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帥淇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海淀 100872)
大業(yè)五年(609),隋煬帝征服吐谷渾,并設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這是隋代經略西域史上的一件大事。然而,頗詳于隋唐史事的《資治通鑒》(以下簡稱《通鑒》),卻有著兩處涉及四郡設立時間的矛盾記載,其致誤緣由及更深層次的原因,值得一番辨析。
《通鑒》卷第一八一“大業(yè)四年”,在秋七月辛巳和八月辛酉之間,插入了如下一段記載:
裴矩說鐵勒,使擊吐谷渾,大破之。吐谷渾可汗伏允東走,入西平境內,遣使請降求救;帝遣安德王雄出澆河,許公宇文述出西平迎之。述至臨羌城,吐谷渾畏述兵盛,不敢降,帥眾西遁;述引兵追之,拔曼頭、赤水二城,斬三千余級,獲其王公以下二百人,虜男女四千口而還。伏允南奔雪山,其故地皆空,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州、縣、鎮(zhèn)、戍,天下輕罪徙居之。[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中華書局,1956.(P5641)
如其所云,大業(yè)四年(608)七、八月之際,被鐵勒擊敗的吐谷渾在東逃過程中,遇到了隋朝派遣的楊雄、宇文述兩部,其中宇文述乘勝追擊,逼得吐谷渾可汗伏允南逃雪山,“其故地皆空”,隋朝得以在其故地“置州、縣、鎮(zhèn)、戍”。胡三省在“置州、縣、鎮(zhèn)、戍”下注解道:“置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顯武、濟遠、肅寧、伏戎、宣德、威定、遠化、赤水等縣?!盵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中華書局,1956.(P5641)但又補充了“《志》云,置于五年”[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中華書局,1956.(P5641)幾個字。“置州、縣、鎮(zhèn)、戍”這樣的確切描述自然不是虛指,故而其只能與隋煬帝設立鄯善等四郡的史事相對應。但是,《隋書·地理志》又十分明確地記載道,鄯善郡為“大業(yè)五年平吐谷渾置,置在鄯善城,即古樓蘭城也。并置且末、西海、河源,總四郡”[1](唐)魏徵等.隋書:卷二十四·地理志上[M].中華書局,2020.(P909)。時間的不同不免讓胡三省陷入疑惑,他只好將《隋書·地理志》的內容點出,兩存其說。
實際上,揭出《通鑒》此處謬誤不必遠求《隋書》,《通鑒》本身在下一年的記載已經構成矛盾。《通鑒》卷一八一“大業(yè)五年”記煬帝四至六月親征吐谷渾之事后曰:“(六月)癸丑,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謫天下罪人為戍卒以守之?!盵1](唐)魏徵等.隋書:卷二十四·地理志上[M].中華書局,2020.(P5645)這里將四郡設立的時間具體到了大業(yè)五年六月癸丑,而這一戰(zhàn)果也是隋煬帝通過復雜的戰(zhàn)略部署,并御駕親征三個月才辦到的?!端鍟分斜姸辔鋵⒕鶇⑴c了這場戰(zhàn)爭并留下了記載,大業(yè)五年的時間信息并非孤證[2]對此戰(zhàn)詳細經過的考證,可以參看周偉洲.吐谷渾史[M]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P68—74;余太山.西域通史[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P135—139.?!锻ㄨb》將置四郡之事重復系于大業(yè)四年和大業(yè)五年,不免失當。而其致誤緣由,則是對《隋書》的兩次承襲。不同于隋末及唐代部分有唐代實錄、兩《唐書》、大量私家史料可為依憑的情況,《通鑒》對隋代中前期的記載仍是以《隋書》為主要資料來源[3]趙帥淇.《通鑒考異》引“唐書”性質考辨——與徐沖先生商榷[J].唐宋歷史評論(第8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P131-143)。大業(yè)四年、大業(yè)五年的這兩段互相矛盾的記載,都可以在《隋書》中找到其淵源所自。
