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華
【內(nèi)容提要】杜魯門主義的提出和莫斯科會議的失敗,構成了馬歇爾計劃的政治經(jīng)濟背景。美國援助歐洲計劃的目標,就是通過恢復德國經(jīng)濟和推動歐洲一體化,重建西歐的經(jīng)濟秩序。為此就需要將蘇聯(lián)以及某種條件下將東歐排除在外,只是出于政治考慮表面上仍然邀請?zhí)K聯(lián)參加。蘇聯(lián)最初對馬歇爾計劃抱有希望,但在巴黎會談中探明西方的目的后大失所望,堅決拒絕繼續(xù)參與談判,并嚴令禁止東歐國家出席巴黎會議。為實現(xiàn)對歐洲共產(chǎn)黨和東歐各國的全面管控,蘇聯(lián)決心重建共產(chǎn)黨國際組織——歐洲共產(chǎn)黨情報局。馬歇爾計劃的提出和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建立,標志著冷戰(zhàn)格局在歐洲已經(jīng)形成。
如果說杜魯門主義的出臺和馬歇爾計劃的提出是美國冷戰(zhàn)政策最終形成的表現(xiàn),那么莫斯科拒絕馬歇爾計劃并建立歐洲工人黨、共產(chǎn)黨情報局則是蘇聯(lián)確定實施冷戰(zhàn)政策的標志。盡管丘吉爾(W.Churchill)在一年多前就驚呼“狼來了”,但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都認為,直到1947年的夏秋,“鐵幕”才在歐洲徐徐落下。
馬歇爾計劃無疑是當代歷史研究中最引人注意的課題之一。人們從政治、外交、經(jīng)濟和國際關系各領域探討這個問題,引發(fā)的爭論也是最多的:美國提出這一計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美國提出對歐洲的援助是否包括蘇聯(lián)和東歐?歐洲的分裂應歸咎于美國提出還是蘇聯(lián)拒絕這一計劃?馬歇爾計劃與歐洲各國的關系如何?這一援助歐洲計劃的經(jīng)濟效果究竟怎樣?等等。①Kathleen Burk,“The Marshall Plan: Filling in Some of the Blanks”,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2001,Vol.10,№.2,pp.268-270; Michael Cox,Caroline Kennedy-Pipe,“The T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 Rethinking the Marshall Plan”,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005,Vol.7,№.1,pp.102-108; Charles S.Maier,“Introduction: ‘Issue then is Germany and with it Future of Europe’”,in Charles S.Maier and Günter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West German Developmen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New York and Oxford: Berg Publishers Limited,1991,pp.1-2,34-35; 李昀:“英美史學界關于馬歇爾計劃的研究”,《世界歷史》,2010年第4 期,第110-119 頁。對于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實證研究是在蘇聯(lián)解體后才開始的,20世紀末有關共產(chǎn)黨情報局會議的檔案文獻大量問世,將這一研究推向深入。做出學術貢獻的主要是俄羅斯學者,討論的問題主要有共產(chǎn)黨情報局是如何建立的,蘇聯(lián)在戰(zhàn)后如何處理與歐洲各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以及情報局各次會議的情況等。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ак возник Коминформ.По новейшим архивным материалам//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3.№.4.C.131-152; 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оминформ в действии.1947-1948 гг.По архивным документам//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6.№.1.C.149-170.№2.C.157-172; Адибеков Г.М.Коминформ и послевоенная Европа.1947-1956 гг.Москва: Россия молодая,1994; 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1947/1948/1949.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1998.本文從冷戰(zhàn)起源的視角參與討論,在梳理馬歇爾計劃提出和共產(chǎn)黨情報局建立的歷史過程的基礎上,擬分析和回答以下四個問題:(1)從冷戰(zhàn)起源的角度觀察,美國提出馬歇爾計劃的真正目標究竟是什么?蘇聯(lián)的反應在其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2)德國問題(戰(zhàn)后賠償和經(jīng)濟重建)在美國援助歐洲計劃的提出和實施中處于何種地位?(3)馬歇爾計劃和共產(chǎn)黨情報局與美蘇各自對東歐國家的政策轉變有什么關系?結果如何?(4)美國和蘇聯(lián)在冷戰(zhàn)起源中各自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冷戰(zhàn)是否可以避免?
馬歇爾計劃的提出絕非偶然,對戰(zhàn)后美蘇關系的歷史梳理可以清晰地展示這一援助歐洲計劃的背景:政治上是1947年3月以援助希臘和土耳其為宗旨的杜魯門主義的提出,經(jīng)濟上則是1947年4月莫斯科外長會議討論德國問題(核心是賠償問題)的結果。如果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結果,前者發(fā)生在巴爾干和近東,后者發(fā)生在中部歐洲,但趨勢是一致的,即雅爾塔體系確定的戰(zhàn)后世界政治“四大警察”分片治理的地緣結構開始動搖——美國從兩個方向進入了歐洲,并且與蘇聯(lián)迎頭相撞。
1946年2月,凱南(G.Kennan)對蘇聯(lián)外交政策目標的分析及其提出的遏制理念,深受美國決策圈內(nèi)右翼勢力的歡迎。3月,丘吉爾在富爾頓的“鐵幕”演說推波助瀾,讓白宮更加感受到蘇聯(lián)“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正在威脅歐洲。而蘇聯(lián)在伊朗石油問題上表現(xiàn)出來的蠻橫態(tài)度以及鼓動南阿塞拜疆自治和暴動的政治舉措,則進一步加劇了美國的擔憂,白宮由此認定莫斯科的外交目標就是“無限擴張”。盡管蘇聯(lián)后來做出了一系列退讓的表示,但美國政府已經(jīng)下定決心與莫斯科對抗。①詳見沈志華:“冷戰(zhàn)前奏:美國對蘇聯(lián)戰(zhàn)略認知陷入誤區(qū)——關于美蘇冷戰(zhàn)起源的經(jīng)濟因素(討論之五)”,《史林》,2022年第3 期(待刊);沈志華:“走向沖突:石油租讓與蘇聯(lián)在伊朗的目標——關于美蘇冷戰(zhàn)起源的經(jīng)濟因素(討論之六)”,《歷史教學問題》,2022年第6 期(待刊)。9月12日,美國政府內(nèi)部的左翼親蘇派代表人物、商務部長華萊士(H.A.Wallace)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發(fā)表公開講演,抨擊對蘇強硬的政策,呼吁美蘇雙方“各讓一步”,改善關系,實現(xiàn)和平與合作。②Walter 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1945-1973,Vol.2,Eastern Europe and the Soviet Union,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73,pp.255-260.蘇聯(lián)立即對此作出回應。斯大林在9月17日以書面形式回答西方記者的提問,其中說道:“我毫不懷疑,和平合作的可能性不僅不會減少,甚至還可能增加?!雹郄'擐支戋擐瘰?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Январь-декабрь 1946 год.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2.C.68-70;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08-510 頁。然而,華萊士的講演激怒了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J.F.Byrnes)和共和黨參議員范登堡(A.H.Vandenberg),在他們的壓力下,杜魯門總統(tǒng)9月20日作出決定,將華萊士趕出內(nèi)閣。④詳見Melvyn P.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the Cold War,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p.139-140.這一事件標志著美國政府內(nèi)部已經(jīng)達成共識,決心對蘇聯(lián)采取強硬立場。
9月24日,杜魯門的特別顧問克利福德(C.M.Clifford)經(jīng)過三個月的準備,提交了一份關于美蘇關系的長篇報告。該報告在仔細研究政府各部門情報分析和評估報告的基礎上提出,蘇聯(lián)目前推行的侵略政策已經(jīng)威脅到世界安全與繁榮,繼續(xù)采取與蘇合作的政策“只會造成蘇聯(lián)擴張的欲望和要求與日俱增”。“蘇聯(lián)有能力在巴爾干、東歐、遠東、滿洲和朝鮮填補政治真空”,美國“必須首先采取措施,制止蘇聯(lián)進一步對外擴張”。同時,目前在尚未納入蘇聯(lián)勢力范圍的國家開展的一切反抗蘇聯(lián)的斗爭,都應該得到美國“慷慨的經(jīng)濟援助和政治支持”。①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pp.268-301; Fraser J.Harbutt,The Iron Curtain: Churchill,America,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p.276-277.該報告無疑是對凱南發(fā)出長電報以來美國對蘇新方針的全面闡釋。不過,雖然此時羅斯福戰(zhàn)后與蘇聯(lián)合作的外交方針在白宮遭到了徹底清算,但要使美國對外戰(zhàn)略發(fā)生根本轉變,政府還必須贏得國會的支持和社會輿論的認同。遲至1946年9月的民意測驗顯示,只有8%的美國人表示對蘇聯(lián)應該采取“更強硬”的政策,而74%的人則認為美蘇兩國對它們之間已出現(xiàn)的沖突都負有責任。②Hadley Cantril,Mildred Strunk (eds.),Public Opinion,1935-1946,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1,p.964.正是意識到公眾和國會對完全轉變對蘇方針、與蘇聯(lián)公開對抗尚缺乏思想準備,杜魯門決定暫且擱置克利福德的報告。③Robert A.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1945-1949,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p.56.政府需要時間說服美國公眾和國會接受對蘇遏制政策。
土耳其危機和希臘危機為白宮提供了機會。盡管蘇聯(lián)在美國的壓力下已經(jīng)于1946年9月底放棄了在土耳其海峽建立軍事基地的要求,盡管美國情報部門也知道希臘共產(chǎn)黨發(fā)動的內(nèi)戰(zhàn)并非蘇聯(lián)授意,但美國政府還是抓住英國宣布撤出在希臘駐軍的機會,及時提出了援助希臘和土耳其的主張——杜魯門主義,理由是防止蘇聯(lián)在這一地區(qū)乘虛而入的擴張。④關于土耳其危機見Eduard Mark,“The Turkish War Scare of 1946”,in Melvyn P.Leffler and David S.Painter (eds.),Origins of the Cold War: an International Histor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5,pp.123-124; Поцхверия Б.М.Советско-турец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и проблема Проливов накануне,в годы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и в послевоенные десятилетия//Нежинкий Л.Н,Игнатьев А.В.(отв.ред.) Россия и Черноморские проливы (XIX-XX столетия).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99.C.478-480; 關于希臘危機見 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p.74; Калинин А.А.На переднем рубеже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США,СССР и гражданская война в Греции (1944-1949 гг.) Киров:Вят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2018.C.334-335; 關于美國的主張見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New York: Simon &Schuster,2018,p.38; Joyce Kolko,Gabriel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 The World and US Foreign Policy,1945-1954,New York: Harper and Row,1972,pp.340-341.鑒于國會和民眾中普遍存在的孤立主義情緒,杜魯門在1947年3月12日講演中將希土危機歸咎于“共產(chǎn)主義”的擴張,并大力渲染其多米諾骨牌效應。實際上這是國務院“精心設計”的一種手段,以說服國會和民眾支持美國通過經(jīng)濟援助的方式接管英國不得不放棄的在歐洲的勢力范圍。①Dean 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My Year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Inc.,1969,p.219;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pp.340-341; 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Arcole Publishing,2018,p.145;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p.248; 杜魯門演講全文見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pp.309-313.此舉果然奏效,杜魯門的講演受到美國輿論幾乎一致的贊成,國務院出版信息處的分析報告認為,新聞界和民眾對演說的反應“令人滿意”。②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8,The Truman Doctrine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Cold War,1947-1949,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6,pp.117-119,142-146.3月底的另一個報告顯示,“共和黨、民主黨、自由黨的報紙都加入了支持者的行列,政黨界線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③Ibid, pp.128-141.4月22日和5月9日,參眾兩院均以壓倒性多數(shù)票通過了援助希臘和土耳其的法案。④Joyce Kolko,Gabriel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 The World and US Foreign Policy,1945-1954,p.345.大張旗鼓反共的論調(diào),掩蓋了杜魯門主義通過經(jīng)濟援助方式遏制蘇聯(lián)擴張而實現(xiàn)美國擴張的實質,而正是在這一點上,馬歇爾計劃與杜魯門主義一脈相承。
如果說杜魯門主義是馬歇爾計劃的開場鑼鼓,那么莫斯科外長會議則是大戲的序幕。莫斯科會議的結局,是美國決心在德國賠償問題上與蘇聯(lián)分道揚鑣,這個決定是對羅斯福主張的戰(zhàn)后在經(jīng)濟領域與蘇聯(lián)合作方針的清算。
美國最初設計的戰(zhàn)后世界經(jīng)濟格局,是通過建立一系列國際經(jīng)濟組織實現(xiàn)所有聯(lián)合國家的經(jīng)濟合作,體現(xiàn)這一設計理念的形式即“布雷頓森林體系”,而其中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實行非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蘇聯(lián)必須加入這個體系,唯其如此,美國才為蘇聯(lián)提供了十分優(yōu)厚的創(chuàng)始國條件,并基本滿足了蘇聯(lián)代表在布雷頓森林會議提出的要求。然而,蘇聯(lián)領導人受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沒有看到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發(fā)展趨勢,對加入以西方市場經(jīng)濟為主導的國際經(jīng)濟合作一直猶豫不決。①詳見沈志華:“錯失良機:蘇聯(lián)與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關于美蘇冷戰(zhàn)起源的經(jīng)濟因素(討論之二)”,《冷戰(zhàn)國際史研究》,第29/30 輯、第31/32 輯連載(待刊)。1945年年底,蘇聯(lián)沒有在規(guī)定的時間宣布批準布雷頓森林協(xié)定,已經(jīng)讓美國感到疑惑。②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1945,Vol.2,General,Political and Economic Matters,Washington,D.C.: GPO,1967,pp.1355-1358.1946年3月,蘇聯(lián)雖然作為觀察員出席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復興開發(fā)銀行第一次會議,但始終沒有表示要加入其中,而且拒絕參加國際貿(mào)易組織會議及其他一些經(jīng)濟會議。到1946年年底,美國外交官感到,蘇聯(lián)“堅持在國際事務中保持獨立行動”,是奉行“單邊主義”。莫斯科對加入國際經(jīng)濟合作采取了一種“待價而沽”的策略,其目的是削弱和破壞國際經(jīng)濟組織。③FRUS,1946,Vol.1,General; The United Nations,Washington,D.C.: GPO,1972,pp.1355-1356.這種顧慮在美國處理德國賠償問題上得到了充分證實。
到1946年下半年,美蘇在德國賠償?shù)幕痉结樅湍繕松系姆制缂觿。y(tǒng)一賠償計劃的落實陷入僵局。蘇聯(lián)堅持要求從德國得到100 億美元的賠償,其中包括西部地區(qū)的工業(yè)設備和現(xiàn)有產(chǎn)品,并且必須在蘇聯(lián)要求的期限內(nèi)完成設備拆遷和賠償計劃。美國堅決反對給予蘇聯(lián)100 億美元的賠償金額,認為這是波茨坦會議已經(jīng)否定的方案,整個賠償計劃只有在德國經(jīng)濟實現(xiàn)國際收支平衡后才能執(zhí)行??傊?,蘇聯(lián)的方針是首先實現(xiàn)賠償,美國的方針是在經(jīng)濟恢復的基礎上考慮賠償。雙方僵持不下,美國便宣布暫停賠償,并開始考慮與蘇聯(lián)進行切割,在德國西部地區(qū)單獨執(zhí)行一套賠償和經(jīng)濟重建政策,即美英占領區(qū)合并,同時爭取法國占領區(qū)也加入。蘇聯(lián)則提出盡快成立德國統(tǒng)一中央機構,一并解決賠償問題。④詳見沈志華:“戰(zhàn)后賠償:美蘇對德占領政策中的合作與沖突——關于美蘇冷戰(zhàn)起源的經(jīng)濟因素(討論之四),《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 期,第60-100 頁。1947年3-4月召開的莫斯科外長會議是盟國解決德國問題(核心是賠償問題)的最后機會。
盡管美國副國務卿克萊頓(W.L.Clayton)預言,“在那里取得任何建設性結果的可能性都非常小”⑤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18,p.51.,馬歇爾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莫斯科。此前,美國國務院認為,杜魯門講演的明確反蘇傾向和美國采取的積極行動,應該會給莫斯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促使其在考慮德國問題時有所松動。①Новиков Н.В.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дипломата,Записки 1938-1947.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89.C.376-377.然而,蘇聯(lián)對杜魯門主義的反應相當溫和,雖然也持批評態(tài)度,但沒有任何激烈的言辭和行動。②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 pp.314-316.相反,莫洛托夫和斯大林在接見美國共和黨政治活動家史塔生(H.Stassen)時,分別興致勃勃地談起了不同制度國家之間的和平共處和經(jīng)濟合作。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д.20.л.68-73; 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84.л.18-32//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1945-1948.Москва:МФД,2004.C.388-392,395-402.不過,蘇聯(lián)的目標并非要實現(xiàn)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只是希望盡快得到美國的貸款和德國的賠償?shù)冉?jīng)濟資源。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實,土耳其和希臘問題并不在蘇聯(lián)外交的主要關注范圍之內(nèi),而莫斯科此時強調(diào)大國合作,無非是暗示美國應在德國問題的談判中表示出善意。雙方的這種心態(tài)表明,美蘇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想在德國問題上讓步。于是,歷時一個半月的外長會議無果而終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實際上,到莫斯科會議之前,美國政府已經(jīng)逐步意識到挽救歐洲經(jīng)濟陷入崩潰的希望在于德國經(jīng)濟的恢復和重建,雖然還沒有形成完整的歐洲重建計劃,但必須調(diào)整對德政策,抵制蘇聯(lián)的賠償政策,以避免其影響擴展到西歐工業(yè)心臟地區(qū)。④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152; Daniel Yergin,Shattered Peace: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and the National Security State, Boston: Houghton Mifflin,1977,p.296; Michael J.Hogan,“European Integration and German Reintegration: Marshall Planners and the Search for Recovery and Security in Western Europe”,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pp.120-121.如果蘇聯(lián)在談判中讓步,美蘇關系尚可維持,否則西方將采取單獨行動。身心疲憊的馬歇爾在4月15日與斯大林談話時最后說道,他希望美蘇能夠“恢復理解”,“重建戰(zhàn)時的合作基礎”。⑤FRUS,1947,Vol.2,Council of Foreign Ministers; Germany and Austria,Washington,D.C.:GPO,1972,pp.340-341.這既是對會談結果的哀嘆,也是對蘇聯(lián)的警告。在馬歇爾看來,蘇聯(lián)在談判中毫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表明,他們“正在盡一切可能實現(xiàn)歐洲的徹底崩潰。”⑥Steil,The Marshall Plan, pp.76-77; Bohlen,Witness to History, p.263.在返回華盛頓的飛機上,馬歇爾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防止歐洲(經(jīng)濟)完全崩潰”的想法。⑦Ed Cray,General of the Army: George C.Marshall,Soldier and Statesman,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1990,p.606.用他自己的話說,馬歇爾計劃是“對莫斯科會議幻想破滅的產(chǎn)物”。①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Establishing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8,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6,pp.727-729.
