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海
我一直都記得童青,從未忘記過。
那年她剛滿20歲,是一個師范生,和她的其他幾位同學(xué)一起被分配到德埃德島來實習(xí)。來實習(xí)的師范生大約十來個人,只有兩個女生。我忘記了那天是多久了,在童青來到之前,我從來沒有那么強的時間觀念。德埃德島遠(yuǎn)離大陸,工作乏味枯燥,日子是那么漫長,時間就像海浪掀起來的泡沫。這里沒有人會一直盯著海浪看它不斷捧起來的泡沫。我只記得那年大概是210年。那天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我坐在辦公室里整理一些并不要緊的文件,整理煩了就往后一仰躺在椅子上休息,看看外面的樹。我們這個小學(xué)校的后勤辦公室并不大,但也擠了七八個人,墻沒有刷漆,是水泥灰色,地上也沒有鋪地磚,是水泥灰色,雨天就不一樣了,下了雨從外面走進來,這地就是黃泥土色了。四面墻,只有有門的那一面墻有木窗,外面種著一株火焰木,花季來的時候會開出紅色的火焰一樣的花,盛夏的時候不開花,往地上落硬幣大小的種子。辦公室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木頭的,有的桌子已經(jīng)被白蟻啃得缺了一個角,我們申請過換一張新的來,卻被以“還沒啃爛,能用”為由給拒絕了。我的椅子也被蟲蛀得厲害,搖搖晃晃的,下面經(jīng)常有一堆被蟲蛀出來的木屑,樣子倒有些像埃及的金字塔。我以前也申請過換一把,自然而然的被拒絕了。行吧,搖搖晃晃的,就當(dāng)圖一樂。我正搖著快要散架的椅子,心里希望它早日被我搖爛的時候,童青牽著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我們的辦公門前,問申請換班級是不是在這里。
我打量著童青,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她那模樣一看就是新來的實習(xí)生。島就那么點大,人也就那么多,我對大部分人還是有印象的。童青右手打著一把黑傘,左手輕輕攬著縮在她旁邊的那個男孩子的肩膀。她個子不高,瘦瘦的。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白皙的臉,光滑平整,沒有一點斑痕或者痘印。還有她的那把黑傘。大家似乎和我一樣,目光掃了一遍她的臉后就移到了她手上的傘那里,然后又挪回到她的臉上。我們這些在這個海島待久了的人沒有什么打傘的習(xí)慣,暴雨來了,跑不了幾步就到家了,又習(xí)慣了被日光暴曬,因此白是不可能白了,漸漸地臉上也被曬出來了許多的斑痕。我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盯著她的那張臉,不知道別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很羨慕。我跟隨父母移居來這里已經(jīng)十余年,我沒見到童青這樣的臉,也已經(jīng)十余年了。托父母的福,我在這個小學(xué)校的后勤部找了個輕松的工作,每天坐坐辦公室,聽周圍的同事們拉扯一些家常。聽父母說我們家在大陸那邊還是有親戚的,我本來想回大陸看看,但是德埃德島進來容易出去難,而且我的父母也并不是很愿意我出去。父母在這里享受到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好處,作為跟著他們來到這里的女兒,我自然也是受益者,應(yīng)該留下來為德埃德島的建設(shè)出一份力。
我并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力,只知道轉(zhuǎn)班這件事不歸我管。但是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有新面孔出現(xiàn)在我們辦公室的門口了,所以我只是拿起一本書,裝作看書的樣子繼續(xù)偷偷打量童青。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我們都聽得很清楚。我看見坐我對面的老李也跟我一樣,報紙捏在手里,眼睛放在童青的臉上。雖然我和他在做同樣的事,但是我總覺得看著他這樣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不過我也沒說什么,這有什么可說的。
轉(zhuǎn)班是張超在管,他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大家平日里當(dāng)著他的面都叫他“張哥”。他嗓門很大,我很討厭他在我耳邊說話,震得我耳朵里嗡嗡的。但我也沒說過,我父母從小便教育我,這的確沒有什么好說的。
“別的孩子都不轉(zhuǎn)班,就你一個要轉(zhuǎn)班的……他們欺負(fù)你?他們?yōu)槭裁淳推圬?fù)你?他們怎么就只欺負(fù)你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
我聽見童青的聲音,看起來是想打斷張哥嘴里的滔滔不絕:“不是,不能這么……”
“你是新來的實習(xí)老師吧?!睆埜缭掍h一轉(zhuǎn),看著童青:“這件事應(yīng)該讓她的班主任來解決,知道嗎?”
“可是我也是他的老師,我有權(quán)利為他申請換班。”童青認(rèn)真地看著張哥,她旁邊的男孩也抬起頭看著張哥,大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我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意識到自己似乎是頭一回這樣認(rèn)真地看一個孩子的眼睛。張哥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了她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過身擺了擺手,一抬眼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在盯著他倆看,便又轉(zhuǎn)過去面對著童青,但是沒有看她:“你還是先去和他班主任談吧。非必要不換班,對吧。”
童青皺著眉看了他幾秒,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輕輕捏了捏那男孩的肩膀。她又看了我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她身邊的男孩垂著頭,始終沒有說話。
“好吧,打擾了。”童青低頭去看她身邊的那個男孩,拍著他的肩膀,輕輕推著他走出了我們的辦公室。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外面的光很炫目,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光,而那把黑傘下的一小塊陰影,卻讓我在一片耀眼的光中看清了他們。我忍不住去回想她看向我的那個瞬間,可能只是停留了一秒,甚至可能只是一掃而過,但我在那一刻無比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事情發(fā)生在我們之間。就好像目光對視的那一剎那,空氣中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順著我們的目光抵達了彼此,連成一條看不見的線,將我們緊緊拴在了一起。
我認(rèn)準(zhǔn)了會有那么一天,甚至已經(jīng)開始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并且認(rèn)為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在德埃德島,對我而言,就像第一次看見有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出現(xiàn)在我們辦公室要求為他換班時的詫異,就像第一次看見有人撐著一把黑傘時的新奇,我堅定地認(rèn)為——有一些新的人或者事物來到了我的世界,我意識到了新的渴望在自己年輕的生命里翻滾。25歲就坐在后勤部的辦公室里或許是很多人都會羨慕的事情,可是當(dāng)我環(huán)顧四周,看見周圍都是被這里的時間消磨得失去了生氣的人們時,心里仍然會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就像此時此刻,張哥把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后,轉(zhuǎn)過頭來對老李說道:“嘖,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倒像是聽不懂人話一樣。”
“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消消氣兒,啊。”老李笑著折起報紙,拿在手上扇風(fēng):“等會兒去喝茶,你要去吧?”
