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甫

2002 年，我從江漢平原上的洪湖市鄉(xiāng)村來到海濱城市廈門打工。

當(dāng)時，我租住在海邊的一個民房里。此地原是一個小漁村，昔日的海防前線，但廈門的高速發(fā)展，幾年就將這個僻遠(yuǎn)苦寒之地變成旅游勝地。漁民們看到商機(jī)，紛紛洗腳上岸，比拼著蓋房建樓出租，靠著豐厚的租金悠閑度日。

我的租處在房東家四樓，他們一家人住一樓。房東小孩有各自的工作，據(jù)說在外面都有自己的商品房，難得露面。平日里，我總見房東端坐在大廳油黑發(fā)光的茶幾前，持一小巧乳白色茶杯品茶。見他面部泛光，眼里溢彩，眉頭舒展，便知此時是他的幸福時光。有幾次，我以為他在看我，便招手回禮，這時，房東老伴就會走出來，說有什么事可以找她。我很識趣，從此不再打擾老先生喝茶，但同時心里對喝茶更增不屑。

來廈門前，我從不認(rèn)為喝茶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在我的家鄉(xiāng)小村，只有閑極無聊時，才有人抓一把成年綠蘿葉片大小的茶葉放進(jìn)茶壺，但喝著那些如醬油色的茶水，也從沒人表示沉醉。鄉(xiāng)親們認(rèn)為喝茶就是解渴，和喝水一樣，抓一把茶葉放進(jìn)茶壺里純屬換換口味。有事沒事捧個茶杯在手里，喝上了就難以放下，老先生真是在喝“工夫茶”呀！

當(dāng)然，房東不會在乎我的感受。他每天照例喝茶享受慢時光，但如果家里來了客人，一堆人圍坐在茶幾四周品茶，他就會將心里的幸福通過笑聲毫無顧忌地釋放，感染得其他人也樂個不停。

在我的認(rèn)知中，小口喝茶是有錢人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我也很少聽說生活在江漢平原上的有錢人，把喝茶當(dāng)成吃飯，每天都不落下?？墒?，當(dāng)我生活穩(wěn)定，能靜下心來打量這個村莊時，發(fā)現(xiàn)該村所有村民家里都擺著一張茶幾，而茶幾上的茶具總是閃爍著生活的光澤。

我最初以為這些村民嗜茶都是讓錢給折騰的。因為這是一個富得冒油的村莊，每年的財政收入估計抵得上我家鄉(xiāng)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總和。但房東老伴卻告訴我，村里還有一些窮人，有的還一度為吃飯發(fā)愁。

她說，你只看我們在蓋房子拿租金，有沒有想到蓋房子也需要錢，那些本來沒錢的人拿什么去蓋？也只能和你們一樣去上班才能有飯吃。

我說，你們不是有土地嗎？政府征用了，不就有錢了嗎？

她說，你看看這個地方，前面是海，后面是山，有多少平地能用？真有多的農(nóng)田，誰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到海里討生活？

式(1)回歸結(jié)果的殘差e，即為企業(yè)的非預(yù)期投資，該值大于零表示投資過度，小于零表示投資不足。本文以正殘差e衡量企業(yè)的過度投資，以負(fù)殘差e的絕對值衡量投資不足，用IE表示投資效率。IE越小，表示投資效率越好；IE越大，表示投資效率越差(投資過度或投資不足)。

如此，當(dāng)?shù)厝耸炔瑁荒苷f是一種福文化使然了。后來，我陸續(xù)去了廈門周邊的一些地方，發(fā)現(xiàn)喝茶品茗不獨屬廈門人所愛，而是沿海一帶居民的共同偏愛，他們完全是無茶不歡，特別是一些老年人，早晨起床后，如果不喝上兩杯茶，完全不知道怎樣開始一天的新生活。喝茶似乎能喚醒他們身體中的幸福基因，他們充分享受這樣的時光，與貧富無關(guān)，實乃地域環(huán)境所致。

沿海居民以喝茶為賞心樂事，我想應(yīng)該與當(dāng)?shù)貧夂蛴嘘P(guān)，那里高溫期長，而茶清熱；應(yīng)該與他們討海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大海變幻莫測，充滿不確定因素，而茶降壓強心；應(yīng)該與那里缺乏淡水有關(guān)，泡茶是對淡水的一種珍視；應(yīng)該與茶葉獲取便利有關(guān)，以福建為例，茶山遍布，閩人取茶唾手可得，等等。沿海居民肯定經(jīng)過了長時間探索和選擇，才發(fā)現(xiàn)喝茶能帶給他們心靈的安寧和滿足，在取得廣泛共識后，將它植入腳下的土地，任其野蠻生長，成為他們子孫尋找幸福的一種途徑和方法。

