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凌昕
(上海師范大學 上海 200000)
中外文化交流歷史悠久,尤其是16世紀末傳教士們叩開中國的大門,傳教士和商人成為中西交流的最大功臣。除了經(jīng)商和傳教的需要,西方人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還充斥著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種類豐富和題材類型的復(fù)雜以及悠久的歷史背景都決定了中國小說的獨特文化。因此,中國小說也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為國內(nèi)外學者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借鑒作用。
1877年,英國著名的漢學家羅伯特·科羅維·道格拉斯 (Robert Kennaway Douglas)正式出版了他的著作——《1877年版大英博物館館藏中文刻本、寫本、繪本目錄》( Catalogue of Chinese Printed Books,Manuscripts and
Drawings in the Li-brary of the British Museum)。這是英國博物館第一次較為系統(tǒng)地將館藏的中文作品進行了編目,這本《目錄》記錄之詳細,至今仍是廣大漢籍研究者的參考對象。因為其記載書籍數(shù)量龐大,本文就其古典小說為主要研究對象,對該書中的藏錄、編目優(yōu)缺點以及和其他漢籍目錄的比較分析做一簡單梳理。
道格拉斯作為19世紀英國出名的漢學家,不僅擔任過英國駐華外交官,還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漢學教授、英國皇家亞洲學會的副會長和委員,1892年成為英國博物館東方稿本部的第一任主管。幾乎一生都在從事漢學研究的道格拉斯不僅從事英國博物院的漢籍目錄編纂工作。可以說,道格拉斯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用道格拉斯的話來說,這部“珍稀的文獻”(《目錄》)著錄了大英博物館在1877年收藏的大約20000冊中國古籍。正如道格拉斯自己在序言中說,“1843年英國皇室將1842年在鴉片戰(zhàn)爭中所獲得的中國圖書贈予圖書館”[1]①。除了從他國掠奪的書籍外,大英博物館的書籍來源還有以下方面:首先是建館之初漢斯·斯隆(Hans Sloane)爵士捐贈的個人圖書;其次在建館后,博物館就購買了哈雷父子等一些人的藏書;1825年,英國著名的語言學家約翰·赫爾(John Hull)也給博物館捐贈了大量的中文書籍。正是因為藏籍之多,大英博物館也備受學者青睞。
道格拉斯《目錄》的編目方法和其他漢學家的編目方式有很大的區(qū)別,對他而言這種特別的編目方式有助于讀者閱讀。道格拉斯在目錄中對漢字的拼讀采用馬禮遜的拼字法,原因如下:其一他認為中國學者了解該拼字法,其二該拼字法也最適合英文讀者。此外道格拉斯還加入了大量太平天國時期的著作,他在目錄中會很詳盡加入中文書名以及其讀音,英文書名,故事摘要,出版年代以及出版的冊數(shù)等等。所以從整體上看,道格拉斯的《目錄》相較于之前的漢學家編目作品而言可謂是十分詳盡、具體。
在《序言》中,道格拉斯還提到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編目順序,該目錄是按照作者名的首字母順序進行編排。而且道格拉斯認為在讀者心目中,書名往往比讀者名更容易記住。他覺得中國作家的稱謂非常多,為了方便閱讀,所以就采取一種名稱貫穿整個目錄。實際上這種編排的方式也存在諸多問題。
因為通俗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處于尷尬的地位,很多中國目錄著作并未將其收錄其中。通俗小說不被學者普遍重視,這也令人難以從目錄學中窺清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全貌。鄭振鐸先生早期赴歐洲訪書時曾說:
小說戲曲,更是國內(nèi)諸圖書館不注意的東西,所以要靠幾個國內(nèi)圖書館來研究中國的小說戲曲,結(jié)果只有失望……我便立愿要閱讀各國大圖書館中所有的中國古書,尤其是小說與戲曲。他們是比我們早知注意到我們的小說與戲曲的,收羅一定不會少[2]。②
其實,國外一開始對漢籍收藏并沒有明確的目的,所以他們的收藏往往是出于興趣,或者是增加自己的收藏。后來歐洲漢學興起很多學者也采購了大量的漢文著作。就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國內(nèi)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說反而在國外備受關(guān)注。像《玉嬌梨》一傳入歐洲,就頗受歡迎。所以海外漢學家的目錄著作就顯得彌足珍貴。道格拉斯《目錄》也因其著錄書目之多備受關(guān)注,其《目錄》編纂特點也值得深究。