“那肯定啊。”
“你呢?小費。”老李轉(zhuǎn)過眼來看我,我不喜歡他的眼神,像是能看透我一樣。
管他看沒看透。我把書一合:“我就不去了?!狈凑覐膩硪膊粣酆退麄円黄鹑ズ炔?。老李笑了笑,看樣子是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該問我。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簡單地拿了幾本書就往家走,特意繞了一小段路去路過小學(xué)的教室,才想起他們比我們早放半個小時,教室里早已經(jīng)空空如也,沒有一點聲音。太陽正在落下去,黃昏的光充斥在走廊里,將教室窗玻璃里的自己推到了我的眼里,整個人都是日落的顏色。我忍不住偷偷地嘆了口氣,一時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希望此時此刻的自己只有這暮光知曉。
我想自己只是心血來潮,把錯覺當(dāng)成了直覺。我又看了看玻璃窗里的自己,風(fēng)把云吹到了太陽面前,光暗了下去,一會兒又有些細(xì)小的光芒從云的縫隙里透露出來,時明時暗,時間就這么隨著光和我在玻璃窗里流淌過去了。我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好對著窗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做了個鬼臉,然后大步往家里走去。
就當(dāng)它是錯覺吧。我望著那邊西沉的太陽,覺得即便是錯覺也是如此美麗。后來我總能記起那天晚上站在玻璃窗前的自己,記起那天的黃昏與落日,記住那天的海岸線,既慶幸那不是錯覺,又哀嘆那不是錯覺。但我想,我到底是慶幸的。
我所期待的那一天的確來得很快。第二天中午,太陽依然熱烈,我從食堂買了飯往辦公室走時,突然感覺頭頂清涼了一些,光線似乎也變?nèi)趿?,我回過頭一看,看見她打著傘微微笑著站在我身后,另一只手提著她自己的飯菜。
“……謝謝?!蔽乙粫r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之后也只蹦出來這兩個字。她倒是很自然,只是笑著說:“沒事?!彼挚戳丝粗車瑔栁业溃骸斑@里的人好像都不習(xí)慣打傘?”
“嗯。”我點點頭,又接著補充說:“主要是大家都習(xí)慣了。而且這里也就那么大,就算下暴雨走不了幾步就能回家,傘對我們來說確實算不上是一件必需品。”
“這倒也是?!彼哺乙粯虞p輕點頭,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似乎有些歉意:“不打擾你吃飯,我先過去了?!?/p>
“好?!碧栍种匦鲁霈F(xiàn)在了我的頭頂,我的眼睛一時間還有些不適應(yīng),但所幸腦子適應(yīng)得還算快:“那個……請問你叫什么?”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又想起昨天在辦公室的那一眼,我想以后我一定要問問她。
“童青?!彼珠_嘴笑了。我也一直記得那個笑容。她的光滑到有些反光的臉龐,手中的黑色的傘,都是她很有特色的地方。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笑起來時的眼睛,就好像……好像那是她的臉上最真實的東西,因為不是很美而顯得真實,但是我喜歡那種屬于一個人的真實。它們沒有那個小男孩的眼睛那么漂亮。那個男孩的眼睛像是陽光下的淺海,清澈見底,隨著海浪泛出細(xì)碎的波紋,有著破碎的玻璃般直擊人心的尖銳的美。童青的眼睛則不是,她的眼睛帶著笑意的時候,有些像海灘邊散落的黑色石子,又像是日落時的遠(yuǎn)海,很深,有我當(dāng)時不曾了解過的惆悵與迷惘,但是我想沒有人會拒絕日落時的海洋。
這算是我們第一次正式打招呼。
德埃德島很少有冷的時候,四季如夏。但是真正的夏天和其他季節(jié)的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午后雷陣雨特別多。早上還是藍(lán)天白云的,過了中午,一大片的黑云就從天那邊壓過來了,那云黑得純粹,黑得厚實,光被擋住了,天也就跟著黑了下來。我們一抬頭,就知道現(xiàn)在不是出門的時候。于是學(xué)生們老老實實待在教室,我們老老實實地坐在辦公室,但是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外面的那片天——我們都在等,等雷劈響的那一瞬間,聽見暴雨打下來的時刻沖擊空氣里的所有聲音。外面全是雨,又密又大,起了霧,像是一大片的簾子,遮住了一切。這雨下下來也不會有多涼爽,空氣里還是夏季的悶熱,搭配著這雨水,人像是在蒸籠里。這種時候,我是沒有心情做別的事的,只想著這雨多久能停。其他人也和我一樣,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幾句,覺得沒意思。
好在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最晚在日落之前就能結(jié)束。暴雨帶來了令人煩躁的濕熱,卻也在結(jié)束后留下了非常晴朗的天空,那天的晚霞一定會非常絢爛。運氣好的話,在暴雨剛剛結(jié)束、烏云還沒有完全散去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彩虹,有時候是一道,有時候是兩道。我剛來的時候也經(jīng)常為這種風(fēng)景驚嘆和感動,只是待久了之后,見得多了,也就懶得去抬頭看了。所以我那天晚上看見那群實習(xí)生,有些像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他們一行十來個人站在那片粉紅色的天空下,我路過時望見他們的背影,甚至都忘了嘲笑他們大驚小怪。童青看見了我,便離開隊伍找我來了:“費梅!”她手里仍然拿著那把黑傘,我掃了一眼他們的隊伍,只有她一個人拿著傘。
“雨都停了,太陽也快落下去了,怎么還拿著傘呢?!蔽肄D(zhuǎn)了一下腳步的方向,笑著朝她走過去。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傘,再抬頭時已經(jīng)快到了我面前:“習(xí)慣啦?!彼嶂^看著我:“你有空嗎?我想問一些事情,可以嗎?”