而平原四季分明，也許只有夏天才能激發(fā)人們對茶的些許渴望，要是在寒冷的冬天，喝上幾口烈酒心情會更舒展，而文化往往具有連續(xù)性，一旦出現(xiàn)斷層，就可能萎縮或消失；平原一般土地肥沃，人們生活相對安穩(wěn)，無須長期喝茶壓驚；平原通常淡水遍地，以至讓人遺忘，當(dāng)?shù)厝四睦镞€會去琢磨珍視它呢？至于買茶，我在家鄉(xiāng)生活了三十年，至今也不知道在家鄉(xiāng)哪里可以買到它。

但這并不表示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們不懂喝茶的妙處，而是實在難以找到將喝茶納入當(dāng)?shù)馗Ｎ幕睦碛伞！安枋ァ标懹鸬墓枢l(xiāng)天門市與我的家鄉(xiāng)相鄰，同屬江漢平原，陸羽將茶文化推向全國，但我到現(xiàn)在也沒見多少天門人像廈門本地人喝茶成癮。讓一個不喜歡喝茶的地方，誕生一個茶道大師指導(dǎo)全國人民喝茶，算是一種奇異。

沿海居民不僅自己偏愛喝茶，還愛以茶待客。有客上門了，一言不發(fā)，就拉他們圍坐在茶幾邊，燒一壺開水，將一小包茶葉置于蓋碗內(nèi)，然后倒入開水，用蓋罩住一會兒，再挪開蓋將茶水經(jīng)濾杯悉數(shù)倒入公道杯內(nèi)，一泡茶就成了。不過，頭泡茶常作洗茶葉水倒入茶桶。待第二泡茶好了，主人才將公道杯里的茶水一小杯一小杯分發(fā)至各人面前，一群人和著茶香，天南地北扯開去，待興盡便起身離去，主人往往也不作挽留，送人至門外分別。

客人來了，幾杯茶就把人給打發(fā)了，如果在我們平原上，那就由好客變成驅(qū)客了。平原人待客最真誠的方式是留人吃飯，不管你之前有沒有吃過，一定要做上幾個菜，讓你上桌吃上幾口才會開心，至今未變。

姑媽家離我家較近。小時候，我最愛去她家走親戚，主要是因為她家孩子多，我去了有玩伴，但每次離開，她一定讓我吃飽了飯再走。有時，我賭氣離開，她定會叫著我的名字將我追回來，要我吃完飯再走。讓我餓著肚子回家，是她無法接受的，這固然是她對我的疼愛，也是當(dāng)?shù)馗Ｎ幕纳鷦芋w現(xiàn)，仿佛我吃飽肚子，她比我更快樂。

我從家鄉(xiāng)去廈門打工，途經(jīng)武漢表哥家，正好姑媽給他帶孩子。見我來了，丟下孩子，一個人在表哥家廚房給我弄了一桌飯菜，還拿出一瓶酒讓我喝。我說自己沒酒量，一般不喝酒，但姑媽卻斬釘截鐵地說：哪有男人不喝酒的，沒事，喝點?？吹轿液认聨卓诰?，她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有一年，我們一幫兄弟姐妹去看她，那時她已八十高齡了。當(dāng)時，她正在屋前菜園忙活，見我們過來，丟下手中菜，一路小跑過來相迎。恰逢春節(jié)，表哥表嫂們都從城里回家團(tuán)聚。我們一行人很多，姑媽家也一堆兒女，我實在不想再給她添麻煩了，趁飯點還未到，就要帶著大家離開。姑媽堅定地攔在前面，要我們一定吃完午飯再走，我找啥理由都給她擋回去了，她說吃飯大于天，再怎么忙，也要吃飽肚子呀！

我從小愛吃糍粑，這些年在外打工，也的確好久沒有吃到了，著實想念，而姑媽家正好有。我深知她做的糍粑地道，是一般鄉(xiāng)親無法做到的，便說：要不給我們煎幾塊糍粑吧！糍粑做起來工序復(fù)雜，但做成了食用，是很簡單的。只需將少許食油在鐵鍋里炒熱，再把切成塊狀的糍粑放在熱油上翻著煎，待糍粑軟乎便可享用了?？杀砀绫砩┟婷嫦嘤U，都說不會弄。姑媽聽了，系了圍裙，顫巍巍拿起鍋鏟給我們煎糍粑，誰也勸不住。