馬歇爾回國后不久(4月28日)發(fā)表了廣播講話,提出“必須毫不拖延地采取行動”,解決歐洲經(jīng)濟復蘇的問題。②FRUS,1947,Vol.3,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Europe,Washington,D.C.: GPO,1972,p.219.5月8日,副國務卿艾奇遜(D.G.Acheson)發(fā)表講演,闡述美國對外援助政策的背景及目的,即運用美國經(jīng)濟資源為世界政治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繁榮鋪平道路。③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 pp.106-120.政策設計辦公室主任凱南于5月16日和23日先后完成的兩個備忘錄,則提出了為歐洲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原則和目標。④FRUS, 1947,Vol.3,pp.220-223,223-230.5月27日,從歐洲返回的副國務卿克萊頓向國務院提交了一份報告,詳細描述了西歐陷入經(jīng)濟災難的現(xiàn)狀,以及幫助歐洲經(jīng)濟重建的“大致輪廓”。⑤Ibid,pp.230-232.在艾奇遜講演稿及凱南和克萊頓報告的基礎上,蘇聯(lián)問題專家波倫(E.Bolen)起草了馬歇爾的講演草稿。⑥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pp.254-255; Charles E.Bohlen,Witness to History,1929-1969, New York: W.W.Norton and Company,Inc.,1973,p.263; FRUS, 1947,Vol.3,p.233.6月5日,馬歇爾在哈佛大學發(fā)表簡短而平淡的演說,正式宣布了美國將向歐洲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政策主張。⑦FRUS,1947,Vol.3,pp.237-239.盡管尚未形成“計劃”,更沒有出臺落實這一政策的方式和措施,⑧美國確實沒有考慮成熟的援助方案,甚至在哈佛演講一個半月后(1947年7月21日),凱南對一份馬歇爾計劃備忘錄標題中的“計劃”一詞打了個引號,并糾正說:“我們沒有計劃。”FRUS,1947,Vol.3,p.335.但考察上述文件以及美國政府內(nèi)部對這些文件的討論,仍然可以勾勒出這一新政策的原則和目標。從美國冷戰(zhàn)政策形成的角度觀察,這些原則和目標包含以下主要內(nèi)容:
盡快實現(xiàn)歐洲復蘇和經(jīng)濟重建,以防止共產(chǎn)主義勢力和蘇聯(lián)影響向西方滲透。戰(zhàn)后美國外交的一項基本優(yōu)先政策就是保衛(wèi)西歐,1947年4月29日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指出:“對美國來說,整個西歐地區(qū)是具有頭等戰(zhàn)略重要性的地方?!雹酕RUS,1947,Vol.1,General; The United Nations,Washington,D.C.: GPO,1973,p.740.最令美國擔憂的是共產(chǎn)黨實力雄厚的法國和意大利,而法國和意大利政治動蕩、經(jīng)濟衰敗。①對法國的擔憂見FRUS, 1947,Vol.3,pp.693-699,701-702; 對意大利的擔憂見FRUS,1947,Vol.3,pp.876-880,889.美國駐意大利大使報告,“共產(chǎn)主義勢力一直在不斷擴大”。②FRUS, 1947,Vol.3,p.891.艾奇遜則在白宮秘密會議上驚呼:“在法國經(jīng)濟如此糟糕的情況下,俄國人隨時都可能下手”。③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p.140.美國幾乎所有參與決策的人都看到了這種危險——“經(jīng)濟疲軟可能導致不穩(wěn)定和隨后的政治轉變,這會反過來影響美國的安全”。④FRUS, 1947,Vol.3,p.217.而他們一致認為,能夠克服危險、維持歐洲均勢的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提供經(jīng)濟援助,迅速恢復西歐的經(jīng)濟。⑤FRUS, 1947,Vol.1,p.594; Vol.3,pp.224-225,230-232; FRUS, 1947,Vol.5,The Near East and Africa,Washington,D.C.: GPO,1972,pp.110-115; Thomas H.Etzold and John L.Gaddis(eds.),Containment: Documents o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Strategy,1945-1950,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8,p.113; George F.Kennan,Memoirs,1925-1950,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p.351.換句話說,馬歇爾計劃雖然沒有像杜魯門主義那樣直接提出針對共產(chǎn)主義的口號,但同樣是使用經(jīng)濟手段實現(xiàn)政治目標,不過是從歐洲的邊緣地區(qū)進入了中心地區(qū)。
在歐洲經(jīng)濟聯(lián)合的基礎上進行援助,促成將蘇聯(lián)排除在外的歐洲經(jīng)濟一體化。無論此前如何看待歐洲的聯(lián)合,但是到1947年春天,這已經(jīng)成為美國政界的共識,很多美國政要、國會議員和知名人士發(fā)表意見或提出議案,一致認為歐洲經(jīng)濟的恢復只能通過聯(lián)合和統(tǒng)一的方式實現(xiàn)。⑥Michael J.Hogan,“The Search for a ‘Creative Peace’: The United States,European Unity,and the Origins of the Marshall Plan”,Diplomatic History,1982,Vol.6,№.3,pp.275-277.正是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中,馬歇爾計劃的策劃者們才不約而同地提出了“歐洲聯(lián)合復興”的政策設想。艾奇遜認為“實現(xiàn)相互協(xié)調(diào)的歐洲經(jīng)濟”是“美國外交政策的基本目標之一”。凱南提出“援助計劃的目的應是鼓勵和促進西歐國家形成某種形式的區(qū)域性政治聯(lián)合”??巳R頓主張援助計劃應“以歐洲經(jīng)濟的聯(lián)合為基礎”。馬歇爾則強調(diào)歐洲復興計劃“必須是聯(lián)合性質的”。⑦Michael J.Hogan,“The Search for a ‘Creative Peace’: The United States,European Unity,and the Origins of the Marshall Plan”,pp.279-280; FRUS, 1947,Vol.3,pp.221-222,232,237-239.這里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戰(zhàn)爭后期蘇英矛盾的不斷增長,蘇聯(lián)越來越感到無法接受歐洲聯(lián)合、區(qū)域聯(lián)邦或歐洲一體化的想法。①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 середина 1940-х- конец 1960-х годов.Москва: Университет Дмитрия Пожарского,2016.C.54-55,69-70,160.同時,由于德國煤炭和鋼鐵資源以及工業(yè)水平對于歐洲經(jīng)濟的重要性,早在1945年西方盟國便將德國納入了西歐的經(jīng)濟體系。②Там же.C.89-90.1947年4月,美國政府研究歐洲復興政策的一個特別委員會認為,德國被占領地區(qū)的經(jīng)濟計劃應與歐洲經(jīng)濟一體化的總目標協(xié)調(diào)一致。③FRUS, 1947,Vol.3,pp.204-219.因此,提倡歐洲聯(lián)合和經(jīng)濟一體化,必然將蘇聯(lián)排除在外而將西占區(qū)德國包括在內(nèi),這都是不言自明的,也是實現(xiàn)馬歇爾計劃的有效途徑。
對德國經(jīng)濟進行重新整合,把德國西部工業(yè)恢復作為歐洲經(jīng)濟重建的基礎和核心。美國軍方1947年4月的一份報告認為,德國是西歐地區(qū)最具軍事潛力的國家,“從美國安全的角度看,德國的經(jīng)濟復興至關重要”。④FRUS, 1947,Vol.1,p.740.艾奇遜的助手為其準備的演說稿綱要中指出:美國“必須將大量精力集中于利用德國和日本的生產(chǎn)能力和資源,并以德、日為中心推動歐亞戰(zhàn)后重建和恢復”。⑤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Establishing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8, p.118.凱南在5月23日的備忘錄中提出,作為援助計劃的短期目標,“應該在西歐的經(jīng)濟格局中選擇一些特定的瓶頸,并立即采取行動”,而德國的煤炭生產(chǎn)和銷售就是“這種行動最合適的目標”??巳R頓在國務院討論時也主張,美國應考慮接管德國魯爾區(qū)的煤炭生產(chǎn)。⑥FRUS, 1947,Vol.3,pp.225-226,234.盡管在如何將援助擴大到德國的問題上存在分歧,但6月3日馬歇爾確認:歐洲的經(jīng)濟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德國生產(chǎn)的恢復和資源的有效利用,因此,“在一切有效的歐洲計劃中德國必須參與充分的合作”。⑦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156.6月30日,國務院德國問題顧問墨菲(Murphy)建議將德國“納入歐洲的自由貿(mào)易區(qū)”,以便“為歐洲復蘇作出最大貢獻”。⑧FRUS,1947,Vol.2,p.981.7月22日,新成立的美英雙占區(qū)經(jīng)濟委員會發(fā)表聲明,擁護并要求參加馬歇爾計劃。⑨Klaus Schwabe,“German Policy Responses to the Marshall Plan”,in Maier and Bischof(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p.228.9月5日馬歇爾通知英國,美國已同意將雙占區(qū)納入歐洲復興計劃,并準備與歐洲經(jīng)濟委員會討論這一問題。①FRUS,1947,Vol.3,pp.409-410.盡管出于對蘇聯(lián)和歐洲國家社會心理反應的考慮,美國政府最初關于援助歐洲的公開言論中沒有一個字提到德國,但與蘇聯(lián)占領區(qū)切割后讓德國西占區(qū)加入受援名單,實際上已成為實現(xiàn)馬歇爾計劃的基礎和核心內(nèi)容。②關于馬歇爾計劃對德國西占區(qū)和西德的經(jīng)濟影響,詳見Charles S.Maier and Günter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West German Developmen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New York and Oxford: Berg Publishers Limited,1991.
