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樂
意象詩歌往往以富有內(nèi)涵的意境及詩行間流露的情感給人帶來獨特的閱讀體驗。意象詩歌的英譯與其他語篇的英譯的相同之處在于,同樣要考慮漢語和英語在文字、語句方面的差異,不同之處在于意象詩歌的翻譯需要涉及意境的解讀和文化內(nèi)涵的同義轉(zhuǎn)換。下面從李白《玉階怨》這首意象詩的許淵沖和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兩個英譯本入手,通過文字、語句、意境三個方面對比翻譯技巧及其特點,旨在探究不同文化背景的二人在意象詩歌的英譯中的翻譯觀,為意象詩歌的翻譯實踐與研究提供借鑒,也為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提供借鑒。
原文及許淵沖和龐德的英譯本如下:
原文(李白 1997:163):
《玉階怨》
[唐]李白
玉階生白露,夜久浸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許淵沖(2007:44)英譯本(以下簡稱許譯):
Waiting in Vain on Marble Steps
The marble steps with dew turn cold,
Silk soles are wet when night grows old.
She comes in,lowers crystal screen,
Still gazing at the moon serene.
龐德(Pound 1915:13)英譯本(以下簡稱龐譯):
The Jewel Stairs’Grievance
The jeweled steps are already quite white with dew,
It is so late that the dew soaks my gauze stocking,
And I let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
(Jewel stairs,therefore a palace.Grievance,therefore there is something to complain of.Gauze stockings,therefore a court lady,not a servant who complains.Clear autumn,therefore she has no excuse on account of weather.Also she has come early,for the dew has not merely whitened the stairs,but has soaked her stocking.)
漢字是象形文字,除了表達含義之外,還具有呈現(xiàn)畫面的功能。這也是意象詩歌僅用幾個簡單的意象就可以實現(xiàn)表情達意作用的重要原因。英文是表音文字,要欣賞這種文字的美及其背后的寓意,就要通過聽來感受,無法獲得直觀的視覺體驗。從這方面來看,就用文字表示意象這一點,漢字略勝一籌。這就要求譯者在意象詩歌翻譯實踐中考慮文字的特色,在最大限度上地實現(xiàn)語意相通。
第二句中的“浸”字為動詞,指泡在水里,也有滲透的意思。在詩中,這個“浸”字意在指露水滲透羅襪而致其潮濕,充分體現(xiàn)出主人公在玉階上等待時間之久,側(cè)面表達出主人公之怨。許淵沖將這個動詞翻譯成了一個系表結(jié)構(gòu)are wet。這種方法將“浸”這個動詞轉(zhuǎn)化成潮濕的狀態(tài),通過已有的現(xiàn)象表明等待之久這一語意,較好地保留了原文的語言表達方法。龐德關(guān)于這一字的翻譯是soak。soak作動詞的意思是“浸濕,吸掉(液體),沉浸”。除了和“浸”在語意上對等,soak的“吸掉(液體)”這一含義也剛好能表現(xiàn)羅襪吸收露水這一現(xiàn)象,很好地實現(xiàn)了原文與譯文的同義替換。
范仲英(1994:161-162)認為中文語句像竹,而英語語句像樹。這是對漢語和英語在語句層面不同的經(jīng)典總結(jié)。在漢語意象詩中,常見的都是短句,有時甚至是幾個意象的堆積,但每句都是單獨的詩句。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就是典型的案例。在英語詩中,常見的是整首詩只是一個句子的拆分。因此意象詩歌譯者需要在準確傳遞信息的同時考慮句子結(jié)構(gòu)的差異,以達到形似的目的,更好地被目的語讀者接受。