“可以啊?!蔽也挥X得自己有什么拒絕的理由,環(huán)顧四周看了看,想起不遠(yuǎn)處的燈塔——我想童青會喜歡那個地方:“我們?nèi)羲沁叺暮┌?,那里人也不多?!?/p>
“好?!?/p>
燈塔是白色的,夜晚降臨時,它就會在黑夜里射出一道道明亮的光,來指引航向。不是所有船都會來這里,但是總有船只會路過。我剛來的時候,也會贊美這座海邊孤立的白色燈塔,現(xiàn)在輪到童青了。燈塔就在她的身后。
“真好。”我坐在沙灘上的一塊大石頭上,聽見站在身邊的童青呢喃著。
“有什么問題?問吧?!焙oL(fēng)很涼爽,我仰起頭感受著海風(fēng),將兩只手放在身后,支撐著我的身體。童青低頭看著我,也坐了下來,學(xué)我的樣,兩個人一同望著這片將黑未黑的天空,此刻它是濃濃的水墨藍(lán)色,已經(jīng)有星星在天邊閃爍。
童青低下頭,似乎是嘆了口氣:“小望他……就不能轉(zhuǎn)班嗎?我聽他說,這都拖了一個多學(xué)期了。”小望就是那天和她一起來我們辦公室的那個小男孩,那個眼睛很美的男孩。
我也停止了仰望天空,平視著不遠(yuǎn)處的海洋,沒有太陽的余暉,它此刻正在漸漸與天空一起融入黑夜。不過星星倒是多了起來。“這不是我在管,不過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不太行?!蔽肄D(zhuǎn)頭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張超不是個管事的,你們班那個班主任也不是個管事的。這里啊,就沒幾個是管事的?!?/p>
“……怎么這樣?”
“天高皇帝遠(yuǎn),能把他們怎么樣?”我一時間好像有些類似于憤怒的情緒在胸腔里積聚起來,因為之前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因為之前都是我問父母,然后他們告訴我這都是正常的。我或許表面上是接受了,但是我知道我內(nèi)心深處從來就沒接受過。我不是一出生就在這里,我是跟著父母從更廣闊的世界走進這里的,不能否認(rèn)這里的生活與大陸相比的確悠閑很多,自然環(huán)境也會好一些,但是我始終不覺得自己屬于這里?;蛟S是這十多年的生活讓我逐漸習(xí)慣了這里,或許是父母的教導(dǎo)讓我承認(rèn)了這一切,時間會消磨掉許多東西,可是我很清楚,有些東西是殺不死的,就像我今年是二十五歲而不是五十二歲。我逐漸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向童青走去,也逐漸意識到那天下午她的目光給了我多大的鼓勵,雖然她可能并不知道。我想起自己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在這里生活了十余年才慢慢接受了一切,不由得有些同情地看向要在這里度過三個月的童青:“你們是我遇見的第二批來這里實習(xí)的。上一批有人跳海死了,你們不知道吧?”辦公室閑聊時聽老李說過,德埃德島對外說的似乎是挺好,說的是雖然條件相對而言艱苦了點,但是風(fēng)景很好,人少,福利給得多,還是很誘人的。我心想他們可能就是這樣騙了一批又一批的實習(xí)生上島。不過童青的回答讓我愣住了。
“我們知道啊。”天已經(jīng)黑了,燈塔越來越亮,我借著那光,似乎看清了童青苦笑著的臉龐,她沒有等我開口,就仿佛一條被淤泥堵塞的溪流終于找到了一個開口:“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十三個人,只有兩個是自愿申請來這里的?!?/p>
“你們不是自愿來的?”我瞪大了眼睛,我還一直以為他們是年少無知來的。
“反正我不是。”她望向那邊的一片漆黑:“上一批我們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給我們學(xué)院批了八個名額,當(dāng)時有三個人是自愿的,人不夠,湊不齊,沒法給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交差,就抓鬮抓了五個學(xué)生來。不過跳海的那個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自愿的。然后,不知道為什么,結(jié)果今年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又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多申請了五個名額?!彼D(zhuǎn)過臉來,面無表情地望著我身后的一片漆黑:“大家都知道上一批死了人的事情,也都知道這里條件不行,所以今年自愿申請來這里的人更少了,就只有兩個??墒侨丝偟脺慅R啊,所以又抓鬮,”我看著她聳了聳肩:“我就來了?!?/p>
“就沒有別的路?非要來這里實習(xí)?”
“有啊,我有一個同學(xué)本來也被抓著了,但是她身體不太好,她父母打電話找學(xué)校鬧,所以就準(zhǔn)她留在大陸實習(xí),重新?lián)Q了一個來?!?/p>
“那你呢?你也可以讓你父母去跟學(xué)校說啊?!?/p>
童青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想怎么回答,看起來是想好之后,她看著我的眼睛,仿佛有些遺憾:“主要是……我也沒什么病啊。學(xué)院要求只有重大疾病才可以在被抽中后不來這里,我想了想,我確實沒有什么重大疾病。而且他們對重大疾病的定義也挺奇怪的,真不好說。”我剛張開嘴,她就像猜到了我想問什么一樣:“也不能不實習(xí)啊,不實習(xí)的話可是沒有畢業(yè)證的,讀了幾年的書就都白讀了,誰甘心啊?!蔽乙粫r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想想如果是我經(jīng)歷這些,心情就更復(fù)雜了。
“光顧著說實習(xí)了,小望的事情……你看可以解決嗎?”
“……我也不知道。”我有些不敢抬頭看她,低著頭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倒騰,感覺著它們從我的指縫間流落下。我并非剛剛才意識到這一點,只是當(dāng)周圍人都是這樣時,我確實并不會為自己羞愧,而且我還知道,甚至很多人并不會覺得羞愧,就像記憶里的張超從來就沒有做過他該做的工作:“我,我也不是個管事的。”我在辦公室里其實就是一個幫著整理整理資料、寫寫材料的人,我真管不了什么事。
周圍都安靜了,只剩下了海浪的聲音。我偷偷瞥了一眼童青,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著我,她背對著燈塔,但是燈塔的光從高處散落下來包圍著她,也包圍著我。我看見了她的眼睛,沒有發(fā)覺有失望或者別的我害怕的情緒,所以大膽了一些,直視著她:“抱歉,幫不到你什么。”
“沒事,這也不能怪你?!蔽覀円粫r間好像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幾秒,童青打破了沉默:“費梅,你知道嗎,我那天在辦公室里看見你,就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p>
“有嗎?”我想起那天她的目光,要不要問問她呢?
