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義,倪 帆
(1. 浙大城市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2. 西澳大利亞大學 人文學院,澳大利亞 珀斯 6009)
19世紀的歐洲剛剛結束了拿破侖戰(zhàn)爭所帶來的巨大浩劫與動蕩,急需從戰(zhàn)爭的對峙與仇視中走出來,因此,歌德提出了世界文學這一概念,希望為各民族和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提供一個重要的平臺,并號召當時的每一位文學愛好者努力加速世界文學的早日到來:“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現(xiàn)在每個人都應該出力促使它早日來臨?!盵1]113對歌德來說,加速世界文學的“早日來臨”出自民族文學間相互交流的強烈愿望,而真正催生“世界文學”這一概念的實踐更多地受到經(jīng)濟利益的驅動。經(jīng)濟貿易的興盛帶動了文化貿易的發(fā)展,加快了世界文學之間的交流,同時也逐步形成了英美—歐洲為“核心”的話語霸權,從而實現(xiàn)對“邊緣”地區(qū)的控制。隨著中國的崛起,世界經(jīng)濟秩序發(fā)生了改變,世界文學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導下,應積極地尋求發(fā)展的新思路。
歌德受到當時資本主義世界貿易市場的啟發(fā)與影響,勾勒出了一個由新經(jīng)濟法則統(tǒng)治的文學世界的輪廓:“一個所有國家攜帶自己的知識財富來此交換的文學市場,一個普遍的知識貿易市場?!盵2]歌德借用了大量的經(jīng)濟貿易詞匯,例如“知識”“財富”“市場”“貿易”“交換”“商品”等,來比喻世界文學的交流、傳播等特性。在這里,“財富”及“商品”指來自不同國家的民族文學作品;“知識”強調了“商品”的屬性,屬于精神食糧;“市場”就是民族文學“匯集”與“貿易”的場所,實現(xiàn)文學“商品”的目的與意義,服務于產(chǎn)品的交換及思想的交流。世界文學話語雖然充滿了人文主義的情懷,但是,也明顯帶有“經(jīng)濟比喻”的特征:“世界文學為西方與他者之間的經(jīng)濟與文化資本的交換、占有與積累提供了場所?!盵3]216在歌德時期,資本主義全球化貿易市場的形成,改變了文學的傳統(tǒng)特性,加速了世界文學的價值由“使用”向“交換”的轉移。文學作品一旦在某種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被創(chuàng)作出來,就獲得了假定的“使用”的屬性,但是此種屬性只有在文學作品的流通與交換過程中才能實現(xiàn),從而又獲得了“交換”的價值。隨著“資本”與“貿易”逐步向文化領域的滲透,無論是物質商品還是精神產(chǎn)品,都具有明顯的“交換性”:“正如資本帶來了世界市場賴以存在的商品的總交換能力一樣,資本在文學領域也帶來了總交換能力?!盵4]50在世界經(jīng)濟貿易的市場內,翻譯成為貿易雙方進行交換的重要媒介,同樣,在世界文學場內,翻譯也成為最重要的、最不可缺少的核心要素之一,被視為不同國家之間思想交流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這充分體現(xiàn)了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即世界文學不是書寫出來的,而是在市場的流通中形成的。某種程度上,翻譯與“交換性”加快了世界文學的早日到來。
19世紀,資本主義全球化經(jīng)濟貿易市場的形成,帶動了翻譯事業(yè)的繁榮;同時,翻譯的快速發(fā)展反過來又進一步推動了市場的一體化。資本主義海外市場的拓展很大程度上離不開翻譯的中介作用:“無論人們怎么說翻譯工作的不足之處,翻譯工作仍然是世界貿易普遍市場中最重要和最有價值的工作之一?!盵5]而世界文學由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民族文學組成,自然需要翻譯組織在一起,才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達姆羅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學》中強調了世界文學的多樣性:“世界文學的一個真正特點在于它總是分解成各種各樣的世界。這些不同的世界因時代、地區(qū)和文化聲望而不同……”[6]達姆羅什認為,世界文學并不是簡單地“由世界各地的寫作而產(chǎn)生的文學”,而是一種在翻譯中受益的寫作模式,翻譯成為促進民族文學進入世界文學的唯一途徑。翻譯家被視為源語言與目的語言之間的“中間人”,協(xié)調文本要求與目標語讀者之間的關系。翻譯家的出現(xiàn),確保了文學的可翻譯性,同時也保證了文學的可交換性,因而,翻譯加速了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同時又成為一項非常興隆的事業(yè)。