提出讓蘇聯(lián)無法接受的條件,令其自絕于援助計劃并承擔分裂歐洲的責任。馬歇爾計劃是否向蘇聯(lián)開放,是最敏感也是最令人頭疼的問題:不允許蘇聯(lián)加入,美國就要承擔分裂歐洲的責任;允許蘇聯(lián)加入,整個計劃就會在國會擱淺。③Charles E.Bohlen,Witness to History,1929-1969, New York: W.W.Norton and Company,Inc.,1973,pp.264-265.這也是美國人在計劃實施前盡量避而不談的問題,不過在內(nèi)部報告和私下討論中還是確定了基本的原則。到1947年年初,由于蘇聯(lián)在東歐的所作所為,美國的不滿日益增加,不僅對蘇聯(lián)的政治敵意加深,削減甚至禁止對蘇貿(mào)易的呼聲也越來越高。④Thomas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ostwar Reconstruction and the Origin of the Cold War,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66; Philip J.Funigiello,American-Soviet Trade in the Cold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8,pp.29-30.莫斯科外長會議的結果更使美國決策者感到與蘇聯(lián)的一切經(jīng)濟談判已經(jīng)毫無意義。⑤Philip Zelikow,“George C.Marshall and the Moscow CFM meeting of 1947”,Diplomacy and Statecraft,1997,Vol.8,№.2,pp.97-124.杜魯門主義提出對外經(jīng)濟援助的方針后,4月29日美國三軍聯(lián)合戰(zhàn)略調(diào)查委員會的報告指出,“蘇聯(lián)及其控制的一切國家都應該排除在受援國范圍之外”。⑥FRUS,1947,Vol.1,p.740.正在實施中的經(jīng)濟援助計劃也確實是將受援國政府排斥共產(chǎn)黨作為前提的,如在法國、意大利和希臘。⑦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pp.157-158.這就是馬歇爾計劃醞釀時的政治背景。在5月28日國務院內(nèi)部討論時,大家一致認為美國要避免背上分裂歐洲的罪名。至于如何應付蘇聯(lián)人,凱南和艾奇遜都提到可以事先制定一個“令人滿意”的方案,讓蘇聯(lián)人知難而退。凱南還提出,可以請?zhí)K聯(lián)像美國一樣承擔原料捐贈的責任。⑧Kennan,Memoirs, p.342; 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232.會上沒有就這個問題提出具體辦法,但從后來克萊頓與英國內(nèi)閣商議的結果看,其結論是不言而喻的。
讓東歐國家自己做出選擇:接受有條件的經(jīng)濟援助或者甘愿成為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東歐國家在經(jīng)濟上對美國意義不大。戰(zhàn)后美國在東歐各國的資產(chǎn)總計為5.6 億美元,占美國在世界總投資額的4%,從東歐進口的貨物僅占美國進口總額的2%。①Thomas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ostwar Reconstruction and the Origin of the Cold War,pp.101-102.在政治上,美國確曾有過利用美元外交對東歐國家施加影響、使其擺脫蘇聯(lián)控制的想法,但是從1946年9月以后,隨著美蘇關系惡化以及在蘇聯(lián)操控和支持下東歐各國政權中共產(chǎn)黨地位的增強,美國已經(jīng)對誘使東歐脫離蘇聯(lián)不再抱有希望,并開始調(diào)整政策,逐步將東歐國家排除在經(jīng)濟援助的范圍之外。②FRUS,1946,Vol.7,The Near East and Africa,Washington,D.C.: GPO,1969,p.223; Vol.6,Eastern Europe; The Soviet Union,Washington,D.C.: GPO,1969,p.236; Walter Millis (ed.),The Forrestal Diarie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51,p.210;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pp.44-45;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23-124.匈牙利的情況比較特殊,由于匈牙利政府名義上在小農(nóng)黨控制之下,美國曾積極進行對匈貸款的談判。1947年3-4月共產(chǎn)黨逐漸接管匈牙利政府后,美國停止了給匈牙利的貸款。FRUS,1947,Vol.4,Eastern Europe; The Soviet Union,Washington,D.C.: GPO,1972,p.352.凱南在5月23日備忘錄中針對東歐提出的對策是:可以邀請?zhí)K聯(lián)衛(wèi)星國參加計劃,但他們必須同意廢除其“經(jīng)濟上的排外傾向”,或者他們拒絕接受所提條件而自行放棄。③FRUS, 1947,Vol.3,p.228.克萊頓在國務院會議討論時認為,西歐在經(jīng)濟上對東歐至關重要,反之則不然,東歐的煤炭和谷物雖然對西歐也重要,但東歐更需要出口這些產(chǎn)品以獲取進口西方工業(yè)品的外匯。鑒于東歐國家對于馬歇爾計劃來說可有可無,會議一致認可凱南的處理方式。④Ibid,p.235.不過,據(jù)說馬歇爾在飛往波士頓的途中,還是將講演稿最后一段中的“西歐”改成“歐洲”,將“幾個歐洲國家”改為“一部分歐洲國家,如果不是全部”。⑤Bernard Snoy,“The Marshall Plan and its Relevance Today”,in Gusztav Bager and Miklos Szabo-Pelsoczi (ed.),Global Monetary and Economic Convergence: On the Occasion of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of the Marshall Plan, London: Ashgate,1999,p.21.援助計劃至少在表面對東歐還是開放的。
如此看來,馬歇爾計劃與杜魯門主義確有異曲同工之處:用經(jīng)濟手段解決政治問題?;蛘呖梢哉f,與蘇聯(lián)進行經(jīng)濟切割成為美國實行“遏制”政策重要的和首要的武器。這也是美國對最初設計的戰(zhàn)后國際經(jīng)濟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的修正。馬歇爾計劃提出后若干年在歐洲推行的穩(wěn)定價格、建立靈活市場和自由貿(mào)易這樣三位一體的政策,正是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①Henry R.Nau,The Myth of America’s Decline: Leading the World Economy into the 1990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127.由此可以認為,馬歇爾計劃是布雷頓森林設想的實踐或過渡,但其范圍只限于西方經(jīng)濟體而排除了蘇聯(lián)及其衛(wèi)星國。問題是美國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將歐洲分裂的責任推給蘇聯(lián)。陷阱已經(jīng)挖好,就看莫斯科如何應對了。
在美國國務院緊張地策劃馬歇爾計劃的時候,蘇聯(lián)領導人還沉浸在一片輕松且滿懷希望的氣氛中。
莫斯科會議期間,美國政界顯赫人物史塔生訪問蘇聯(lián),分別受到莫洛托夫和斯大林的接見。斯大林在4月9日的談話中對美國和西方經(jīng)濟狀況十分感興趣,反復問起美國是否發(fā)生了經(jīng)濟危機,美國政府將如何處理這一問題,言語中透露出對美蘇“經(jīng)濟合作”的一種樂觀情緒。②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84.л.18-32//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395-402; 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第523-534 頁。美國駐蘇大使史密斯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向國務院報告說,這是蘇聯(lián)“政策和策略的基本依據(jù)”——克里姆林宮顯然認為,“當他們所希望的大蕭條最終到來時”,美國將在公眾的反對下被迫撤回針對蘇聯(lián)的對外經(jīng)濟援助和削減軍備。③FRUS,1947,Vol.4,pp.552-553.蘇聯(lián)人一般認為,戰(zhàn)后美國和西方必將爆發(fā)資本主義周期性經(jīng)濟危機,正是受這種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引導,在處理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問題以及與美國進行貸款、賠償和租借清算的談判中,蘇聯(lián)一直采取史密斯所說的“拖延戰(zhàn)術”。然而,蘇聯(lián)并不清楚經(jīng)濟危機究竟何時爆發(fā),為此莫斯科經(jīng)濟學界在5月間還發(fā)生了激烈的學術爭論。著名經(jīng)濟學家瓦爾加(E.Varga)認為,戰(zhàn)爭使得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空前發(fā)展,其結果將導致資本主義經(jīng)濟暫時趨于穩(wěn)定。以國家計劃委員會主席沃茲涅先斯基(N.A.Voznesenskii)為首的傳統(tǒng)經(jīng)濟學派則批評瓦爾加美化資本主義國家機器的作用,忽視戰(zhàn)后資本主義必將發(fā)生的經(jīng)濟危機。①辯論詳情見Werner G.Hahn,Postwar Soviet Politics: The Fall of Zhdanov and the Defeat of Moderation,1946-53,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2,pp.84-87.瓦爾加在其1946年的著作中表達了這樣的新觀點:在國際經(jīng)濟組織中體現(xiàn)出來的國家對經(jīng)濟進行調(diào)節(jié)的功能,是戰(zhàn)后“資本主義經(jīng)濟中主要的和新的契機”。Варга Е.Изменения в экономике капитализма в итоге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Москва: ОГИЗ,1946.C.33.
其實,經(jīng)濟危機何時發(fā)生只會影響到蘇聯(lián)的談判策略,從戰(zhàn)略上講,莫斯科的基本方針此時仍然傾向于同美國和西方的經(jīng)濟合作,以此解決蘇聯(lián)的戰(zhàn)后重建難題。所以,在莫斯科會談陷入僵局、馬歇爾感到大失所望之際,斯大林卻在4月15日會談中一再強調(diào):不同制度的國家之間完全可以和平相處,開展經(jīng)濟合作,對此不能悲觀,要有耐心。②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06-413.美國報紙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媒體5月份普遍宣傳的觀點是,美國正在走向蕭條,只有向國外提供貸款和增加對外貿(mào)易才能避免危機,因此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可以在經(jīng)濟上進行合作,俄羅斯渴望擴大蘇美貿(mào)易。③New York Times,May 14,1947,p.15; May 25,1947,p.35.面對莫斯科會議的失敗,5月16日,蘇聯(lián)《新時代》周刊社論指出,國際合作“需要時間、耐心、善意和認真努力”,蘇聯(lián)“人民和政府絕對一致地希望與所有愛好和平的國家合作”。④О перспективах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Новое Время.1947.№.20.C.1-3.在莫斯科看來,早晚必將發(fā)生的經(jīng)濟危機無疑會減輕對蘇聯(lián)的壓力,迫使西方與蘇聯(lián)采取合作的立場,并讓蘇聯(lián)在談判中處于某種優(yōu)勢地位。這種認知和心態(tài)決定了莫斯科最初對待馬歇爾計劃的立場。
馬歇爾在接受哈佛大學授予他名譽法學博士學位時所作的講演中似乎不經(jīng)意地提出的這個新方針,對于蘇聯(lián)到底是一種威脅,還是一次機會?蘇聯(lián)的反應前后很不一致。最初,蘇聯(lián)似乎是本能地發(fā)出了一片抨擊聲:蘇聯(lián)駐美大使諾維科夫(N.V.Novikov)在6月9日給莫洛托夫的電報中認為,講演對歐洲經(jīng)濟聯(lián)合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興趣表明,美國人的意圖是建立針對蘇聯(lián)的西歐集團。⑤АВПРФ.ф.059.оп.18.п.39.д.250.л.207-209//Тахненко Г.Анатомия одног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решения (К 45-летию плана Маршалла)//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8-119.《烏克蘭真理報》6月11日發(fā)表文章,指責馬歇爾的提議是要求在美國“無條件的絕對領導下”建立一個西方集團,是杜魯門主義的“螺旋式上升”。①FRUS,1947,Vol.3,pp.294-295.6月16日《真理報》的署名文章抨擊說,馬歇爾計劃“在其全新的外表下是杜魯門通過美元進行的政治施壓計劃,是對其他國家的內(nèi)政進行干涉的計劃”。②Правда.16 июня 1947 г.C.4.不過,情況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
6月21日,《真理報》未加評論地刊登了塔斯社的一篇報道:法國和英國分別向蘇聯(lián)提交照會,希望召開英法蘇三國外長會議,商討如何回應美國的建議。③Правда.21 июня 1947 г.C.3.同一天,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批準了蘇聯(lián)政府對英法照會的答復文本:蘇聯(lián)政府接受英法建議,同意參加三國外長會議,并建議會議27日在巴黎舉行。④РЦХИДНИ.ф.17.оп.162.д.38.л.162,185//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ом.1.1944-1948 гг.Москва: Сибирский хронограф,1997.C.648-649.據(jù)莫洛托夫回憶,參加馬歇爾計劃的建議最初是他向中央委員會提出的。⑤Чуев Ф.И.Сто сорок бесед с Молотовым.Москва: ТЕРРА,1991.C.88.這個回憶是可靠的。帕里什從莫洛托夫閱讀馬歇爾講演稿俄文譯本時所做的圈點和批注推斷,莫洛托夫似乎認為這個計劃是出于美國本身經(jīng)濟需要的動機,雖然可能是針對蘇聯(lián)的,但反過來也可能會對蘇聯(lián)有利,或許蘇聯(lián)可以從中獲得急需的重建貸款。⑥Scott D.Parrish,“The Turn Toward Confrontation: The Soviet Reaction to the Marshall Plan,1947”,CWIHP Working Paper,March 1994,№.9,pp.14-15.6月22日,莫洛托夫向蘇聯(lián)駐東歐各國大使館發(fā)出通電,要求他們告知對馬歇爾計劃的看法以及蘇聯(lián)如何應對的建議。⑦АВПРФ.ф.059.оп.18.п.9.д.56.л.71//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9.同時要求駐華沙、布拉格和貝爾格萊德大使向所在國領導人轉達蘇聯(lián)的意見:應適當?shù)乇憩F(xiàn)出主動性,以確保參與相應經(jīng)濟措施的制定,并提出自己的要求。⑧АВПРФ.ф.6.оп.9.п.18.д.214.л.19.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архива президента РФ//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3.№.2.C.12.另外,還特別告訴捷克斯洛伐克共產(chǎn)黨總書記哥特瓦爾德(K.Gottwald),蘇聯(lián)反對戰(zhàn)時德國的附庸國和中立國參與馬歇爾計劃。⑨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45//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9-120.6月23日,《真理報》全文發(fā)表了政治局通過的對英法答復的文件。①Правда.23 июня 1947 г.C.2.顯然,接到英法的通知,莫斯科對馬歇爾計劃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積極、認真起來。當然,也不是沒有擔心。
6月24日,諾維科夫致電莫洛托夫,從政治角度進一步分析馬歇爾計劃。他認為這是杜魯門主義在美國和歐洲遭受冷遇后而采取的“更加靈活的策略”,其目的是建立一個西歐集團作為美國對蘇政策的工具。美國不可能把蘇聯(lián)列為受援國,而英法則會“蓄意激起我們的拒絕”,然后“指責我們自行退出歐洲重建計劃”。諾維科夫主張?zhí)K聯(lián)參加巴黎會議,并應在“制定歐洲國家經(jīng)濟重建和發(fā)展方案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從而“阻止美國對歐洲的管控和建立反蘇集團計劃的實施”。②АВПРФ.ф.059.оп.18.п.39.д.250.л.314-320//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0-123.同一天,瓦爾加院士從經(jīng)濟角度向莫洛托夫提交了關于馬歇爾計劃的報告。瓦爾加認為,馬歇爾計劃是美國緩解正在“日益臨近的經(jīng)濟危機”的工具,其意圖是通過“發(fā)放迄今為止最大規(guī)模的貸款,減輕國內(nèi)市場商品過剩的壓力”,即使無法收回貸款,美國也會“努力從中獲取最大限度的政治利益”。馬歇爾要求歐洲國家制定聯(lián)合一致的求援方案,其目的在于打造美國在歐洲的“救世主”地位,在實現(xiàn)“德國經(jīng)濟統(tǒng)一”的基礎上建立“歐洲資產(chǎn)階級國家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把消除“鐵幕”、在歐洲推進民主自由作為經(jīng)濟重建的先決條件;如果蘇聯(lián)拒絕接受美國的條件就會被排除在馬歇爾計劃之外,并“把計劃失利的全部責任推到蘇聯(lián)身上”。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8.д.213.л.1-5//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32-435.分析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卻大體一致。諾維科夫和瓦爾加都指出了馬歇爾計劃的反蘇性質,都認為美國向蘇聯(lián)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可能性不大。雖然沒有明確表示蘇聯(lián)應爭取參與馬歇爾計劃,但都指出了拒絕參與援助方案制定對蘇聯(lián)的不利后果。