道格拉斯編目時經(jīng)過深思熟慮,采用了馬禮遜的拼字法。道格拉斯認為這種拼字法是最貼切中文發(fā)音而且也易向英國讀者表達。道格拉斯在編目時是按照姓名的首字母進行排序,他指出”中國作家不僅有自己的姓氏,還有文學稱謂,有時甚至有謚號,他們可能會使用上述任何一種稱謂。”就如道格拉斯所言,該《目錄》對作者的稱謂減少甚多,這也導致很多作品和他標注的作品對應(yīng)不上。除此之外道格拉斯還會在該書目條例下再加上和此書目有關(guān)的書籍,書目的重復(fù)出現(xiàn)頗顯累贅。道格拉斯還經(jīng)常弄錯人名?!稏|西晉演義》又稱《繡象東西晉全志》,是明代的楊爾曾所撰。道格拉斯在這本書上只標了一個“陳蠖齋”,這無疑會給沒有讀過原著的人產(chǎn)生誤解。柳存仁先生在《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中也提到此書,他說封面書題是繡像東西兩晉全志,“右方刻秣陵陳尺蠖批評,左下方為碧梧山房梓行”[3],而且柳先生看過原著后又說,“目次書題卻是新鍥重訂出像注釋通俗演義東西兩晉志傳題評,正文書題又是新鍥重訂出像注釋西晉志傳通俗演義題評(兩晉部分),及新鍥重訂出像注釋通俗演義東晉志傳(東晉部分),并不劃一?!盵4]4③由此來看,道格拉斯的編目方式還是存在一定問題的。
和其他西方漢學家的目錄相比,道格拉斯雖然對陳壽和羅貫中的作品也沒怎么區(qū)分開,英文譯名都是用的“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但是他標注了《三國志傳》為羅貫中所著,陳壽是《三國志》,從中可以看出當時國外漢學家對中國小說的不熟悉,但推斷出當時國外收藏的古籍應(yīng)該包括這兩本,抑或當時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兩個作者,只是未察覺兩部作品的區(qū)別。明代梅鼎祚著傳奇小說集《才鬼記》,道格拉斯將其翻譯為“Stories of Clever Devils”,這顯然是字面翻譯?!恫殴碛洝钒凑粘樞蚴占舜罅繗v代野史筆記、類書以及文言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故事,書中的男女大多為才子佳人的形象。道格拉斯只是簡單地將其譯為“Clever Devils”,缺乏足夠的中文認知。此外,道格拉斯在譯名上還存在一些問題,比如《紅樓夢》。雖然道格拉斯在目錄中著錄書名為“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萬玉卿的《紅樓夢傳奇》同樣也是這個譯名,這也給讀者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由此筆者推斷可能是道格拉斯在參考原著時出現(xiàn)了紕漏,看錯字還有對漢籍的不了解導致這一錯誤理解。
西方的漢籍目錄在對中國文學作品進行梳理歸類的時候,文體混用的現(xiàn)象時時發(fā)生,主要是因為當時很多編目者并未來過中國,對中國的文學并不了解,從而產(chǎn)生誤讀。當誤讀現(xiàn)象產(chǎn)生后,編目者便會采用自己熟悉的文學傳統(tǒng)框架來規(guī)范中國文學。
西方文學從epic到novel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過程,筆者將道格拉斯《目錄》中小說體裁對比來看,發(fā)現(xiàn)他引用了包括“novel”“tale”“story”“romance”等術(shù)語。19世紀以后,西方對小說體裁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區(qū)分。一般來說,epic專指史詩;romance一般指稱中世紀的傳奇和空想故事;fable用于篇幅較小、結(jié)構(gòu)簡單的寓言和神話等;story往往是有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既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虛構(gòu)的;tale則取材于古代帶有神話和假想的色彩;novel是依據(jù)現(xiàn)實虛構(gòu)的小說。然而參照道格拉斯對中國小說的歸納,筆者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5]。
道格拉斯記錄《全像觀音出身南游記傳》為“records”,仔細對比文本和中國對它的劃分,區(qū)別甚大?!度裼^音出身南游記傳》作者是明朝朱鼎臣,是神魔小說,主要是寫南海觀音由仙女轉(zhuǎn)世,受盡折磨后修煉成功救人于危困之中的故事。道格拉斯只是簡單參考其書名中的“游記”,并不參考原本,就顯得有失偏頗。由此來看,道格拉斯對文本或者中國的小說體裁一點都不熟悉。
這些文體的混用可以看出道格拉斯不以中國文學為本的心態(tài),他并沒有確立中國文學的主體性,也沒有尊重中國文學自身的歷史。所以對西方那些漢籍目錄我們應(yīng)該審視和思考,從而對我國的文體概念產(chǎn)生新的認知。
早在1739年,法國國家圖書館就已經(jīng)編印了第一部館藏文獻目錄,名為《皇家圖書館寫本目錄》,是由黃嘉略編撰,目錄包括了《康熙字典》《資治通鑒綱目》等漢籍多達300多種,后經(jīng)傅爾蒙編訂成《皇家圖書館藏中文圖書目錄》。中國目錄學講究“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但對外國人來說,既要精通漢語又要熟讀中國古籍就顯得十分困難,于是當時就出現(xiàn)很多編目家對中國古籍誤讀的現(xiàn)象。