《隋書》卷三《煬帝紀上》,在次第敘述大業(yè)五年四至六月隋煬帝親征吐谷渾的經過后,總結道:
(六月)癸丑,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四郡。[4](唐)魏徵等.隋書:卷三·煬帝紀上[M].中華書局,2020.(P81)
這段記載,便被整體移植到了《通鑒》大業(yè)五年的相關記述之中。而《通鑒》大業(yè)四年那段系年有誤的記載,則本自《隋書·吐谷渾傳》:
煬帝即位,伏允遣其子順來朝。時鐵勒犯塞,帝遣將軍馮孝慈出敦煌以御之,孝慈戰(zhàn)不利。鐵勒遣使謝罪,請降,帝遣黃門侍郎裴矩慰撫之,諷令擊吐谷渾以自效。鐵勒許諾,即勒兵襲吐谷渾,大敗之。伏允東走,保西平境。帝復令觀王雄出澆河、許公宇文述出西平以掩之,大破其眾。伏允遁逃,部落來降者十萬余口,六畜三十余萬。述追之急,伏允懼,南遁于山谷間。其故地皆空,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郡縣鎮(zhèn)戍,發(fā)天下輕罪徙居之。[5](唐)魏徵等.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吐谷渾傳[M].中華書局,2020.(P2074-2075)
同樣是將吐谷渾土地皆為隋有、置郡縣鎮(zhèn)戍的最終戰(zhàn)果,直接接續(xù)在宇文述擊破伏允之后,忽略了其間最為關鍵的隋煬帝親征之事。通過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其與《通鑒》大業(yè)四年相關記載的承襲關系。實際上,宇文述的這次勝利并未對吐谷渾造成決定性打擊,《隋書·煬帝紀》也在大業(yè)四年秋七月簡單記錄了其戰(zhàn)果,“乙未,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破吐谷渾于曼頭、赤水”[5](唐)魏徵等.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吐谷渾傳[M].中華書局,2020.(P79-80),在紀日方面詳于《通鑒》。曼頭、赤水均在后來的河源郡東部,距離吐谷渾都城伏俟城尚有一定距離,一場小勝不足以導致吐谷渾放棄全部土地。
這樣一來,《通鑒》大業(yè)四年記載有誤的根源似乎就在于《隋書·吐谷渾傳》的疏忽了,然而這一問題還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隋書·吐谷渾傳》為何形成了這樣的記載?
對此類史料進行文本分析,一般可以從三個層面入手,作逐一的排查。其一為文獻流傳中發(fā)生的文字訛脫;其二為上游史源導致的內容局限;其三則是史書修撰者的主觀意圖。前兩個層面發(fā)生問題的幾率更大,也不乏其例,第三個層面的判斷則需要慎之又慎。
首先來看第一個層面?!端鍟纷鳛樘瞥跣蕹傻恼?,自然面臨著一個由唐到宋、從寫本到刻本的轉變過程,倘若在此階段脫去了《吐谷渾傳》中煬帝親征的記載,確實大有可能。但是,從其他文獻的引用情況來看,這一猜測難以成立。首先,時代稍晚于《隋書》的李延壽《北史》也在《吐谷渾傳》中引用了這段文字:
煬帝即位,伏允遣子順來朝。時鐵勒犯塞,帝遣將軍馮孝慈出敦煌御之,戰(zhàn)不利。鐵勒遣使謝罪請降,帝遣黃門侍郎裴矩慰撫之,諷令擊吐谷渾以自效。鐵勒即勒兵襲破吐谷渾,伏允東走,保西平境。帝復令觀德王雄出澆河,許公宇文述出西平掩之,大破其眾。伏允遁逃于山谷間,其故地皆空。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郡、縣、鎮(zhèn)、戍,發(fā)天下輕罪徙居之。[1](唐)李延壽.北史:卷九十六·吐谷渾傳[M].中華書局,1974.(P3188-3189)