在此基礎上,莫洛托夫當天向斯大林遞交了給參加巴黎會談的蘇聯(lián)代表團的指示草案,斯大林只做了一些文字修改。④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211.л.21-23.轉引自Steil,The Marshall Plan, p.108.6月25日形成的正式文件規(guī)定了蘇聯(lián)代表團出席巴黎會議的任務,即了解英法關于援助歐洲方案的性質和具體條件,建議外長會議向美國詢問援助歐洲的條件和國會批準的可能性,并申明蘇聯(lián)的如下立場:美國的援助應針對歐洲國家各自單一的經(jīng)濟需求,而不是統(tǒng)一的歐洲經(jīng)濟計劃;會議的目的是確定歐洲國家申請及獲得援助的資格,而不是為歐洲國家制定經(jīng)濟計劃;反對可能導致侵犯歐洲國家主權或違反其經(jīng)濟獨立的援助條件;反對審議利用德國經(jīng)濟資源和討論對德經(jīng)濟援助的問題。①АВПРФ.ф.06.оп.9.п.19.д.234a.л.6-7//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3-124.對比前述美國國務院籌備和討論的情況,可以清楚地看到,美蘇考慮的經(jīng)濟援助方案幾乎在各方面都是針鋒相對的。然而,由于當時并不了解美國計劃以及英法商議的具體內(nèi)容,蘇聯(lián)領導人(主要是莫洛托夫)對巴黎外長會議還是抱有希望的。《真理報》6月25日發(fā)表了一篇談論即將召開的三國外長會議的文章。②Правда.25 июня 1947 г.C.5.文章不再指責馬歇爾計劃的反蘇性質,而強調(diào)其目的是解決“美國商品出口問題和歐洲面臨的美元危機”,似乎是在暗示蘇聯(lián)參與援助計劃可以幫助美國擺脫困局;文章指責美國提出的援助條件意味著“對歐洲國家內(nèi)政的干涉”,無疑是提醒英法政府不要接受美國的條件。
6月26日,莫洛托夫率領了一個百余人的龐大代表團來到巴黎,“精心挑選”的成員包括瓦爾加院士和外交部歐洲、經(jīng)濟和條法各司負責人及大批技術顧問和助理。③FRUS, 1947,Vol.3,p.310; 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C.104; Robert H.Ferrell,George C.Marshall,New York: Cooper Square Publishers,Inc.,1966,p.119.這個架勢足以證明莫斯科對這次會議的重視和認真的程度。④也有學者猜測,蘇聯(lián)這樣做可能是向法國施加壓力。Anne 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Britain,the Division of German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Oxford: 1990,p.187.離開莫斯科之前,莫洛托夫的助手韋特羅夫(Vetrov)告訴他的朋友:“我們的政策是基于與西方盟國合作實施馬歇爾計劃,首先要考慮到恢復烏克蘭、白俄羅斯和列寧格勒被戰(zhàn)爭破壞的工業(yè)。”⑤Судоплатов П.А.Разведка и Кремль: Записки нежелательного свидетеля.Москва:Гея,1996.C.274.莫洛托夫本人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我會在巴黎待一個星期。我的任務并不容易,但目標還是明確的。這次談判有些不同,可以迅速發(fā)展成更廣泛的談判。”⑥РГАСПИ.ф.82.оп.2.д.1592.л.61-62.轉引自Никонов В.А.Молотов: наше дело правое.К.II.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2016.C.278.然而,這一個星期的巴黎之行卻讓莫洛托夫大失所望。
由于擔心蘇聯(lián)的阻撓和搗亂,英法政府都不愿讓蘇聯(lián)人參與歐洲援助計劃方案的討論,只是出于政治和輿論的考慮,才不得不向莫斯科發(fā)出邀請。6月17-18日英國外交大臣貝文(E.Bevin)和法國外交部長比多(G.Bidault)商談后,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見。美國駐法大使卡弗里(J.Caffery)報告說,“英國人認為,俄國人的參與會使事情變得非常復雜,如果俄國人拒絕邀請可能是最好的”,法國人也贊同這種看法。英法都希望蘇聯(lián)拒絕合作,但無論如何,即使沒有蘇聯(lián),他們也會“全力以赴”。①FRUS,1947,Vol.3,pp.258,260,262.這個想法與美國人的設計不謀而合。得知蘇聯(lián)將出席巴黎外長會議后,美國駐蘇大使史密斯的判斷是,“這種參與肯定是出于破壞性而非建設性的目的”,因為“一個明智且得以執(zhí)行的經(jīng)濟恢復計劃將不利于蘇聯(lián)現(xiàn)在的政治目標”。②Ibid,p.266.美國首先需要說服英國接受對歐洲進行一體化援助的方案,并鼓動英國人出面阻止蘇聯(lián)加入馬歇爾計劃。為此,克萊頓在6月24-26日訪問倫敦期間,明確地告訴英國內(nèi)閣:繼續(xù)對歐洲進行零星援助不可行,“租借”的方式不可取,必須制定包括實現(xiàn)歐洲經(jīng)濟一體化的完整計劃;如果援助計劃“能以西歐國家為核心開始,美國政府會感到滿意”,如果東歐國家愿意,“該計劃將向他們開放”;在美國批準向蘇聯(lián)提供財政援助之前,“俄羅斯在歐洲復蘇及相關問題上的立場必須有根本性的改變”。③Ibid,pp.270,274,281,283,286,291.隨同克萊頓出訪的凱南和波倫也對英國人說,他們懷疑蘇聯(lián)根本就不想加入馬歇爾計劃,萬一他們真要加入,將被告知:蘇聯(lián)應對計劃做出貢獻而不是從中受益。如果蘇聯(lián)不愿意接受這種方式,美國愿意單獨為西歐制定一項援助計劃。如果蘇聯(lián)允許其衛(wèi)星國參與計劃,就會失去對自己領域的經(jīng)濟控制。④Charles L.Mee,The Marshall Plan: The Launching of the Pax Americana,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84,pp.124-125.經(jīng)過三輪會談,英國接受了美國的原則和主張,同意以上述意見作為外長會議的“指導”方針。⑤FRUS, 1947,Vol.3,pp.283-284,284-288.實際情況是,英國人在巴黎會談和阻止蘇聯(lián)加入援助計劃方面發(fā)揮了主要作用。
如果說英國對統(tǒng)一援助歐洲方案的態(tài)度與美國一致,那么法國在戰(zhàn)后對德國政策方面則接近莫斯科的主張。出于恐懼和擔心,法國也主張對德采取嚴厲政策。二戰(zhàn)期間,戴高樂(De Gaulle)就認為戰(zhàn)后有必要肢解德國,1945年9月法國提出在德國建立沒有中央政權的各州聯(lián)邦,1947年4月又要求法國永久占領萊茵河左岸,并一直堅持魯爾地區(qū)國際化,要求薩爾地區(qū)在經(jīng)濟上依附法國、在政治上脫離德國。①Raymond Poidevin,“Ambiguous Partnership: France,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Problem of Germany”,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pp.332-335.這些主張大部分與蘇聯(lián)的對德政策相吻合。②關于蘇聯(lián)的對德政策詳見沈志華:“戰(zhàn)后賠償:美蘇對德占領政策中的合作與沖突”。所以,來自美國的援助雖然對法國有極大的吸引力,但把德國經(jīng)濟重建作為歐洲復蘇和援助計劃核心的方針是法國萬難接受的。經(jīng)過長時間反復的談判,直到1948年7月,在美國的利誘和壓力下,法國才做出重大讓步,接受了關于馬歇爾計劃的美法雙邊協(xié)議。③談判過程詳見Poidevin,“Ambiguous Partnership”,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pp.337-358.盡管如此,這并不妨礙法國在巴黎外長會議上配合英國把蘇聯(lián)擠出馬歇爾計劃。
莫洛托夫在巴黎談判中完全是按照政治局的指示行事的。與比多見面伊始,莫洛托夫就打探英法是如何商議的。比多沒有據(jù)實相告,莫洛托夫也客套地表示,“衷心希望”會談取得成果。④FRUS,1947,Vol.3,p.296.在6月27日的第一次會議上,比多提出了一份對英法協(xié)議稍加修改的建議草案。⑤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7.莫洛托夫首先詢問英法是否了解美國的具體援助計劃,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莫洛托夫建議向美國詢問準備給歐洲提供援助的確切金額以及是否能夠得到國會批準。比多也贊成要求美國作出進一步的說明。但貝文堅持歐洲國家應該首先提出一個統(tǒng)一的計劃交給美國,否則“任何建議都沒有意義”。會議主要圍繞這個問題展開了討論,莫洛托夫的態(tài)度始終比較友善。三方還確定會議秘密進行,不對媒體開放。⑥FRUS, 1947,Vol.3,pp.297-299.28日下午繼續(xù)會談,莫洛托夫首先陳述了蘇聯(lián)的立場和建議。蘇聯(lián)認為,法國提出并得到英國贊同的工作計劃值得懷疑。按照英法的建議,巴黎會議將“為歐洲國家制定一個全面的經(jīng)濟計劃”,但這“不會產(chǎn)生積極的結果”。如果強迫這樣做,就會導致對其他國家內(nèi)部事務的干涉,這不是“歐洲合作的基礎”。蘇聯(lián)認為應該由歐洲國家各自提交需要援助的申請和計劃,由巴黎會議“對其進行聯(lián)合審議”,以“確定是否可以從美國獲得這種經(jīng)濟援助”。關于哪些國家有資格參與歐洲的合作,蘇聯(lián)認為首先是被德國占領的歐洲國家,前敵國和中立國可以“協(xié)商”身份間接參與,至于德國問題,應該放在(將于11月召開的)倫敦外長會議討論。在機構問題上,有必要建立由三國代表組成的特設委員會來處理此事,并與歐洲經(jīng)濟委員會取得聯(lián)系。①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2.C.117-120.經(jīng)過討論,莫洛托夫作出兩點讓步:不再堅持詢問美國可以提供多少援助;同意由占領國代表德國參與計劃。法國人認為,莫洛托夫“態(tài)度異常溫和”,“竭力避免給法國人或英國人提供指責他們搞分裂的口實”。但比多感到,莫洛托夫“顯然并不希望會談成功”,貝文則認為“莫洛托夫是在拖后腿”。不過他們一致表示,即使蘇聯(lián)不參加,英法都“決心以某種方式進行這項工作”。②FRUS,1947,Vol.3,pp.299,299-301,301.29日巴黎雷雨交加,休會一天,以便外長們考慮彼此的建議。③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8.莫洛托夫似乎對法國人抱有希望,他在當日給斯大林的電報中說:“比多是個老實人”。莫洛托夫向比多解釋說,蘇聯(lián)和法國方案之間的原則分歧就在于前者要求只討論與援助歐洲直接相關的問題,而后者則包括了所有更為復雜的經(jīng)濟問題。④АПРФ.ф.3.оп.63.д.270.л.55.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отв.ред.) Февраль 1948.Москва и Прага.взгляд через полвека.Москва: Интитут славяноведния и балканистики РАН,1998.C.72.美英法顯然是希望蘇聯(lián)盡早撤出,蘇聯(lián)(至少莫洛托夫)則打算利用法國制造分裂,把事情拖延下去。
6月30日清晨,莫洛托夫收到副外長維辛斯基(A.Y.Vyshinskii)發(fā)來的一封密電,通報了莫斯科獲取的來自倫敦的情報。情報說,克萊頓與英國部長們會晤達成了幾點協(xié)議:馬歇爾計劃應被視為歐洲復興計劃,而不是簡單的經(jīng)濟援助;因德國尚未參加聯(lián)合國,該計劃將由在聯(lián)合國之外設立的專門委員會負責實施;作為歐洲經(jīng)濟的關鍵,德國是任何重建歐洲大陸計劃的支柱之一;抵制從德國的現(xiàn)有(工業(yè))產(chǎn)品中向蘇聯(lián)支付賠償。⑤АПРФ.ф.3.оп.63.д.270.л.59-60.轉引自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4.關于情報來源,詳見Судоплатов П.А.Разведка и Кремль.C.274-276.這就是說,在巴黎會談之前,美英確實已經(jīng)擬定了方案,英國人欺騙了蘇聯(lián)。這就難怪莫洛托夫的態(tài)度變得強硬起來。在當天舉行的會議上,莫洛托夫完全重復了以前的立場,并強調(diào),“為歐洲國家制定一個全面的經(jīng)濟方案”,將構成“對有關國家內(nèi)部事務的干涉和對其主權的侵犯”,強調(diào)在各國單獨申請的基礎上制定綜合援助方案,“必須首先滿足遭受德國侵略并對盟軍勝利作出貢獻的國家的需要”。①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C.120-121.對此,英法采取了堅定的反對立場。會后,貝文告訴美國大使卡弗里,面對會議僵持的局面,英國人“決心繼續(xù)向前邁進”,法國人給予英國“全心全意的支持”。正如貝文所說,“會議已經(jīng)破裂,可能明天就要結束”。法國人也對蘇聯(lián)的不合作立場表示遺憾,盡管認為努力還是值得的。②FRUS,1947,Vol.3,pp.301-303,303-304.莫洛托夫也不抱希望了,他在會后向斯大林報告說,由于存在立場上的“根本分歧”,“我們不能指望就這一問題達成實質性協(xié)議”。英法“已經(jīng)同美國人達成協(xié)議,他們將制定全歐洲的經(jīng)濟計劃,這為干涉歐洲各國的內(nèi)部事務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經(jīng)濟關系提供了可能”。③АПРФ.ф.3.оп.63.д.270.л.70,71.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5.其實,對于會談的結果,雙方事前的預判都不樂觀,英法只是出于政治和輿論的考慮而不得不為之,蘇聯(lián)來時對談判結果抱有一絲希望,若不能如愿則阻止援助計劃的預案也是有的。
7月1日,法國提出了一個“基本立場沒有改變”的妥協(xié)建議。正像比多解釋的,其目的不是指望蘇聯(lián)接受,而是為了應付法國共產(chǎn)黨的攻擊,如果蘇聯(lián)拒絕,則將會大大加強法國政府與公眾輿論的關系。莫洛托夫建議休會至第二天下午,以便研究這個新方案。法國人認為這是為了聽取莫斯科的“最后指示”。④FRUS, 1947,Vol.3,pp.304-305,305-306.莫洛托夫看過法國的“妥協(xié)”方案后十分失望,他在給斯大林的電報中說,可以斷定,巴黎會議的進程是“預先設定”的,現(xiàn)在法國已經(jīng)同英國進入一條“航道”,不再持有以前在某些問題上的“獨立立場”了。⑤АПРФ.ф.3.оп.63.д.270.л.74.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6.莫洛托夫是否以及何時接到了莫斯科的指示,目前尚未見到任何文獻證據(jù)。①筆者看到的僅有資料是艾奇遜的回憶:貝文告訴他,在7月2日會談時,莫洛托夫接到一份電報,看后“臉色發(fā)青”,態(tài)度“更加生硬”。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234.無論如何,莫洛托夫7月2日的表現(xiàn)很說明問題。會談一開始,莫洛托夫便發(fā)表聲明,使用“比以前更激烈的措辭”譴責法國方案,聲明反對成立“指導委員會”討論全歐洲的援助計劃,并警告,英法如果堅持這樣做,將產(chǎn)生嚴重后果。經(jīng)過一番唇槍舌劍,會談宣告結束,大家不歡而散。②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C.122-125; FRUS, 1947,Vol.3,pp.306-307.在7月3日的閉幕式上,莫洛托夫使用了一個新概念,指責英法方案將“把歐洲分裂成兩大陣營,并在他們的關系中制造新的障礙”。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8.д.215.л.96.轉引自Parrish,“The Turn Toward Confrontation”,p.25.這至少說明當時蘇聯(lián)已經(jīng)意識到巴黎會議的結果就是歐洲的分裂,并有意識地把責任推給西方。當天,莫洛托夫率團離開巴黎,英法則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邀請除蘇聯(lián)和西班牙之外的所有歐洲國家派代表來巴黎審議歐洲復興計劃,時間定在7月12日。④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217-218.
美英法對巴黎會議的失敗和蘇聯(lián)的退出非常滿意,尤其是美英兩國,如愿以償,正中下懷。貝文在蘇聯(lián)表示拒絕的當天指出:這一決定意味著“西方集團的誕生”。⑤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7.馬歇爾在得到巴黎傳來的消息后終于松了一口氣:蘇聯(lián)不會繼續(xù)成為制定歐洲復興計劃的“不確定因素”了。⑥FRUS,1947,Vol.3,p.308.艾奇遜后來也說,無論如何,蘇聯(lián)的退出使馬歇爾計劃的籌備工作簡單多了。⑦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p.234-235.貝爾納斯則認為,蘇聯(lián)這樣做是“大大地幫助了美國”。⑧Mikhail Narinsky,“Soviet Foreign Polic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Gabriel Gorodetsky (ed.),Soviet Foreign Policy,1917-1991: A Retrospective, New York: Frank Cass and Co.Ltd.,1994,pp.109-110.的確,莫洛托夫來到巴黎,除了希望蘇聯(lián)能分到一杯羹外,主要目的是阻止美國按照自己的方式向歐洲提供經(jīng)濟援助?,F(xiàn)在蘇聯(lián)自行退出,既無法獲得任何經(jīng)濟利益,還讓自己承擔了過多的政治責任——就像法國人在會議結束后說的:這應該可以向全世界證明,不是西方而“是莫斯科拒絕合作”。⑨FRUS, 1947,Vol.3,pp.303-304.