“有?!蔽以捯魟偮洌突卮鸬?。我聽得出她的聲音里很堅定,就像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黑夜里、微弱的燈光里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笑:“對了,咱倆歲數(shù)差不多吧,我21,你多少來著?24?”
“25。”
“是啊,才25?!彼貜?fù)著我的話,又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我:“我那天進你們辦公室的時候,就覺得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然后我看見了你?!彼α耍骸捌鋵嵾@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在他們中間確實是不太一樣?!?/p>
“不一樣”這三個字,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聽見過了,所以當(dāng)從童青口中再次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緩了很久才明白它們的意思。大概是我想得太久了,童青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忙開口解釋:“你別誤會,這個不一樣是那種好的不一樣……”
“我知道?!蔽覜_她笑了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開始忍不住去想這三個字,想起自己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什么區(qū)別了,除了年齡是要小一點以外。突然間,有一種像蛇一般的恐懼緩緩向上爬行,從我的腳底鉆進了我的頭腦里,在里面打轉(zhuǎn)。那一瞬間,沒有童青,沒有燈塔,沒有海岸,只剩下了黑暗,我仿佛看見另一端的自己坐在辦公室里,漠然地看著我,她的周圍是我的那些同事們,用同樣漠然的眼神看著我,甚至他們不是在看我——他們的眼睛里空無一物。寂靜,是死一樣的寂靜。我忍不住縮緊了肩膀,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來抵抗那種彌漫的、冰冷的恐懼——我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一個死人堆里。我和他們……我又抬頭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自己,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我離他們還有多遠(yuǎn)?
拳頭握得太緊,手指甲掐進了手掌心的肉里,疼痛把我從那片黑暗里拉了出來。我轉(zhuǎn)過頭,看見童青正在看著我,我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擔(dān)憂:“怎么了?沒事吧?”我松開了手,搖搖頭,感受到手掌心在隱隱作痛。
那天夜晚我們沒有再聊更多的東西,兩個人沿著寂靜的海灘往回走的時候,恍惚間我以為自己并不在德埃德島。月亮從海平面下升起來了,照亮了我們回去的路。兩個人只是踩著浪花在平靜的月光下靜靜地走著,任海風(fēng)吹亂我們的長發(fā)。我一直在想自己在德埃德島的這十余年的生活,童青在想什么呢?我有時候會偷偷看她,偶爾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笑一笑便又朝前方看去。童青的臉龐在月光的照射下變得更加柔和,相比日光,我相信月光更適合她的模樣。我喜歡這樣的平靜。這種有呼吸的平靜。
只是平靜注定會被打破。一周之后的一個上午,我聽見辦公室外面好像起了什么沖突,像是一群孩子在嚷嚷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們突然安靜了一秒,接下來便是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又喧嘩起來。老李頭也沒抬地看著自己桌上的書,張哥伸長脖子往窗戶外望了一眼,皺著眉頭站起來,湊過去繼續(xù)往外張望了幾眼,又縮回脖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這群小兔崽子……”其他人開始也和張哥一樣,伸了伸脖子,見張哥回來了,便也跟著把脖子縮了回來,各干各事。我瞥了一眼他們,想去看看,但是聽張哥的意思好像沒什么大事,正要裝作沒聽見時,突然聽見外面有孩子在大聲叫著找老師,聲音是那么驚恐和急促,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瞬間涌上心頭。我一時間顧不得那些有的沒的,站起來剛跑到門口就看見童青跟在一個老師的后面匆匆往醫(yī)院的方向跑去,她看見了我,我看見了她眼里的焦急和害怕,還有她的白色襯衫上的點點血跡。我愣住了,看著她的嘴唇輕微顫抖著。但她沒有停下腳步,也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只是緊緊看著她前面的老師懷里抱著的那個人,她的手輕輕抓著她前面的那位老師的衣服,抖得厲害。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見那個老師懷里抱著一個小男孩,他的四肢無力地下垂,隨著那個老師跑動的幅度一上一下地軟軟地?fù)u晃著,就像是一個破敗的玩偶。我記得他,是那個眼睛很美麗的男孩子,童青告訴過我,他叫小望。
“誒!發(fā)生什么啦?”我回過頭,看見辦公室里的那幾個人擠在門口和窗前,都在望著我。沖我喊的是張超,我知道他并不是關(guān)心這件事情,只是有些好奇。我不愿意在這種時候再面對他們,只是低著頭,想著小望出了什么事。我直覺到或許和換班有關(guān),于是當(dāng)我再次抬起頭,迎面撞上張超的目光時,從他一瞬間變化的表情里,映出了我眼睛里的火。我走進辦公室時,才發(fā)現(xiàn)老李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抬頭掃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做他的事情。我一言不發(f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亂如麻。這種時候,我怎么坐得住呢??臻e的時候,我跑去童青他們的實習(xí)生辦公室,里面只有一個實習(xí)生,其他人都在上課。我看見童青的辦公桌上放著她的那把黑傘,她跑得太急,甚至忘記了帶上她的黑傘。
中午快吃飯的時候,童青回來了。我站在她的辦公室外面等她,她的手上有一些粘連著的血液,那些蹭在她的衣服上的鮮血,就像是有誰拿毛筆沾了少許紅色后擦上去的,它們像一陣陣的小小的風(fēng),撕卷著她的衣服。我忙迎上去:“怎么樣?小望還好嗎?”她的臉色有些奇怪,看起來似乎不太好。我伸出手想去扶她,她低頭看見了自己手上的血,擺擺手拒絕了,徑直走進辦公室,邊走邊回頭對我說:“我們邊走邊說吧?!彼眉埐亮瞬潦?,有些血液已經(jīng)凝固了,擦不掉,她也沒有執(zhí)著,拿起那把黑傘。她走到門口撐開了傘,但是又突然停住了腳步。我跟在她旁邊,問她要不要去食堂,她搖了搖頭。我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走到她面前,才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和剛剛滑落下來的淚珠。“童青,你……”我話還沒有說完,童青丟下傘,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無聲地哭了起來。
小望就是因為一直被班里的幾個人欺負(fù)所以才想要換班。今天早上他不小心撞倒了那個小團伙里的一個人的杯子,正要去撿起來,就被其中一個塊頭較大的男孩子狠狠踢了一腳,白色的短袖衫上留下來一個黑色的腳印。小望選擇了還擊,于是被他們一起狠狠地揍,老師不在,沒有人敢上前。有個男孩一拳砸到了他的左眼。醫(yī)生說,那只眼睛可能保不住了。
童青說這些的時候,手還在顫抖。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也很難過,心想如果小望早早換了班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了。突然很希望今天打小望的那些拳頭全都砸在張超的身上,他活該。童青擦干了眼淚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撐著傘匆匆往她的宿舍跑去,邊跑邊回頭對我說:“晚點我們一起去看小望吧!”
