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鶯舞
你難過什么?
我吝嗇一切。
我拿一個口罩走,可以嗎?錢孫理站在門口抽煙,腳踝離我買來防狗拉便的刺墊只有一點點距離了。他還在后退,稱我為您。我往上走了一個臺階,示意他向我這邊移動一點。他果然被刺了一下,在撓腳。他好高。我跟他說,在你沒回來之前,我自己去過黔靈山了。
和朋友去的嗎?
對啊。我們坐纜車上山,有只蟲子貼在纜車外部,橘色的,背上有殼,指甲蓋那么大。我問我朋友它會不會掉下去,她說絕對不會。
“怎么就能絕對了?”
“很多事情都可以說絕對啊……比如我們絕對不會掉下去,某些時候,我們完全可以說絕對的?!彼f。
我想她沒看過那個新聞,俄羅斯某個地方,兩個女孩從纜車上掉下去,沒命了。我看過那個視頻。我跟她說,“俄羅斯那里有人坐纜車沒命了,當時他們往下,一群人原本很開心?!彼f,“放心吧,你和我在一起絕對安全?!毕x子一直牢牢趴在玻璃上。
“如果它掉下去了怎么辦?會死嗎?”我一直觀察蟲子,擺出擔憂的神色,只是偶爾看看別處,有塊橘色光斑一直隨著我的視線在這座山上移動。那是蟲子的橘色甲殼留在我眼里的殘影。問這話時,我看向我朋友,等著她給我一個回答,她的臉上也有一個模糊的圓形橘色光斑,好像那只蟲子現(xiàn)在飛到了她臉上。如果我輕輕伸手,就能把它取下來,讓它安安靜靜躺在我的手掌上,我們溫柔地用指腹撫摸它的殼,親口問問它要上山干嗎。
它太輕了,不會。我朋友說。
它要上山干嗎?錢孫理問。
我朋友說,它是不是來不及下去了?它想從山上下來,但輪回的纜車移動太快了,它來不及跳下去,就又跟著纜車上山了。也許它已經這樣上上下下很多回了。我往下看,猴子從我們底下跑過去,四肢著地,很靈活,看著很小一只。在我想象中,黔靈山應該滿山跑著大猴子,巨大的那種。我朋友則說獼猴不會太大。它們能蹲在一枝樹枝的尾端,那樹枝像頭發(fā)在風中飄,它們是頭發(fā)上的跳蚤。
跳蚤能有多大?她說。
我朋友和我賴在一起好多天了,我辟出了一間屋子,把沙發(fā)搬進去讓她住下,加上上山的十幾分鐘,已經好幾天加十幾分鐘,我都沒有提起你,我沒有打算跟她說錢孫理是誰。
你剛剛說你和她提起了我。
那是后來,我們下山時的事了。在纜車上我們很少說話,一直在看蟲子。我打定主意不提你。她雖然說我們絕對不會掉下去,可是她恐高。還說有些人選擇步行上山。步行者走另外一條路。我朋友可能想步行上去,但她遷就我。她走路很厲害,可以走很久。我們坐纜車上山,除了林木和蟲子,啥也沒看見。她說,閉上眼睛,咱就是在雪山上。我們到過雪山,也坐纜車,那兒風光可比這兒好得多。我閉上眼睛,看見一棵柿子樹,一只猴子去抓柿子,它不像跳蚤了,因為柿子樹火紅。我睜開眼睛了。她看見我睜開眼,就說,繼續(xù)閉上呀……
我不要,幻想是致命的。
你朋友想讓你看雪山。錢孫理說,山頂上很多猴子嗎?