蘇聯(lián)主動退出馬歇爾計劃援助方案的制定,無疑是一個錯誤的選擇。當時很多西方政要都像法國外長比多一樣,“永遠無法理解”莫洛托夫行為的原因——如果不退出,蘇聯(lián)“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有任何損失”,但他卻選擇了“唯一會失去一切的方案”。①Narinsky,“Soviet Foreign Polic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pp.109-110.關于這一點,斯大林曾對季米特洛夫(G.Dimitrov)說,蘇聯(lián)代表團去巴黎主要是了解情況,“鑒于蘇聯(lián)代表團所持立場與英、法代表團的立場存在嚴重分歧,與其達成協(xié)議已不可能”。②ЦГАБКП.ф.146-б.оп.4.а.е.639.л.1-3.后來的研究者有很多解釋,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蘇聯(lián)間諜發(fā)送的情報讓莫斯科確認西方根本就不會向蘇聯(lián)提供經(jīng)濟援助;巴黎會談讓莫斯科確定美國的援助方式是蘇聯(lián)無法接受的;蘇聯(lián)領導人擔心東歐國家參與其中而失去對他們的控制。③Позняков В.В.Разведка,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 и пpoцecc принятия решений:поворотные пункты раннего периода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1944-1953 гг.)//Егорова Н.И,Чубарьян А.О.(Отв.ред.) Холодная война,1945-1963,историчекая ретроспектива.C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Москва: Олма-пресс,2003.C.340-341; 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C.110-111;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p.138; 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p.185-186; Geoffrey Roberts,“Moscow and the Marshall Plan:Politics,Ideology and the Onset of the Cold War,1947”,Europe-Asia Studies, 1994,Vol.46,№.8,pp.1375-1376.在筆者看來,這些解釋似乎都沒有觸及問題的本質。無論是來自倫敦的情報還是對巴黎會談的感受,不過是驗證了蘇聯(lián)此前的猜測和估計,并不會令克里姆林宮感到意外。蘇聯(lián)代表團趕赴巴黎的任務,就是要在馬歇爾計劃不符合莫斯科意愿時,阻止和破壞這個計劃。那么,正如貝文給內(nèi)閣的報告所說的,如果蘇聯(lián)不退出,就可以像“特洛伊木馬”那樣,“破壞歐洲利用美國援助的前景”。④Peter Hennessy,Never Again: Britain,1945-1951, London: Vintage,1993,p.296.或者如改任美國商業(yè)部長的哈里曼(W.A.Harriman)所言,蘇聯(lián)本來可以通過加入馬歇爾計劃而“毀滅它”。⑤Walter Isaacson,Evan Thomas,The Wise Men: Six Friends and the World They Made,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86,p.415.而只要蘇聯(lián)參與其間,東歐也不大可能失控。這個道理,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不會不明白。筆者因而推斷,斯大林本來對美蘇合作(至少在經(jīng)濟方面)還抱有希望,認為西方的經(jīng)濟狀況也許會迫使美國與蘇聯(lián)合作,然而巴黎的經(jīng)歷令莫斯科完全失望。既然無法得到經(jīng)濟援助,為了安全起見,那就干脆與美國和西方作徹底的經(jīng)濟切割,回到戰(zhàn)前與世界隔絕的封閉狀態(tài)。這是一次戰(zhàn)略性的選擇,莫洛托夫離開巴黎并不再回去,只是邁出了第一步,接著便是根本轉變對東歐的政策和重新建立共產(chǎn)黨世界組織。
這里的東歐是指受蘇聯(lián)控制和影響的七個國家: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蘇軍占領的德國東部地區(qū)不在其列,在1948年德國分裂之前,那里尚未建立政府。這七個國家雖都屬蘇聯(lián)勢力范圍,但情況各有不同:匈羅保三國是前軸心國,簽署合約后才能進入正常國家狀態(tài),美蘇爭奪在此比較激烈;波捷是戰(zhàn)時盟國,自由度相對較大,蘇聯(lián)也有所擔心;蘇聯(lián)比較放心的是南阿,那里共產(chǎn)黨一黨執(zhí)政,政策上主動靠攏蘇聯(lián)。
歐洲戰(zhàn)場的局面扭轉之后,蘇聯(lián)開始考慮戰(zhàn)后問題,并確定了與西方特別是美國實現(xiàn)和平共處、長期合作的對外方針。最明顯的信號就是1943年5月斯大林突然下令解散作為世界革命大本營的共產(chǎn)國際,以排除與西方合作的“障礙”。①詳見沈志華:“斯大林與1943年共產(chǎn)國際的解散”,《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2期,第31-40 頁;Адибеков Г.М.Коминформ и послевоенная Европа.C.6,21.1944年1月1日,蘇聯(lián)播放了新國歌。從1918年起作為蘇聯(lián)國歌的《國際歌》現(xiàn)在只作為黨歌了。新國歌是斯大林親自挑選和修改的,強調(diào)俄羅斯愛國主義,與《國際歌》突出國際主義不同。②Громов Е.Сталин: власть и искусство.Москва: Республика,1998.C.338-344.斯大林最后修訂的歌詞文本見РЦХИДНИ.ф.558.оп.1.д.3329.л.1.同年,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聯(lián)共(布)中央書記日丹諾夫在一次會議上談到了“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可能性”。③Марьина В.В.Чехословацкий “февраль” 1948-го начинался в 1945 году//Марьина В.В.(отв.ред.) Тоталитаризм: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опыт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ое интермеццо” с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м финалом.1944-1948.Москва: Наука,2002.C.94.這無疑是為在戰(zhàn)后與資本主義國家合作提供理論基礎和指導。蘇聯(lián)最活躍的三位外交官諾維科夫、葛羅米柯和李維諾夫則分別提交了關于戰(zhàn)后蘇聯(lián)外交方針的報告,異口同聲地主張美蘇合作。④有關文件見АПРФ.ф.3.оп.63.д.237.л.52-93//Источник.1995.№.4.C.124-144;АВПРФ.ф.06.оп.6.п.45.д.603.л.1-34; АВПРФ.ф.06.оп.6.п.14.д.143.л.61,83-88//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Трансильванский вопрос,венгеро-румынский территориальный спор и СССР.1940-1946,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00.C.258-262.
為此,作為對雅爾塔會議“關于被解放的歐洲的宣言”之回應,在戰(zhàn)爭后期和戰(zhàn)后初期,蘇聯(lián)要求歐洲各國共產(chǎn)黨執(zhí)行一種筆者稱之為“聯(lián)合政府政策”的對外方針,即在各國應該建立起民主制度,共產(chǎn)黨必須與其他各黨派實現(xiàn)聯(lián)合,共同組建政府。這在蘇聯(lián)勢力范圍內(nèi)的東歐國家就表現(xiàn)為推行非蘇聯(lián)模式的“人民民主制度”。然而,這種“聯(lián)合政府”只是形式,真正的目標還是要保證東歐各國實行對蘇友好政策,保證蘇聯(lián)在那里的控制和影響。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保證受莫斯科直接指揮和控制的各國共產(chǎn)黨(工人黨)在“聯(lián)合政府”中處于主導地位。因此,蘇聯(lián)駐軍當局與所在國共產(chǎn)黨在不同程度上采取了“技術手段”(直接修改或偽造選舉結果)和“非常措施”(制造政治案件打擊與共產(chǎn)黨競爭的政治人物和黨派),削弱甚至消滅各種“反對派”。這主要發(fā)生在波、捷、保、羅、匈五國,南、阿是共產(chǎn)黨一黨執(zhí)政,無需此舉。①詳見沈志華:“斯大林的‘聯(lián)合政府’政策及其結局(上)(1944-1947)”,《俄羅斯研究》,2007年第5 期,第71-77 頁;沈志華:“斯大林的‘聯(lián)合政府’政策及其結局(下)”,《俄羅斯研究》,2007年第6 期,第77-85 頁。這樣,到1947年春夏,蘇聯(lián)在政治和外交上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對東歐各國的掌控。不過,筆者不能茍同這樣的看法:斯大林在東歐搞多黨聯(lián)合執(zhí)政只是一種策略和幌子,并且很快就撕下了這層偽裝。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политики ССС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в конце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и в первые послевоенные годы//Вопросы истории.2004.№.6.C.148-161.與西方合作確曾是蘇聯(lián)戰(zhàn)后外交戰(zhàn)略的一部分,“聯(lián)合政府”則是實現(xiàn)這一戰(zhàn)略的一種措施。盡管因美蘇關系惡化和東歐國內(nèi)政治斗爭激化,到1947年上半年,“聯(lián)合政府”政策已經(jīng)有名無實,但當時蘇聯(lián)并沒有在東歐推行蘇聯(lián)社會主義體制的計劃。正如凱南曾經(jīng)說過的,東歐國家“是否搞共產(chǎn)主義對于莫斯科來說無所謂”,“最重要的是那里必須接受莫斯科的影響,如果可能的話,必須接受莫斯科的權威?!雹跥eorge F.Kennan,Memoirs,1925-1950,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p.521.
然而,與政治和外交上對東歐的嚴格掌控相比,蘇聯(lián)在經(jīng)濟方面卻顯得“漫不經(jīng)心”。作為勢力范圍,斯大林最初看重的只是安全問題,東歐國家是作為“緩沖帶”發(fā)揮作用的。況且除捷克斯洛伐克工業(yè)比較發(fā)達外,這些國家經(jīng)濟都十分落后。既然東歐不是“俄羅斯帝國”故土,政治上也未實行“一體化”,蘇聯(lián)何必要背上沉重的經(jīng)濟包袱?①東歐各國要求蘇聯(lián)提供經(jīng)濟援助(糧食、貸款)的情況,見ЦГАБКП.ф.146-б.оп.2.а.е.1765.л.1; АПРФ.ф.45.оп.1.д.361.л.62-66//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ом.1.1944-1948 гг.Москва: Сибирский хронограф,1997.C.564-568.因此,蘇聯(lián)同意波、捷、南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銀行,也同意東歐國家向美國申請貸款。②波、捷、匈三國申請美國援助的情況見FRUS,1946,Vol.6,pp.216-217,220,228-229;FRUS,1947,Vol.4.pp.352,419.波、捷、南三國加入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情況見Marie Lavigne,“Organize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After World War II”,Soviet and Eastern European Foreign Trade, 1990,Vol.26,№.1,p.25; Минкова К.В.Советская делегация считает целесообразным вступление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в состав членов Фонда: СССР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валютный фонд в 1943-1946 гг.//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2017.Т.17.№.1.C.43.同時,盡管遇到某些障礙,蘇聯(lián)并沒有關閉美國和西方在東歐進行貿(mào)易和投資的大門。③詳細情況見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17-118.在“聯(lián)合政府”中,莫斯科注重的是國防部、內(nèi)務部、警察局等權力部門,而經(jīng)濟、文教甚至外交部門都可以讓給其他黨派。④1945年11月,匈牙利共產(chǎn)黨在選舉中失敗,聯(lián)合內(nèi)閣原選派小農(nóng)黨成員擔任內(nèi)務部長,但在駐匈牙利盟國管制委員會主席伏羅希洛夫(K.E.Voroshilov)的壓力下,政府只得任命一名共產(chǎn)黨人擔任這個職務。Zoltan Barany,“Soviet Takeovers: The Role of Advisers in Mongolia in the 1920s and in Eastern Europe after World War II”,East European Quarterly,1995,T.28,№.4,p.418.說到在經(jīng)濟上實行控制,蘇聯(lián)更看重的是如何從這些國家獲取利益,而沒有一個東歐經(jīng)濟發(fā)展的總體規(guī)劃。⑤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p.36.波蘭官員對蘇聯(lián)在煤炭、棉花和羊毛交易中任意壓低價格的做法頗有抱怨。⑥Бордюгов Г,Матвеев Г,Косеский А,Пачковский А.СССР-Польша: Механизмы подчинения,1944-1949 гг.Москва: АИРО-ХХ,1995.C.199-200.出口到蘇聯(lián)的工業(yè)品因價格偏低令捷克斯洛伐克無法從中獲利。⑦РГАСПИ.ф.17.оп.128.д.1083.л.229-230//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Т.1.1944-1948,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РОССПЭН.C.460-462; Поп И.И.Чехословакия-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1941-1947 гг.Москва:Наука,1990.C.228.羅馬尼亞要求蘇聯(lián)重新計算、減輕賠償金額和駐軍開支。⑧АПРФ.ф.45.оп.1.д.361.л.62-66//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564-568.而匈牙利國家預算的50%都要用來支付給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賠償。⑨РЦХИДНИ.ф.17.оп.128.д.1019.л.7-2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13-623.難怪美國人說匈牙利“距離成為蘇聯(lián)的經(jīng)濟殖民地只有一步之遙”。⑩FRUS,1946,Vol.6,p.293.這些情況導致蘇聯(lián)與東歐國家的經(jīng)濟關系趨于松散。蘇聯(lián)與捷克斯洛伐克的貿(mào)易額1945年占捷對外貿(mào)易總額的25%,1947年初已降到6%。①Снитил З,Цезар Я.Чехоcловацкая революция.1944-1948 гг.Перевод с чешского.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86.C.227-228.正因為如此,馬歇爾計劃的消息一傳開,東歐各國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甚至南斯拉夫也準備“參加初步談判”。②FRUS,1947,Vol.3,pp.260-261; Greg Behrman,The Most Noble Adventure: 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Time When America Helped Save Europe, New York: Free Press,2007,p.81;Steil,The Marshall Plan, p.107.
直到巴黎會議期間,蘇聯(lián)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東歐各國被美國提供的經(jīng)濟援助所吸引,那么蘇聯(lián)對這一地區(qū)政治控制的努力很可能付之東流。實際上,當蘇聯(lián)在巴黎決定拒絕馬歇爾計劃時,莫洛托夫就考慮讓東歐國家參加后續(xù)會議,但目的是為了宣傳,并在適當時候全部退出。③Milovan Djilas,Conversations with Stalin, Victoria: Penguin Books Ltd,1967,pp.99-100.東歐國家中最先表態(tài)的是南斯拉夫,7月4日南共領導人卡德爾(E.Kardel)給蘇聯(lián)大使打電話說,南斯拉夫已經(jīng)準備好拒絕馬歇爾計劃的聲明。④АВПРФ.ф.06.оп.9.п.82.д.1285.л.62//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68-669.保加利亞也有此主張,不過季米特洛夫有些擔心,如果東歐國家在蘇聯(lián)代表拒絕后馬上就表態(tài),“將使別人有理由指責他們?nèi)狈φ紊系莫毩ⅰ薄"荮¨抱钵?ф.3.оп.63.д.270.л.118.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7.這個擔心大概也在莫洛托夫的考慮之內(nèi)。
7月5日6 時40 分,蘇聯(lián)政府向歐洲各國發(fā)出通報,講述了巴黎會議的經(jīng)過和蘇聯(lián)拒絕英法方案的理由,并透露英法將在12日繼續(xù)召開歐洲會議討論這一問題。⑥АВПРФ.ф.06.оп.9.п.20.д.236.л.3-4//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37-438.這里雖然表明了蘇聯(lián)的立場,但并沒有告訴東歐國家應該如何行事。8 時15 分,莫洛托夫給蘇聯(lián)駐東歐各國及芬蘭大使發(fā)電,并讓他們轉交所在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該電報說明,蘇聯(lián)不再參加巴黎后續(xù)會議,但要求這些國家派代表出席會議,以便阻止會議通過英法計劃,“然后帶著盡可能多的其他國家代表退出會議”。⑦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87//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4-125;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6-17.為了保證這一任務成功,7月6日晚,莫洛托夫要蘇聯(lián)駐波蘭和南斯拉夫大使轉達給貝魯特(B.Bierut)和鐵托(J.B.Tito)的指示,要他們派代表秘密前來莫斯科,就巴黎會議問題進行事先協(xié)商,“以避免會議進程中出現(xiàn)意外麻煩”。①АПРФ.ф.3.оп.63.д.270.л.201.轉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8.但過了幾個小時克里姆林宮就改變了主意。7月7日凌晨4 時15 分,莫洛托夫又急電駐東歐國家和芬蘭大使,轉告聯(lián)共(布)中央的新指示:建議7月10日之前不要向英法做出任何答復。②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28//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6.7月8日0 時50 分,莫斯科最后通知:聯(lián)共(布)中央取消了7月5日的電報,建議各國都拒絕參加巴黎會議,“每個國家可以自行酌定他們拒絕參加的理由”。③Там же.л.101.莫斯科的決定四天三變,說明心神不定,對東歐各國還是不放心、沒把握。
沒有得到蘇聯(lián)的明確指示,東歐國家和芬蘭大都不敢擅自行動,只有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顯得自由度大一些。
聽到哈佛大學講演后,華沙非常興奮,并多次向美國表示對馬歇爾計劃感興趣。④FRUS, 1947,Vol.3,pp.260-261; Vol.4,pp.430-432.莫斯科7月5日電報鼓勵了波蘭人,7月6日波蘭報紙《人民之聲》報道,總理西倫凱維茨(J.Cyrankiewicz)表示波蘭對馬歇爾計劃“持積極態(tài)度”。⑤Sheldon Anderson,“Poland and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9”,Diplomatic History,1990,Vol.15,№.4,p.475.7月7日波蘭外交部長莫澤萊夫斯基(Z.Modzelewski)對美國大使表示,“盡管尚未作出最后決定,但他確信波蘭政府將接受英法的邀請并出席在巴黎的會議”。⑥FRUS, 1947,Vol.3,p.313.到7月8日下午,卡弗里還報告說,波捷兩國仍希望派代表參加制定歐洲計劃的會議。⑦Ibid,pp.314-315.這位美國駐法大使不知道,此時接到蘇聯(lián)最新決定的波蘭政府已表示俯首聽命。莫斯科時間18 時,波蘭使館通知蘇聯(lián)政府說,波蘭政府決定不參加巴黎會議,盡管外交部發(fā)言人上午在記者招待會上剛宣布此事尚未作出決定。⑧АВПРФ.ф.0122.оп.29.п.208.д.6.л.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71-672.但布拉格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7月4日,就在巴黎會議失敗的當天,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作出決定:出席英法繼續(xù)召開的巴黎會議,同時派總理哥特瓦爾德和外交部長馬薩里克(J.Masaryk)7月8日到莫斯科商議是否加入馬歇爾計劃。①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 Чехос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Отв.ред.) 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 СССР и восточноевропейские страны в 1944-1949 гг.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95.C.119-120.了解到莫洛托夫7月5日電報的內(nèi)容后,馬薩里克與總統(tǒng)貝奈斯(E.Benes)認為,捷政府可以獨自解決是否參加馬歇爾計劃的問題了。盡管哥特瓦爾德表示反對,但在貝奈斯和馬薩里克的堅持下,7月7日政府主席團會議還是一致決定委托駐法大使諾塞克(I.Nosek)出席巴黎會議,并向英法政府轉交了照會。②Поп И.И.Чехословакия-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C.237-239; 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C.121.蘇聯(lián)大使提請?zhí)K聯(lián)領導人注意,諾塞克以右翼分子和追隨西方而聞名。АПРФ.ф.3.оп.63.д.270.л.201.轉引自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9.當天,美聯(lián)社報道,捷克斯洛伐克已決定接受巴黎的邀請。③FRUS, 1947,Vol.4,pp.218-219.布拉格是否了解莫斯科7月7日凌晨電報的內(nèi)容,目前尚無任何史料說明,但無論如何,當莫斯科7月8日電報交到哥特瓦爾德手中時已經(jīng)晚了,他不得不告訴蘇聯(lián)駐捷臨時代辦:政府已通過決議,現(xiàn)在不可能改變參加巴黎會議的決定了。④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8.