“好!”我大聲回答她,話音還沒落,就看見一個人匆匆跑過來叫住了童青:“童老師!望遠(yuǎn)醒了,在鬧自殺呢!”童青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滿臉錯愕:“你說什么?”我也被驚著了,忙跟著問道:“人呢?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現(xiàn)在沒事了。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把他從窗戶邊拉回來了。剛給他換了一樓的病房。我們想著童老師您和他關(guān)系比較好,就是看您有沒有時間,去勸勸他。遇見這種事,別說他一個孩子了,就算是我這樣的成年人也很難接受啊。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漂亮……”
“我現(xiàn)在就去。”童青點點頭,又回頭對我說:“那我先過去了,你先忙你的?!?/p>
“行,我晚點就去?!?/p>
下午快黃昏的時候,童青回來了,來辦公室找了我。小望的情緒目前是穩(wěn)定下來了,還跟她說“對不起”,說以后會努力賺錢賠她一件衣服?!斑@個孩子……”我看見童青眼里閃著淚光,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希望可以安慰到她:“去吧。你換好了我們就一起去看他?!蓖嗷厝Q了一件干凈的淡藍(lán)色衣服。我們?nèi)タ葱⊥麜r,剛好趕上了日落。我們沒有看見太陽,但是云彩都變換了顏色,我們好像處在一個粉色的、紫色的世界里,我習(xí)慣了,童青倒是仿佛因此受到了些許的安慰。走到醫(yī)院門口時,童青剛收起傘,目光就被一對看起來像是夫妻的人給吸引住了。她停下腳步,就只是站在原地,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沒覺得那兩個人有什么特別的:“怎么了?你認(rèn)識?”
“那是小望的父母?!?/p>
“他的父母?”我的眉毛忍不住往上挪了一些:“不會是這個時候才來看他吧?”
“反正,上午他們沒來?!蓖嗟恼Z氣冷了下去,她周圍的空氣也跟著冷了一些:“下午也沒來?!蔽遗隽伺鏊母觳玻骸白甙?,先去看看?!?/p>
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里面一個中年男人的夾雜著怒氣、怨氣、委屈等等復(fù)雜情緒的聲音沖破房門吼住了我們:“你還想死?我問你,死不死??。克啦凰?????!”……里面或許還有些女人的微弱的哭聲,有護士和其他病人的勸告聲,但是都多多少少被蓋住了。我沒有聽見孩子的聲音,沒有申辯的聲音,沒有哭聲,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感到一種死寂的惶恐與不安,我轉(zhuǎn)頭看向童青,我相信她一定也感受到了,甚至比我感受到的更強烈——她咬緊了她的雙唇,它們在顫抖,我感覺到她在極力忍耐著什么。她一言不發(fā),我差點沒有跟上她的速度,再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跟著她一起站在了門口。
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房間,窗外的晚霞。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低著頭捂著臉低泣的母親;背對著我們站在病房中心的雙手叉著腰的身材高大的父親;一邊輕聲安慰著一邊替他換藥的護士;靠窗邊的病床上的雙手支撐著自己坐起來的病人,他的姿勢看上去是想要下床,他滿臉的不解與慍怒。望遠(yuǎn)躺在病床上,身上穿著白色的病服,蓋著白色的被子,一動不動。他面無表情,他似乎不屬于這個被各種復(fù)雜情緒充斥著的病房。
他的父親覺察到了我們的存在,回頭瞥了我們一眼,又轉(zhuǎn)向他的兒子:“丟人現(xiàn)眼!”然后便丟下了這一切,大踏步離開了這間病房。他的母親偷偷看了我們一眼,站起身來擦擦眼睛,走到正在收拾藥瓶的護士面前問道:“醫(yī)生,這樣應(yīng)該不會影響他的右眼吧?”
護士抬頭凝望了她幾秒,低下頭繼續(xù)收拾那些藥水:“不會?!闭f完就推著那些東西離開了。他的母親擦著眼淚望了幾眼她的兒子,抽泣著離開了。
我關(guān)上房門,童青重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望的身邊,兩只手輕輕握住了他的纏著繃帶的小手,她沒有說話,努力睜著眼睛,卻也還是沒能阻止眼淚滾落下來。小望從她手里抽出那只手,抬起來去擦她的眼淚,我聽見他有些沙啞的聲音:“老師,別哭……”
“好,”童青又開始用力咬著她的嘴唇,從喉嚨里擠出這一個字,她努力地抹去眼淚:“我不哭。”
小望緩緩點頭,他也咬住了嘴唇,眼淚從他僅存的右眼里淌了下來。我看著他,覺得很心疼。牙齒咬緊了嘴唇,嘴里的痛感會堵住那些所有的委屈與憤怒,只有眼淚是阻擋不住的,無論我和童青擦了多久,似乎都擦不干這個孩子的眼淚。淚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眼睛里冒出來,我真希望他可以哭出來,可是他習(xí)慣性地咬緊嘴唇。
那天晚上,童青說了很多,但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整個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我只是注視著小望的那只眼睛,它還是那么美,仍然會讓我想起陽光下的淺海。它沒有再流淚了,看上去很寧靜。我沒有去聽童青說了什么,但是能感覺到那種無力的挽留,就好像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是卻無能為力的渺小與悲涼。是啊,如今回想,我們又還能做什么呢?童青來辦公室問了好幾次換班的事情,張超也懶得再掩飾了——反正是個實習(xí)生,誰怕誰:“兩家家長不是都和解了嗎,人家長都沒說什么,你操什么心啊?!蔽液芟胝f些什么,可是童青一離開辦公室,周圍就開始了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點聲音,也是張超嫌棄的聲音。老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只是淡定地喝茶:“行啦,人家父母都沒說什么,你呀,也勸勸你那位朋友,別管了?!蔽也恢涝撜f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勸童青這種事情?我已經(jīng)很懦弱了,我怎么可能還要去要求她和我一樣懦弱?我真擔(dān)心童青看穿我的懦弱,害怕她不再愿意有這樣一個懦弱的朋友。但是她從來沒有要求我做什么,也沒有責(zé)備我,她總是沖我微笑著,感謝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幫忙。我很感激,于是盡自己所能幫助她照顧小望。我們會在夜晚輪流去陪伴小望,會在白天盡力逃脫領(lǐng)導(dǎo)的視線跑去醫(yī)院守著他,那幾天我又感覺到了一些新的東西進入了我的生活。其實我和小望并不熟悉,但是我愿意去守著他,去陪著他,看見他還好好活著,仿佛是一種成就。
只是我們終究沒能拉住他。他還是松開了手。后來我也才明白過來,有些人是一點一點的被殺死的,這個過程是那么的漫長與煎熬,我很難想象他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沒有資格去為他們感到遺憾與悲哀。如果人的一生是一座山峰,山底是童年,半山腰是中年,山頂是晚年,總有人喜歡站在半山腰上責(zé)罵山下的孩子:“你們?yōu)槭裁磁赖媚敲绰??你們?yōu)槭裁床荒軗碛泻臀乙粯拥囊曇埃俊鄙较碌娜嘶蛟S還可以遙望與想象半山腰的風(fēng)景,半山腰的人卻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再記起山下的風(fēng)景了。我有時候會希望山頂上的人沖半山腰的人扔幾塊石子砸醒他們——明明都是山頂下的人,到底在責(zé)備什么?
