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泊桑
普法之間已經(jīng)正式宣戰(zhàn)的時候,小蠻子的年紀正是三十三歲。他從軍去了,留下他母親單獨住在家里。
某一天,普魯士的隊伍到了。有人把他們分派給居民去供養(yǎng),人數(shù)的多寡是根據(jù)各家的貧富做標準的。大家都曉得這個老太婆有錢,她家里派了四個。
那是四個胖胖的少年,毛發(fā)是金黃的,胡子是金黃的,眼珠是藍的。盡管他們已經(jīng)熬受了許多辛苦,卻依舊長得胖胖的,并且雖然他們到了這個被征服的國里,脾氣卻都不刁。這樣沒人統(tǒng)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們都充分地表示對她關(guān)心,極力設(shè)法替她省錢,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見他們四個人穿著襯衣繞著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說,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來洗他們那種北歐漢子的白里透紅的肌肉,而蠻子大媽這時候卻往來不息,預(yù)備去煮菜羹。后來,有人看見他們替她打掃廚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馬鈴薯,洗衣裳,料理家務(wù)的日常工作,儼然是四個好兒子守著他們的媽。但是她卻不住地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這個老太太,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瘦而且長的、彎鉤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蓋著黑黑的兩撇濃厚髭須的兒子。每天,她必定向每個住在她家里的兵問:
“你們可曉得法國第二十三邊防鎮(zhèn)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一團里。”
他們用德國口音說著不規(guī)則的法國話回答:“不曉得,一點不曉得?!焙髞恚靼姿膽n愁和牽掛了,他們也有媽在家里,他們就對她報答了許多小的照顧。她也很疼愛她這四個敵人;因為農(nóng)人們都不大有什么仇恨,這種仇恨僅僅是屬于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們,因為本來貧窮而又被新的負擔(dān)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付出的代價最高;因為素來人數(shù)最多,所以他們成群地被人屠殺而且真的做了炮灰;因為都是最弱小和最沒有抵抗力的,所以他們終于最為悲慘地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禍殃。有了這類情形,他們都不大了解種種好戰(zhàn)的狂熱,不大了解那種激動人心的光榮以及那些號稱具有政治性的策略。這些策略在半年之間,每每使得交戰(zhàn)國的雙方無論誰勝誰敗,都同樣變得精疲力竭。
當日地方上的人談到蠻子大媽家里那四個德國兵,總說道:
“那是四個找著了安身之所的?!?/p>
誰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獨自一個人待在家里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平原里,有一個人正向著她家里走過來。不久,她認出那個人了,那就是擔(dān)任分送信件的鄉(xiāng)村郵差。他拿出一張折好了的紙頭交給她,于是她從自己的眼鏡盒子里,取出了那副為了縫紉而用的老花眼鏡;隨后她就讀下去:
蠻子太太,這件信是帶一個壞的消息給您的。您的兒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顆炮彈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兩段。我那時候正在跟前,因為我們在連隊里是緊挨在一起的,他從前對我談到您,意思就是倘若他遇了什么不幸,我就當天告訴您。
我從他衣袋里頭取出了他那只表,預(yù)備將來打完了仗的時候帶給您。
現(xiàn)在我親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邊防鎮(zhèn)守團二等兵黎伏啟
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寫的。
她看了并沒有哭。她呆呆地待著沒有動彈,很受了打擊,連感覺力都弄遲鈍了,以至于并不傷心。她暗自想著:“威克多現(xiàn)在被人打死了?!彪S后她的眼淚漸漸涌到眼眶里了,悲傷浸入她的心里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頭腦里了。她以后抱不著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長個兒孩子,是永遠抱不著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xiàn)在她仿佛看見那一情景,教人戰(zhàn)栗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著自己兩大撇髭須的嘴巴,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
他的尸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后?從前,她丈夫的尸首連著額頭當中那粒槍子被人送回來,那么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
但是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了。正是那幾個普魯士人從村子里走回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干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氣安安穩(wěn)穩(wěn)接待了他們。
他們四個人全是笑呵呵的,高興的,因為他們帶了一只肥的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后來他們對著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可以吃點兒好東西。
她立刻動手預(yù)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這并不是第一次!那四個兵的中間,有一個在兔子耳朵后頭一拳打死了它。