是下山路上才看見很多猴子的。是啊……我朋友知道我很喜歡雪山,在貢嘎山的時候就知道,那時我們從成都進入甘孜,坐大巴車前往摩西古鎮(zhèn),雪山入口就在鎮(zhèn)子上,我很喜歡那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想和你說,可我們一直在談周杰倫和溜溜球。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你不怎么說話,光唱周杰倫的歌。我很難找機會跟你說雪山?,F(xiàn)在還是先談談黔靈山吧,因為你沒去。
我朋友帶了一個大包,里邊都是面包。上山前一晚我們到樓下便利店買水,她格外興奮,跟服務員要了一個大袋子,在貨架間進進出出,往里塞了許多面包?;氐郊?,她一個個拿出來散在桌子上。我勸她放進冰箱,以前她也喜歡屯面包,來看我的時候,老怕我餓著,其實我每天都吃很多東西?,F(xiàn)在我的冰箱空著,只有幾片面膜,她沒有把面包放進去。第二天她拿了一個紅色背包,比登山包小一點,所有面包全裝里邊了。我們馬上就要出發(fā)了,她說要拿面包去喂猴子。需要這么多嗎?我問她。她看著我,手搭在我肩膀上,過了一會兒才搔搔我的臉,聽說黔靈山很多猴子的,滿山都是。
我看過一篇報道,說黔靈山上的猴子已經超過合理數(shù)量。過多了。錢孫理說。
那該有多少只才合適呢?我們上山時真沒見那么多。我小時候很想見到猴,老把一顆石子當猴看,它在某種特定天氣、角度和某時間段上特別像,我觀察了好幾年,才掐摸準了那個時間點,就老在那個時候去看那顆石頭。站在那里,別人說我像個傻子。看久了會覺得它好像動了一下,其實那挺開心的。
會不會想著它其實成過佛,又化了石?
為什么會這么想?
《西游記》呀……孫悟空……
沒有,當時和現(xiàn)在一樣,從沒有把猴子當孫悟空。只覺得石頭都是猴子變的。我們從纜車下來后,就往山頂走,有兩個男人各扛著一袋碎蘋果,也往上走。我朋友和他們并肩,我在后面,看著這兩個負重上山喂猴的男人,他們邁的腳步都一致。我朋友明知故問,你們這蘋果要扛到哪里去?往上就是山頂了哦。男人看看我們空空的雙手,非同道人,我估計他們這么想的,他們也就沒搭話。我朋友的面包輕些,她不累。她有許多力氣,也有不錯的心情,便繼續(xù)問,你這袋蘋果很重吧?我趕緊扯住她,說我們該休息一會了??钢樘O果的男人先走了。我想起苦行僧或挑山工。他們像哪一種呢?
這兩者在那個時刻都會很平靜的吧。錢孫理說。
我相信他其實有許多話要說,那個時刻,我朋友也是。
你朋友說了啥?
也沒說啥,這是我的猜想,有時候想說不一定就會說。她只是和我站在那,跟我說恐高。她在一片房子里找我現(xiàn)在的居住地。
我有很多次也這樣,在高處尋找自己的住處。錢孫理說。
我們都沒找到過,卻老是一登高就找。不過也就手指一下,她就后退去喂猴了。涼亭那里坐著許多人,有只猴從圍欄下邊偷偷潛上來了。我朋友像執(zhí)行秘密任務一樣,到隱蔽處偷偷打開她的背包,來前她就規(guī)劃好了所有面包的用途,翻找很久,說這只猴子肯定喜歡這款,才撕開包裝,拿出一片掂了掂,放在石柱上。她不敢太靠近。我讓她過去喂,離猴子近一點,她過去拿起石柱上那片面包,又放在另一個石柱上。我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害怕。那個扛著碎蘋果的男人,還在扛著,也不把袋子放下來。我朋友把嘴湊到我耳邊,當時我們離那個男人很近,我朋友還是說,你知道為什么嗎?他放下來了就很難再扛上去了。
所以他要怎么喂猴子?我問。我朋友搖搖頭,她觀察那只偷偷潛上來的猴子喜不喜歡那面包,結果是它不喜歡,它只抓著玩了一會,就把面包片給丟了。
真沮喪。我有點為我朋友難過。
你難過什么?錢孫理還在撓他的腳踝。
她挑面包時說了很多話,看了許多猴吃東西的視頻。她去跟那個男人說,你把袋子放下來呀,拿出點蘋果,也許它們喜歡蘋果。那兩個男人沒動,往山下去了??钢鴸|西,下山比上山難走,他們用左右腳前后踩在同一級臺階上那種方式下山。后來又潛上來兩只猴,另一些人給它們飲料,我朋友給它面包它沒吃的那只,它喜歡雪碧。它叼了一瓶,躥到樹頂撕扯,我們看了二十幾分鐘,有了結果才走。
它們這么聰明嗎?它們喝到了嗎?
