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竹青,陳玉莎
(中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內拉·拉森(Nella Larsen, 1891—1964)是20世紀初美國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性人物,與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 Hurston)、杰西·雷德蒙·福賽特(Jessie Redmon Fauset)等作家齊名,是美國首位非裔女性古根海姆獎得主,小說《流沙》(1928)是其代表作之一,講述了黑白混血青年女性海爾嘉的漂泊人生,該小說一發(fā)表就獲得評論界的好評,著名美國非裔評論家W.E.B.杜波依斯稱《流沙》為“繼切斯納特(Charles Chestnut)之后美國非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好的小說”[1]1065-1066。以往的研究主要關注女主人公黑白混血身份所代表的雙重意識、身份認同困惑以及其被壓抑的性欲等,從女性主義、種族意識等視角將女主人公解讀為一個被動遭受種族與性別雙重壓迫的“悲劇混血兒”[2]680。這些研究成果為我們開啟了理解《流沙》之門。但迄今為止,國內外學界還未有從德魯茲和瓜塔里的游牧理論視角來解讀和剖析該文本,故筆者嘗試用該理論批評方法重新解讀海爾嘉這一黑白混血兒形象。
自從德魯茲和瓜塔里(Deleuze & Guattari)20世紀80年代初將“游牧”這一詞引入后結構哲學研究以來,“游牧”在后殖民主義和后現(xiàn)代理論的推波助瀾下成了流行文化和文化批評界的熱詞[3]163。“Nomad”原出自希臘語,表示“游牧部落”,德魯茲與瓜塔里的游牧概念不僅指草原上的空間移動,他們認為只要是像游牧部落一樣以居無定所的方式生活,“即使身在城市也可造就一方游牧空間”[4]90。游牧產生于持續(xù)不斷地“解轄域化”運動中[3]167。“轄域化”“解轄域化”是德魯茲和瓜塔里游牧理論的關鍵詞,轄域化是指社會機器對欲望進行“編碼、銘寫、記錄,確保不存在任何一支未被封住、引導和管制的流”[5]33的過程,換句話說,就是指人為貼上“規(guī)則制度”的標簽,給人或事物劃定界限的過程。而“解轄域化”則是指“某人(物)離開轄域的運動”[6]70,是打破原有的界限,從原有界限中解放出來,趨向沒有羈絆之境的一種空間運動。游牧不僅有空間的游牧,還有比空間游牧更重要的精神上的游牧,即“致力于對各種形式的思想‘解轄域’、瓦解由國家機器控制的占主體地位的觀念”[3]165-166的游牧思想。游牧思想又被稱為“塊莖”思想,是對西方根深蒂固的“樹狀”思想傳統(tǒng)的質疑和挑戰(zhàn)。 “樹狀”思想是指像樹一樣有根、干、枝、葉這樣層級分明、主從有序,強調中心化、總體化和等級化的二元邏輯思維體系[7]76,而“塊莖”思想則生產橫向的網狀關系,打破中心化和等級化的樹狀模式思維[3]167,“不斷衍生差異,形成多元、離散和撒播”[8]11。 從德魯茲與瓜塔里的游牧理論視角來看,《流沙》中的海爾嘉以黑白混血的身份和超越黑白雙重意識的認識打破黑白二元對立的樹狀思維模式,以“游牧民”式生存模式突破重重壁壘,不斷從“紋理化空間”(straited space)駛向“平滑空間”(smooth space),以口吃和沉默為逃逸線掙脫白人權力話語的轄域化,她是德魯茲與瓜塔里式的“游牧民”。