舉行葬禮的那一天,下雨了,沒有多少人,他們來了,又走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我和童青。童青像墓碑一樣站立著,她沒有拿傘,我想拉她去避雨,她也不去。沒辦法,我實在不放心她,陪她在雨里站著。還好,雨沒有很大。
小望把醫(yī)生給他的藥積累了許多,然后一次性吞了下去。我們到的時候,他在急救室。出來的時候,他緊閉著眼睛,靜靜躺在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美麗的眼睛了。
從那以后,我感覺童青變了許多,可是到底哪里變了,我也說不清。不過有很明顯的一點我發(fā)現(xiàn)了——她不再打傘了。我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心想或許她也在逐漸融入這里?那倒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她還是會喜歡來找我聊天,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她在說話,她會告訴我許多大陸的事情與風(fēng)景。大陸對我而言實在是太遙遠(yuǎn)了,我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印象,聽她說那些總覺得新奇又熟悉,卻總像是隔了一層又一層的霧,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懷念感染了我,我在不知不覺間竟然也“懷念”起來那陌生的地方。有一天我們坐在火焰木林里,一起靠著一棵火焰木,寬大濃密的樹葉擋住了天上的光。聽她說著大陸的秋季的風(fēng)光和天氣,我忍不住感嘆:“真好啊,我都忘了秋天是什么樣的感覺了?!?/p>
“要不實習(xí)結(jié)束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童青笑著看著我。
“好啊,也不是不可以。”
“我說真的?!彼溃骸澳阏娴牟幌牖厝タ纯矗俊?/p>
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在德埃德島待太久了,久到我以為自己是一出生就在這里。我真的喜歡這里嗎?我曾經(jīng)也問過自己,但是的確也不能說討厭。父母在這里,工作穩(wěn)定又不勞累。我總會記起很久以前父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那不是他們第一次說,我隱約覺得也不會是他們最后一次說:“女孩子嘛,留在這里,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不是挺好嗎?!薄按箨懩沁吀偁幱执?,自然環(huán)境也沒這邊好。你留在這里,以后養(yǎng)老也方便許多。”“你一個人回去,我們也不放心啊?!薄矣X得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轉(zhuǎn)換立場,如果我是他們,也不會放任自己的女兒就這么遠(yuǎn)離自己去一片陌生的天地。有時候我看著那些從大陸來到德埃德島的人,也會忍不住去想他們在那邊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那邊又有著怎樣的風(fēng)景?后來童青出現(xiàn)了,這是我第一次與一個大陸的人保持這樣密切的關(guān)系,她像是一座橋梁,讓我看見了另一種可能。我逐漸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地方——到底是安樂鄉(xiāng)還是囚籠?
一群實習(xí)老師從樹林外跑過,順便替我?guī)ё吡诉@個問題。我順勢問童青:“他們干嘛去?你不去嗎?”
“是這個月的電話時間?!彼行┞唤?jīng)心。
“電話時間?”
“嗯。我們每個月有一次機會給家里打電話。今天就是?!?/p>
“你不去嗎?”
輪到她沉默了?,F(xiàn)在是六月底,火焰木的花早就落光了,但是在樹上留下來許多種子。風(fēng)吹來的時候,就會有許多火焰木的種子落地。我抬起手擋住了一粒種子的行程,火焰木的種子質(zhì)感像塑料薄膜,整體看是透明的,只是中間有一枚小小的黃色的種子。童青也從地上撿了一粒拿在手上玩弄:“我就不去了,能打的電話本來也不多?!闭f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我先走啦,還要回去備課。”
“好。”
我看著童青從這片陰涼的森林往外走去,現(xiàn)在離黃昏還有些時候,但是日光已經(jīng)柔和了下來。我很喜歡這個時候的日光,明亮而不刺人。那天下午,樹林外的所有日光都落了下來,照亮了空氣里細(xì)小的塵埃,照亮了將要扎根于土地里的種子,卻因為火焰木寬大的葉子,沒能徹底地照亮童青。光斑斑點點地散布在她的臉上、身上、腳下,隨著風(fēng)的擺動在她身上肆意的流淌。或許是我想要的太多,忘記了接近黃昏的天光早已不夠明亮,照不盡我們的前路。但至少天還是亮著的。我望著童青的身影,她走出了這片火焰木樹林,徹底站在了光里,一直朝前走。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覺得她無比的自由。
日子就這樣平靜下去,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平靜。我們仿佛仍然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實習(xí)的第二個月結(jié)束時,童青約我晚上一起去看海,她說有東西想送給我。她已經(jīng)不再打傘了,但看起來也并沒有被曬黑,我有些羨慕,但也只是羨慕。
我們?nèi)匀蝗チ说谝淮我雇砣サ哪瞧?,那片海灘背對著日落,卻也是太陽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天快黑的時候,海天交接處放射出了一道道天光,那是白日最后的掙扎,在墜入漫長的黑夜之前。我抵達的時候,童青已經(jīng)盤著腿坐在海邊了。
“送我什么呀?”我很期待,麻利地在她身邊坐好,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應(yīng)該送她一些什么,可是我現(xiàn)在好像的確也沒什么送的出手的。
“給。”她從另一側(cè)拿出一樣?xùn)|西遞給我,我開心地接過來,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是她平時打的那把黑傘,保存得很好,和新的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有些意外,但是畢竟是童青送給我的,所以仍然很高興:“怎么突然送傘給我?你不用啦?”童青溫和地沖我笑著,沒有說話。我高興地擺弄著那把傘,一邊看一邊問她:“看來你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了?”
