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評論道:“他對三國史事所持的態(tài)度,大致是貶斥曹操,而對反曹、抗曹的人物如諸葛亮、周瑜、孔融等多加贊賞。”[4]270在《孔北海贊》及其序中,蘇軾痛批曹操,與贊譽孔融形成鮮明對比:
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nèi),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而曹操陰賊險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勢決不兩立,非公(孔融)誅操,則操害公,此理之常。[3]2314
在《論孔子》中,蘇軾寫出曹操殺死孔融的原因:
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內(nèi)不以封建諸侯?!辈懿僖善湔摻u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為哉。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己,故殺之不旋踵?!臼现煽蒜搴θ绱?,雖其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蓋不減操也。[3]496(蘇軾《論孔子》)
紹圣二年(1095)十二月,蘇軾在惠州作《管幼安賢于荀孔》,以荀彧、孔融并舉,在嘆惋二人悲劇命運的同時批評曹操的殘忍:
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歸之。自荀文若盛名,猶為之經(jīng)營謀慮,一旦小異,便為謀殺,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數(shù)也。孔文舉奇逸博聞,志大而才疏,每所論建,輒中操意,況肯為用,然終亦不免。[3]7252
而在《擬孫權答曹操書》中,蘇軾借孫權之口歷數(shù)曹操害賢的罪行:
古人有言曰:“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言以身托人,必擇所安。孟德視仆,豈惜此尺寸之土者哉,特以公非所托故也。荀文若與公共起艱危,一旦勸公讓九錫,意便憾,使卒憂死。……矧足下記人之過,忘人之功,不肯忘文若于九錫,其肯赦仆于赤壁乎?孔文舉與楊德祖,海內(nèi)奇士,足下殺之如皂隸,豈復有愛于權!天下之才在公右者,即害之矣,一失江東,豈容復悔耶?[3]7017
我們要明確一點,曹操殘害士人與袁紹殺謀臣不同。袁紹缺乏寬宏的器量,聽不進逆耳忠言,而且無法調(diào)和部下之間的惡劣斗爭,因此使得賢臣喪命、能吏出走;曹操害賢,并非器量不能容人,他可以在逆境中接納不同的聲音,卻對阻礙自己的野心的人毫不手軟,這是缺乏仁義之心。曹操對德行的重視不足,比如建安十五年(210)發(fā)布《求賢令》時,曹操明確指出唯才是舉、不究品行:“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盵13]73在《三國志》《后漢書》中,曹操多有屠城的記載,而且其手下將兵往往會成為犧牲品,這與曹操自比周公的政治理想背道而馳??兹诿匾粫r,荀彧功勛卓著,而他們選擇站在漢室的立場上時,曹操即置之于死地,此為蘇軾深所不取。蘇軾推崇以劉備為代表的仁義之君,在《記王彭論曹劉之澤》里,他記載了友人王彭談論曹操、劉備的言語:“王彭嘗云:‘途巷小兒薄劣,為其家所厭苦,輒與數(shù)錢,令聚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玄德敗,輒嚬蹙有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盵3]7451雖然是他人之論,但蘇軾并未作出任何反駁,這代表他認同此說。由于我們所稱引的這些入仕以后的詩文,并非以皇帝為指定性讀者,因此蘇軾無須特別論述仁義的價值。
通過分析蘇軾對董卓、曹操一類諸侯的非議,我們可以判斷出他強烈認同仁義之道,這是他參加制科考試以來便堅持的思想,只是在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里,他將它深深地埋藏進嬉笑怒罵之中。
若將蘇軾的創(chuàng)作生涯分期,他在中前期從三國諸侯身上學習料敵之術,希望皇帝能夠采用正確的軍事思想,在三個政權對峙的局面里占據(jù)上風;而在中后期,他論述君主包容的可貴,這是安定廟堂、整頓朝綱的良藥。若縱覽蘇軾的一生,他始終恪守著對仁義的信仰,未曾動搖。料敵、包容、仁義——它們組成了蘇軾的三國諸侯論,寄寓著蘇軾心目中的為君之道,體現(xiàn)出蘇軾古為今用的政治人生觀。
三國時期多少豪杰,蘇軾所關注的人物絕不僅僅是諸侯,雄姿英發(fā)的名臣、高潔傲岸的文士亦為他所追慕。在總結出蘇軾三國諸侯論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秉持著這樣的方法和思路去繼續(xù)追問、探索蘇軾對其他三國人物的評價,這對我們?nèi)嫠伎继K軾的三國人物論具有更遠的學術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