《流沙》中的海爾嘉生活在一個種族主義泛濫的時代。種族主義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以種族血統(tǒng)為編碼將人分割成不同等級的意識形態(tài),是典型的樹狀思維模式的產物。20世紀初期的美國,雖然臭名昭著的蓄奴制早已廢除,但白人為了維持自身種族特權,在南部各州實施針對黑人等有色人種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以“隔離但平等”為幌子,強制不同種族隔離使用公共設施,以立法的形式實行種族隔離制度。在北方各州,雖然沒有像吉姆·克勞法這樣的種族隔離法,但針對黑人的歧視根深蒂固。“一滴血原則”, 即只要祖上有一滴非白人血統(tǒng),這個人就不能被視為白人的意識,更是深深烙在美國白人的“集體無意識”中。 在種族壁壘森嚴的美國社會,海爾嘉的白人母親與黑人父親的結合在當時是一種有違公序良俗的行為,而作為黑白混血兒的海爾嘉更是從小就嘗遍了種族轄域化的痛苦。在白人母親再婚的家庭里,她被視為一個需要隱藏起來的污點,白人繼父對她惡語相向,充滿憎恨,她的白人妹妹和弟弟對她粗暴無禮,一向聲稱最疼愛她的白人舅舅,接濟海爾嘉居然是出于惻隱之心。因為他堅信由于黑人血統(tǒng)的劣根性,海爾嘉不會有什么大成就,而且在婚后,在白人妻子的要求下,更是匆匆與海爾嘉斬斷聯(lián)系,劃清界限。
不幸的是黑人社群的“血統(tǒng)等級秩序與白人一樣復雜和嚴格”[9]8,他們也追求血統(tǒng)的正統(tǒng)性,排斥有白人血統(tǒng)的混血兒,黑白通婚甚至任何黑人與白人之間的交往就等于“社會自殺”[9]8。海爾嘉在與納克索斯學校的黑人教師詹姆斯相戀時,就因她身上的白人血統(tǒng)遭到了詹姆斯父母的反對。在紐約,海爾嘉接受了海思-洛爾(Hayes-Rore)夫人的建議,隱瞞了自己母親是白人這一事實,憑借棕黑色的皮膚,與黑人社交名媛安妮成了朋友,努力融入哈萊姆黑人精英社交圈。當安妮痛斥喜歡與白人交往的黑人社交名媛奧德麗為“背信棄義”“令人惡心的人”“應該被驅逐”時[9]61,海爾嘉還暗自慶幸沒有將自己有白人血統(tǒng)的事說出去。
種族對立使黑人在心理上陷入雙重意識的困境中,為了生存,黑人必須認同主宰美國社會的白人意識,而認同歷來貶低歧視黑人的白人意識就意味著要否定黑人意識,這兩個“不可調和”的思想意識在美國黑人的頭腦里不停地撕扯沖撞[10]5,“必然引起黑人雙重人格的形成”[11]234和分裂?;谶@樣一種以黑白對立為演進原則、以種族血統(tǒng)為編碼的社會歷史語境以及雙重意識邏輯,學界一直將既被白人世界排斥又被黑人世界拒絕的海爾嘉解讀為雙重人格分裂、深陷種族倫理身份混亂困境的無家可歸者。
但從德魯茲與加塔里的游牧理論視角來看,海爾嘉的“既不屬于這里也不屬于那里”[2]6821正是游牧者該有的生存模式。她是塊莖的組織架構所依賴的連詞“AND”,“AND 既不是一個事物,也不是另一個事物,它總是在中間,在兩個事物之間;它是邊界線,……一條逃逸或流動之線”[12]45,而逃逸線“是一種絕對解轄域化運動……擺脫了任何編碼”[13]24。在血統(tǒng)上,海爾嘉白人母親的那一滴血與黑人父親的那一滴血的結合瓦解了以種族血統(tǒng)為編碼筑成的壁壘,生成了介于黑與白兩者之間的海爾嘉。而更為重要的是,作為逃逸線,她既抵抗白人種族主義意識也抗拒黑人社群中的極端排外思想,認為“決定一個人的歸屬的應該是比膚色更廣、更深刻的東西”[9]55,在思想意識上跳出了雙重意識的陷阱。
在《流沙》中,海爾嘉總認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9]55,她的“既不屬于這里也不屬于那里”的狀態(tài)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主動與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疏離造成的。在納克索斯學校,她無法像其他黑人師生那樣為白人牧師的演講鼓掌歡呼,因為她在那位自以為培養(yǎng)了“有品位的黑人”[9]3而洋洋自得的牧師演講中感受到了他對黑人的蔑視和控制。 她發(fā)現(xiàn)雖然這是一所專門招收黑人學生的學校,但白人意識大行其道。白人以培養(yǎng)“有高尚情操和良好品位的黑人”[9]3為幌子,向黑人學生灌輸白人種族優(yōu)越的價值觀,在著裝、就餐等方面對黑人學生的行為舉止進行嚴格規(guī)范。