曾經(jīng)在中國度過十幾年時光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在回國述職時,因為藏書眾多,所以馬禮遜便在回國的船上就嘗試為其編目,也就是現(xiàn)存的《馬禮遜手稿書目》。馬禮遜在書目中主要介紹所藏書的中文題名、編號、卷數(shù)以及用英文寫的評語?!恶R禮遜手稿書目》是參照其編纂的《華英字典》中的語音體系,并且按照中文題名的注音進行編目的。主要原因是當時我國的注音方式是直音法或者是反切法,對于不了解中國注音方式的外國人來說甚是困難。于是,馬禮遜采用英語中讀音的方法用羅馬字為漢字注音。雖然這種編目方法存在一定的問題,但也從一定的程度上方便了西方人閱讀。馬禮遜在評語部分也用簡要的話語概括出書籍的故事梗概,比如說《紅樓夢》為“Memories of a rich family in Peking”。而且馬禮遜也對所藏的古籍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體裁區(qū)分,他按照體裁分為historical novel如《三國志》,alicentious tale如《金瓶梅》。馬禮遜同樣也關(guān)注作品的篇幅,如《鴛鴦會》為short stories;《駐春園小史》是continued stories[6]。道格拉斯也參考了馬禮遜的做法,但是不一樣的是馬禮遜發(fā)明拼字法目的是讓傳教士迅速融入中國,從而方便傳教;而道格拉斯只是為了方便歐洲人閱讀。
1838年,基德(Samuel Kidd)出版了《皇家亞洲學會中文圖書館書目》?;戮幾氲哪夸洶?42種漢籍,他按照西方的學科分類將其分為:語言,歷史、地理、醫(yī)學、佛教、小說、游記等21個類目,其中小說類包含了中國16種古典小說。和其他漢學家編目時出現(xiàn)的問題一樣,基德的目錄對小說的歸類也十分混亂。像《封神演義》,中國是將其歸于長篇神魔小說,基德卻將其歸入三教類。道格拉斯在他的目錄中介紹《封神演義》為“The Story of the Appointed Genii”,歸為tale。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的編目者對中國小說內(nèi)容的不了解,對中國小說體裁的陌生,由此造成的文體混亂也不難理解[7]。所以,按道格拉斯以關(guān)鍵詞編目的方式而言,這也減輕了對古籍歸類的過程,也不至于出現(xiàn)類目不分的紕漏。
1898年,英國劍橋大學漢學教授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編寫出版了《劍橋大學圖書館藏威妥瑪滿漢書目》。翟理斯一共著錄883種,四千三百零四卷滿漢典籍,將古籍分為儒、釋、道經(jīng)典;字典;小說、戲曲、文集等等,在這些部分中又加入自己的目錄。從翟理斯的分類方式來看,他將小說和戲曲明確區(qū)分,這也顯示到了后期漢學家已經(jīng)對中國的部分文體有了較為清楚的判斷[8]。
從英國19世紀的漢籍目錄發(fā)展來看,有很多編目者都沒有采取適合漢籍自身特點的中國傳統(tǒng)的分類方法,從而導致其在編目過程中出現(xiàn)諸多問題。像道格拉斯的《目錄》雖采用關(guān)鍵詞索引法,但也造成很多編目重復(fù)出現(xiàn)著錄的現(xiàn)象;基德和翟理斯雖然采用了西方的目錄分類方式,但因為對作品本身的不了解以及中國分類的陌生也存在一定的不合理之處。由此可見,漢學家如果真的要編纂漢籍目錄,就要對中國作品和文體有明確的認知,清楚了解小說在中國的歷史演變,有了一定的理解才能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相關(guān)的研究編目。
綜上所述,道格拉斯的《目錄》萌生于“中學西傳”的特定歷史語境中,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獻目錄,但只是將其作為自己判別文獻體裁的一個方式與途徑,更多的時候是帶有西方的小說觀念。道格拉斯采用的首字母索引法雖然和其他漢學家分類方式有著明顯不同,但他的出發(fā)點就是為了讓西方人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學??梢赃@樣說,當時的漢學編目者雖然有著諸多問題,但是他們對中國小說的編目不僅推動了西方漢學的發(fā)展,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書目的構(gòu)建。
注釋:
①(英)道格拉斯編:《1877年版大英博物館館藏中文刻本、寫本、繪本目錄》,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②鄭振鐸:《巴黎國家圖書館中之中國小說與戲曲》,見于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下),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275頁。
③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