那東西一死,她從它的皮里面剝出了鮮紅的肉體;但是她望見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種漸漸冷卻又漸漸凝住的溫暖的血,自己竟從頭到腳都發(fā)抖了;后來她始終看見她那個被打成兩段的長個兒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只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四個兵同桌吃飯了,但是她卻吃不下,甚至一口也吃不下,他們狼吞虎咽般吃著兔子并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瞧著他們,一面打好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那樣的穩(wěn)定神情,教他們什么也察覺不到。
忽然,她問:“我連你們的姓名都不曉得,然而我們在一塊兒已經(jīng)一個月了?!彼麄冑M了好大勁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說了各人的姓名。這辦法是不能教她滿足的;她叫他們在一張紙上寫出來,還添上他們家庭的通信處。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鏡,仔細瞧著那篇不認得的字兒,然后把紙折好擱在自己的衣袋里,蓋著那封給她兒子報喪的信。
飯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說:
“我來給你們做事。”于是她搬了許多干草擱在他們睡的那層閣樓上。
他們望見這種工作不免詫異起來,她對他們說明這樣可以不會那么冷;于是他們就幫著她搬了。他們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頂那樣高,結(jié)果他們做成了一間四面都圍著草墻的寢室,又暖又香,他們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中間的一個瞧見蠻子大媽還是一點東西也不吃,因此竟擔(dān)憂了。她托詞說自己的胃有些痛。隨后她燃起一爐好火給自己烘著,那四個德國人都踏上那條每晚給他們使用的梯子,爬到他們的寢室里了。
那塊做樓門用的四方木板一下蓋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樓的梯子,隨后她悄悄地打開了那張通到外面的房門,接著又搬進了好些束麥秸塞在廚房里。她赤著腳在雪里一往一來地走,從容得教旁人什么也聽不見,她不時細聽著那四個睡熟了的士兵的鼾聲,響亮而長短不齊。
等到她判斷自己的種種準備已經(jīng)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麥秸扔在壁爐里。它燃了以后,她再把它分開放在另外無數(shù)束的麥秸上邊,隨后她重新走到門外向門里瞧著。
不過幾秒鐘,一陣強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頂房子的內(nèi)部,隨后那簡直是一大堆駭人的炭火,一座燒得緋紅的巨大燜爐,燜爐里的光從那個窄小的窗口里竄出來,對著地上的積雪投出了一陣耀眼的光亮。
隨后,一陣狂叫的聲音從屋頂上傳出來,簡直是一陣由雜亂的人聲集成的喧嚷,一陣由于告急發(fā)狂令人傷心刺耳的呼號構(gòu)成的喧嚷。隨后,那塊做樓門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陣旋風(fēng)一樣的火焰沖上了閣樓,燒穿了茅頂,如同一個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頂房子整個兒著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墻壁的崩裂和棟梁的墜落以外,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屋頂陡然下陷了,于是這所房子燒得通紅的空架子,就在一陣黑煙里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紅色的銀布似的閃閃發(fā)光。
一陣鐘聲在遠處開始響著。
蠻子大媽在她那所毀了的房子跟前站著不動,手里握著她的槍——她兒子的那一桿,用意就是害怕那四個兵中間有人逃出來。
等到她看見了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槍。槍聲響了一下。
許多人都到了,有些是農(nóng)人,有些是德國軍人。
他們看見了這個婦人坐在一段鋸平了的樹樁兒上,安靜的,并且是滿意的。
一個德國軍官,滿口法國話說得像法國人一樣好,他問她:
“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兒去了?”
她伸起那條瘦的胳膊向著那堆正在熄滅的紅灰,末了用一種洪亮的聲音回答:
“在那里面!”
大家團團地圍住了她。那個普魯士人問:
“這場火是怎樣燃起來的?”
她回答:“是我放的?!?/p>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為這場大禍陡然教她變成了癡子。后來,大家都圍住了她并且聽她說話,她就把這件事情從頭說到尾,從收到那封信一直到聽見那些同著茅頂房子一起被燒的人的最后叫喚。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過的事,她簡直沒有漏掉一點。
等到說完,她就從衣袋里面取了兩張紙,并且為了要對著那點兒余火的微光來分辨這兩張紙,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鏡,隨后她拿起一張,口里說道:“這張是給威克多報喪的?!庇帜闷鹆硗庖粡?,偏著腦袋向那堆殘火一指:“這一張,是他們的姓名,可以照著去寫信通知他們家里?!彼龔膹娜萑莸匕堰@張白紙交給那個軍官,他這時候正抓住她的雙肩,而她卻接著說:“您將來要寫起這件事的來由,要告訴他們的父母說這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旁人叫我蠻子大媽。請您不要忘了。”
這個軍官用德國話發(fā)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還是火熱的墻邊。隨后,十二個兵迅速地在她對面排好了隊,相距約莫二十米。她絕不移動。她早已明白;她專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過了,立刻一長串槍聲跟著響了。響完之后,又來了一聲遲放的單響。
這個老婆子并沒有倒在地下。她是彎著身軀的,如同有人斬了她的雙腿。
那個德國軍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幾乎被人斬成了兩段,并且在她那只拘攣不住的手里,依然握著那一頁滿是血跡的報喪的信。
【語文與人生】假如沒有戰(zhàn)爭,一切都會美好,這位善良的農(nóng)村大媽,因喪子之痛性格裂變,放火燒死了四個曾兒子般敬愛她的德國士兵。小說揭示了戰(zhàn)爭的非人道實質(zhì),表達了作者反對戰(zhàn)爭、呼喚和平的人道主義思考。
【文本聚焦】文中多次出現(xiàn)“報喪信”,請分析其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