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其濤 宋曉莉
讀《與妻書》,或靜默涵泳,或抑揚朗讀,不必借助過多分析,在反復誦讀中,學生也能感受先烈的赤膽忠心,不由自主地胸膽熾熱、眼角濕潤。這是偉大精神帶來的感染、震撼,是感性的、自發(fā)的。
要將林覺民驚天地泣鬼神之精神把握透徹,要從單向度接受到多維度把握,從感性上升到理性,我們不妨切思追問:英雄對妻子是否真愛?待家人是否刻薄?有沒有第二條出路?獻身到底值不值?
以理性質疑取代被動感受,既能豐富文意、加深理解,又能提升思維品質、培養(yǎng)思維習慣。需要說明的是,追問質疑英雄,不是要否定英雄;相反,是深刻認識進而理解英雄、學習英雄。
真愛。但愛天下勝過愛妻子。
文章一共八段。第七段內容駁雜,所含情緒、信息已在前六段表達;第八段是提請妻子請教諸伯母叔母。(有人分析,此一段是林覺民怕妻子讀完信后有不測,故意讓她拿信給伯母等人看,便于身邊人能看護她。)具體說到愛妻子的是第一、三、四、六段。至愛的證據大致可歸納為五方面:
忍悲寫信——大限將至,悲不自禁,幾欲擱筆,但擔心妻子誤解,依然“忍悲為汝言之”。
望妻先死——自己先死則妻子獨咽悲苦,“吾心不忍”,寧愿妻子先死而自己承擔所有。
無話不說——初婚閑適日,梅下月影中,卿卿我我、低低切切,出雙入對,伉儷情深。
不忍述志——擔心妻子知道此行目的擔憂,只好違背承諾,呼酒買醉掩飾。
靈魂相伴——生不能終日相守、琴瑟相和,只好望泉下有知,人鬼相伴,聊解相思。
我們需要弄明白的是,真愛妻子與英勇赴死不構成因果關系。
“吾至愛汝……使吾勇于就死也”,林覺民說因為太愛你,所以我丟下你去死。既是真愛,為何忍心舍妻赴死?赴死就義,愛之肉身載體都沒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不是世俗之殉情。
世俗之殉情,要么苦苦追求愛人卻不得芳心,以死明志;要么收獲芳心而遭棒打拆阻,以死抗爭。林覺民赴死不屬此類。林覺民說,我們夫妻情深,更要“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愛吾之愛,以及人之愛,無奈“遍地腥云,滿街狼犬”,“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豈可獨善其身?
世俗之愛情說:愛他(她),就讓他(她)幸福。圣人之愛說:愛他(她),更應讓天下人擁有我愛人一樣的幸福。
林先生屬后者。
愛妻子是真,愛天下也是真。和平時期二者并不沖突,非常時日,林先生認為二者只能選一,這是圣人情懷。但非要說“愛天下”是因為“愛情的力量”,無論妻子,抑或旁人,都知道這不是同一個“愛”。前者是愛情,后者是仁心。
林先生偷換概念。
林先生還不講邏輯。
比如,第六段首句“吾今與汝無言矣”,似可擱筆,但并沒有停止言說,又直言期待地下有靈;第七段重復第三、六段的話——不忍述志以免妻子擔心、不愿獨善其身欲救人于水火。真真是話語反復、意脈凌亂。第七段本已落款收筆,“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書”,第八段再添數語“望請其指教”?!皬涂执掖艺f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此之謂也。
偷換概念也好,不講邏輯也罷,皆因為此乃非常時期的家信,作者不是在冷靜心態(tài)下理性書寫,“到底意難平”。
恰恰是這種話語反復、邏輯混亂,更真實地再現了英雄當時心境:痛與憂、戀與慚,五味雜陳,心亂如麻,因而情令智昏。因為真實再現,尤能撼人心魄。
刻薄。但家人支持。
丈夫永訣人世,妻子哀不自勝。林覺民對妻子說,你“啼泣之余”,當“以天下人為念”,“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身為家中頂梁柱,不養(yǎng)雙親不顧妻兒,為求信仰撒手而去,絕筆信里不勸寡妻節(jié)哀,反而鼓動愛人奔赴沙場,犧牲性命。真奇男子也。
偉人對革命的嚴酷性有精辟的總結:“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币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就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林覺民不僅希望妻子繼承其遺愿,甚至希望孩子繼承遺愿——“教其以父志為志”。一句話:為了重整乾坤,甘愿滿門忠烈!夠狠。
父親深陷斗爭戰(zhàn)火,轉而希望子女遠離算計殺伐,這才是人之常情。“憐子如何不丈夫”?
李斯被腰斬于咸陽市中,臨刑時只希望能與兒子逐犬東門,不希望兒孫再涉廟堂。蘇軾歷經沉浮慣看榮辱,晚年“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林覺民“冷血”到鼓動妻子,甚至期盼兒子也來搏命,實屬少見。這是何種男子?稱其鐵血與狂熱可,稱其心如鐵石亦可。
妻子怎么看?