翻譯繁榮了世界文學市場。歌德正是通過廣泛地閱讀翻譯的文學作品了解到世界上不同民族的文化觀點。達姆羅什也十分重視翻譯對世界文學傳播的促進作用,認為翻譯是助力民族文學跨越本民族語言局限的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進而促進民族文學在更為廣闊的世界文學場內進行傳播。離開了翻譯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世界文學就不會產(chǎn)生。一部文學作品在本民族環(huán)境中享有極高的文學地位,但是,假如沒有其他民族語言的譯本,精確地說,假如沒有被翻譯成最具有影響力的語種,比如說英語、德語、甚至法語等比較通用的語言,也很難被其他民族所了解,當然也無法躋身世界文學的行列。正是借助于大量東方文學的翻譯作品,尤其是借助于當時著名的語言學家、翻譯家威廉·瓊斯爵士(Sir William Jones)的翻譯作品,歌德所接受文學的范圍才突破了歐洲大陸的局限,逐步擴展到東方文學、亞洲文學等,語種包括阿拉伯語、波斯語、梵語等等。歌德認為,一個民族正是因為具有獨特性,而非相似性,才能凸顯出自己獨有的文化價值:“每個國家的獨特性就像它的語言和貨幣一樣,使彼此貿易更容易,事實上,它們首先使貿易成為可能。”[4]50正因為民族文學的差異性與獨創(chuàng)性,德語翻譯家才能發(fā)揮翻譯的傳播功能,才能夠促使民族文學在世界的范圍內進行流通與普及。
翻譯為歌德的“世界文學”的“包容性”“開放性”及“交換性”提供了合理的依據(jù)。然而,受經(jīng)濟利益的驅使,翻譯又成為一項賺錢的工作。翻譯家被歌德視為“生意人(businessman)”——一個在世界文學場內獲取利潤的經(jīng)濟掮客:“他必須成功地把產(chǎn)品銷售給目標讀者,同時從這項活動中獲得某種(經(jīng)濟的或者象征性的)利益。”[3]225出版社、貿易商、翻譯家等從事世界文學交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往往偏好那些市場暢銷的、迎合讀者的文學作品,積極開展圖書貿易,獲取“利潤”“盈利”等。這無形中助推了世界文學的繁榮,從而加強了不同民族之間文化的交流。
為了追求最大的利潤或利益,翻譯家們首先要選擇那些具有龐大的讀者群、巨大的市場潛力等圖書,因而,那些在市場上“走紅”或“暢銷”的作品,或迎合大眾欣賞口味的通俗類作品成為他們的首選:“翻譯作品成功的部分原因歸因于這些小說的題材——浪漫小說、恐怖小說、驚險小說。這類小說迎合了大眾的品位,使讀者能夠對作品中的人物產(chǎn)生同情式的認同感。”[3]209歌德閱讀的一本德文版的中國小說《風月好逑傳》在題材上就是一部“中國傳奇”,一部三流的“才子與佳人”的風流小說,在“中國絕對稱不上是最好的作品,中國有成千上萬的這類作品”[1]213。但是,這部小說講述的男歡女愛、充滿激情的故事,與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主題非常相似,容易使讀者對作品中的人物產(chǎn)生認同感。歌德對中國小說的喜愛體現(xiàn)了他的立場:“中國故事創(chuàng)造了審美幻覺與虛構的人物,得到現(xiàn)代具有理性的歐洲讀者的認同?!盵7]歌德將“同感性的理解”——一種在文學的他者中能夠認識到自己的能力,作為這部小說的世界性紐帶。這本通俗的愛情小說在中國根本稱不上文學經(jīng)典,甚至鮮為人知,卻被翻譯成德語并貿易到歐洲,與其說是為了文化的交流,不如說是看重了本書潛在的讀者市場,能夠滿足西方讀者對東方異域文化風情的好奇。背后復雜的經(jīng)濟鏈條為本書的貿易——從遙遠的東方(中國的都城北京),到萬里之遙的歐洲(德國魏瑪)——鋪平了道路。這條東西之路,其實就是一條受利益驅動的經(jīng)濟貿易之路,由翻譯、出版、發(fā)行、運輸?shù)葮嫵闪诉@本書背后的利益鏈條中的環(huán)節(jié),并分享所帶來的利潤。