在白人意識的主宰下,學?!昂翢o生機”,成了“一把刀口鋒利,將所有一切都無情地削成一個模式,即白人模式的雕刻刀”[9]4。然而,白人又“懇求”黑人在追求“高尚情操和良好品位”的道路上“要知道在何時和何地止步”[9]3,要滿足于他們現(xiàn)處的地位。這種教育實際上是在強迫黑人接受白人設置的種族等級秩序編碼,將他們固化在服從白人的編碼體系中。海爾嘉痛恨這種奴化黑人的教育,為了表達她的憤怒,她故意違反只能穿海軍藍、黑色、棕色衣服的校規(guī),身著顏色豐富、款式多樣、材質各異的服裝出席職工晚宴,似乎這樣就能將自己從白人意識設置的壁壘中解放出來。
而在哈萊姆黑人精英社交圈度過幾個月如魚得水的日子后,海爾嘉逐漸看穿了她身邊這群精英的虛偽性,他們一方面批判白人文化,痛斥所有與白人交往的黑人為背叛者,一方面又對白人的時尚商品趨之若鶩,模仿“他們的衣著、他們的行為舉止”[9]48。一開始,海爾嘉還能跟隨他們一起義憤填膺地痛斥白人的一切,但到最后她卻感到無比苦惱,因為這觸發(fā)了她內心深處在白人母親家庭遭受歧視和排斥的記憶。作為居間者,她敏銳地察覺到她身邊的黑人中產階層精英在徹底否定白人文化的一切時,也像白人種族主義分子那樣以自我為中心排斥一切差異,陷入自我隔離的陷阱中。她越來越抗拒他們的這種思想,甚至將她身邊的黑人精英稱為“原始叢林中的人”,認為“我不是那原始叢林里的人”[9]59,從字面上看,這似乎可以證明海爾嘉雙重人格分裂、缺乏種族倫理意識[11]69。但實際上,在她稱身邊的黑人為“原始叢林中的人”時正是她認識到“決定一個人的歸屬的應該是比膚色更廣、更深刻的東西”之時,海爾嘉所說的“原始叢林”實際上是在比喻狹獈排外思想,她想要表達的是她對各種形式的種族主義思想的厭惡,以及她不愿意被圈禁、分隔在同質性的種族主義“紋理化空間”中,渴望跳出種族編碼的重圍,向德魯茲所說的異質“平滑空間”駛去的真實心境。
舍佩爾(Sheper)曾注意到海爾嘉的姓氏“Crane”(鶴)的隱喻意義,將海爾嘉比喻成一只“時刻準備飛翔的候鳥”,“飛翔然后被困,被困后逃離,逃離然后停留,停留后又逃離”[2]683。的確,海爾嘉就如同美國文學經典形象“在路上的人”一樣,從一地漂泊到另一地,從南方的納克索斯學校出走到紐約的哈萊姆,從哈萊姆到丹麥的哥本哈根,再從丹麥回到紐約,然后又從紐約出走到阿拉巴馬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似乎沒有終點,一直在路上。在“悲劇黑白混血兒”論看來,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進一步突出了海爾嘉歸屬感的缺失[2]684。但這種歸屬感缺失論卻忽視了海爾嘉出走所蘊含的積極意義。以德魯茲和瓜塔里的理論視角來看,海爾嘉的這種空間位移是一種積極地解轄域化運動,因為作為一種空間運動,解轄域化就是一種脫離轄域,遠離確定性,趨向無所羈絆之境的動態(tài)過程[4]88。
小說中,海爾嘉不顧一切離開每一處限制、規(guī)訓她的轄域化場所。例如,在納克索斯這個奴化黑人的教育機構里,她被要求謙恭順從,遵循淑女教育準則。她必須和學生一樣穿學校規(guī)定的顏色單調的校服,將卷發(fā)梳直,盤成最老氣的發(fā)髻,談吐必須得體,不得大聲喧嘩,每天在“做個淑女”的命令中過日子。作為教師,她還要做執(zhí)行這一標準的表率,參與“明確要毀掉學生的天性和特質”[9]4的行為中。
美國南方蓄奴制廢除后,以符合白人父權社會的淑女標準來教育黑人女性是為黑人建立的各類學校中教育黑人女性的普遍準則, 這種針對黑人女性的淑女教育實際上是在“暗示受教育者在道德上存在問題”[14]163。蓄奴制時期,黑人女性飽受白人男性性侵犯和性剝削之苦,但白人男性卻以黑人婦女性行為隨意、道德敗壞為由將他們的罪惡推諉到黑人女性身上,污蔑她們是引誘白人男子墮落的罪魁禍首[15]52。這種對黑人女性性道德的詆毀在蓄奴制廢除后依然沒有消除,反而以學校教育這樣隱蔽的形式加固了這種對黑人女性的抹黑,因此,納克索斯學校針對黑人女性的淑女教育實際上是在脅迫黑人女性接受白人父權制強行貼在她們身上的道德敗壞的標簽,讓海爾嘉她們在自我貶低中壓抑自我。
