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琰
1《禹貢》載:“天下分為九州,渭源地處古雍州之地?!?/p>
在渭河源頭,有三塊巨石品字形聳立,三眼泉水從石下涌出,蜿蜒而去。我細看沿途的花朵是如何次第開放,有什么能夠像河水那么久遠?品字泉邊,修有禹王廟。夏禹忙于治水,便顧不得回家了。
在渭水之源,我遇到一個姓漆的男子,一個古老的姓氏。他話語平穩(wěn),走路方正。喝渭河水長大的人,有著不一樣的氣度。我只關心大禹什么時候治完了水能回家,禹王廟是他在大山深處安靜的住所吧?
《山海經校注》載:“鳥鼠同穴之山……渭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在鳥鼠山,并沒有覓見傳說中的鳥鼠同穴,一只花尾巴的鳥撲棱棱飛起,又匆忙落下。在鳥鼠山,沒有看到短尾老鼠穿地而行,倒是一只大尾巴的松鼠,跳舞般跑了開去。
傳說能識鳥獸語言的伯益因助大禹治水有功,被賜姓贏,世代踞于渭河上游。
風里傳來清朗的流水聲。
渭河水在安靜地說著話。
我在沉思中想起你,回想起曾在異域與你的長相廝守和分離,那是我富足和貧窮的時光,那是我難以言說的過往。
每一個清晨都仿佛最先問候你,我總是期待著你的運氣能好過我。因為,我想要比你堅強,如果必須經歷,那么,就讓我替你經受這不幸的襲擊吧。我與星辰一同失眠,但我依舊與清晨一同醒來,我不把傷痛放在心上,只要我知道,我是在替你疼痛,我就會變得堅硬如鐵。
我只想要一個房間,一個依山臨水、光線充足的屋子。我會與你和我的書籍一起生活在這里,有一把扶手靠背椅,有一根走山路用的手杖,就夠了。再不需要什么了。
我在一個黃色紙頁的本子上寫字,我會寫很多東西,想到的,記得的,都一一寫下。
過往不是河水,它更像一只鷹,總是在高處盤旋,看得見,卻并不落下。但是,現(xiàn)在,它在我泛黃的紙張上降落,收斂起翅膀,瞬間跌落。就算事實并不全然如我想象的一樣。沒有人知道全部的真相,淚水雨水般飛濺開來,并飛速干去。
我的雙眼依舊干澀。
我在首陽山,太陽最早照到這里。心跳也比在別處更炙熱和激烈。星辰如河水倒流。我固執(zhí)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混同起來。
路邊抽旱煙的農夫,個個都像采薇的伯夷與叔齊。薇菜伸開拳頭,手掌袒露出攥緊的掌紋。它們是遠古的孢子植物。
今夜,滿天星斗是伯夷與叔齊對弈的棋盤吧?
一株巨大的枯木。曾經也是一株高聳的樹,它伸出粗壯的手臂,為英雄掛鞭。那鞭堅硬如鐵吧?現(xiàn)在,鐵鞭和英雄一起,無從尋覓。那高聳的樹,忽一日,轟然倒伏。
秋天的渭河源色彩斑斕,如富足的金礦,松樹執(zhí)著地高舉著一枚枚松塔。
2一捧摸子泉水,老人說,前來求子的女子,摸出石頭生女兒,摸到青蛙生兒子。
我曾經倍受父親寵愛?,F(xiàn)在,父親在地下長眠多年了,但他納入了我的記憶,便永遠存在。死亡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如同手中閱讀的長卷,讀畢了,就翻一篇過去。死亡不能改變事物分毫。
想起曾經我懷孕時保胎,因為恐懼和受驚,輾轉難眠。唯有他可以給我安慰,平淡無奇的言語,只要是他說出來的,就是我的藥。這么多年,他都是我的藥。是的,我只要在他的身邊,就可以治愈,他平靜而莊嚴地來來去去,仿佛一切都有條不紊。他并不在意,可是,我盡力嚴肅地活著,把他當成我唯一的宗教。
我被莊嚴感徹底攫住了。
那些在首陽山度過的日日夜夜,山高水長,植被蔥蘢。
清晨,我聽到河水變得寬厚、低沉的嗓音,我一如繼往沉浸在晨曦渲染的淡墨中,我沒有注意到底有多少只不同的鳥一道起飛,它們咕噥著不同的叫聲,對著森林,對著低矮的灌木,還有那些開放的和含苞待放的花朵。
像往常一樣,我的目光被漸漸變得明亮的光線吸引。有一道門,穿過這扇石門,一條名叫渭水的大河就從這里起程。它腳步徐緩,向著人們走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驚叫出聲。我聽到晨曦翻倒的聲音,接著,天就大亮了。
渭河水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它穿過難以形容的孤寂,只是偶爾發(fā)出顫巍巍的響聲。這里有一座又一座的山,山是一道一道的門。每經過一座山,渭河便壯大一截,再經過一座山,它就再壯大一截。