喝到了,我們看到它喝到了,我看見飲料從瓶子里流下來,之后我們才走的。那片面包躺在樹下,在一堆廢棄零食中間,看得出來有很多人上山喂猴,我們不是少數(shù)人,我們是大多數(shù)人。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跟著人群慢慢下山了,山頂上猴子很少,到了半山腰多了起來,我朋友一直沒再把面包拿出來,快到黔靈湖邊時,我讓她拿出點面包來喂猴子,有幾只聚在路邊互相幫對方抓虱子呢,有人給它們喂花生,它們很喜歡吃。我朋友把面包拿出來,撕下,一小塊一小塊地往猴群里丟。嘿,這里;來,給你。她像跟朋友打招呼一樣招呼它們。它們先接了過去,聞一聞,沒吃,隨手往后拋入樹叢中。猴子真的不愛吃面包。我們就這么一直慢慢地下山,走到湖邊,我突然說,“錢孫理沒有來過黔靈山?!?/p>
你有沒有提過我們要一起去黔靈山,或者我提到過嗎?
我沒有。你也沒有說過要帶我去黔靈山。
她問我,錢孫理是誰?我該怎么說和你的相識,還是先講講你為何會回去?
為何?我是回家。這不需要理由吧?
你說要待到八月底的。所以她問我你為何回去。我忘記我是否跟她說過有人會在筑城待到八月底了。我如實回答:很突然,在我們第二次周末會面之后的下一個周末,他發(fā)來信息說計劃有變,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其實那天晚上,我們第二次見面的那天晚上,我們路過了一個賣花的小攤,我想買一支向日葵來著。念頭閃著的時候,你正在等的奶茶外賣到了,我想買花,想了好久。奶茶到了我卻忘了,咱就走了?;丶抑笪也庞浧饋恚轮苣┰俸湍懵愤^那里,我會去買,假如還有向日葵的話。我和我朋友說外賣員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路,你一直在電話里耐心給他指路。你對筑城也不熟悉啊。外賣員很久才找過來,騎著電車,奶茶摔你懷里,又馬上騎走了。那天你回到家,跟我說想喝調酒了,會帶我去。
如果我沒有打疫苗就好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我同事說的。
疫苗還是要打的,你可以去查查打了疫苗多久能喝酒。
兩個星期。
是八月底嗎?
是啊。那么到時我們再去喝。
我跟她說,你回說明天就想喝了,讓我喝沒有酒精的。那沒多大意思,我沒有答應。我說要考慮清楚哦,天天喝酒成何體統(tǒng)?你說這么一說你都不好意思喝了。我們就沒有去喝酒了。在黔靈山,我朋友接著問,你為什么要讓我喝飲料?
因為雞尾酒沒有酒精,就是飲料。我說你這么回答的。當時我們在找出口,正在經過一個冰涼的山洞。像一個冰窖。我們人在里邊待不了多久,所以越走越快。走出了山洞,又走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方向是反的,我們再一次走進冰窖,這回用正常速度走,因為我朋友很累了。到出口有個女孩迎面來,問我們南門往哪走。我朋友指了指山洞那面,說我們是從那里過來的,有人說那邊是南門。她說我們在找北門。然后問路人就走進山洞了,她腳速也極快,八月天,很熱,但任何人在山洞里也待不了多久。你可以想象有多冰吧。
還是把門打開吧。讓燈光透出來點。錢孫理說。
現(xiàn)在會很黑嗎?
有一點,看不清什么東西在刺我。
那是用來防狗的刺墊。有時候狗會來這里大便,我第一次帶你上來時,碰到它下樓的那只,白色的,小小的,就是它常來這里大便。
它很可愛啊。錢孫理說。
我拿起鑰匙把門打開,屋里開著夕陽燈,是我花極少的錢從網上淘來的。有些光透了出來,可以看見錢孫理理了頭發(fā),和第一次見面時有所不同,右臉頰長了一顆小痘痘,還是穿那件黑衣,脖子上掛一個骷髏頭項鏈。
我跟我朋友說你很喜歡這個燈,你回去之后發(fā)消息跟我說小臺燈不錯。她問我這是什么燈,她反倒不太喜歡,覺得開大燈方便又明亮。在去黔靈山之前,我晚上帶她去逛南明河,站在河邊看野生演唱會。人很多,有的歌手唱得很不錯,有的一般,等到唱得好的不唱了,我們才離開。我們聽了二十多分鐘吧。我沒帶你去過,你去過那邊嗎?