對商業(yè)利益的追求是推動翻譯作品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這在世界文學場內并非個案。歷史上,翻譯“邊緣化”或者說出版商不愿意大量投資翻譯的一個決定性因素在于其經(jīng)濟價值的不確定性。相對于其他類別圖書的出版,翻譯作品在市場上存在著巨大的商業(yè)風險,也就是說,整個生產(chǎn)流程的成本太高,需要提前墊付一大筆開支,用于購買版權,支付翻譯、出版、市場運作,甚至國外市場的開發(fā)等費用,這樣過高的成本很容易增加投資虧本的風險。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出版商與翻譯家們也開始關注那些在經(jīng)濟上獲得巨大成功的暢銷書,也希望借助翻譯幫助它們能夠在不同的語言與文化環(huán)境中獲得同樣的成功。翻譯作品帶動了意大利出版業(yè)的繁榮與快速發(fā)展:“在過去的六十年內里,意大利每年出版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出版物都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3]208意大利出版業(yè)越來越依賴于翻譯作品,尤其是從美國翻譯過來的作品,而且數(shù)量巨大,充分說明了翻譯作品在意大利市場上很具有商業(yè)活力,“它們之所以能夠迎合大眾的口味,這都跟美國文化在20世紀后半葉在意大利所積累起來的象征資本之間存在著不可分的關系”[3]209。意大利出版商為了追求巨額的利潤,有意迎合意大利讀者對現(xiàn)實主義敘事作品的審美情趣,特選擇二戰(zhàn)后期那些采取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述美國文化問題和社會問題的精英小說,包括海明威、??思{、菲茲杰拉德等人的作品進行翻譯、出版、再版、重印等,這些是“與垮掉的一代相關的文學作品,有的是探究美國邊緣社會不按傳統(tǒng)規(guī)范生活的一些人的生活,有的則屬于冷酷的犯罪小說類型”[3]209。這些美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與作品受到了意大利讀者的歡迎,與意大利傳統(tǒng)的文學經(jīng)典范式所表現(xiàn)的主題極為相似,符合意大利讀者的審美情趨:“意大利的文學經(jīng)典范式賴以存在的根本基礎在于,他們對一種特殊的浪漫個人主義的偏愛,他們這是坦率的自我表達,他們這是自由自在,不愿受任何社會規(guī)范的約束,他們設置可以蔑視中產(chǎn)階級的道德規(guī)范,言行舉止都不符合社會道德和法律規(guī)范?!盵3]210美國現(xiàn)實主義作品側重于對現(xiàn)實的關注、對個性的張揚等,易于引起意大利讀者的共鳴,產(chǎn)生對作品中人物的同情式的“認同感”(identification)。
事實上,高度“認同感”是暢銷小說產(chǎn)生的典型感受,所帶來的快感可能是補償性的?,F(xiàn)實中的讀者與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有著相似的人生閱歷,都面臨著同樣的社會問題,亟待尋找解決的辦法,而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方式的最終圓滿結局恰恰提供了虛構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使讀者從中獲得了獲勝的快感,也使自己的內心需求得到了滿足。同時,現(xiàn)實主義作品平鋪直敘、句法簡單、詞義準確,便于讀者的直接理解,因而,受到了意大利讀者的歡迎。美國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意大利具有巨大的市場價值,吸引著出版界的重點投資,這無形中推動了翻譯作品在意大利的繁榮。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英語文化在與其他非英語文化的交流中保持著極大的順差,文化的輸出遠遠地超過了文化的輸入,具體表現(xiàn)在翻譯的“不平等”性上。無論是出版商、制造商還是廣告公司、跨國公司等盡管以盈利為目的,但是,總體上并沒有擺脫歐洲殖民主義的目的:“在翻譯過程中,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跨國公司與本土消費者處于不平等的地位?!盵8]165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布的信息,英語翻譯成其他語言的作品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了其他語言翻譯成英語的作品。1987年,全球的翻譯作品的產(chǎn)量接近于65000冊,其中,超過32000冊來自于英語,占總數(shù)的近50%,而來自于發(fā)展中國家語言的僅有800余冊,僅僅占1.2%,二者之間的差別還是巨大的。這種不平等的翻譯成果導致了英美國家出版業(yè)對第三世界國家保持著明顯的貿易順差:“英語在世界范圍內是被譯出最多的一種語言……同時,又是被譯入最少的語言?!盵8]160巨大的貿易順差為歐美國家賺取了大量的金錢,僅英語語言書籍的版權銷售就非常賺錢,每年為出版商帶來了數(shù)億美元的盈利:“從翻譯英語作品中賺取了大把的錢,但很少投資把其他語言翻譯成英語。自1980年代,英語作品的海外版權的銷售非常賺錢,每年為出版商們來了豐厚的利潤。”[8]160-161來自于亞洲、非洲及南美洲等地區(qū)的非英語作品因為需求量有限很難引起出版商的興趣,因而,在世界文學場內,翻譯的不平等的生產(chǎn)模式,維持著一種極度不對等的文學貿易。
