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宸
人一生會擁有太多東西,但衣柜容量有限,抽屜容量有限,心的容量也有限,所以需要經(jīng)常來騰空一些位置,讓新的進(jìn)來。但有些人,衣服穿舊了,東西用壞了都舍不得丟,心里實(shí)誠地放著一個人,容不得虛擲。
舍不得先生說:“東西和人一樣,待在身邊久了,自然就處出了感情?!?/p>
四歲那年,舍不得先生把我從四川達(dá)州的小縣城接到了成都,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也是第一次看見城市的樣子。舍不得先生的公司給他配了套房,門前有密密麻麻一排叫不出名字的花,那個時候,我在屋里的大理石地板上打滾兒,趴在窗欞上看天,感覺云是可以摸到的,空氣也都是香的。
舍不得先生是個天生的藝術(shù)家,他寫得一手沒練過卻筆跡娟秀的毛筆字,他會用廢棄的硬紙片訂成一本簿子,寫上字給我當(dāng)生字卡,以至于我在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幾百個生字。某天看見他書桌玻璃板下壓了一張老虎圖,我以為是他把客廳的日歷給剪下來了,結(jié)果他告訴我是他畫的,沒學(xué)過畫畫卻懂得用水粉,更夸張的是老虎身上細(xì)致的白色毛發(fā)都是一筆筆勾出來的。除此之外,我十歲之前的頭發(fā)都是他給我理的,每本新書的書皮都是他給我包的,養(yǎng)倉鼠的小窩是他給我搭的,就連自行車、臺燈、計算器壞了,也是他給我修好的。
他擁有一切我無法企及的能力,活脫兒一個現(xiàn)實(shí)版的哆啦A夢。
初二那年,父母在成都買了新房子,我自然要離開舍不得先生跟他們一起住,但好在離他家也就半小時車程。還記得搬新家那天,舍不得先生給我打包行李,他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個鐵箱子想讓我爸帶上,我打開一看,里面裝滿了小時候玩的玩具和不穿的舊衣,我嗆他說沒用的東西就丟掉吧,他倒是執(zhí)拗,搶回鐵箱說:“那我先給你保存著,等你老了看到這些可全都是回憶?!?/p>
他舍不得的還有很多,比如那本已經(jīng)被我畫花了的生字卡,他至今都墊在自己枕頭底下;比如那把給我理了好多年頭發(fā)的剃刀,上了初一后我再也沒有讓他給我理過頭發(fā),每次從外面理發(fā)店回來他總是怪我媽,說頭發(fā)理得不好看,為此我還跟他鬧過別扭。爸媽買了車后想帶他去外地逛逛,他偏說費(fèi)油,不如在自己的“桃花源”里自在,還有他給我做的每一道大菜,自己都舍不得動一下筷子,以及這么多年,我犯了大大小小的錯誤,他也舍不得罵我。
高三那年是我的黑暗奮斗期,每天睡五小時,瘋狂背書。一模成績下來后,危機(jī)感化成了徹頭徹尾的壓力,我坐在凳子上看著肚子隆起的幾層肉心煩,偏偏這時舍不得先生又端上來一滿碗自己包的包子,我腦袋一熱便拿他出了氣,嚷嚷長這么胖都是因為他給我吃太好了,明明不想吃,還偏給我做,沒人喜歡胖子,老天才不會給一個胖子任何機(jī)會。這一鬧,把舍不得先生直接嚇回了自己家,一個星期都沒出現(xiàn)。我心里對自己也怨懟,但就克制不住,那幾天,眼淚嘩嘩地掉,感覺差不多把后半生的都流完了。
后來因為朋友的外公去世,葬禮上我看著賓客圍著水晶棺里的老人轉(zhuǎn)著圈默哀,一下子心慌了,跑回舍不得先生的家,狠狠道了個歉。
高考結(jié)束,成績還算理想。還記得剛上高三的時候,家里人就討論過報志愿的問題,幾乎一致建議我就留在成都,唯獨(dú)舍不得先生高調(diào)支持我去北京。填志愿之前,他專門找過我,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那個城市才能裝得下夢想,他說自己年輕時在戰(zhàn)場上立了功,回來就被派到北京,他喜歡那座城市,事業(yè)也順風(fēng)順?biāo)?,但為了把一家人的戶口從村里遷到城市來,不得不回了四川。
驚訝這段經(jīng)歷之余我故意嗆聲:“怎么,你舍得讓我一個人去北京?。俊彼f:“舍不得啊,但也沒辦法,覺得欠著你,我知道,你怪我從小把你當(dāng)個女孩子養(yǎng),把你寵太好,綁太緊,你心里一定是怨我的吧,所以,走了也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甭牭竭@兒,話不多說,我抹了把眼淚就抱住他的脖子一頓哭,覺得自己就是個渾蛋,越是被給予太多愛,越是不著調(diào)地埋怨。
最后,我還是去了北京,但心里暗自起了誓,一定要把舍不得先生拽上飛機(jī),讓他回一趟北京。
來北京的第一年挺順利,工作和寫作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聽我媽說舍不得先生幾乎走哪兒都把我的書帶在身上,盡管他根本看不懂,還總是裝模作樣地拿著放大鏡來回讀開頭那兩行,高度總結(jié)出這是講年輕人的愛情故事。
放假回去的時候,特意去他的枕頭下看看,那本字卡據(jù)說被我弟撕爛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書,我說他壓在枕頭下睡得不舒服,他偏要放著,我只好哭笑不得地又給了他幾本,把枕頭墊平??粗依锉凰a(bǔ)過好幾次的皮沙發(fā),用了幾十年的玻璃柜,書桌下面那幅褪了色的老虎圖,時間好像沒走,我還跟那年膩著他的小孩兒一樣。
我跟朋友聊起他時,說他這一生舍不得太多東西,唯一舍得的,就是讓我離開了他。
我跟舍不得先生靠電話聯(lián)絡(luò)感情,起初是隔天打一次,后來工作漸漸繁重,他打來的時候我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忙,到現(xiàn)在變成一周一次。但時間久了,每次的話題都圍繞“身體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吃得好不好”,于是我便失去了耐心,連那每周唯一的一次通話都覺得麻煩。只是他每每掛電話之前那句“我聽聽你的聲音就好了”又總是觸到我的神經(jīng),然后在心里把自己罵上一萬遍。
好像總是這樣,有了自己的世界后,親情需要被隨時提醒。看見故人去世才感嘆家人老了要多多陪伴;看見一篇文字、聽見一首歌,才會幡然醒悟自己對家人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或許我們只有真正失去了,才會懂得那些一輩子舍不得的人心里的擔(dān)憂和悵然?,F(xiàn)在我一回家,舍不得先生仍會做一桌子大菜,只是味道不那么好了,因為他總是忘記放鹽。我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也總會不自覺地把手伸過來給我撓背,只是沒多一會兒他就低著頭睡著了,我看著他的頭發(fā)又白又硬,像一根根魚線。
電話里他嗚咽著重復(fù)上一次的話題,我在說話的時候還經(jīng)?!拔埂卑胩?,我以為是自己手機(jī)的問題,一看話筒聲已經(jīng)最大,再聽著那一聲聲“喂”,鼻子難免泛酸。
時常想起年少時,舍不得先生碰見熟人常去跟他們握手,我總會沒禮貌地扳下他的手,不懷好意地盯著那些人,舍不得先生哭笑不得。
因為那個時候我心里覺得,他只能是我一個人的爺爺。
(源自《你是最好的自己》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