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龍
梁,抑或墚,這些山脈綿延隆起的高地,這種條狀的黃土山岡,構建了村莊的綠色屏障。無論家鄉(xiāng)的老堡子掌梁,還是幾多重名重姓的風臺梁,都像一群馱隊,終年馱來四季風雨,馱走漫漫時光。
梁峁上栽活一棵樹,山的高度就是生命的海拔,村莊就有了生機;梁頭上植起一片林帶,防風擋雨,日子的水土就不會丟失。
站在故鄉(xiāng)最高的天爺梁頂,我看天空依然高曠,故鄉(xiāng)看我像在云中,走不出山梁的父兄,永遠行走在起伏的地平線上。
一條油鋪的公路沿雷大梁而去,彩電、冰箱、電腦,這些飽含科技含量的物件,徑直進入平常百姓人家;一座電信發(fā)射塔從紗帽梁上拔地而起,后灣垴的鄉(xiāng)親終于能與外界對話,一句“好著呢”,讓遠方的兒女頓時放下心中的牽掛。
見到山,就見到一匹駱駝嚼著世間的鹽巴,那高聳的駝峰就是民間語文里描述的峴,駝峰之間的豁口,就是豁峴的形象,經(jīng)年運送著村莊的景象。
峴的前面,滿地奔跑著的人間春光,讓向陽的桃樹打頭開花;峴的背后,積雪覆蓋著凍土,幾只覓食的鴉兒飛過地頭,紅嘴巴像紅紅的火柴頭,擦亮陰山里一片冬麥復蘇的路。
沿梁而走,無數(shù)個峴口成了風雨裁剪的花邊,裝點著自然的邊框。每一個山脈的缺口成了歲月的風口,硬氣的風,終年吹拂著山野的菊花;每一個豁峴就是一個通往村莊的路口,正在拓闊的山路,拓寬了村民的心境。
萬千歲月,從故鄉(xiāng)涌來的成群山隊,總在北面分出很多枝杈,一個杈,就是一個岔、一個避風的山窩窩。麻雀、燕子、鵓鴿一齊朝著河的南麓飛去,桃樹、杏樹、梨樹聚集在一起,扯起蔓兒的豌豆,白嫩嫩的花兒,溫暖了村莊的日頭。
岔有長短、大小、上下、前后之分,聚焦一起,舉著墾荒者姓氏的旗幟,風雨兼程,把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去。
短岔不短精神,短的是雨水的指標;小岔不小,雞窩里飛出一只金鳳凰;后岔后的只是方位,大道寬敞,收獲的歌謠唱響天南地北。岔里出岔路,每一條都是岔道,站在岔路口問道,路旁的柳樹點頭微笑。岔路,永遠迷不住鄉(xiāng)音純樸的鳥。
不是水,是岔在山中拐了個彎,留下讓風歇腳的營盤。黃土高原的褶皺,許多形似簸箕的塆,被渴望的水侵占了土的偏旁,一個三點水的灣,詮釋著幾輩人孜孜追求的意愿。
杏樹灣、榆樹灣,每一個灣里,山路的弦歌不斷;鴉兒灣、掉馬灣,每一個村子,瓦房的天空蔚藍。一道院,四堵墻,五六間瓦房,十幾畝耕地,便是一個幸福之家。男人出外,女人守望麥田,孩子在新學校里認著生字,一頭牛在門前的陽光下安詳?shù)亟啦?,反芻著生活的甜頭。
后灣里打雷前灣里下雨,雷雨可以隔壟下,鄉(xiāng)情卻不是吝嗇的天氣,得了偏雨的前灣會總給后灣里借去開春的種子,有了種子就有了希望的盼頭,有了光陰的本金。歲月的彎子就轉過去了,生活的坎兒就跳過去了。
有灣,就有許多彎路,走過彎路的人,一旦從灣里走出去,便會更加珍惜生活的賜予,思想做人的底氣。有彎就有曲,曲是坐落在幽深之處的村子,唱給歲月最婉轉的小曲。
有山就有溝,有溝就有水,一方水土就會養(yǎng)育一方子民。
溝是鬼斧神工的杰作,是天上人間的水一起行進的路線。無論斜溝順澗,潺潺的泉水,永遠向著同一個方向流遠。
山大必定溝深,白云終年封鎖著上山的道路,鹽堿四季侵蝕著陰歷的石頭。百年千年,始終不渝的風情把一個村莊的臺面支牢。一把二胡鋸響,無數(shù)盞燈籠點亮,一場出門的社火,讓郜寨溝與楊家溝的親朋好友拉起了手,互敘桑麻的短長。