世界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步地脫離了最初的宗旨,各民族之間的文化貿易或交流并沒有“平等”,而是嚴重地“不平等”,形成了“核心—邊緣”的格局。這種格局不僅為“核心”的國家?guī)砹私?jīng)濟上的順差,而且還實現(xiàn)了對殖民地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弗朗哥·莫萊蒂在其具有深遠影響的論文《世界文學猜想》中,在已經(jīng)形成的世界經(jīng)濟體系基礎之上,提出了世界文學體系中存在著嚴重的不平等現(xiàn)象,具體表現(xiàn)為:“有一個核心和一個邊緣(以及一個亞邊緣),它們被捆束在一個越來越不平等的關系中?!盵3]125莫萊蒂根據(jù)世界現(xiàn)有的政治、經(jīng)濟體系,揭示了世界文學的布局,即文學受經(jīng)濟的驅動,形成了此種不均衡的格局。這里的“核心”就是西歐與北美地區(qū),處于關鍵的主導地位;“邊緣”指的是亞洲與非洲地區(qū),“亞邊緣”指的是拉丁美洲與東歐地區(qū),二者處于被排擠、受支配的地位。在“核心”的視野中,“邊緣”地區(qū)的人民被稱為“他者(Other)”,依據(jù)黑格爾的定義,是指主導性的主體之外存在著的一個不熟悉的對立面或否定因素,因為它的存在,主體的權威性才得以確立。因此,西方才能夠確立自己的優(yōu)越性:“……它把殖民地人民看作是沒有力量、沒有自我意識、沒有思考等能力的結果?!盵9]22相對而言,“核心”的世界文學格局決定了與“邊緣”之間的文化貿易是一種不平等交換模式,對后者一直保持著絕對的順差與控制。
最初,世界文學主導性的語言有來自歐洲的法語、德語等,無形中形成了世界文學的核心與標準,決定了世界文學的思想內涵與概念性框架等都以歐洲文學作為參照對象:“當然,比較文學真正的意思,首先是,要有很好的法語和德語口音,這是進入的代價?!谝舸_實成為優(yōu)秀的標志,也是一種保障?!盵10]歌德強烈推崇德語為世界文學的“通用語言”,認為德語特別適合扮演世界文學的“調解人”(mediator)或“中轉站”的角色。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首先需要翻譯成德語才能進入世界文學場內,這無形中強調了德國文化、語言和文學在協(xié)調各國文學中起到的“過濾”作用。同時,德國文學經(jīng)過翻譯傳播到世界各地,希望能夠在更廣泛的范圍內,擁有更廣泛的讀者,產(chǎn)生更深刻的文化影響力,從而獲得更加權威的話語權。
18世紀,英國通過“七年戰(zhàn)爭”擊敗了法國,最終建立了“日不落”帝國。19世紀,英語逐步取代法語最終成為世界上第一通用語言。英語的“全球化”最終會將作為西方霸權主義代表的美國的價值觀念和文化推廣到世界各地,直接影響與后果就是文化的趨同性或同質性(homogenization)。英語世界文學最權威的作品選集《諾頓世界文學文集》《朗文世界文學文集》及《貝德福德世界文學文集》等,都是用英語編輯而成的,其中主編、編輯幾乎全都由來自美國或英國的學者擔任,是英美文化的代表。這意味著,世界上任何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如果要成為世界文學中的一員,必須經(jīng)過翻譯的“過濾”,必須符合這些編輯們的“口味”:“即使在今天,外國作品在美國也幾乎不會被翻譯,更不會被廣泛傳播,除非它們反映了美國人的關切,符合美國人眼中的外國文化標準?!盵11]就民族文學的變化過程,美國學者大衛(wèi)·達姆羅什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橢圓折射”的理論:在世界文學內,民族文學在其他的文化中流通時,獲得了雙重的特質,既保留了標志著它們民族身份與起源的部分特征,同時在接受文化中獲得了其他的特質。達姆羅什試圖科學地解釋民族文學在一種新的文化語境內傳播時并沒有丟失自己獨特的文化特性,反而因吸收其他不同的文化元素而變得強大。然而,這也無形中承認民族文學在世界文學場內必須經(jīng)過以英美文化為代表的主流價值取向及意識形態(tài)立場的“過濾”。這些“過濾”首先必須經(jīng)過翻譯成英語,必須能夠帶來巨額的銷售利潤,必須符合特定的“價值標準”。經(jīng)過這樣的“過濾”后,民族文學會發(fā)生某種程度的“折射”,會部分地失去自己“原汁原味”的特性,會增加更多的英語文化,趨同性會越加明顯。
