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 語(加拿大)
“我能為你翻一下身嗎?”當麥克拒絕一切的護理后,我站在他的床邊,咬了咬嘴唇,猶豫著還是試圖再做一次努力。
“不。”他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平靜而堅決地回答。然后似乎為了安慰我,他微微擠出一絲笑容,眼神里有種別樣的無奈和平靜,輕輕對我說,“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p>
作為護士,我自然知道麥克的病情,但在我的內(nèi)心,卻十分不愿意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和癌癥抗爭了那么久,或許這一次他依然可以熬過去。
我甚至不愿去面對他整個人日益衰弱的狀況,還在擔心他身下的褥瘡會不會由于不能翻身而惡化造成感染?!盎蛟S,他不久就會奇跡般地挺過來,又能像從前一樣,可以在電話和文件堆里忙碌起來……”我在心里這樣期望著。
然而,現(xiàn)實里是很難看到奇跡的。兩天之后,麥克叫來律師安排了遺囑,又和大夫商量將自己的狀況改為臨終關(guān)懷,除了補充液體和止痛,停止了所有的藥物治療。
我不得不讓自己接受,對于麥克,這次將會是一條不歸之路。至于以前我之所以不愿意承認現(xiàn)實,那是因為在我的眼里,他曾是一個多么積極而頑強的生命!
記得第一次遇見到麥克,是在半年以前。
“腎移植后常年服用免疫抑制劑,誘發(fā)腫瘤,已轉(zhuǎn)移?!弊x到這樣的病歷資料,曾在腎病科工作過的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嘆氣,“這將又會是一個很難應(yīng)對的病人?!?/p>
一般經(jīng)歷過幾年血液透析的腎臟病的病人,已經(jīng)很難再承受長期慢性疾病的煎熬,情緒很容易波動。麥克十幾年里,不僅接受過透析,還換了腎,最后又得了癌癥,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一些病人不出三兩句話就會對身邊的人吹胡子瞪眼,工作中也不足為奇。我就是這樣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推開了麥克病房的門的。
“是的,我看過資料了,還需要進一步分析一下投資的可能性……”只見一位中年男人,左手拿著手機,右手舉著幾張紙,正在和電話里的人中氣十足地交談著。如果不是在醫(yī)院,如果不是他還躺在病床上,我真以為自己踏入的是一間充滿著生機與工作節(jié)奏感的辦公室。
麥克白皙的面容里沒有一絲的倦怠,除了棕黃的頭發(fā)略微凌亂外,他上身穿著筆挺的襯衫,不僅神采飛揚,語氣里還充滿著專業(yè)的自信,滔滔不絕地和對方談?wù)撝?/p>
當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拿錯了病歷,這怎么會是一個有這么多疾患的病人?
王裕亮 阿爾特·庫爾圖仁博物館
“你好忙?。 钡人蛲觌娫?,我看著他滿床堆的文件和紙張,邊給他量血壓邊調(diào)侃地說?!氨缸屇憔玫攘?。我在為客戶做咨詢,我有一家投資公司?!彼€沉浸在工作里,回答我時雙眼炯炯有神,語氣里充滿著熱情和禮貌,仿佛我進入他的房間不是給他量血壓或者發(fā)放藥物,卻像是來和他交流工作的。
我從沒有聽到過麥克嘆氣或者抱怨。他每天雖然是躺在病床上,不是看資料打電話做他的工作就是平靜地聽聽音樂看看書,和家人視頻聊天時也是平和沉靜的。他對待任何人都是那么的溫文爾雅,根本看不出他是位惡性腫瘤晚期多臟器轉(zhuǎn)移,已經(jīng)無法站立的病人。
命運最終沒有給麥克更多的時間,他變得越來越消瘦和虛弱,已經(jīng)停止了所有的工作;胃口也越來越差,不再進食,除了要求給予他更多更大劑量的止痛藥外,他幾乎不再說話。每次見到他時,他都是那么平靜而溫和,看來他早已經(jīng)做好迎接最后時刻的準備,沒有給身邊的任何人以流露同情或是給予安慰的機會,對于生命,他仿佛有種超脫身外的從容。
麥克還是走了,在北美新冠疫情剛開始蔓延的三月。他走得似乎無聲無息,但卻讓我體會到了泰戈爾的詩句:
生來如同絢爛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妖冶如火
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
不盛不亂,姿態(tài)如煙
生命盛開激蕩過,又這么清明寂靜地逝去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做到,而麥克卻給我上了一堂有關(guān)生與死的人生之課,他用生命,為這世間留下了屬于自己的詩句:
生無遺憾,死亦坦然。
(選自美國《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