當我再次從睡意朦朧中醒來,忽然看到眼前天光大亮。這是一個涼爽而明亮的季節(jié),渭河在不知不覺中步入壯年,一下子掙脫大山的手,沖出峽谷,浩浩蕩蕩。
3我忙著打點行李,從抵達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為離別做準備。我對未來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了我。在孩子出生前,在我生長出第一條皺紋前,或者,還要再早一點。我忍耐著,不加追問。盡管,我并不能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克制著,克制著追問,甚至克制著呼吸和心跳的節(jié)奏。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在夜晚到來時,我總是喋喋不休地對著他說個不停。
現(xiàn)在,我說出來的話語,變成了一團亂麻。
我必須停下來,我沉默,我忍耐著,忍耐不住的時候,就去眺望這條河。
渭河水在月亮落下時發(fā)出壓抑的嘶吼,拱著背,跳起身來,轉過彎,消失在我的目光里。
如同你,你也是這樣毅然決然離開我的視線。
我失去月光,微弱的月光是我殘存的安全感。
現(xiàn)在,我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四周寂靜,我聽到一條衰老的狗在哀鳴。它大概已經忘記了該怎樣歡快地吠叫。
4渭源渭源,渭水之源。所有的故事剛剛起程,就在下游準備好結局了嗎?
我坐在隨處可遇的亭子里,天地是本大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閱覽的人很多,他們沉浸于書中,你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偶爾有人翻書,便如晝夜更替。置身書中,奧秘無窮,妙不可言。
鳥兒飛起,掠過一片樹葉,它會毫無察覺。你起身時,觸碰到一株草葉,它也毫無察覺。多么令人愜意的情景,你只給自己致歉,為你自己的后知后覺。來到這里,就是幸運的。你瞧,你是這讀書者中資質最為愚鈍的,但是,命運多么垂青你啊,你來到這里,并且親眼目睹這本天地之書。
蓮峰山、首陽山、太白山、鳥鼠山……無論哪座山峰,都是一本豪華巨著,隨意途經的人都有可能有著最為古老的姓氏。沒有人感到吃驚,也沒有人拒絕我伸出的手,每一個途經的人都是體面的,如同每一只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都輕盈得無可挑剔。
我在這里得出這樣的結論,每條路,都是篆書或者甲骨文的筆畫。我與書者可能是同一類人。我讀懂了筆畫,每一個拐彎處都是狂歡的節(jié)日。面前是三條不同的道路,沿每一條路走去,你會看到不同的字,代表不同的意義。
星星不再對著我呲牙咧嘴。它們眨巴著眼睛,一切都會順遂人心愿嗎?
有一個寫詩的人來過這里之后,用最古老的農具耬或耜當了筆名。他想要在筆下種出什么?文字如果是種子,它會長成什么樣子?它們又有什么意義?一切皆有來歷,一切皆會結果。靜待清風襲來,花開花落。
我修剪著我的記憶,修剪著我的認知,并不任由它們被命運之神混淆,它們必須慢慢流淌,并日漸流入大海,道路清晰,目的明確。
我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境況,不知道未來會面臨什么,可我清楚地知道目的地。那是我們的約定,在整個事件中,只有它無可更改,永遠在未來守候著。
你存在,就是我的大海。
5首陽山高處臨風,八卦閣里住著觀世音菩薩。不敢高聲語,恐驚散對弈的仙人。
每朵云都穿著仙氣飄飄的裙子。渭河水無憂無慮地自由流淌,那是河水的自由。
簇擁著八卦閣的山川河流,蘊含著樸素的、不為人知的真理。
我看不清楚。那么,閉上眼睛傾聽就好。
心是最清亮的眼睛。
只有在最珍貴的時刻,詩歌才如草木般蔥蔥蘢蘢地生長出來。
6一個人的記憶多得數不勝數。失去,是我該收獲的。月光入懷,秋水入懷,兩手空空也是秋天。
一條狗在叫,臨近黎明時,有一只公雞啼鳴起來。之后,我再次熟睡。
山峰凝視不動,樹木發(fā)出生長的氣息。