在廈門大街小巷穿行，和在其周邊一些地方走動，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民間廟宇盛行，可以說一個村莊就有一座廟宇。城中村的那些廟，或傍于海灘，或藏于深巷，或立于街道旁；鄉(xiāng)村廟宇，則居于村落最集中之處，大都紅磚紅瓦燕尾脊，固執(zhí)倔強，傲然而立，并且不時翻新。我不敢說沿海一帶民間都重視廟宇建設(shè)，但這種現(xiàn)象肯定在沿海一帶民間相當(dāng)普遍。

兒子在廈門上小學(xué)時，因為住處離學(xué)校較遠(yuǎn)，我一直堅持接送。未買小車前，我主要坐公交車去接送兒子。通常，我從公交車下來，走過一段人行道，就可以到達(dá)兒子學(xué)校。雖然常走這段路，但我從未留意到它的任何不同。那天，牽一個盲人過馬路，我忽然發(fā)現(xiàn)常走的一截人行道竟被一座廟宇的墻腳占去了四分之三。以前曾聽早來廈門的朋友說，拆本地人房子給補償可以，但如果拆他們的廟宇，那就有難度了，至此才信。

那些廟里供奉的神，據(jù)說是醫(yī)神或者水神，主要為保生大帝、媽祖。但是廟宇間隔讓人修葺一新，我還是看得分明的。翻新過的廟宇一般會在其一側(cè)立上一個功德碑，告訴大家出資修廟的人有哪些。而這樣的功德碑，在廈門或其周邊，好像有廟宇就有它的存在。

在威力無比和深不可測的大自然面前，人類顯得極端脆弱和無助，祈求神的庇護(hù)，以獲得心靈的安寧和塵世的幸福，這是人類從古至今一直在做的事情，但是像沿海民間對廟宇如此熱情和執(zhí)著，還真的讓我這個平原人感到無比驚訝。他們不僅大建廟宇，而且還大辦廟會，各地具體時間雖有不同，但似乎都在上半年舉行。屆時，各村在外工作的游子，都會想辦法回來參加，每家都在廟宇前擺上供品，道士執(zhí)拂念經(jīng)依次走過，繼而鞭炮聲齊鳴，通常逾半小時才止，比過年還熱鬧許多。

而在平原上找廟宇朝拜是很難的。我居住的那個鎮(zhèn)叫峰口鎮(zhèn)，是洪湖市第二大鎮(zhèn)，近十萬人口，據(jù)說只有一兩座廟宇。每年去廟里祭拜祈福的，每個村估計就一兩人。集體祭拜活動也有，峰口鎮(zhèn)鄉(xiāng)村歷來有向土地神祈福的習(xí)俗，土地神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均為木刻，各村根據(jù)村民意愿輪流供奉。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據(jù)說是土地公公生日），大家就敲鑼打鼓把土地神送到下一家神龕上，但送來送去，我看到土地神木雕，只有在農(nóng)歷二月初二這一天才有人將其擦洗干凈，其他時間一般是灰頭土臉，沒人理會。平原民間似乎更愛祭拜自家先祖，更愿向自家的“神”虔誠祈福。他們手里有了錢，只要有人挑頭建本姓宗祠，拿出十萬八萬的毫不含糊，但修建廟宇的沖動似乎沒有那么熱烈。

修廟宇和建宗祠，都是民間獲得心靈幸福的一種方式，兩種文化不存在高低優(yōu)劣之別，更不存在對錯之分，它們都是盛開在艷陽下的美麗花朵，只是生長在不同的地方。可以想象，那個常年行走在驚濤駭浪上的漁人，是怎樣強烈牽動著海邊親人的心！

福建的民間故事里，閩地鄉(xiāng)親信奉的神，大多是本地人廣施大愛，或直接得道成仙，或死后讓人們敬奉為神。在這種文化熏陶下，沿海子弟深受影響，追求的是大格局大幸福。在氣節(jié)操守上，他們或許更具有家國情懷、民族大義。不顧生命安危將甘薯從越南和菲律賓引入我國的三位先賢都是沿海居民，林懷蘭和陳益是廣東湛江和東莞人，陳振龍是福建福州人。甘薯易種廣收，洗凈即可食用，幫助多少國人度過饑荒之年！我國也曾因種植甘薯人口大增，三位先賢實有大功！

福文化有其特定的地域色彩，但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不斷完善中形成，也必定會繼續(xù)完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