其文字與《隋書·吐谷渾傳》只有極少的差異,考慮到《北史》匯編北朝及隋代正史的性質,其直承《隋書》而來當無疑問。其后,中唐時人杜佑的《通典》也略加精簡地使用了這段材料:
煬帝初,伏允遣子順來朝。帝令鐵勒襲,大敗之。伏允東走,保西平。帝復令觀王雄以掩之,大破其眾。伏允遁逃,部落來降十萬余口。伏允懼,南遁于山谷間。其故地皆空,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郡縣鎮(zhèn)戍,發(fā)天下輕罪徙居之。[2](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百九十:邊防六·西戎二·吐谷渾[M].中華書局,1988.(P5165-5166)
入宋以后,司馬光《資治通鑒》也照搬了《隋書·吐谷渾傳》的文字,前文已引,此處不贅。這三種文獻在編纂時,均能見到較為原始的《隋書》文本,其引用也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煬帝親征的事跡,可證這一問題并非是因史書流傳時的脫文而造成的。
接下來看第二個層面,即《隋書·吐谷渾傳》利用何種史源的問題?!锻鹿葴唫鳌犯綄儆凇端鍟の饔騻鳌?,此傳繼承《史記·大宛列傳》開辟的傳統(tǒng),臚列西域諸國的相關信息。據余太山總結,“國名之外,《隋書·西域傳》亦重王治之地望,記述風土、物類、民俗(尤重婚俗),與中原王朝之關系則重朝貢(所傳二十國均曾朝隋);也涉及各國與塞北游牧部族(鐵勒、突厥)和諸國彼此間的關系,于諸國本身歷史則甚為疏略”[3]余太山.《隋書·西域傳》的若干問題[J].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P50),這主要是受其史料來源的影響?!端鍟の饔騻鳌返闹饕吩矗瑢W界一般認為是裴矩的《西域圖記》,此書記載從敦煌到西海的三道,敘述沿途諸國的地理位置、君長姓族、都城、人口、兵民等信息,確實是唐初史臣編纂《隋書·西域傳》的寶貴資料[1]李錦繡.試論《西域圖記》的編纂原則和主要內容[A]//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編.國學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 馮其庸先生從事教學與科研六十周年賀學術文集[C].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P1223-1233)?!段饔驁D記》不僅涵蓋了傳統(tǒng)中的西域范圍,還對包括吐谷渾在內的西戎多有涉及,也是一大創(chuàng)獲[2]李錦繡.《西域圖記》考[J].歐亞學刊(國際版)(第1輯),商務印書館,2011.(P367-369)。但是,閱讀《吐谷渾傳》可知,此傳與其他諸國傳記的體量差異頗為明顯。位于《隋書·西域傳》開篇處的《吐谷渾傳》,內容最為詳細,既有風土民俗,也有國內歷史和與中原王朝的往來,這得益于自北魏、北周以來,吐谷渾作為鄰國,與北朝時戰(zhàn)時和,實際交往遠多于相隔九重的西域諸國。這些內容與隋朝軍政大事關系密切,朝中自有其他的史料積累途徑,不必仰賴相對簡略的《西域圖記》。正因如此,不少內容兩見于《吐谷渾傳》和《隋書》其他紀傳。其中,本文敘及的宇文述大敗伏允一段,基本可以與《隋書·宇文述傳》的記載相對應,應為同源:
文字對比
對比來看,兩傳所敘的作戰(zhàn)經過大同小異,只不過《隋書·宇文述傳》的記載更詳。然而,兩段文字的下文卻有了很大不同,《隋書·吐谷渾傳》直接在“其故地皆空”后,接續(xù)了“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郡縣鎮(zhèn)戍,發(fā)天下輕罪徙居之”這一大業(yè)五年御駕親征后的戰(zhàn)果,產生誤會;《隋書·宇文述傳》則還有“帝大悅。明年,從帝西幸,巡至金山,登燕支,述每為斥候。時渾賊復寇張掖,進擊走之”[3](唐)魏徵等.隋書:卷六十一·宇文述傳[M].中華書局,2020.(P1643)的記載,并未忽略煬帝御駕親征的事實。
面對同樣的史料來源,《宇文述傳》的記載貼近事實,完整連貫,《吐谷渾傳》卻漏掉了煬帝御駕親征之事。其原因恐怕只能從第三個方面——編纂者的主觀意圖來解釋了。