沒有去過。
那我們現(xiàn)在去走走吧。我朋友更喜歡白天。我感覺你會喜歡晚上去走走。
我跟她說啤酒是我們喝剩的,我從小酒館里帶回來了,打包時你還在上面唱那首《晴天》,沒有注意到我讓服務員把啤酒都放在一個袋子里了,回家的路上你也沒有注意我手上提著一個袋子。我把它放入冰箱,想著八月底再喝。她來了之后,打開冰箱看見只有啤酒,偷偷到衛(wèi)生間抹眼淚,她認為我過得不好,她說這話時看著酒瓶,裝滿了煙灰,插著干掉的花。她說我的身體肯定出了毛病。我說干花很漂亮啊?;ㄔ谥饾u干枯的過程中會發(fā)出腐味,味道完全散去后,花才真正干了。你會因為吸入過多腐味而生病。她說。
你得忍受一段時間那個味道。錢孫理說。此刻我們在去南明河的路上,過地下通道,他對一只不停在轉圈圈的小木馬產生了興趣。我們快到河邊了,歌聲從河邊傳過來。他說想買下那匹小白馬,我也覺得很有趣。如果我們的腳步再慢一些,或者他語氣再堅定一些,我就會掏錢給他買下來。但沒有,我們喜歡小白馬,它卻可有可無。我們走到地上,在南明河邊看演唱會。那個人唱得真好,好多人坐在他對面,蒲扇在搖。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男人。錢孫理說,可他看起來沒有七十歲,他還很年輕,在直播。
你也可以上去唱。
我唱歌好聽嗎?
其實不太好聽。我跟我朋友說,你唱歌很難聽。當時我們在公園里迷路了,她意識到了,就問錢孫理是誰呢?她就是問,其實并沒有很想知道錢孫理是誰,但這句話不斷從她嘴里冒出來,以一種心不在焉的方式?;蛟S需要說點什么吧。我們迷路了,我也有責任說點什么,那當下我只能回答她這個問題,說別的會顯得刻意。我不希望她意識到我們在繞圈,那樣她會愧疚,她以前帶錯路了會傷心,強撐著,到了晚上才偷偷抹眼淚。有很多次我都裝作不知道我們已經迷路了,這次也一樣。我們繞著,在黔靈山上,后來很多地方我們都走過兩遍,她發(fā)覺“我們迷路了”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她意識到我已經知道我們迷路了,因為我們都停下來,看著大石塊上一把廢棄的椅子,椅子腿是墨綠色的,椅子面呈古銅色,配色古怪卻有異樣的美感,它橫臥石上。我朋友懂得一點線條美,她平時也寫點書法,第一次我們走過看見那把椅子時,她說那把椅子的線條很美,特別是這橫臥的姿勢,是天然的藝術品。這一次她則看著我,指著椅子,焦躁地說,我們迷路了,我們確實迷路了。我們剛剛見過這把椅子了。我說沒有吧?山里廢棄的椅子到處都是,這不是那把。她用手揉搓自己的眼睛,靠著路邊的圍欄柱子唉聲嘆氣,我記得那四只墨綠色的椅子腿,這就是那把椅子腿是墨綠色的椅子。她說著,手掌貼著額頭。那個時刻我因為她哀傷的臉龐而哀傷,我也有些焦躁和慌亂。
沒有關系呀。我們再欣賞欣賞那把椅子,你不是說它的線條很美么?我焦急地這么安慰她,輕輕拍她的背,她的身子瘦弱如猴,我碰到了堅硬的肩胛骨,像在拍打著海邊嶙峋的巖石。不知道從哪跳出一只猴子,跳到那把椅子上,手中抱著一片面包,優(yōu)雅地慢慢啃著。
你相信嗎?我即使看不見她的眼睛,也知道她認出來了,那是她挑選的面包。我朋友漸漸平靜下來,她的發(fā)尾在風中搖,接近傍晚,山中起風了。她認出來那是她挑的面包。我們?yōu)槭裁匆瞿敲炊酂o用的事情,在一生當中?他們?yōu)槭裁匆钢樘O果上山,再將之完整地扛下去?那個剎那,我在想著這些凌亂的問題。
我朋友拉起我的手,帶我下山,筑城是她的異邦,從那刻起,卻是她帶領我了。我們回家后,她與我坐在燈下,說明兒就走了,我們也嘗試喝著我與你未喝完的啤酒,她說這次回來,有許多話沒有說,那些都是重要的話。她最記得南明河邊的“搖滾老年”與黔靈山上的冰窖般的山洞。