在18世紀的英國,文學的概念并不是簡單地指一種富有創(chuàng)造性或想象力的寫作,這種寫作必須符合上流社會文學的某種標準。換句話說,文學的標準應該是體現(xiàn)上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那些體現(xiàn)了特定社會階層的價值與品味的作品才算是文學,而街頭民謠、通俗小說,甚至戲劇都不是。因此,在這一歷史時刻,文學概念的價值負荷應當是不證自明的?!盵12]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作家及作品除了高度的文學審美價值,還充當了“歐洲中心論”的杰出代表:“威廉·莎士比亞、約翰·彌爾頓、馬修·阿諾德等作家被廣泛經(jīng)典化,除了他們的文學審美價值外,還明確地表明了他們在歐洲中心論與種族主義的文學經(jīng)典中占據(jù)著最重要的地位,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盵13]這樣的文學傳統(tǒng)自歌德時代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甚至愈演愈烈。托馬斯·麥考萊——維多利亞時期一位傲慢的保守黨議員、文化帝國主義的典型代表,他提出了用英國文學對印度殖民地的青年進行改造與再教育,他的依據(jù)就是英國文學在本質上優(yōu)于“東方”文學:“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會否認,歐洲圖書館的一架圖書的價值完全等同于印度與阿拉伯本土文學的全部價值。西方文學固有的優(yōu)越性,確實得到那些支持東方教育計劃的委員們充分認可?!盵14]本質上,此類“強勢”文化不斷地向“弱勢”文化的大舉入侵和深層次滲透,就是“核心”對“邊緣”的文化入侵,從而實現(xiàn)對“邊緣”的控制與“同化”。
所謂的“核心”通過不平等的文學貿易,帶著“帝國主義的眼光”,將“歐洲文化至上”的觀念傳播到“邊緣”地區(qū),即第三世界的發(fā)展中國家:“我們將看到帝國主義是如何把歐洲影響散布到世界各地、從而將迥然不同的文化拉近?!盵9]22不平等的文學貿易不是協(xié)助世界各地一起發(fā)展,而是試圖將整個世界納入到所謂的“核心”的“軌道”內,實行殖民統(tǒng)治:“確實,按照全球化的法則,占主導地位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總是希望將其推廣到全世界,因此,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便一度將全球化當作實行帝國主義的全球戰(zhàn)略的一把利器,試圖用全球化的力量來削弱主權國家的地位。”[15]文學的普及、文化的入侵,使得越來越多的“邊緣化地區(qū)”進入到“核心”文化的陣營中,共同享有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
文化貿易的不平等對“邊緣化”國家的經(jīng)濟與文化產(chǎn)生了“西化”的影響。一般來說,英美暢銷書因具有完善的營銷策略,通常在全球范圍內得到廣泛認可,發(fā)行量也很大,對于“邊緣化”國家來說,英美文學比本民族的文學著作能帶來更多的利潤,因此,這種經(jīng)濟上的“強勢”無形中會“擠壓”圖書投資的空間,極大地抑制了本國的語言、文學及讀者的發(fā)展。大量的翻譯暢銷書進入到“邊緣化”國家,新穎的文化對本國年輕的讀者產(chǎn)生了較大的吸引力,尤其在年輕的讀者中培植了強烈的西方意識:“翻譯作品幫助盎格魯—美利堅的價值培養(yǎng)精英的西方化的讀者群體,從而使他們不再關注本國的文化。”[8]163此種不平等的貿易易于在本國精英分子中培養(yǎng)“西化”意識,使他們更加容易接受外來的文化,從而改變傳統(tǒng)的文化構成,逐步取代民族文學的獨特性。這種同質化的進程隨著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及文化傳播速度的加快愈加明顯,教育與文學作品為人們打開了獲取國際背景知識的通道:“語言的標準化及對過去和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文學巨匠的普遍熟識——從莎士比亞、波普和約翰遜到狄更斯和斯科特、沃茲沃斯……這一切所謂文化上的統(tǒng)一使得完成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的統(tǒng)一成為可能?!盵16]因此,“相似性”會逐步取代“獨特性”,“趨同”現(xiàn)象越來明顯。“世界文學”時刻提醒著我們,“世界文學”與“歐洲中心論”以及全球資本存在著潛在的共謀關系。