前文敘及,學界一般認為《隋書·吐谷渾傳》的主要史源是裴矩《西域圖記》,但仍不乏反對的聲音。余太山認為,從交通路線編次混亂等特點來看,《隋書·西域傳》更有可能依據了大業(yè)三年(607)前的一些檔案資料,而非一般認為的裴矩《西域圖記》[1]余太山.《隋書·西域傳》的若干問題[J].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P53-54)。李錦繡對比《西域圖記》吐火羅國佚文和《隋書·西域傳·吐火羅傳》的文字,認為“《隋書·西域傳》的編者也是盡量取《西域圖記》以外的材料,甚至有意取與之不同的文獻或大量更改《西域圖記》的文字”[2]李錦繡.《通典·邊防典》“吐火羅”條史料來源與《西域圖記》[J].西域研究,2005,(4).(P31),而這反映了《隋書》編纂者魏徵對裴矩《西域圖記》誘使隋煬帝窮兵黷武的斥責與摒棄,將原因歸結到了魏徵對裴矩的貶損上來。盡管經后來的商榷與辨別,質疑《西域圖記》是否為《隋書·西域傳》史源的問題基本得到了合理的解釋[3]楊曉春.《隋書·西域傳》與隋裴矩《西域圖記》關系考論[J].歷史地理(第2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P279—283;顏世明,高健.裴矩《西域圖記》研究拾零——兼與余太山、李錦繡二先生商榷[J].敦煌研究,2016,(3):93—102.,李錦繡本人也對自己的觀點多有調整[4]見前揭《〈西域圖記〉考》《試論〈西域圖記〉的編纂原則和主要內容》兩文。,但這一爭論確實反映出,《隋書》并非對《西域圖記》全盤照搬,而是在主觀上有所取舍。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裴矩利用《西域圖記》,對煬帝出兵西域的鼓動。
在《西域圖記》的序言中,裴矩明確強調西域朝貢不通,是因為“突厥、吐渾分領羌胡之國,為其擁遏”,但現(xiàn)在有了西域商人的配合,“皇華遣使,弗動兵車,諸蕃既從,渾、厥可滅?;煲蝗窒模湓谄澓酢盵5](唐)魏徵等.隋書:卷六十七·裴矩傳[M].中華書局.2020.(P1772)。吐谷渾正是擋在西進大業(yè)上的第一個攔路虎,也難怪《西域圖記》納入了本不在西域的吐谷渾。而煬帝之后的軍事行動正是遵照了裴矩的設計,“從這個角度說,《西域圖記》不但是西域地理文獻,而且是隋煬帝經營西域的指導性著作”[6]李錦繡.《西域圖記》考[J].歐亞學刊(國際版)(第1輯),商務印書館,2011.(P370)。那么,為什么魏徵會對這樣的裴矩及其《西域圖記》心生反感呢?
對于太宗的開疆拓土事業(yè),魏徵是典型的保守派、反對派。貞觀四年(630),東突厥覆滅,頡利可汗被俘,諸臣商議對突厥降部的處理方式。面對將之徙入內地的主流意見,魏徵強調“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7](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四上·突厥傳上[M].中華書局,1975.(P5162),力主將其遣還故地,太宗不從;貞觀十四年(640),侯君集滅高昌,魏徵再度力主扶立新王而羈縻之,不在高昌設置州縣,太宗又不從[8](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西戎·高昌傳[M].中華書局,1975.(P5296)。兩次爭議都反映出魏徵的保守立場。甚至魏徵死后,太宗親征高麗而無果,亦感慨道:“使朕有魏徵在,必無此行矣!”[9](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下·北狄傳[M].中華書局,1975.(P5364)不但在朝堂上公開表示反對,魏徵也利用主持《隋書》修撰的機會,施展春秋筆法[1]《隋書》紀傳部分成于貞觀十年(636),完全可以實現(xiàn)通過史筆表達政見的目的。。在《隋書·裴矩傳》末的“史臣曰”,魏徵先是贊揚了裴矩的學識與勤懇,緊接著話鋒一轉:“然望風承旨,與時消息,使高昌入朝,伊吾獻地,聚糧且末,師出玉門。關右騷然,頗亦矩之由也?!盵2](唐)魏徵等.隋書:卷六十七“史臣曰”[M].中華書局,2020.(P1776-1777)將裴矩視作禍首。而在《隋書·西域傳》末的“史臣曰”中,魏徵更是將對裴矩的不滿表露無遺:
