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楊/甘肅
陽光會在沙丘下運行嗎?
鎖陽告訴我們,會的。
數(shù)九嚴寒,一場雪,凝結(jié)了沙漠,然后,愈是厚重的雪,愈無法壓住鎖陽的火熱情懷。它身體里儲存的陽光,一點點探出頭來,一點點融化掉頭頂上的雪。
一望無際的雪,終于被捅開了一個個小小的洞,尖利的風(fēng)割著,寒冷像鐵錘一樣砸下來,可鎖陽仍然一點點向大地輸送著絲絲縷縷的溫暖,融化的雪,升騰著潮濕的霧氣;洇了融雪的沙漠,如同整個雪野中的一滴淚,更像一只只黑眼睛,望穿沙漠上的冬天。
三九三,挖鎖陽,在大雪覆蓋的沙漠上,人們找見了那一片片裸露的沙漠,超然于大雪之上,與厚厚的雪格格不入。
燃燒盡了頭上的雪,鎖陽的睡眠,如此香甜,挖鎖陽的人,竟然不忍下鍬,獨自看一眼鎖陽的存身之地,咯吱咯吱地走了。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腳印。
在戈壁上,風(fēng)是一頭狼。
在沙漠上,風(fēng)是一匹豹子。
在戈壁上,它們是戈壁的顏色;在沙漠中,它們是沙漠的樣子。
一場風(fēng),從戈壁上吹來,人們還感覺不到它的殘忍,也就是說,還感覺不到它是能吃肉的畜生,它沒有嘴啊,它沒有強有力的尖利的爪子,它沒有撲過來吞噬一切的氣勢??傊?,它似乎猛烈了些,但還不夠危險。
風(fēng)的殘忍是一步步積累的,當(dāng)它把自己的能力做成自己的牙齒、爪子,它就把人們推向了危險的邊緣。
真正在戈壁沙漠中生活久了的人,它們不敢小覷每一次吹來的風(fēng)。哪怕小小的像纖嫩小手般撫摸的風(fēng),它們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就這樣剛剛發(fā)芽的菜苗都被攔腰折斷,人只好坐在田埂上失望地抽泣。在更大的風(fēng)中,人們只好堵住門、窗子、天窗,在巨大的黃塵的籠罩中,在嗆人的空氣中,絕望地沉默,絕望地等待。看見風(fēng)停之后,田野和村莊一片狼藉,自己首先是一頭狼、一匹豹子,而且是一頭瘋了的狼,一匹瘋了的豹。
自己的身上有了一層泥土,這土包裹的身體,有水,有陽光,有種子,似乎就是一片莊稼地。
他的身體,就是一片莊稼地。
他把自己的兒子叫小麥,把自己的女兒叫小米,把自己的妻子叫蔬菜,他們一家子,在厚厚的黃土上,愉快地生長著,不知不覺間,長成了一大片麥子,一大片小米,一大片蔬菜……他們在靜靜的夜晚,他們在明亮的月光下,把春天寫在胳膊上,把夏天寫在手上,把秋天寫在臉上,把冬天寫在爐灶和被窩里,這一年四季的日子,甜甜的,暖暖的。
他們壘起一塊塊石頭,那些越來越高的石頭,守護著無邊無際的莊稼;那些越來越高的石頭,圍住風(fēng),圍住雨,圍住香醇的酒和睡眠,圍住哭泣和歡笑。
突然有一天,燈籠亮了,鞭炮響了,一大群孩子在唱歌、跳舞,在互相愛慕中,人口越來越稠密,就像莊稼地里的麥子、谷子。
把想不起來的事情,用土埋住,沒有去看一看,它有沒有長出秘密來。每年都來,每年都沒有看出有什么,反而自己都記不起自己是誰了。
自己越走越遠,誰也看不見了,誰也找不見了。
那些石頭越壘越高,喧鬧聲還是翻墻而過。
黃土挺直身子,想看看遠處,敦煌的馬車,裝著玉米和谷子。
黃土把戈壁和黃土分開,把帳篷和黃泥小屋分開,把一群抬頭唱歌的人和低頭吟頌的人分開。
有草的地方,一鞭子下去,就抽出一眼泉;有麥子的地方,渠水里流淌的是三字經(jīng)。
嘉峪關(guān)是一匹沖鋒的馬,是一群沖鋒的馬,然后才是挺直身子的黃土。一堆松散的黃土挺直身子,其實是人挺直了身子,黃土里有著人的骨骼、人的淚、人的血。
當(dāng)游牧者奔馳的馬蹄戛然而止,一面高大的夯墻遮擋了他們一望無際的視線,前所未有的自卑擊準了命門。一道墻,使野性回歸于善良,使掠奪回歸于交流。
嘉峪關(guān)下,奶酪與面粉的對話,鐵與皮毛的對話,種子與絲綢的對話,日益生動起來。一座關(guān)口,又像一雙巨大的手臂,把兩邊的兄弟挽起來,共同過幸福的日子。
在沙漠,駱駝是一座座蠕動的沙丘。
它就像沙漠的一部分,沙子下面的路,沙子下面的泉,它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它走在沙漠上,就如同閑庭信步,駝鈴聲中,沙漠一直在后退,沙漠一直讓開臃腫的身子,駱駝?chuàng)P長而去。
在一片綠洲上,夜,很深了。一個婦人在納鞋底,她聽見駱駝一練子一練子過去,沒有一個停在她家的門前。
夜很深了,再也聽不見駱駝走過的聲音,一切都靜悄悄的,可以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沙子流淌的聲音。
一天天,鞋子做了一籃子;一天天,她的眼睛有點昏花了;一天天,那些駱駝越走越遠,走了她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拉駱駝的人,他的家永遠在沙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