喜鵲溝里的喜鵲為了希望而遷徙,留下一大片土地在殷實的季節(jié)中荒著;紅土溝里的紅土找到了致富的門路,磚瓦的生意紅紅火火;甜水溝里的甜水干涸了源頭,地表的水位低了,日子的臺階高了,生活的空間也就寬了。
兩座山并排站在一起,留下狹長幽深的空隙,歲月的風穿堂而過,與河流為伍,是九曲回腸的溪水世世代代的奔頭。
石崖?lián)砹⒆笥?,雖不陡峭險要,萬丈千仞,倒也顯出山的氣勢、峽的幽深。
峽是一部《水經(jīng)注》,從遠古年月伊始,一直注釋著水的出處。自從“細水長流”成了經(jīng)典的諺語,故鄉(xiāng)人,像存錢一樣開始攔壩蓄水,庫存光陰。于是,峽口成了故鄉(xiāng)的壺口,隨心所欲的水汩汩流入旱地的田頭,滋潤著農(nóng)人的心頭。
峽是自然造化的迷宮,水能通行的捷徑,無法讓村民趟出一條便道。萬千個春秋,鐵門檻峽的門檻把兩個雞犬相聞的村莊擋在日子的背后,擋不住的親情,翻山越嶺串著親戚的門。
那年的陽光油鋪了東峽的土路,今年的春風打開了鞍子山峽的大門,歷史永遠記著2009年的10月,靜寧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路終于全線貫通。那個曾經(jīng)在苦調(diào)的童謠里出現(xiàn)過的受家峽,此時,谷地的野荷開得潑潑辣辣,幸運地延長著生活的花期。
不是“子在川上曰”的那個川,曾經(jīng)的滄海難為水,一片農(nóng)田讓五谷雜糧聚匯在一起,團結成力量。
川是兩邊的山隊向后讓出的空間,開闊的地平面更適宜城鎮(zhèn)擴建,一條公路從川心里穿過,兩旁的村莊,成了疲倦的鳥歸巢的地方。
川,離天最遠,離水最近。天旱時分,一個人工開挖的機井,讓村莊照樣唱著水靈靈的歌謠;一條通向外界的路,讓村口的大樹成了后山里的鳳凰夢中棲息的梧桐。
人在川里,開闊的田野開闊了視野,麥子永遠引領著新品種,玉米最先鋪上地膜,紅紅的蘋果從這里開始一顆顆上了山,甜了山背后的日子。
蕎花謝了,樹葉一片片落下,放蜂的人依舊在路邊上勞作;喇叭爬到川邊上新蓋的一棟二層樓頂,秦腔信天而游,漲潮的鄉(xiāng)集成了年貨最好的去處。車來人往的川道地區(qū),鄉(xiāng)村振興的和煦春風,正在把零散的人家聚攏成新型的農(nóng)村。
故鄉(xiāng)的河,永遠在一個方言喊響的村名中伸展著,在一個山村孩子的童年里回味著,在一場大雨過后的日子里浸泡著。故鄉(xiāng)的水,永遠在一片白云的頭巾里包裹著,在歲月幽深的老井里封存著,在一個山區(qū)的水窖里珍藏著。
大河里有水小河里干,農(nóng)諺不再靈驗,無論二家河、四溝河,千年的河床都成了一條廢棄的路,所有的河水一個個趕乘地鐵,只留下來不及蛻變的蝌蚪成了歲月的標本,一群掉隊的沙石夾帶著塵土,經(jīng)受著風吹日曬。
上游的沙地變成一片瓜田,下游的塘壩,像一個結痂的瘡疤裸露在陽光下。沒有水的河就成了坷,成了生存的坎坷,縱然莊稼漸漸占據(jù)了河岸,但為水進出的大門,永遠被村民敞開著。
一條天然的長凳,村莊坐在上面,看天看云看世事滄桑。燕子在屋檐盤旋,風跑到陽洼里看柳,一只七星瓢蟲落在新綠的麥苗上,埂子上的瓦房就有了民歌的意象。
白云飄過頭頂,千姿百態(tài)的天象就是千姿百態(tài)的世象,總有一兩種云的形狀,預示著雨的臨近,莊稼就有了盼頭。大雁經(jīng)過藍天,天就高遠了,咕嚕咕嚕的叫聲,讓秋天的谷子低下思念的頭顱。
嗩吶在莊頭上吹響,一輛戴著大紅花的彩車進入鄉(xiāng)俗的視野,紅著臉的高粱身旁旋滿一群嬉鬧的麻雀,貼著紅對子的人家,屋頂上的炊煙正精神飽滿。
埂子是生存的坎,在埂子上鏟過柴拔過草的人,最能渡過生活的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