或許是以為可以自主作出決定,哥特瓦爾德沒有按原定計劃7月8日訪問蘇聯(lián)。據(jù)捷司法部長德爾季納(P.Drtina)的回憶,得知捷克斯洛伐克的決定后,憤怒的斯大林要求“布拉格不服從命令者”的代表團立即飛往莫斯科。⑤Мурашко Г.П,Носкова А.Ф.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послевоенной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1945-1949//Нежинский Л.Н.(отв.ред.) Советская 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в годы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1945-1985): новое прочтение.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95.C.92-93.7月9日,哥特瓦爾德率政府代表團訪蘇,斯大林于當天19 時45 分至21 時20 分單獨召見了哥特瓦爾德,23 時至1 時與代表團舉行了集體會談。⑥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 Тетради (журналы) записей лиц,принятых И.В.Сталиным (1924-1953 гг.).Справочник и Москва: Новый хронограф,2008.C.490.第一次會談沒有記錄,據(jù)德爾季納回憶,哥特瓦爾德從克里姆林宮回到賓館對代表團成員說:“斯大林對我們接受邀請參加馬歇爾計劃感到非常憤怒,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雹擐濮猝学戋堙?Г.П,Носкова А.Ф.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C.93.關于第二次會談,蘇捷雙方都有記錄且已公布。根據(jù)會談記錄,斯大林首先表示對捷克斯洛伐克決定參加巴黎會議感到吃驚,認為這“在客觀上推動了孤立蘇聯(lián)的行動”。隨后命令捷政府“必須取消這一決定,應當拒絕參加這次會議”,而且“越快越好”。面對斯大林的嚴厲指責,馬薩里克試圖辯解,莫洛托夫指出:“你們參加會議本身就是反對蘇聯(lián)”。德爾季納和哥特瓦爾德講述了捷方在經(jīng)濟上遇到的困難,其進出口60%-80%都依賴于西方國家,因此需要貸款。斯大林答應蘇聯(lián)將提供幫助,增加進口捷產(chǎn)品。會談結束時,斯大林提醒代表團“必須在今天,即7月10日,就拒絕參加巴黎會議”。①АПРФ.ф.45.оп.1.д.393.л.101-105//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Т.1.C.462-465; Корнилов Л.Московский ультиматум: заставил Чехословакию отказаться от помощи по “плану Маршалла”//Известия.9 января 1992 г.據(jù)捷方檔案記載,7月10日一早,代表團給捷國內(nèi)發(fā)電,要求立即召開內(nèi)閣會議,通報蘇捷會談內(nèi)容,會議“必須通過廢止參加巴黎會議的決定,并就此發(fā)表聲明”,該聲明應于當日下午發(fā)表。內(nèi)閣會議期間,哥特瓦爾德兩次從莫斯科打來電話催促。經(jīng)過激烈的討論,直到晚8 時會議一致通過決議,捷不參加巴黎會議,理由是:蘇聯(lián)和其他東歐國家均不參加巴黎會議,而捷方參加會議將被解釋為反對蘇聯(lián)和其他盟國。9 時30 分,捷外交部將這一決定通知了英國和法國駐捷大使。②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C.124-125,127.事情終于完全按照莫斯科的意愿圓滿解決了。斯大林原計劃在莫斯科召集東歐國家代表會議,集體向捷政府施加壓力。收到布拉格的答復后,會議取消了。③Djilas,Conversations with Stalin, p.100.顯然,斯大林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準備,下定決心逼迫捷政府就范。在莫斯科看來,捷克人的大膽行為無疑是在破壞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的統(tǒng)一行動,挑戰(zhàn)蘇聯(lián)在其勢力范圍內(nèi)享有的權威,如果不予嚴厲制止,必將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這一事件充分暴露了蘇聯(lián)與東歐國家關系的本質。7月12日代表團回到布拉格后,馬薩里克痛苦地說:“我作為一個獨立主權國家的外交部長去了莫斯科,回來時卻成為蘇聯(lián)的奴仆。”④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18,p.125.美國駐捷大使斯坦哈特(L.Steinhardt)則認為,這一結果表明,捷克斯洛伐克“并不享有完全的獨立,西方媒體一再指控捷克斯洛伐克是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這一點已經(jīng)得到了證實”。⑤FRUS,1947,Vol.3,pp.318-319.
凱南在7月21日的備忘錄中敏銳地看到,馬歇爾計劃的提出和蘇聯(lián)的反應迫使英法意共產(chǎn)黨不得不表明他們的態(tài)度,同時也使蘇聯(lián)與其衛(wèi)星國之間的關系受到極大壓力,過去幾周發(fā)生的事件是戰(zhàn)爭結束以來“對歐洲共產(chǎn)主義的最大打擊”。①FRUS, 1947,Vol.3,p.335.面對美國咄咄逼人的攻勢和歐洲分裂的嚴重形勢,蘇聯(lián)不得不全面調(diào)整外交戰(zhàn)略和政策,其表現(xiàn)就是歐洲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建立。
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歐洲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檔案公布以后,相關研究把冷戰(zhàn)起源的討論推上了一個新臺階。②1994年俄羅斯現(xiàn)代史文獻保管和研究中心與意大利費爾特里內(nèi)利基金會合作,首次公布了共產(chǎn)黨情報局三次會議的幾乎全部文件(Giuliano Procacci (ed.),The Cominform:Minutes of the Three Conferences 1947/1948/1949, Milano: Fondazone Giangiacomo Feltrinelli,1994)。1998年俄羅斯單獨出版的該書俄文版(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不僅增加了重要的注釋和研究論文,而且作為附錄,新公布了許多蘇聯(lián)決策層關于這幾次會議的往來電報。研究者普遍認為,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成立標志著蘇聯(lián)冷戰(zhàn)戰(zhàn)略的確立和歐洲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但是,在情報局與馬歇爾計劃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情報局的功能和宗旨等方面也有不同看法。如有學者認為,斯大林在馬歇爾哈佛大學演說前就提出要召集共產(chǎn)黨情報會議,故此事與馬歇爾計劃沒有直接關系。③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簡單一句話就能說清的。
重新建立共產(chǎn)黨世界組織的想法固然不是馬歇爾計劃引發(fā)的,但情報局的功能和宗旨確是因為應對馬歇爾計劃而改變的。對檔案文獻的研究可以得知,斯大林對于是否需要建立這種國際機構,特別是建立一種什么樣的機構的考慮,隨著歐洲事態(tài)的發(fā)展而發(fā)生了變化;共產(chǎn)黨情報局建立的過程與蘇聯(lián)戰(zhàn)后對外政策的演變以及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是同步的。
1943年共產(chǎn)國際的解散并沒有切斷蘇聯(lián)與世界各國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系,但卻解除了他們之間的隸屬關系,各黨已經(jīng)沒有義務向莫斯科匯報工作和提供情報了。為了繼續(xù)保持與各國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系,蘇聯(lián)在原共產(chǎn)國際干部隊伍的基礎上成立了聯(lián)共(布)中央國際情報部,共產(chǎn)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仍然是實際領導者。①Димитров Г.Дневник(9 марта 1933-6 февраля 1949).София,1997.C.381.戰(zhàn)后季米特洛夫回國,國際情報部改組為對外政策部,1948年7月改名為聯(lián)共(布)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戰(zhàn)后,蘇聯(lián)對于納入其勢力范圍的東歐各國,主要是通過各國共產(chǎn)黨(工人黨)實行管控的,為了協(xié)調(diào)行動,似乎有必要采取某種措施。1946年4月20日,匈牙利共產(chǎn)黨總書記拉科西(Rakosi Matyas)在布達佩斯黨組織書記代表會議上談到了建立新國際的問題。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C.xxxv.在5月17日的中央會議上,拉科西對此作了更加詳細的說明:“新的國際不是一個組織性的機構;它的任務將是進行調(diào)解,在遇到挫折時提供幫助和把一國共產(chǎn)黨成功與失敗的經(jīng)驗傳遞給別國共產(chǎn)黨”,如果不進行交流,各國共產(chǎn)黨“就無法制定有關國際問題的正確的方針”。③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xxii; Anna Di Biagio,“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Cominform,June-September 1947”,in Francesca Gori and Silvio Pons (eds.),The Soviet Union and Europe in the Cold War.1943-53, New York: Fondazione Istituto Gramsci,1996,pp.208-209.Csaba Bekes,“Soviet Plans to Establish the Cominform in Early 1946: New Evidence from the Hungarian Archives”,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1998,No.10,pp.135-136.拉科西這番話不是經(jīng)斯大林首肯就是斯大林授意的,這樣說,不僅因為考慮到拉科西此前曾與斯大林密談兩個多小時,④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C.470.更因為不久后斯大林本人就以同樣的口氣直接談到了這個問題。
根據(jù)《鐵托傳》作者和南斯拉夫的檔案記載,1946年6月斯大林在與來訪的鐵托、季米特洛夫等人會見時多次談到建立國際新機構的問題。斯大林問鐵托,是否認為有必要建立這樣一個新機構,并建議最好由南斯拉夫人發(fā)起。斯大林指出,不應以任何形式恢復共產(chǎn)國際,但需要建立一個新的情報機構,以便經(jīng)常開會,交流經(jīng)驗,“協(xié)調(diào)一般性工作”,以及“調(diào)解個別黨之間的各種分歧”。南檔案中記載(未說明出自誰人之口):新機構“不能發(fā)號施令”,不能對持不同意見的黨采取“壓制性措施”,應“認真考慮一些國家的特點”。⑤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уктурирования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в период формирования советского блока в 40-е годы.Москва: ИВИ РАН,1995.C.113-114; Vladimir Dedijer,Tito,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1953,pp.291-292.作者是南共中央委員,與鐵托交往甚密,被稱為鐵托的“哈里·霍普金斯”(Vladimir Dedijer,Tito, p.444)?;羝战鹚故敲绹偨y(tǒng)羅斯福的私人顧問。在與季米特洛夫單獨談話時,斯大林又說道:“我們?nèi)魏螘r候也不恢復舊形式的共產(chǎn)國際。……這與我們今天的思想體系是不相符的”。①Последний визит Й.Броза Тито к И.В.Сталину.Советская и югославская записи беседы 27-28 мая 1946 г.//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Архив.1993.№.2.C.33-34.這些談話說明,當時斯大林確有建立某種國際組織的念頭,但絕不是重建國際。
大量披露的蘇聯(lián)與東歐國家之間關系以及東歐國家相互之間關系的檔案文獻,揭示了蘇聯(lián)此時考慮建立一個共產(chǎn)黨國際組織的原因:第一,東歐國家之間出現(xiàn)了大量涉及領土、民族問題的矛盾,例如匈羅在特蘭西瓦尼亞問題上爭端頻頻,捷波在特欣西里西亞問題上吵鬧不休,匈捷在處理捷克境內(nèi)匈牙利族居民問題上沖突不斷,捷克與斯洛伐克在民族問題上也是矛盾重重。第二,在涉及民族利益和國家安全的一些問題上,蘇聯(lián)本身與東歐國家也存在許多矛盾,如在喀爾巴阡烏克蘭及戰(zhàn)利品問題上與捷共的分歧,在的里雅斯特問題上與南共的沖突,在拆遷工業(yè)設備問題上德國統(tǒng)一社會黨的不滿情緒等等,解決這些矛盾也要求在各黨之上有一個公共機構。第三,與戰(zhàn)爭期間不同,戰(zhàn)后東歐各國受到蘇聯(lián)的影響和控制,其發(fā)展道路已趨向一致。在建立親蘇政府、排擠右翼政黨、擴大共產(chǎn)黨勢力、解決與社會黨的矛盾等諸多問題上,各國共產(chǎn)黨的任務、方針大體同步,因此需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協(xié)商中心。②相關文件詳見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1; 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 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Т.1.1944-1948,документы.所有這些問題的解決,從國際輿論以及各國黨能否接受的角度考慮,由聯(lián)共(布)中央下屬部門出面當然不如建立一個至少在表面上超然的共產(chǎn)黨國際組織。所以,斯大林此時想要的是一個交流情況、調(diào)解分歧的機構。有研究者認為,蘇聯(lián)提出建立協(xié)商性機構只是一種“策略手段”,其本意在于使各共產(chǎn)黨領導人容易接受建立新國際的設想。③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3-114.這種看法沒有考慮到當時歐洲各共產(chǎn)黨的實際狀況——他們誠然與莫斯科有著密切的關系,但也必須顧及國內(nèi)其他黨派和西方的反應;也沒有考慮到當時斯大林對國際形勢的基本判斷——盡管美蘇關系趨向惡化,但蘇聯(lián)的外交方針仍然是盡量維持盟國合作的局面?;蛟S正是為了避免引起西方的猜疑,即使對于建立這種情報交流性質國際機構的主張,莫斯科也拖延了整整一年而沒有付諸實施。
直到1947年6月4日,即馬歇爾在哈佛大學發(fā)表講演的前一天,斯大林再次提出建立國際組織的問題。這天深夜,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宮接見了波蘭工人黨領導人哥穆爾卡(W.Gomulka)。①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 Тетради (журналы) записей лиц,принятых И.В.Сталиным (1924-1953 гг.).C.486-487.據(jù)哥穆爾卡回憶,斯大林建議波黨中央發(fā)出倡議,為建立共產(chǎn)黨國際出版機構召開一次會議,并且要求立即實施。哥穆爾卡通過信件向華沙報告了這一情況,波黨中央政治局6月8日通過了相應的決議,并開始籌備工作。7月10日,哥穆爾卡向斯大林匯報了會議籌備和安排的情況。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C.xli; 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4-115.顯然,此事與馬歇爾計劃無關。那么,斯大林為什么在一年后突然舊事重提?隨后發(fā)生的巴黎會談及其結果又對蘇聯(lián)建立共產(chǎn)黨國際組織的目標和宗旨有何影響?
