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多米尼克·福捷
她并非刻意躲藏,也絕非遁世隱居。她棲息在某樣東西的正中央,在自我的最深處沉思著,在花園的蜂群和大小熊星座之間保持著平衡。晷針轉動,太陽落山,兩個星座光芒盡顯。
這便是她理想的生活,密不透風,被她自己全然包裹著,像一個雞蛋般渾圓飽滿。每一天都是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太陽從樹梢升起是起點,夏天是金色的,秋天是銅色的;太陽在天空的另一側落下,這便是終點。
黑色的夜,是一片空白。第二天早晨,一如既往,卻略有不同。
在這樣微妙的重復中,在這段被按下暫停鍵的時間里,她斷斷續(xù)續(xù)地領悟了草的耳語、風的低吟。為了停下步履,她與地球同醒共眠,沉醉于公轉運動的眩暈之中。
艾米莉剛打開窗戶,被什么瞬間堵住了呼吸。一股芳香襲來,銷魂入腦。從她站在臥室俯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外面的世界便濃郁熾烈了起來。窗子,像是初次問世的相機,濃縮了所有的色彩。唯有從鎖眼看向世界,才能看得真切,才能沉浸其中。
臥室并不是她的全部。她還擁有椋鳥的婉轉吟誦,秋日的漆黑夜色,春日的滂沱大雨,樓下熟悉的喧鬧,烤爐中面包的焦香,蘋果花的清新,石頭被太陽曬過后的灼熱:所有的一切,死后都令人心馳神往。
年復一年,公轉的半徑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縮短,如同一條繩索用難以察覺的速度沿著中軸圈圈纏繞。年復一年,她與內(nèi)心的距離也在漸漸縮短:這間臥室,這張書桌,這個墨瓶。她指間鋼筆的筆頭,便是世界的盡頭。
很少有人會來探訪,來過一次又來的,更是少之又少。沒有人喜歡在告解室里聊天。這種與人隔墻相談的感覺讓來客覺得十分別扭,仿佛自己被人戲弄了,卻又說不上來那人是誰,最后只好帶著難堪離開了。而這種情況,還不是個例。
為了向他們表示歉意,艾米莉會準備一些孩子才喜歡的伴手禮:一朵鈴蘭、一顆玫瑰花蕾、一片全白的三葉草,有時候是幾行字,或是一杯金色的雪利甜酒。
在足不出戶的日子里,她并沒有放棄她的花園?;▓@隨她住進臥室里來了,從此鮮花便在這里盛開。艾米莉竟寧愿終日與花做伴,這讓眾人驚訝不已。
世人驚嘆于艾米莉經(jīng)年累月的獨居生活,仿佛這是一個有違人性之舉。然而我要重申一次,能緊鎖房門潛心創(chuàng)作的作家少之又少,這才真正讓人訝異。真正違背人性的,難道不是糾結于無窮無盡的瑣事和義務,有如馬戲團般熱鬧非凡卻又碌碌無為的人生嗎?
一個與書為伍的人,自愿與外界切斷了聯(lián)系,又有什么可驚訝的?只有自視甚高的人,才愿意時時刻刻與人團頭聚面。
注:艾米莉·狄金森是19 世紀天才女作家,是比肩惠特曼、對美國文學做出重大貢獻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先驅(qū)。作者對她的生平進行了散文詩般的細膩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