我不停地和自己對話,每一件事物都在我的身體里生長、變化。我不告訴別人,無人知道我與從前有所不同。我沉默,從夏商周到元明清,任由身體里改朝換代。
我只跟自己對話。
我坐在這里,融化了一般,從日出到日落。
時光停止,夕陽的余暉,和我一起等待著你,用一條河的心跳等待著你的到來。
首陽山,一整座山讓我感到饑餓。
7我途經一些小店鋪。
一間出售驢皮皮影的店鋪,最眩目的顏色,最靈動的關節(jié),搭配最熱鬧的鼓點,故事里的人物一板一眼地吼起了秦腔。店主人坐在幕布后,讓皮影動起來,他只關心故事唱到了哪里,他不關心生意,也絲毫不在意有沒有顧客光顧。
一間畫廊,巨大的桌子臨渭河擺放,店里出售的卻是油畫。畫布上斑駁的顏色,像是打翻了的調色板。一只悄悄走過墻角的貓,讓店里的油畫變得靜謐、深沉而治愈。
再走過一間店,卻是個賣土特產的。店里,迷漫著中藥材的香氣。
在渭水河畔,花木順理成章地優(yōu)雅生長。當歸、黨參、貝母、柴胡、甘草……仿佛高聲念誦這些植物的名字,就可治愈病痛。
水里有蝌蚪,水果有核,如同我有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遠處,蘭渝鐵路如一道高懸的彩虹劃過天際。每當列車經過,你都能感受到大地激烈的心跳。
如果可以,靜靜地在這里生活上10年、20年,在這里,生活是可以治愈的。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像是什么都發(fā)生過了似的。
瞧,我的爐子又開始冒煙,我要煮飯了??上?,我從來都不是個干家務活的高手。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也沒什么打緊的。重要的是,我愿意始終守候在你的身邊,愿意荊釵布裙,日日為你熬煮羹湯。
我一刻不停地行走。我漂泊了這么久,我走過了多少鬧市、多少荒郊、多少橋梁,多少山脈,我邊走邊梳理,我的頭發(fā)如我的思想,是一團解不開的結繩記事的死結。
有許多人對我下了逐客令,他們皺眉冷笑,他們的視線跟著我,我總是不合時宜地悲傷,或者歡笑。我時不時會忘記為手機充電。這樣,我就與世界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
我忽略了走過我身邊的農夫叫賣的是土豆還是菜花。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叫賣的是一個老人,他固執(zhí)地沿街吆喝,這是我看到的。
上一次我來的時候,廣場就在整修。這已經是幾年后了,仿佛偌大的廣場,還在一遍又一遍地整修。這一遍沒有修完,又擴大了面積,再修一遍。
誰會相信有這樣一個魔幻的地方?
建筑像是畫板上的鉛筆畫,隨時隨地可以擦除、修改。一些高聳的山環(huán)抱著這座小城。一座灞陵橋,用懸空的拱木手臂將清源河攬入懷中。灞陵橋高懸的匾額上,題著眾多名人落款,左宗棠、啟功、裴建準、孫科、蔣中正……
一些高高聳立的建筑物,相鄰的,是另一些高高聳立的建筑物。
一個高高的,用細細的竹竿搭成的腳手架,立在一座古建筑旁,它并非是古建筑岌岌可危的警告牌。我在想象,立于腳手架上,可以看到建筑的里面,在它的內側,有才子佳人散步的小徑,有花木扶疏的花壇,還有那木制梯子,被蛆蟲蜿蜒爬過,舊事如蛛網般絲絲縷縷,變得破敗。
但它們不屈不撓地生長在墻角銜接處,細看,你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輪廓。
它們可以修補,沒有風能吹散它們的氣息。
8遠處,秦長城在我的目光里,漸漸變得同樣高聳。青磚壘垛,像是永遠沒有倒塌的危險。
但愿哭泣也不能讓它們再度倒塌。
父親的離去,如一顆流星跌落,突兀而迅疾。
我莫名其妙地高燒,除了哭泣,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念他的方式。
家很小,父親離去后,屋子卻變得很大。每一間屋子都空空蕩蕩,沒有人住。從年頭,一直到歲末,一年又一年的歲末。
在渭源,隨便看到一間老屋子,仿佛都是這樣,窗簾被全部拉上,保持幽暗。家具在光影里游移,一步又一步。
就在那天夜晚,我離開了渭源,但我又似乎在內心為自己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