到了紐約的黑人聚集地哈萊姆后,她又陷入另一種限制,即作為黑人女性,她被要求為民族血統(tǒng)純潔性而守貞,這是一種以男權為主導的民族主義話語強加于黑人女性的規(guī)訓。在這一話語中,女性往往被視為民族國家的象征,她們的身體被賦予特殊而復雜的文化內涵,維護女性身體的純潔性被上升到維護民族大義的高度,因為“對于一個族群來說,一個女人身體的貞潔和她的族群歸屬/或者宗教的身份是同樣重要的”[16]117,對她們婚姻與性行為的控制是維持民族血統(tǒng)純潔性的保證。由此可以理解自稱為黑人民族主義者的安妮對喜歡與白人男性“混”在一起的黑人女性奧德麗憤恨不已的真正原因了。在她眼里,“白人男性和有色人種婦女跳舞?!@只意味著唯一一件事”[9]61,即讓黑人族群蒙受血統(tǒng)不純潔的恥辱。在安妮眼中,奧德麗不遵守為民族血統(tǒng)的純潔性而守貞的規(guī)訓,不自尊自愛,主動招惹白人男性,理應被驅逐。安妮對奧德麗的指控實際上延續(xù)了白人父權制話語對黑人女性的貶低和抹黑,也正是聽到了安妮對奧德麗的譴責,海爾嘉才最后下決心離開生活工作穩(wěn)定的哈萊姆,前往她夢想的沒有種族歧視問題的丹麥。
而在丹麥哥本哈根,她體驗了一次從未有過的規(guī)訓。不管她喜歡與否,她總是被要求身著滿是原始、非洲風情的服飾,由她的姨媽姨夫達爾夫婦帶領,像一件展覽品一樣,輾轉于各種茶會和晚宴。這些異國情調的裝扮和她的棕色膚色滿足了白人的獵奇心理,使她成為當?shù)馗魃缃粓龊喜毮康闹行模踔廉敃r主流社會所追捧的著名畫家奧爾森也對她側目,提出要為她畫像的請求。不過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看似滿是欣賞和贊嘆,實際上卻沒有平等和尊重。從那些目光里投射出來的是白人對東方的想象和欲望,那些贊嘆也只為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方形象而發(fā),而不是為了海爾嘉本人的美而發(fā)。她只不過是扮演白人想象出來的東方形象的演員,一舉一動必須遵循導演的命令。而且這種想象與白人將黑人女性抹黑為引誘白人男性的道德墮落者的話術一脈相承,畫家奧爾森畫布上的那個性感野性的海爾嘉畫像充分明說了這一點。
到了阿拉巴馬的小鎮(zhèn),海爾嘉迅速被要求進入父權制社會為所有女性規(guī)定的照顧丈夫、生育子女的軌道。幾乎每年一次的生育,繁重的家務幾乎摧毀了她的身體,但只要她有一點抱怨,她的丈夫格林牧師非但不肯定海爾嘉對他的付出,反而借宗教教義指責海爾嘉不知感恩,“孩子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我母親就生了9個孩子……你必須更虔誠地相信耶和華……”[9]124而同在小鎮(zhèn)的婦女們更是充當著父權制的“幫兇”。以生養(yǎng)了六個孩子的瓊斯夫人為代表,她勸海爾嘉,“女人天生就是要生孩子……”[9]125,還用“來世補償論”(1)來世補償論:基督教告訴大家,上帝是公平的,今生遭受的不幸會在來世得到補償。(compensations of immortality)勸誡海爾嘉學會忍耐。
面對以上種種對她進行轄域化的編碼,海爾嘉以一次次逃逸來使自己從這些壓制她的編碼中掙脫。她的逃逸不是消極躲避。實際上,海爾嘉的每一次出走都是她自主抉擇的結果,而且為此還不惜犧牲納克索斯豐厚的薪水、哈萊姆穩(wěn)定的工作和友好的朋友圈,以及在哥本哈根通過與白人上層人士奧爾森聯(lián)姻進入主流社會的機會,充分顯示了她脫離確定性空間的果斷、堅決和自發(fā)性。她的逃逸是對強加在她身上的種種標簽的主動拒絕,其效果是生成和解轄域化,她生成為鳥,總是飛往不同的地方,沖破種種壁壘,超越種種編碼,即便小說最后她因過度生育和繁重的家務而沉疴在身,但在病床上依然想要沖破牢籠般的家庭生活,趨向自由的遠方。