東西方文學之間不平等的貿易所導致的全球范圍內英語文化的同質化,已經(jīng)不適應當今世界發(fā)展的潮流,因而,建構一個更為合理的世界文學理念已經(jīng)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任務。隨著東亞國家——日本、韓國、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崛起,需要重新調整世界經(jīng)濟體系,即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從歐洲,或者我們過去所說的“西方世界”到亞洲等地區(qū)重大地緣政治的調整。我們需要改變過去單一的、狹隘的歐洲中心論的視野,更加關注迅速變化的、發(fā)生在“傳說中的”遠東地區(qū)帶給世界文學的巨大變化,特別關注中國和中國文學在這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隨著中國“一帶一路”國際合作的成功實施,中國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創(chuàng)建新的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體系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
歷史上,歌德借助一部中國小說來表達自己的世界文學思想,進一步強調了中國與歐洲文學的平等關系。然而,在歌德去世后的150年內,逐步形成了歐洲文學對“非歐洲文學”的“傲慢”,違背了世界文學“平等”的基本觀念。這種“不平等”的模式將隨著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被打破:“世紀之交,世界文學研究的興起,標志著一個更加公平的嘗試,即在一個快速變化與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加公平的環(huán)境。”[7]在過去的幾十年內,越來越多的中國文學的翻譯作品開始出現(xiàn)在世界文學的舞臺上,隨之帶來的變化主要集中在文學理論問題的轉變、英語—中文之間翻譯與貿易模式的打破等。這意味著歐美西方國家的重要性與影響力相對減弱,中國又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開始思考世界文學的內涵變化及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我們不僅僅討論如何創(chuàng)建中國文論、中國文學的“英語適應性”,更要思考在世界文學場內的“中文主導性”:“從現(xiàn)在起,法國理論是否必須通過中文翻譯而不是美國翻譯才能到達世界?中國的文學理論及古典批評理論,比如《文心雕龍》是否引導世界文學理論的新的發(fā)展方向?中國式的世界文學文集是否能夠取代美國文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文集?”[7]這就需要以“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國際合作與發(fā)展的理念為指導,積極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體系,為文集的編纂、價值的評判以及排名提供更合理、更科學的標準。
“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的編纂標準為“古今中外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書籍”[17]。習總書記在中央黨校2009年春季學期第二批進修班暨專題研討班開學典禮上的講話中給出的明確答案,也同樣成為世界文學的新標準。習總書記推薦的文學經(jīng)典范圍幾乎涵蓋了古今中外文化最優(yōu)秀的作家及最精華的傳世之作。這里的“優(yōu)秀”在于流傳時間長、影響范圍廣,但更重要的是“思考和表達了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根本問題,其智慧光芒穿透歷史,思想價值跨越時空,歷久彌新,成為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17]。
“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體系之一就是“多元與平等”,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核心內容。習近平在2017年1月18日于聯(lián)合國日內瓦總部發(fā)表題為《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演講時強調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最基本的特征:“不同歷史和國情,不同民族和習俗,孕育了不同文明,使世界更加豐富多彩。