實際上問題不是出在東歐各黨,而是出在西歐兩個影響最大的共產(chǎn)黨身上。法國共產(chǎn)黨因其在戰(zhàn)后大選中得票率創(chuàng)造了歷史最高紀錄而聲名卓著,輿論甚至認為只有共產(chǎn)黨參加的內(nèi)閣才能治理法國。但法共在與拉馬迪埃(P.Ramadier)政府合作時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相繼在印度支那戰(zhàn)爭、馬達加斯加叛亂和凍結工資等問題上向政府發(fā)難并攤牌,導致法國總統(tǒng)于1947年5月4日免去了五名共產(chǎn)黨員部長的內(nèi)閣職務,使得共產(chǎn)黨被趕出了政府。意大利共產(chǎn)黨在人數(shù)上是西歐最大的共產(chǎn)黨組織,并對歐洲歷史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在1947年2月組成的加斯貝利(A.D.Gasperi)第四屆政府中,共產(chǎn)黨與社會黨結成聯(lián)盟,經(jīng)常制造難題,導致加斯貝利辭職,但5月31日加斯貝利重新就職并組建的天主教民主黨和無黨派聯(lián)合政府完全排斥了共產(chǎn)黨和左翼社會黨人。大體同時,比利時政府中的共產(chǎn)黨閣員辭職,盧森堡新政府也沒有再吸收共產(chǎn)黨人參加。③參見Peter Calvocoressi,Survey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1947-1948,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pp.97-98,117-118; Abraham Boxhorn,The Cold War and the Rift in the Governments of National Unity: Belgium,France and Italy in the Spring of 1947,A Comparison,Ph.D.Dissertation,Historisch Seminarium van de Universiteit van Amsterdam,1993,pp.64-101,124-172,192-238.關于1944年斯大林要求法共和意共“放棄武裝、參加蘇聯(lián)一直企圖利用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但在法國和意大利發(fā)生的事件無疑是對蘇聯(lián)戰(zhàn)后奉行的“聯(lián)合
政府”的情況,參見Наринский М.М.И.В.Сталин и М.Торез.1944-1947 гг.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6.№.1.C.19-24.政府”政策的沉重打擊。更嚴重的是,莫斯科事前對此情況竟一無所知,這些西歐共產(chǎn)黨采取的行動根本沒有與莫斯科協(xié)商,甚至沒有通報。于是,通過建立某種國際機構以加強對各國共產(chǎn)黨影響和控制的問題自然就提上了克里姆林宮的議事日程。
6月3日,莫洛托夫指示駐巴黎大使向法共總書記多列士(M.Thorez)轉交聯(lián)共(布)中央書記日丹諾夫的一封信,表示莫斯科對法國發(fā)生的事情感到“擔心”和“不安”,并要求法共通報詳細情況。信中指責說:“許多人認為,法國共產(chǎn)黨人的行動是同聯(lián)共(布)中央?yún)f(xié)商過的。你們自己清楚,這是不正確的,你們所采取的行動完全出乎聯(lián)共(布)中央的意料。”①Наринский М.М.И.В.Сталин и М.Торез.C.25.第二天,如上所述,斯大林便要求哥穆爾卡出面倡議召開共產(chǎn)黨國際會議。就在波蘭黨開始籌備會議后,美國提出了馬歇爾計劃,并在巴黎會議上暴露出其真實意圖。7月7日,日丹諾夫給法共信件的副本被寄給了蘇聯(lián)駐保、羅、捷、匈、南等國大使,要求他們將信的內(nèi)容轉告各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②РЦХИДНИ.ф.77.оп.3.д.89.л.6-13.轉引自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23.其用意無非是暗示歐洲共產(chǎn)黨和東歐各國要同莫斯科保持步調(diào)一致。可未曾想還是發(fā)生了捷克斯洛伐克(最初還有波蘭)試圖違背蘇聯(lián)旨意出席巴黎會議的事情。這無疑令斯大林更加“擔心”和“不安”,很可能此時斯大林對建立國際組織就有了新的想法。
緊接著巴爾干也出了問題。鐵托一直想建立一個巴爾干聯(lián)邦,首先是南斯拉夫同保加利亞的聯(lián)邦。幾經(jīng)周折,這一設想到1947年夏天總算有了眉目。③有關巴爾干聯(lián)邦問題的背景見Смирнова Н.Д.Сталин и Балканы в 1948 г.Проблемы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Гайдук И.В,Егорова Н.И,Чубарьян А.О.Сталинское десятилетие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факты и гипотезы.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99.C.36-44; R.Craig Nation,“A Balkan Union? Southeastern Europe in Soviet Security Policy,1944-8”,in Francesca Gori and Silvio Pons (eds.),The Soviet Union and Europe in the Cold War,1943-1953, New York: Fondazione Istituto Gramsci,1996,pp.125-143.7月初鐵托與季米特洛夫商議后認為,實現(xiàn)聯(lián)邦計劃的重要一步——簽訂南保同盟條約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遂分別向莫斯科作了報告。斯大林擔心此事會引起西方反對,于7月5日答復說,需等盟國批準對保和約后再簽訂南保條約。但鐵托和季米特洛夫都沒有重視此事,他們認為對保和約已于2月簽訂,得到批準只是時間問題。于是,未經(jīng)通報莫斯科,南保政府于8月1日發(fā)表聲明,宣布兩國已就同盟條約達成協(xié)議,并將在對保和約生效后簽署。斯大林聞訊后震怒,8月12日同時給鐵托和季米特洛夫發(fā)出密電,指責他們“草率行事”,“犯了錯誤”,為英美“加強對希臘和土耳其事務的軍事干涉”提供了“多余的借口”。電報還特別強調(diào),他們這樣做“沒有同蘇聯(lián)政府商量”。①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06-107; Гибианский.Коминформ в действии 1947-1948 гг.C.168.所有這些情況都對即將召開的共產(chǎn)黨國際會議的宗旨和目的產(chǎn)生了影響。
就莫斯科與各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而言,如果說1946年夏天斯大林考慮的主要還是溝通信息和交流經(jīng)驗的問題,那么在1947年法共和意共被逐出政府事件后舊話重提,莫斯科關注的就是各國共產(chǎn)黨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一行動的問題了。而拒絕馬歇爾計劃前后的變化僅在于,此前,蘇聯(lián)對西方和國際輿論的反應有所忌憚,故以創(chuàng)辦刊物和成立編輯部來掩人耳目;此后,莫斯科已決心同西方徹底決裂,因而無所顧忌,直接提出建立“協(xié)調(diào)中心”,甚至取代波蘭黨親自承擔了會議的籌備和組織工作。
同6月4日斯大林委托波蘭黨的任務一樣,6月底莫洛托夫在巴黎會議期間接見參加法共會議的南斯拉夫代表吉拉斯(M.Djilas)時,仍提出需要一個“有統(tǒng)一編輯部和統(tǒng)一觀點的理論刊物”。②Milovan Djilas,Rise and Fall,London: Macmillan,1985,pp.126-127.7月16日波蘭工人黨中央遵照莫斯科旨意發(fā)出的會議通知也是這樣說的,會議的目的是交流情報和意見,為創(chuàng)辦一個“研究各國工人運動問題”的新雜志進行準備工作。③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4-5;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3.7月底哥穆爾卡發(fā)出的正式邀請函仍然堅持這一說法,而且特意強調(diào)“我們不追求建立某種國際工人運動機關的目的”。④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4-115.但就在此時,莫斯科的想法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在與華沙發(fā)出邀請函差不多同時,日丹諾夫向斯大林提交了一份報告,建議將國際形勢問題和各國共產(chǎn)黨行動協(xié)調(diào)問題列入會議日程,而蘇聯(lián)黨將在會上提出成立“與會各黨協(xié)調(diào)中心”的建議。報告強調(diào),這種協(xié)商“只能依照各黨自愿協(xié)商的辦法”,但“在涉及聯(lián)共(布)利益的所有問題上,有關黨必須同聯(lián)共(布)協(xié)商”。①РЦХИДНИ.ф.77.оп.3.д.90.л.10-11.轉引自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5-117; AAN-ALP,295/VII-247,k.2.轉引自Гибианский.Как возник Коминформ.C.142。顯然是擔心波蘭黨不能勝任,8月15日,聯(lián)共(布)中央對外政策部副部長巴拉諾夫(L.S.Baranov)在給日丹諾夫的報告中要求,“關于會議日程所有主要問題的詳細材料……必須由聯(lián)共(布)中央認真準備并經(jīng)其批準”。報告還提出,在會議總結階段,聯(lián)共(布)代表“可以支持成立協(xié)調(diào)委員會的想法”,但這個建議最好“由其他黨的代表提出”。②РЦХИДНИ.ф.575.оп.1.д.3.л.1-3.經(jīng)過修改,在會議組織者日丹諾夫和馬林科夫(G.M.Malenkov)8月27日聯(lián)名向斯大林提交的報告中,關于“協(xié)調(diào)委員會”的提法改為:在出席會議的各黨代表“自愿同意”的條件下,以“總部設在華沙的情報局”的形式建立之。③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7-28; 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9-10.9月初,對外政策部又提交了一份分析材料,論證了建立“國際協(xié)調(diào)中心”的必要性。④РЦХИДНИ.ф.575.оп.1.д.3.л.17-24.轉引自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10-12;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9.雖然前后用詞一樣,但意義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會議的宗旨和目的就這樣確定下來了。
下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到哪里去?會前對外政策部精心準備的“關于國際形勢”的報告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個后來由日丹諾夫所作的著名報告反映了蘇聯(lián)領導人對國際局勢的新看法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新方針,其表述在報告起草過程中幾經(jīng)修改,直到最后一稿才歸結為“兩個對抗陣營形成”這樣一個中心命題,即“戰(zhàn)后政治力量的新格局——以帝國主義的反民主陣營為一方和以反對帝國主義的民主陣營為一方的兩個陣營的建立?!雹輬蟾娑ǜ宓娜囊姧钵抚阀ェ?ф.77.оп.3.д.94.л.1-49.修改的過程見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8-119;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37-38.“社會主義民族道路”的概念已不見蹤影,不同制度之間和平共處與合作的說法已銷聲匿跡,甚至利用資本主義內(nèi)部矛盾的說法也不再提起,剩下的只有世界的分裂和兩個陣營之間的對抗,只有社會主義戰(zhàn)勝資本主義的“最后斗爭”,這就是各國共產(chǎn)黨必須遵守的統(tǒng)一的行動方針。
9月22-28日在波蘭召開的歐洲共產(chǎn)黨、工人黨情報局第一次會議總算順利結束了,盡管存在一些波折——法共和意共代表對鋪天蓋地而來(尤其是來自南共)的批判進行辯解和反駁,波蘭拒絕將情報局總部設在華沙,日丹諾夫與南共代表發(fā)言時暗中較量,賦予情報局協(xié)調(diào)功能的會議決議在斯大林的強制性指令下才得以通過,等等。①詳見會議記錄及相關研究論文,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3-334.會議完成了蘇聯(lián)匆忙設定的任務,通過建立情報局這一機構恢復了對歐洲各主要共產(chǎn)黨的直接控制和指揮;在反帝國主義的“民主陣營”的旗幟下開始實施同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陣營”的“集團對抗”戰(zhàn)略。②筆者在此提出“集團對抗”的概念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1947年開始的斗爭僅局限于以美蘇為首并有部分歐洲國家參加的兩個集團之間,而真正的“陣營對抗”局面是在朝鮮戰(zhàn)爭中形成的。至此,美蘇雙方不僅發(fā)表了冷戰(zhàn)宣言,而且確定了冷戰(zhàn)政策,冷戰(zhàn)格局終于在歐洲形成。至于共產(chǎn)黨情報局,就其作為蘇聯(lián)外交附屬物的職能而言,可以看作是共產(chǎn)國際的替代品,但就其目標而言,二者之間的差別是十分明顯的。共產(chǎn)國際以推動世界革命、消滅資本主義制度為己任,而情報局的任務是按照蘇聯(lián)的部署在歐洲范圍內(nèi)組織各國共產(chǎn)黨抵制和對抗西方的進攻——在莫斯科看來,馬歇爾計劃就是美國進攻戰(zhàn)略的開端。蘇聯(lián)的冷戰(zhàn)策略可以歸結為“內(nèi)線進攻,外線防御”。
所謂“內(nèi)線進攻”,就是穩(wěn)住陣腳,對歐洲共產(chǎn)黨和東歐國家進行內(nèi)部整肅,采取嚴厲措施保證各黨與莫斯科步調(diào)一致。于是,斯大林在會議期間以“不合時宜”為由,否定了拉科西提出的分別召開多瑙河流域和北歐各國共產(chǎn)黨代表會議的建議。③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5-6.1948年2月,莫斯科鼓勵和引導捷共發(fā)動政變,推翻了東歐僅存的“民主聯(lián)合政府”,徹底封閉了“通向社會主義的民族道路”。④詳見 Мурашко Г.П.Февраль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 г.в Чехословакии и советско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По новым материалам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8.№.3.C.50-63; Игорь Орлик.Февраль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 года в Чехословакии//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2008.№.1.C.115-122.同年6月,由于鐵托抵制對外政策必須與蘇聯(lián)“協(xié)商一致”的方針,斯大林下決心將南斯拉夫逐出共產(chǎn)黨情報局。⑤詳見沈志華:《斯大林與鐵托——蘇南沖突的起因及其結果》,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最后,1949-1952年,通過一系列向東歐各國強行移植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體制的措施,斯大林實現(xiàn)了東歐蘇聯(lián)化的終極目標。①詳見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Носкова А.Ф,Покивайлова Т.А.Москва и 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Становление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режимов советского типа (1949-1953):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02; Петров Н.В.По сценарию Сталина: Роль органов НКВД-МГБ СССР в советизации стран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и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1945-1953 гг.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11.
所謂“外線防御”,就是通過強硬政策對抗美國,迫使西方認可蘇聯(lián)及其勢力范圍的安全利益,但絕非要對資本主義世界發(fā)動全面進攻——這與美國的“遏制”政策確有異曲同工之處。于是,盡管其時希臘革命和中國革命如火如荼,日丹諾夫在洋洋萬言的報告中卻對其意義和影響只字不提。②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152-170.在南共和羅共的支持下,保共代表契爾文科夫(V.Chervenkov)建議把支持希臘共產(chǎn)黨的原則寫進會議宣言,日丹諾夫未加思索便斷然拒絕。③Там же.C.254-255.法共和意共組織罷工、抨擊馬歇爾計劃的目的不是尋求推翻本國政府,而是希望重新進入內(nèi)閣。④Melvyn P.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the Cold War, p.186.1948年封鎖柏林的行為,在斯大林看來只是將西方勢力逐出他們不該留駐的蘇聯(lián)勢力范圍,當他了解到美國強硬抵制的立場后,便不顧顏面地宣布無條件解除封鎖。⑤參見Наринский М.М.Берлинн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1949 гг.Новые документы из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5.№.3.C.16-29; Norman M.Naimark,Stalin and the Fate of Europe: The Postwar Struggle for Sovereignty, Cambridge,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pp.189-191.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到同樣的情形:柏林危機的結果在西方表現(xiàn)為成立北約組織,在蘇聯(lián)則表現(xiàn)為發(fā)動“和平攻勢”。與當時美國決策者和后來很多研究者的錯誤理解不同,斯大林為朝鮮軍事行動開放綠燈并非有意挑戰(zhàn)西方,而是為了保障蘇聯(lián)在遠東地區(qū)的戰(zhàn)略利益和地位。⑥沈志華:“保障蘇聯(lián)在遠東的戰(zhàn)略利益——試論朝鮮戰(zhàn)爭起因與斯大林的決策動機”,《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 期,第35-48 頁。
所謂馬歇爾計劃的“進攻”,不是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的軍事壓力,甚至在表面上也不像杜魯門主義那樣注重于政治壓力,而是集中于通過系統(tǒng)性的經(jīng)濟切割向蘇聯(lián)和東歐施加經(jīng)濟壓力。那么,莫斯科在經(jīng)濟上是如何應對馬歇爾計劃的呢?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多學者提到“莫洛托夫計劃”,即蘇聯(lián)通過與東歐各國分別簽署雙邊經(jīng)貿(mào)協(xié)定建構東方集團的經(jīng)濟防御陣地。①Morroe Berger,“How the Molotov Plan Works”,The Antioch Review, 1948,Vol.8,№.1,pp.24-25; Nicolas Lewkowicz,The United States,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Geo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London and New York: Anthem Press,2018,p.131; Michael Cox,Caroline Kennedy-Pipe,“The T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Rethinking the Marshall Plan”,p.124.然而,筆者在已開放的俄國檔案中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文件,也沒有見到研究者引用過有關文件。實際上對于突如其來的馬歇爾計劃,蘇聯(lián)并沒有一個成熟的應對“計劃”,與政治上的決斷反應不同,莫斯科在經(jīng)濟上顯得手足無措。經(jīng)濟落后又在戰(zhàn)爭中遭受重創(chuàng)的東歐各國,在某種程度上對于蘇聯(lián)來說就是一種負擔和累贅。②詳細資料見Лукьянов П.Г.История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Могилев:МГУ,2004.C.10; Орлик И.И.Центрально-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от СЭВ до Евросоюза//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9.№.2.C.4.但既然已經(jīng)納入了自己的安全勢力范圍,蘇聯(lián)就必須承擔起這一地區(qū)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責任。從軍事占領伊始,蘇聯(lián)當局就勉為其難地不斷向這些國家提供糧食救濟、經(jīng)濟援助和財政貸款。③詳細資料見Нежинский Л.Н.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 СССР и страны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и Юго-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во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 40-х rодов ХХ столетия.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87.C.168-193.對于戰(zhàn)后同樣陷入經(jīng)濟困境、急需重建資金的蘇聯(lián)來說,這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因此,如前所述,蘇聯(lián)在戰(zhàn)后初期并不在意東歐與西方的經(jīng)濟往來,有時甚至鼓勵他們這樣做。但巴黎會談之后,東歐國家被迫拒絕西方的援助,而美國因東歐國家的政治立場也基本斷絕提供援助,④還在巴黎統(tǒng)籌委員會1949年年底組成前的兩年,美國就開始逐步對蘇聯(lián)及其盟國實行了“選擇性禁運”。Robert Garson,“The Role of Eastern Europe in America’s Containment Policy,1945-1948”,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1979,Vol.13,No.1,p.86.他們就只能轉向蘇聯(lián)求救。⑤早在1946年8月,波蘭駐美大使就公開揚言:“如果不能從西方獲得幫助,我們將從蘇聯(lián)得到幫助?!盢ew York Times, August 18,1946,p.24.與此同時,蘇聯(lián)也擔心美國從經(jīng)濟上滲透,下決心與西方做經(jīng)濟切割,只好獨自挑起這副重擔。⑥蘇聯(lián)對東歐各國經(jīng)濟援助的詳細資料見Нежинский Л.Н.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C.183-189;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35-136.除了東歐,蘇聯(lián)還要兼顧西歐共產(chǎn)黨。1947年12月,莫斯科一次性給了意大利共產(chǎn)黨60萬美元。Источник.1993.№.5-6.C.123-126.這大概就是蘇聯(lián)在1947-1948年與東歐各國分別簽署經(jīng)貿(mào)協(xié)定的原因。這種做法,與其說是反擊馬歇爾計劃的有意謀劃,不如說是臨時起意的無奈之舉,是禁止東歐接受西方經(jīng)濟援助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可以稱得上經(jīng)濟應對方略的應該是“經(jīng)濟互助委員會”的成立。拒絕馬歇爾計劃一年半以后,蘇聯(lián)感到有必要把東歐各國組織起來,建立一個像西歐經(jīng)濟一體化那樣的東歐經(jīng)濟組織。1948年12月23日,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作出關于“蘇聯(lián)與人民民主國家經(jīng)濟關系”的決議。決議明確指出,為了應對馬歇爾計劃,必須制定協(xié)調(diào)蘇聯(lián)與人民民主國家之間經(jīng)濟關系的計劃。①РЦХИДНИ.ф.17.оп.162.д.39.л.149,199-200//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944-946.1949年1月,經(jīng)互會就在這個基礎上成立了。然而,莫斯科的目標很難實現(xiàn)。首先,蘇聯(lián)的重建計劃仍然是以重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為主導,很難滿足東歐的消費品需求。②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опыт альтернативного глобального мироустройства (1949-1979).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есь Мир?,2019.C.27-28.其次,東歐國家并非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一時間無法與蘇聯(lián)經(jīng)濟對接。結果,經(jīng)互會在最初幾年,既沒有組織章程,也沒有執(zhí)行機構(只有一個小型技術機構),本質上不過是雙邊經(jīng)貿(mào)協(xié)定的簡單集合,根本談不上“計劃”。③經(jīng)互會初期的情況詳見Широков О.Н.Цели и функции СЭВ в начальный период развития//Вестник Чуваш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6.№.3.C.64-70; 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 истории возникновения коллективных структур советского блока: образование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Никифоров К.В.(отв.ред.) Славянство,растворенное в крови.Москва: Институт славяноведения РАН,2010.C.325-348.