而她的每一次離開都使她走向不確定性,一個“她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在想什么”[9]30的未知世界。這是一個開放、多元、離散、散播的世界,在這里,不同膚色的“人們蜂擁聚集成一個個小小的漩渦,又各自離散,走各自的路”[9]30。這種不確定性于她而言是無所羈絆的“平滑空間”,在這里,她可以將社會機器所設置的膚色、性別壁壘拋到腦后。她享受這種開放的不確定性,在變動不居中“她有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9]30,而在她離開了的確定性中,“她,海爾嘉·克萊恩,是沒有家的”[9]30。將動蕩和不確定過成像在家那樣的隨心所欲,這正是德魯茲和瓜塔里所推崇的“游牧民”生存狀態(tài):到達只是為了離開,永遠在解轄域的路上。
海爾嘉解轄域化游牧運動還表現(xiàn)在她的言語行為上。在哥本哈根時,本來丹麥語流利的她經常會故意將丹麥語講得“很慢且結巴”,還多次在社交場合中陷入失語般的沉默。在德魯茲和瓜塔里的理論中,像海爾嘉這種口吃、沉默等失語癥狀是解轄域化運動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
德魯茲和瓜塔里認為,語言沿著兩條軸線運作。一條是轄域化、規(guī)范化的軸線[17]121-122。語言不僅是單純的指涉和再現(xiàn)事物,還參與規(guī)范、管理、控制事物,是一種構建社會權力和秩序的政治工具。[18]111-112它以所謂正確的語法規(guī)則規(guī)定人們說和寫的方式,“給世界強加了某種秩序和分類”[17]122,“給我們提供社會身份、社會面孔”[17]122,是轄域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條是“解轄域化”的軸線。[17]122既然“講語法正確的句子是個體服從社會法律的先決條件”[19]101,那么不符合語法規(guī)范的用法,即脫離語言的標準形態(tài)的變異項則是語言“流”突破規(guī)則與轄域的工具。德魯茲和瓜塔里稱這種用語言變異項寫成的文學為“少數(shù)文學”,“少數(shù)文學作家讓語言口吃,他們以讓語言本身口吃的方式改變正規(guī)的語言模式,……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反抗并破壞著支配性、強勢語言內部的權力關系”[18]113。例如,卡夫卡作品中的布拉格德語中各種錯誤用法、摻雜了意第緒語的德語等,這些近乎口吃的語言變異項破壞和顛覆了標準德語的規(guī)則,對主流語言與文化進行解轄域化的游牧運動[20]16-27。
哥本哈根的白人用語法正確的語言構建的話語體系將海爾嘉定義為一個他們想象中的東方形象,規(guī)定她必須是“性感的、非同尋常的、具有異國風情,還要帶點野蠻人的狂野”[9]70。而海爾嘉則用滿是語法錯誤和表達錯誤的丹麥語來否定和拒絕體系為她提供的這樣一個“性感東方美人”的社會身份和社會面孔。她的偏離了常規(guī)的句子從語法的角度來看是違規(guī)的,常常產生歧義,讓她周圍的丹麥白人理解困難,但從德魯茲的視角看,歧義是在創(chuàng)造意義的不確定性,它們促使語言像塊莖一樣,通過意義的不確定性,對白人話語構建的權力秩序進行解轄域化游牧運動。
除了口吃,海爾嘉還常常用沉默來抵抗被定義,例如在面對白人畫家奧爾森質問為何要用種族作為借口拒絕他的求婚時,以及姨媽姨父力勸嫁給奧爾森時,她都選擇沉默來應對,使得這些自以為是的白人對她的拒婚覺得不可理喻??梢?,她的沉默完全關閉了白人話語體系向她下達命令的通道,使她完全置于這個體系之外,從對她進行“編碼、銘寫、記錄”的樹狀語言體系中成功逃逸。
總之,從德魯茲和瓜塔里的視角來看,海爾嘉的黑白混血不再是她的劣勢,而是使她具備了超越二元對立的樹狀思維的優(yōu)勢,她的空間位移是徹底解轄域化的游牧運動,她的口吃及沉默使她從主流話語體系中逃逸出來,打破白人強行貼在她身上的標簽,成為德魯茲所說的最具革命性的“游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