文明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別?!盵18]544不同的文明平等相處,更需要“和而不同”:“只有在多樣中相互尊重、彼此借鑒、和諧共存,這個世界才能豐富多彩、欣欣向榮?!盵18]524“多元與平等”是世界文學建構的基礎,盡管各民族文學彼此相異,因為它們來自于不同的地理區(qū)域,體現(xiàn)出不同的政治體制,以及用不同的民族語言書寫而成等;但是,又因為具有共同的愿望凝聚在一起,形成“和而不同”:“我認為每個民族都應該有不同的想法,他們應該簡單地了解彼此。”[4]50正因為差異的存在,各民族之間的文學才能相互交流與借鑒,獲得發(fā)展的新動力:“我們要尊重各種文明,平等相待,互學互鑒,兼收并蓄,推動人類文明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盵18]525這種“平等多元”的文學理念涵蓋了世界范圍內各民族最優(yōu)秀的,尤其是來自“邊緣”地區(qū)的文學,從而打破“歐洲中心論”一直獨霸世界文學的局面,拓展并完善世界文學研究的維度。
“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體系之二則是“不同文明兼容并蓄、交流互鑒”。每種文明都有其獨特的魅力與深厚的文化底蘊,各種文化的相互交流、取長補短,共同發(fā)展非常重要,“人類文明的多樣性是世界的基本特征,也是人類進步的源泉”[18]543。在世界文學場內,各民族兜售自己的知識產(chǎn)品,開展思想的自由交易等活動,在世界范圍內促進人們彼此間的思想交流:“只有借助文學,人類才能超越地理、政治和語言的界限與區(qū)分;文學最終將在世界各國的集體精神上發(fā)揮其全部變革力量,匯聚各國共同愿望,建立一個烏托邦式的聯(lián)邦與國家民族認同感?!盵19]各民族文學需要互學、互鑒,做到“美人之美”,進而實現(xiàn)“美美與共”,即交融、整合、創(chuàng)新。凝聚各民族文學的內在機制是一種人類共同的愿望,即加強民族間的交流與溝通,調和不同文化與民族間的分歧與沖突,維持世界的和平:“不同文明要取長補短、共同進步,讓文明交流互鑒成為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維護世界和平的紐帶?!盵18]544這既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最終目的,同時也是構建世界文學體系的動機。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框架內,世界文學獲得了新的發(fā)展理念與功能,從而豐富并完善世界文學獨有的文化內涵。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全世界的人類依然面臨誤解、沖突、暴力甚至戰(zhàn)爭等威脅,需要各民族團結起來,協(xié)同努力,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人類最終的和平共處。世界文學作為人類最有效的、最普遍的文化交流形式,能夠加快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從而消除誤解與分歧:“文學最終可以說在發(fā)起和構想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互動、促進文化外交等方面具有決定性與永久的作用。它真正地培養(yǎng)對多樣性的容忍,并在世界范圍內培養(yǎng)一種共融而非對立的政治、種族、性別與社會意識?!盵19]世界文學克服了性別、階級、文化、語言、種族等設置的局限性,實現(xiàn)了相互之間的共融,從而解構了任何奉行政治、種族與族裔黨派關系的霸權體系,或社會黨派提倡的排他性與專權主義,服務于人類永恒的人文主義與和平思想。
長久以來,眾多的世界文學研究者都期望文學研究能夠破除民族主義與西方中心論,尋求世界文學秩序上的變革。他們積極選擇、翻譯及介紹能夠反映人類共同價值追求的外國優(yōu)秀作品,堅持作品的文化責任和社會擔當,強調對世界人民的情感陶冶、精神溫潤與道德教化等獨特的審美價值,傳播世界各國的優(yōu)秀成果與名族文化傳統(tǒng),促進世界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同時,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體系,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框架內,尋找與構建真誠而貼切地表達世界人民希望與期盼的話語,并讓這種話語表達與世界人民的希望和期盼相契合,為世界和平和人類文明作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