我感覺童青的那種溫和的氛圍從她周邊退去了一些,便停下了整理雨傘的手,轉(zhuǎn)過頭去看她。她一只手托著下巴,凝望著海洋的某一個地方。她仍然是溫和著的,但是多了些什么:“不,我從來就沒有習(xí)慣過這里。我也從沒想過要習(xí)慣這里?!彼厕D(zhuǎn)過臉來看著我,看著她的雙眼,我突然很希望我是那片沉默的海洋:“我并不接受。”
短暫的靜默后,我的大腦用我的嘴替我接了一句:“可是,你總得接受吧。”我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但是我說出來了。它是我想說的嗎?后來我無數(shù)次回想那天的傍晚,的確,是我的大腦,是我的嘴,但是,那不是我想說的。
童青垂下雙眼看了看我手中的黑傘,又抬起眼來看我,她的臉上仍然掛著淡淡的笑容,里面充滿了理解與無奈:“我不屬于這里啊?!彼龑㈦p手支撐在身后,身體往后靠去,抬起頭望向天空,松開了交叉坐著的雙腿,往前伸直它們,朝海水伸去:“費梅,你應(yīng)該能感覺得到——你也不屬于這里。”
長久的沉默。是啊,我知道,我也不屬于這里??墒悄怯衷趺礃幽??我回憶著自己在這里的十多年的生活,卻一時間什么都想不起來,唯一能記起來的也只是童青來到之后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我的大腦就像是一片沙灘,時間的風(fēng)浪從未停歇,于是我這十來年似乎什么也沒有剩下。我感到惶恐,在無形中我就這樣任由時間沖走了我十來年的人生。但是我又感到不舍,因為它是那樣的穩(wěn)定與安全,我真不愿意丟掉這份平靜,無論它是怎樣的平靜。有一桿秤橫在我的心里,或許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jīng)在計算著二者的重量,天平明顯地傾斜向一方,而如今,天平開始動搖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的分量很重,比我想象的還要重。但是也只是動搖而已,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至少穩(wěn)定總是沒有問題,“人嘛,哪有那么多屬于不屬于的,大家都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p>
“你覺得,我們真的是人嗎?我們真的有被當(dāng)作人一樣的來活在這個世界嗎?”童青突然坐直了身子,緊抱著雙臂:“除了我們,還有誰把我們當(dāng)人看嗎?”我愣住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些。海邊有許多紅色的蜻蜓,它們抖動著自己薄薄的翅膀,顫抖的、惶惑不安的在海風(fēng)里起起伏伏,沒有一點方向。
童青又看向了我,她嘆了口氣,仿佛下了什么決心。她從衣服的包里拿出一個正方形的薄片,我看不出那是什么東西,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將那枚薄片的鋒利的邊緣放在了自己的左臉頰上,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左手一用力,往下狠狠地一刮!我看見她面無表情,但那一刮就像是刮在我的臉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覺得自己疼得厲害,有些不敢看童青的臉頰。
她放下了自己的左手,沒有流血,臉上只是出現(xiàn)了一小塊綠色的東西。我想找紙巾替她擦去那塊奇怪的東西,她阻止了我,只是輕輕抓住我的手,讓我碰了碰那塊綠色。那塊綠色的表面是有些凹凸不平的,有些像青苔,但是比青苔堅硬刺手。我覺得很奇怪,它不像是被什么給蹭到童青的臉上去的,而是……就好像是長在童青的臉上一樣。
“這是什么?”我抽回了手,我在大陸時應(yīng)該見過,但是我不太敢承認(rèn)。我不愿意再觸碰它。
我看著那雙平靜又悲哀的眼睛,揭開了那些我不曾知曉的事情。
“是銅。我高中的時候,患上了憂郁癥。這種病的成因很復(fù)雜,治起來也很復(fù)雜,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雖然表面都說理解病人,卻總不愿意覺得這些病人也是正常人。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他們。”童青說到這里時輕輕笑了笑:“那年剛好新出了一個技術(shù),我也解釋不清楚,大概就是把銅做的這些,”她比劃了一下自己的整張臉:“就替換一下,來治療我這個病?!?/p>
“這樣行得通嗎?”我大開眼界。
“還不錯?!蓖嗄﹃菈K綠色的銅:“而且,還挺好的?!?/p>
“你疼不疼啊?”我一想到自己的頭里要被裝進去那些東西就一陣恐懼:“你父母也真敢啊?!边@要是我父母,估計會問醫(yī)生有沒有保守的治療方法。反正我也真不太能接受這種。
“他們肯定更想要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女兒。當(dāng)時醫(yī)生問了我,其實我也是害怕的,但是我父母堅持讓我做,那就做吧?!彼畔率?,淡淡地笑著看著我:“而且,效果還蠻不錯的?!?/p>
我看著多了一塊銅綠的她臉上的笑容,感到了一種不安,但是又不知道那種不安從何處而起:“那這個,這是正常的現(xiàn)象嗎?你這樣,不是已經(jīng)銹了嗎?”