這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她眼睛紅紅的,呢喃著這句話,那些她所謂重要的話還沒說,她就醉了,拖著沉重步伐到我屋里睡覺。有時候你能猜得出另一個人想要對你說些什么重要的話,多年來,我常處于這樣的境況中,好多人攢了許多重要的話都要對我說,說前卻醉了,醉了就不說了,非得等大伙都清醒了再說。我進屋和衣躺在她身旁,那時我真想你啊,你一個晚上都跟我講溜溜球、周杰倫、北京的春節(jié),另一個晚上光唱周杰倫的歌,節(jié)制地喝冰啤酒。你把口罩折起戴在手腕上,你如此之高,穿著黑衣服,并且你沒有去過黔靈山。我就這么胡思亂想,睜眼到天亮。早晨六點的鬧鐘剛響起——我媽,立即從我身邊坐起來,長舒一大口氣,這位壯族女子,以為從她的邊境小城的家中醒來。直到她看到了我,她變回一個媽媽的樣子,急沖沖地說,我得回去了,我今天得回去了。她把我揪起來,抓著我的兩個手腕。她說你來這邊這么久了,你喜歡這里嗎?你該嫁人了,筑城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都好。一定得嫁個公家人,就像你哥呀,你弟呀,伯父叔叔這樣的人就蠻好。
她沒有提我爸,我爸是個體制外“閑散游蕩子”。幾年前我也和她去爬過家鄉(xiāng)的山,那是個晚上,爬到一半我們在亭子里休息,我們第一次聊起我的爸爸,因為她覺得我長大了,肯認真回答我問的你覺得我爸怎么樣這個問題了。她說你爸很愛你們,他人也很好。后來她看著夜色唱歌,一首舊情歌,有著“我愛你你愛我”之類的歌詞。我打趣著問,愛誰?她嬌羞一笑,說,你老爸啊。
現(xiàn)在她要對我說的重要話里,沒有提到我爸。她最后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嫁給黔靈山上那些工作人員也不錯,昨天我們見到的,管理猴子的,講話大聲、走路慢悠悠的那幾個,就不錯,他們也一定是公家人。我說那不是管理猴子的,那是管理游客的,他們要保證猴子的飲食安全,也保證游人的安全……她提著箱子走到門口,要我別送她了,她再一次抓起我的手說,你不要小看管猴子的人,他們工作穩(wěn)定,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人不會拋棄你,絕對不會的。她越抓越緊,要我絕對得答應她。我敷衍著不住地點頭。
我相信。錢孫理說。
我們已經繞過了南明河,走到一塊小廣場上,錢孫理拿出一個大大的紅色袋子,先從里邊取出一把折疊椅,打開放在一邊,隨后拿出一件紅黃色相間的衣服披上。那些叫作“斗戰(zhàn)圣佛”的裝束一一被他套在身上,先是那件大的衣服,接著是褲子,而后他坐下,認真地綁起褲腿,我面前漸漸出現(xiàn)一個黃發(fā)金箍的圣佛形象,他將“定海神針”伸過來叫我拿著,再一次坐著整理自己的黃頭發(fā),捋著長長的紅色長須。他拿出鏡子和小梳子,仔細梳理自己額上的毛發(fā)和眉毛,再一次用細細的紅色綢帶綁緊假發(fā),緊一緊金箍,這時他的身邊已經圍了不少小孩,均等著看孫悟空表演。我仿佛也是其中一個。他咧開顯眼的紅唇對我笑,我好像回到小時候立在那里看那塊石頭。
要開始工作了么?我用唇語問他。錢孫理點點頭,站起來把手機支架立起來,放上手機,打開直播,拿走我手中的棍子,踮起腳,作出游蕩人間的樣子,開始了他的直播表演。
我站在人群中,想起我拍我朋友后背時,拍到的是一樣的盔甲,那兩個扛著碎蘋果的男人,用的是一樣的棍子探路下山。山與河的風,都吹起他們的飄飄長須。我慢慢走回家,像一個餐后散步的人婦,過地下通道時,買下了那匹不停轉圈的小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