歌手齊豫以陳意映的口吻寫給林覺民一首歌《覺》:
再多的難舍和舍得,有時候不得不舍;
再難的追尋和遺棄,有時候不得不棄。
愛不在開始,卻只能停在開始。
…… ……
我留守著數不完的夜和載沉載浮的凌遲。
誰給你選擇的權利,讓你就這樣的離去;
誰把我無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紙上的一個名字。
愛“停在開始”,這是永失我愛的悲楚;“數不完的夜”和凌遲,這是獨守空房的煎熬;“誰給你選擇的權利”,這是孑然一身的憤懣。
林覺民的“冷血”與強人所難,這是局外人的推想。事情可能有另一面。
他曾寫過一篇記錄夫妻繾綣情感生活的文章《原愛》:“吾妻性癖好尚,與君絕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辈簧傥恼露继岬搅钟X民在家里辦女校,將新思想帶進這個院落,動員家里的女眷來聽西方科技文化。陳意映由此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禮。南帆教授的歷史散文《辛亥年的槍聲》說,黃花崗起義后第七個月福州起義,福州的第一面十八星旗是陳意映等三位女士連夜趕制的。這足見妻子是最支持林先生革命的一位。
或許正是因為“與君絕同”的同聲相契,絕筆書里才少了柴米油鹽煙火氣人情味,只強調未竟事業(yè)需要妻子、兒子襄助。還是有對妻子的了解,他才有自信提出如此希望。
套用胡文英評莊子的話:“英雄眼極冷,心腸極熱。眼極冷,故家人不管;心腸熱,故胸懷天下?!?/p>
不能。但連敵人都不想他死。
一、“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隨時可死;
二、即使不死,也極容易“離散”,而離散“較死為苦”——生不如死;
三、天下太多人不當死而死或不當離而離,“我”心不忍,愿肉身飼虎以搏朗朗乾坤——寧愿“我”死。
與其被動受死,不如主動求死;與其坐而等死,不如奮起速死;與其生不如死,不如忠義而死。這是“理”。
彼時,“遍地腥云,滿街狼犬”,少有人能稱心快意,而“我”非自私無良之輩,眼有所見,心有所感,定要“充吾愛”助天下人愛其所愛。這是“勢”。
事情本有回旋,英雄亦可不死。
起義失敗后,兩廣總督張鳴岐與水師提督李準會審林覺民。受英雄風采感染,總督有意法外開恩,遂力勸林覺民認罪,歸順清廷。林覺民斷然拒絕,在朝堂上“侃侃而談,暢論世界大勢”并表示“只要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國家安強,則吾死瞑目矣”。死亡來臨,林覺民面容平靜,“吾輩此舉,事必敗、身必死,然吾輩身死之日距光復期必不遠矣”。(見蕭蕭《鐵血柔情林覺民》)他用堅定的信念為革命殉情,豪氣干云。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英雄抱定必死決心,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喚醒國人。不但要死,還要轟轟烈烈地死,越慘烈越好,越激越越好?!耙冻梢豢?,不負少年頭!”
值得。但代價慘重。
黃花崗起義前有大小九次起義,皆以失敗告終,死傷無數。本次起義,數百人(一說300,一說500,未有定論)參加,死一百多人,能確定姓名的86 人。正是魯迅先生所言:“人類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用了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倍?,本次起義失敗一定意義上是“敗給了自己”——領導者組織混亂,部分人員有意避戰(zhàn),個別人臨陣變節(jié)。
由此來看,林先生的就義,更有蒼涼與悲壯意味。
問值與不值,本是對英雄的侮辱——要么是功利主義作祟,要么是事后諸葛式投機。這種追問就如同假設屈原不死可以助楚國祛污除弊,文天祥不死可以打入敵人內部伺機策反,譚嗣同不死可以留得青山再擇機變法。此類假設,冷卻了志士熱血,銷蝕了英雄勇毅。
起義前林覺民有沒有想過“值不值”?應該想過?!饵S花崗福建十杰》載鄭烈回憶林覺民的慷慨陳詞:
此舉若敗,死者必多,定能感動同胞;我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吾決不信也。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克服神州,重興祖國,則吾輩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寧有憾哉?寧有憾哉?
己身殞沒,促同胞覺醒,值。
《與妻書》說“事成與不成自有同志者在”,無論成功與否,革命之火會薪火相傳。值。
英雄有必死決心,也有必勝信心,雖“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自己這一輩,愿做點燈人。喚不醒咋辦?無妨,但求有緣人,共赴理想地。
值與不值,事后有證:
吾黨菁華付之一炬,其損失可謂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并壽。(孫中山《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事略序》)
起義號角,一呼百應;大清王朝,呼啦傾覆!
魯迅筆下之人血饅頭否定了革命之不徹底,批判庸眾麻木,但不是嘲笑英雄犧牲得無謂。“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比逖盼氖浚蓮棑]刀,就是迫不得已苦干硬干。面對腐朽局面與兇殘敵人,改良不行,變法不通,唯有舍身求法,除此別無良方。
世無“丹柯”,萬古如長夜!
英雄愛天下,這份愛付與陌生人,家人之間的愛會減損幾何?英雄不懼死,這份無畏付與偉業(yè),到底驅散多少人間腥云?……
有過切思追問,才懂得一心為國舍小家,英雄家人犧牲之巨大;才懂得不計成敗不懼死,先烈之覺解之高尚。在這樣的追問下,英雄帶給我們的不只有凜然大義,還有殘酷、不安、酸澀、苦楚。這樣讀經典,人物形象更立體,讀者情緒更豐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