她的笑容逐漸褪去,海洋再次奪去了她的目光,只留下了那帶著銅綠的半邊臉給我:“我家那邊氣候干燥,所以用銅的話倒也無所謂,不會有什么影響。當(dāng)時我被抽簽抽到要來這里實習(xí)時,也想過要去申請不來這里實習(xí)的。只是當(dāng)時……”
“德埃德島多好啊,空氣質(zhì)量好,自然環(huán)境也不錯。雖然條件是艱苦了一點,但是你去體驗一下貧窮落后地方的人的生活,你就會知道我們那個年代有多苦了。”父親欣慰地笑著說了這番話:“你那個病不是也治好了嗎,大不了我們?nèi)メt(yī)院問問醫(yī)生需不需要注意什么,放心吧,問題不大,啊?!?/p>
“他們是你親生父母吧?”我不由得問了一句,這句是我非常真心的提問。
“是啊?!蓖嗫雌饋肀晃疫@個問題逗樂了:“他們其實是愛我的,我知道。只是有時候……可能感覺不到。”
“我沒有讓他們和我一起,自己一個人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其實不是很建議我來,畢竟這邊真的很潮濕。但是我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下定了決心要來這里。他給了我一把醫(yī)用的黑傘,要我特別注意避免日曬雨淋,又在我大腦里植入了一個芯片,一旦銅開始出現(xiàn)問題,就會給我警示,提醒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彼鹗执亮舜磷约旱哪X袋,無聲地笑了:“你不知道,我最近都要被這警報聲煩死了?!?/p>
“那你趕緊申請回去治療啊。”我說著就想站起來,我不知道她瞞了多久,但是我的直覺從看見那塊銅綠開始就已經(jīng)在給我警示了:“這玩意兒拖不得,這可是生病啊?!蓖嘁话寻醋×宋?,疲憊地?fù)u頭:“不用了,我沒多少時間了。”
“……什么意思?”
天已經(jīng)暗下去了,可天上的云還沒有暗下去,有星星出來,一閃一閃的,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看它們了。童青看著我,她的眼睛在這還沒有完全暗下去的天里微弱地閃著,我看見她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是悲愴的笑容:“我還剩四個小時?!?/p>
我凝望著她,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什么意思?”
“……結(jié)束的意思?!?/p>
“不,”我丟下那把傘,迅速從沙灘上爬了起來,彎下腰想把她拉起來:“不,肯定來得及。我們現(xiàn)在就走,現(xiàn)在就去申請回家,走……”童青坐在原地,紋絲不動。
“快點,”我哭著,求她站起來:“還有時間,還有時間……”童青仍然坐著,她也緊緊抓住我,她的手也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但還是很溫柔:“費梅,你先坐下,好不好?”我手足無措,卻也知道島上的醫(yī)療條件是怎樣的,也知道從大陸來到這里需要多長的時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她明明現(xiàn)在還好好地坐在我面前,卻告訴我她的一生只剩下四個小時。我無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抱歉,是不是嚇到你了?”童青輕撫著我的背,安慰著我,我搖了搖頭,注意到了被我丟在一邊的那把黑傘,把它拿了過來塞進童青手里:“你拿著?!蔽抑浪呀?jīng)很久沒打傘了,但我不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局。
“你拿著吧,我已經(jīng)用不上了?!蓖嗵嫖也林蹨I:“以后少曬點太陽,曬多了對身體不好的?!?/p>
“你為什么要同意來這里?”我甩開她的手,哭著問她。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你不應(yīng)該來這里?!?/p>
“是我高估自己了?!蓖鄳K然一笑:“我想,總要有人來。即便我不來,他們也會再把別人塞過來。我的父母覺得他們可以得到一個他們想要的那種受過他們受過那種苦的女兒,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可以完成自己的業(yè)績,他們把我培養(yǎng)成了一個很有道德的人,所以我來到這里,也會盡力做好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她低下頭注視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我聽見了眼淚滴落的“啪嗒”聲:“可是我盡力了,我覺得我盡力了,小望他……”她哽咽著,一時間說不下去了。我抱住她,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本來應(yīng)該好好活著。”我們靜默了一會兒后,童青說道。我抱緊她,望著漆黑的四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每年上面來的人都說我們學(xué)校校風(fēng)優(yōu)良純樸了,也總算知道為什么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總是夸張超工作做得好了。他們往上邁出去的每一步,得到的每一句夸獎,感受到的每一寸光照,都浸透了骯臟。可是,有誰能聽見他們腳下的呼喊嗎?那震耳欲聾的呼喊,那不為人知的哀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代代相傳,生生不息,或許是從出生的那第一聲啼哭里,就已經(jīng)開始了綿延不盡的一生的哀嚎。我也終于明白,原來即便我們都還活著,也已經(jīng)有那樣多的人在不知不覺中死去了。我想我是被童青拉回來的。
可是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也拉不住童青了。我不甘心!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把自己一半的壽命都分給童青,她本來應(yīng)該那樣光明又燦爛地活著,我一直都記得那天給我撐傘的她,那天站在粉色晚霞里的她,那天走出火焰木樹林的她,她怎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真的不甘心。我松開她,我不能死心:“你再堅持一下,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一定有辦法的,我們……”童青只是搖頭,她太累了,我緊握著她的雙臂,沒感覺到一點力氣。
“我太累了?!彼穆曇糇兊煤艿秃艿?,幾乎要被海浪的聲音蓋過去了:“是我自己選了這條路,怨不得別人。你也不要自責(zé)?!蔽乙Ьo牙關(guān),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我說不出話,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為什么?
“其實我是一個很膽怯的人?!蓖嗫吭谖业募绨蛏?,緩緩說著,就像在說很久以前的故事:“費梅,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要回大陸看看?!?/p>
“好。”
“看不見日出了?!蓖嗵痤^望著天空,星河閃爍:“好多星星啊,”她閉上了眼睛:“真好?!?/p>
我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靠著童青,我還可以做什么?我握緊了那把黑傘。夜越來越黑,星星也越來越亮,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只剩下了海洋永無止境的浪花聲音。童青只是輕輕拍著我的手,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樣,唱著一首離我們都太遠(yuǎn)的兒歌:“天上的星星亮了……”我想起我們在醫(yī)院陪著小望的那段日子,她也唱了這首兒歌。太遠(yuǎn)了。
那天是210年的6月30日。
童青微垂著頭,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海的那邊,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云彩環(huán)繞,光芒萬丈,在海面上開出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仿佛沿著這道太陽的影子,就可以走到太陽那里。我拿起那把黑色的傘,將它撐開,擋在我們面前——這樣,它們就碰不到童青了。
我淚流滿面。我知道這些都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