自古開遠夷,通絕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張騫鑿空于前,班超投筆于后,或結之以重寶,或懾之以利劍,投軀萬死之地,以要一旦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殉輕生之節(jié)。是知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也。煬帝規(guī)摹宏侈,掩吞秦、漢,裴矩方進《西域圖記》以蕩其心,故萬乘親出玉門關,置伊吾、且末,而關右暨于流沙,騷然無聊生矣。若使北狄無虞,東夷吿捷,必將修輪臺之戍,筑烏壘之城,求大秦之明珠,致條支之鳥卵,往來轉輸,將何以堪其敝哉!古者哲王之制,方五千里,務安諸夏,不事要荒。豈威不能加,德不能被?蓋不以四夷勞中國,不以無用害有用也。是以秦戍五嶺,漢事三邊,或道殣相望,或戶口減半。隋室恃其強盛,亦狼狽于青海。此皆一人失其道,故億兆罹其毒。若深思即敘之義,固辭都護之請,返其千里之馬,不求白狼之貢,則七戎九夷,候風重譯,雖無遼東之捷,豈及江都之禍乎![3](唐)魏徵等. 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傳[M].中華書局,2020.(P2090-2091)
這段文字斥責隋煬帝窮兵黷武,又將緣由歸于“裴矩方進《西域圖記》以蕩其心”,與《裴矩傳》下的評價無異。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篇《隋書·西域傳》正是《吐谷渾傳》之所在,而“史臣曰”中的“萬乘親出玉門關,置伊吾、且末”一句,與大業(yè)五年親征吐谷渾以及設四郡中的且末郡有關;“隋室恃其強盛,亦狼狽于青?!币痪洌傅恼谴髽I(yè)五年御駕親征吐谷渾之末的遭遇。《隋書·煬帝紀上》 :“(大業(yè)五年六月)癸卯,經大斗拔谷,山路隘險,魚貫而出。風霰晦冥,與從官相失,士卒凍死者太半。”[4](唐)魏徵等.隋書:卷三·煬帝紀上[M].中華書局,2020.(P81)同書《食貨志》《楊玄感傳》亦提及此事[5](唐)魏徵等.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P762;隋書:卷七十·楊玄感傳[M].中華書局,2020.P1814.??梢娢横绮⑽磳塾H征吐谷渾之事拋諸腦后(《煬帝紀》中的記載本末俱在),而是故意在此處略而不書,不在《吐谷渾傳》中體現(xiàn)其經略四郡的功業(yè),從而與“史臣曰”的批判論調相契合。
將《隋書·吐谷渾傳》的疏略歸結于編纂者的主觀意圖,難免有求之過深的隱憂,但用《舊唐書》的記載來對比,也能凸顯出《隋書》史文的不合理?!杜f唐書·吐谷渾傳》簡述煬帝征伐吐谷渾之事曰:“隋煬帝時,其王伏允來犯塞,煬帝親總六軍以討之,伏允以數十騎潛于泥嶺而遁,其仙頭王率男女十余萬口來降。煬帝立其質子順為王,送之本國,令統(tǒng)余眾,尋復追還?!盵6](后晉)劉昫等.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西戎·吐谷渾傳[M].中華書局,1975.(P5297-5298)《舊唐書》對隋代歷史只是簡單追述,所以更要選擇重點,不浪費筆墨。其文忽略了大業(yè)四年宇文述與吐谷渾的戰(zhàn)斗,忽略了后來四郡的設立,卻沒有忽略“煬帝親總六軍”的事實,可見這才是這一歷史階段的重中之重,煬帝的親征才導致了吐谷渾勢力的暫時覆滅。與此相對,《隋書·吐谷渾傳》詳載前后本末,卻忽略煬帝親征之事,就很難用詳略互見、一時疏忽等緣由來解釋了。
魏徵的記述受其立場影響,但這一做法卻無意中塑造了一段“宇文述大敗伏允導致四郡設立”的失實記載,并在被《通鑒》承襲后,嵌入大業(yè)四年的編年敘事之中,造成系年之誤。作為史家,魏徵的抉擇不免對后學有所貽誤,卻也給了今人一個體悟其心態(tài)的新角度、新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