到1952年10月,在實踐上,東歐各國徹底完成了移植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體制的蘇聯(lián)化過程;在理論上,斯大林提出了以“兩個平行世界市場”為中心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學說。④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第597-672 頁。一個與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系對立的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系似乎是建立起來了,但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經(jīng)濟核心,經(jīng)互會仍然徒有其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直到1959年12月經(jīng)互會才有了自己的章程,直到1961年3月經(jīng)互會秘書處才制定出工作條例。⑤Постников В.Т.(отв.) Основные документы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Т.1.Москва,1976.C.9-26,531-536.由于經(jīng)濟落后和組織不善,經(jīng)互會成立后十幾年的對外貿(mào)易額仍然微不足道。⑥1961年,經(jīng)互會國家在世界工業(yè)生產(chǎn)中占29%,但在世界貿(mào)易總額中僅為9.5%。Мираньков Д.Б.Развитие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процессов в Европе во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 ХХ века на примере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СЭВ и ЕЭС//Экономика и управление.2012.№.1.C.110-111.歷史往往出現(xiàn)驚人的相似:20世紀30年代初西方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生大蕭條,蘇聯(lián)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卻踏上了勝利的征程;20世紀70年代初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貨幣系統(tǒng)陷于崩潰,蘇聯(lián)集團的經(jīng)互會卻進入了歷史上的成熟期?;诖?,有俄羅斯學者認為,經(jīng)互會“深化和改善”了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合作,發(fā)展了“社會主義經(jīng)濟一體化”,“具有相對于資本主義不可否認的優(yōu)勢”。①Мираньков Д.Б.Развитие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процессов.C.116-117; Широков О.Н.Цели и функции СЭВ в начальный период развития//Вестник Чуваш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6.№.3.C.1.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議題,可惜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圍。實際上,經(jīng)互會在最成熟的時期,也不過是將蘇聯(lián)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擴展到幾個衛(wèi)星國,②后來阿爾巴尼亞、蒙古、古巴和越南相繼加入經(jīng)互會,但中國作為社會主義陣營最重要的成員國只是觀察員而已。個中原因,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既沒有形成另一個“世界”,更沒有建立起“市場”。對此,史實勝于雄辯。十年后,經(jīng)互會中的東歐國家接二連三地擺脫蘇聯(lián)控制,拋棄了計劃經(jīng)濟模式,并紛紛申請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到20世紀90年代初,經(jīng)互會便悄無聲息地自行解散了。
回顧整個冷戰(zhàn)歷史,華沙條約組織也許還可以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抗衡,而計劃經(jīng)濟體系中的經(jīng)互會卻根本無法與市場經(jīng)濟體系中的歐盟比肩。說到底,蘇聯(lián)最后在冷戰(zhàn)中敗北,根源還是自絕于世界經(jīng)濟體系,經(jīng)濟體制和經(jīng)濟實力不如美國。
歐洲復興計劃的核心是在市場經(jīng)濟的框架內(nèi)解決西歐的戰(zhàn)后經(jīng)濟重建問題。從美蘇關系的角度觀察,美國提出馬歇爾計劃的目標就是要與蘇聯(lián)作經(jīng)濟上的徹底切割,以免西方的經(jīng)濟復蘇受到鐵幕另一邊的干擾和破壞。換言之,一個世界變成了兩個世界,美國在戰(zhàn)時設計的世界經(jīng)濟體系和國際經(jīng)濟組織的運行范圍已經(jīng)縮小到西方世界,而把蘇聯(lián)排除在外,迫使其返回戰(zhàn)前自給自足的“孤島”。但從政治上考慮,分裂的責任還要推給蘇聯(lián)來承擔,《紐約時報》形象地指出:“馬歇爾的目標是為俄羅斯打開一扇它不會進入的大門?!雹跱ew York Times,June 23,1947,p.5.從這一點看,蘇聯(lián)對馬歇爾計劃的認知沒有錯誤,但應對的戰(zhàn)略和策略都大錯特錯。就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而言,蘇聯(lián)本可以抓住戰(zhàn)后的歷史機遇,改革計劃經(jīng)濟體制,融入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歷史潮流。1944年7月蘇聯(lián)代表在布雷頓森林協(xié)定上簽字,已經(jīng)在這方面邁出了第一步。然而,美蘇關系的惡化和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令莫斯科猶豫不決,當意識到加入馬歇爾計劃將受到西方經(jīng)濟規(guī)則的制約后,蘇聯(lián)毅然關閉了通向世界經(jīng)濟的大門,從此進入了自我封閉的過程。這一決定從本質上講不是順應而是悖逆歷史潮流,對后來蘇聯(lián)幾十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負面影響。至于蘇聯(lián)提出的理由——實施馬歇爾計劃是對國家主權的侵犯,實屬牽強附會。建立國際經(jīng)濟組織、實現(xiàn)經(jīng)濟一體化本身就意味著部分國家主權的讓渡,這一點蘇聯(lián)參加布雷頓森林會議時已經(jīng)有所理解和接受,現(xiàn)在提出來不過是尋找借口而已。當然,當時蘇聯(lián)即使作出某種讓步也未必能夠獲得經(jīng)濟援助,這里需要耐心和高超的談判技巧,但想要得到戰(zhàn)時租借那種“無條件援助”,只能是幻想。退一步,如果無法加入,蘇聯(lián)的第二個目的是破壞馬歇爾計劃。為此,蘇聯(lián)應對的要旨就不是加入馬歇爾計劃本身而是參與制定計劃實施方案的談判。從策略上講,蘇聯(lián)完全可以帶領東歐國家繼續(xù)參加巴黎會議,并利用西方集團內(nèi)部的矛盾,在談判中尋找機會。反之,蘇聯(lián)主動關閉大門,退出談判,并禁止所有東歐國家參與談判,無異于在幫助美國實現(xiàn)其目標,而由自己完全承擔歐洲分裂的責任。這些錯誤的根源在于蘇聯(lián)對其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盲目自信,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馬歇爾計劃導致的歐洲分裂,雖然是美國主動為之,但同時也是蘇聯(lián)的必然選擇。
如果說馬歇爾計劃是歐洲國際政治的分水嶺,那么起點就是德國問題,尤其是戰(zhàn)后賠償問題。蘇聯(lián)在德國賠償問題上頑固而非理性的立場,導致美國人作出合并美英占領區(qū)的決定,其實質就是與蘇聯(lián)分道揚鑣,為德國西部的經(jīng)濟恢復和重建奠定基礎。盡管因其政治敏感性,馬歇爾在哈佛大學的講演中閉口不提“德國”,但正如希契科克所言,“馬歇爾計劃最直接的政治戰(zhàn)略影響就體現(xiàn)在美國的對德政策上”。①William I.Hitchcock,“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West”,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VolumeⅠ,Origin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66.美國援助歐洲政策的出發(fā)點就在于,整個歐洲的經(jīng)濟復蘇離不開德國的經(jīng)濟重建,而馬歇爾計劃的提出,使美國擺脫了此前對德政策既要懲罰又要扶植的矛盾狀態(tài)。蘇聯(lián)人最無法接受的就是讓德國加入馬歇爾計劃,但蘇聯(lián)在指責美國分裂德國時可曾想到,恰恰是蘇聯(lián)的賠償政策導致了這一惡果。不僅如此,經(jīng)濟的割裂還直接導致了政治的分裂,在德國西占區(qū)加入歐洲一體化的過程中,德國分裂和聯(lián)邦德國誕生的條件正在日臻成熟。這又是一個蘇聯(lián)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結果。所以說,德國問題既是馬歇爾計劃的經(jīng)濟上的起點,也是其政治上的終點。
美蘇對東歐問題的處理在冷戰(zhàn)起源過程中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這是因為,就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美國和蘇聯(lián)都最終確定了各自與東歐的關系和對東歐的政策。盡管從地緣政治角度美國在原則上認可東歐屬于蘇聯(lián)的勢力范圍,但是在外交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華盛頓一度仍然很關注東歐問題,并因此引發(fā)了與蘇聯(lián)的摩擦和矛盾。一方面由于蘇聯(lián)在軍事占領優(yōu)勢下采取的強硬政策,另一方面因為東歐經(jīng)濟在與西方交往中不占有無法舍棄的地位,美國在提出馬歇爾計劃時已經(jīng)把東歐看作是可有可無的因素?;蛘呖梢哉f,在東歐與西歐徹底分裂前,美國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放棄了東歐。蘇聯(lián)對東歐的政策同樣是變化的。雖然籠統(tǒng)地說,戰(zhàn)時后期莫斯科已將東歐視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但那時的政策僅限于謀求東歐各國采取對蘇友好政策,并將其置于蘇聯(lián)的影響之下。況且,東歐各國的情況錯綜復雜,蘇聯(lián)對這一地區(qū)并沒有統(tǒng)一、明確的總體規(guī)劃。到1947年上半年,東歐各國聯(lián)合政府內(nèi)部的爭斗和美國的政治影響引起莫斯科的擔心,于是蘇聯(lián)采取種種手段干預東歐國家的選舉,從而通過共產(chǎn)黨掌權實現(xiàn)對那里的政治控制。不過,政治大門已經(jīng)關上,經(jīng)濟窗口仍然開放,莫斯科還不想背上東歐這個沉重的經(jīng)濟包袱。馬歇爾計劃的提出,讓蘇聯(lián)意識到美國可能通過經(jīng)濟手段達到政治目的,只有把東歐徹底地改造成衛(wèi)星國,蘇聯(lián)的安全才能得到最后保障。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成立奠定了建立以蘇聯(lián)為中心的社會主義陣營的政治基礎,但在經(jīng)濟上仍感到力不從心。經(jīng)濟落后是蘇聯(lián)在冷戰(zhàn)起源時期、也是在整個冷戰(zhàn)對抗過程中的致命弱點。至于蘇聯(lián)的東歐政策,是否可以考慮“芬蘭模式”①所謂“芬蘭模式”或“芬蘭化”,一般是指既保持對蘇友好又保留多元政治的狀態(tài)。問題的提出參見Charles S.Maier,“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Division of Europe”,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005,Vol.7,No.1,pp.171-172; Печатнов В.О.От союза к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е: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1945-1947 гг.Москва: МИДРФ,2006.C.162.,這似乎是一個值得討論的題目。
馬歇爾計劃的提出和共產(chǎn)黨情報局的建立表明,美蘇雙方都已經(jīng)決心采取對抗性的政策了,同時又已經(jīng)組建起了自己的政治集團,冷戰(zhàn)格局由此形成?,F(xiàn)在要討論的問題是:冷戰(zhàn)可以避免嗎?無論從理論還是歷史的角度考察,共同的敵人消失后,盟國之間合作的基礎雖然削弱但未必非要分裂不可,不同制度國家之間的和平共處也是可以實現(xiàn)的,為什么一定要走向全面的冷戰(zhàn)對抗呢?應該說美蘇雙方的冷戰(zhàn)戰(zhàn)略都是防御性的,只是實力差距造成了不同的策略選擇,美國是強者,以攻為守,蘇聯(lián)是弱者,以守為攻。既然是防御,那么美蘇當時都沒有把消滅對方作為對外政策的目標,而是以共存作為基礎。實際上,1945-1947年美蘇在處理雙邊關系時都同時扮演著三種角色:合作的朋友、競爭的對手和斗爭的敵手。朋友做不成就只剩下做敵手了嗎?作為敵手就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嗎?作為敵手,美國的問題是錯把“無限擴張”認作蘇聯(lián)的行為目標,所以四處圍追堵截;作為對手,蘇聯(lián)的問題是不懂得妥協(xié),只有共處的愿望,沒有合作的表現(xiàn)。歷史研究表明,美國冷戰(zhàn)政策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對蘇聯(lián)行為目標的誤讀,而蘇聯(lián)的行為在很多方面又確實引導了這種誤讀。這里不是談冷戰(zhàn)的責任問題,而是要說明,美蘇雙方如果能擺脫意識形態(tài)干擾,加強戰(zhàn)略性信息溝通,及時調(diào)整政策,本來是可以避免陷入冷戰(zhàn)漩渦的。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是不容否定的,但是蓋迪斯的那句名言——“沒有斯大林就沒有冷戰(zhàn)”①John Lewis Gaddis,We Now Know: 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1997,p.293.是否站得住腳?如果羅斯福晚幾年去世,情況又會是怎樣呢?如果美國遏制政策的目標是針對斯大林的蘇聯(lián),那么斯大林以后的蘇聯(lián)呢?
最后說到社會制度問題,自《共產(chǎn)黨宣言》發(fā)表170 多年以來,無論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而且還在繼續(xù)變化,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歷史的選擇。既然如此,那么在戰(zhàn)后日益凸顯的全球化歷史發(fā)展趨勢下,不同制度國家間的和平共處難道不是反映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愿景?事實上,通往冷戰(zhàn)深淵的每一步都有回轉的機會和可能,但前提是避免繼續(xù)認知“誤讀”和政策“失誤”,否則,越往前走就越難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