語句層面,《玉階怨》有三個特點:第一,每一詩行都有獨立的謂語:“生”“浸”“下”“望”;第二,主語雖不明確,根據(jù)漢語語句的意合特點,不會造成漢語讀者的誤解;第三,每一詩行的含義獨立,即便缺少任一詩行,也不會給其他詩行造成歧義,即漢語典型的竹式結(jié)構(gòu)特點。在翻譯成英文時,為了避免歧義并突出原詩行的重點內(nèi)容,需要譯者明確每一個句子的主語,并對謂語進行相應(yīng)的處理。許譯將前兩句內(nèi)容進行適當調(diào)整,將“生”這個謂語忽略,添加turn cold作為玉階的謂語,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主人公等待的時間長。第二句則被改成了主從復(fù)合句,將“浸羅襪”譯成主句,“夜久”譯成時間狀語從句,較好地突出了作者想要表達的重點內(nèi)容。龐德對第一句的處理是將原句的謂語“生”改為英文中較常見的靜態(tài)的系表結(jié)構(gòu)are already quite white。第二句龐德則將其變?yōu)橹髡Z從句。在從句中,龐德強調(diào)了“浸”這個字,并將重點放在“夜久”上,這種處理方式雖然與原句要表達的重點有些出入,卻易于被譯入語讀者理解。
整體來看,原詩前兩句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介紹了主人公所處的環(huán)境,屬于靜態(tài)描寫;后兩句介紹主人公的動作,屬于動態(tài)描寫。整首詩使用的都是短句,簡潔、準確地呈現(xiàn)了失寵女子的一個生活片段。許譯未更改原詩的句子數(shù)量,仍然將詩歌譯成兩句,力圖使句子保持和原文一致的簡潔。此外,許譯最大限度還原了原詩先靜后動的表達方式,實現(xiàn)了“真與美的統(tǒng)一”(覃江華、許鈞 2018:52),也起到了弘揚我國句式文化的作用。龐德則采取了歸化的方式處理這首詩,按照英語詩歌的形式重新編排了詩歌的句式,將原有的兩個句子整合成一個長句。龐譯通過句子長度表達情感。前兩句交代故事的背景,后兩句陡然變短,體現(xiàn)了主人公失落和哀傷的程度之深。這一點和美國詩人狄金森(Dickinson)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類似,更利于英語讀者接受。這其實也是龐德獨有的翻譯方式——“創(chuàng)作寓于翻譯,翻譯中又不乏創(chuàng)作?!保悮v明 2020:70)
古詩中的意境作為一種文化載體,體現(xiàn)了民族的共同認知和普遍接受。比如,“月圓之夜”在漢語意象詩歌中普遍會引發(fā)思鄉(xiāng)等情感,如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蘇軾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漢英翻譯實踐時需要兼顧意境的描述和意境可能引發(fā)的情感,實現(xiàn)“通過翻譯促進和實現(xiàn)不同文化間真正雙向而平等的交流”(劉云虹、許鈞 2017:54)。
中國古代宮廷建筑常采用漢白玉或大理石等材料制作臺階。此外,由于中國古代對皇帝的敬稱“陛下”中的“陛”也指臺階,這里的“玉階”其實暗指皇帝。因此,“玉階”為宮中女子期待皇帝的到來提供場景。關(guān)于“玉階”的處理,許淵沖從材質(zhì)出發(fā)將其譯為marble steps,雖然未將另一層含義表達出來,但是至少保留了原文中“玉階”的基礎(chǔ)含義。而龐譯選擇將“玉階”二字譯為the jewel stairs,即用寶石做的臺階,雖然與原文的漢白玉制作的臺階有明顯差異,但是能讓譯入語讀者理解“玉階”是一種高貴的象征。“秋月”常在中國古詩中指中秋月圓之夜的情景。在這首詩中,李白在表現(xiàn)失寵女子對皇帝的盼而不得,心中哀傷無法排解后,在末尾加上“秋月”,表現(xiàn)出身在異鄉(xiāng)的兒女在外受到委屈時希望和家人傾訴,卻同樣無法實現(xiàn)的悲傷,進一步凸顯了“怨”這個題眼。關(guān)于“秋月”的處理,許淵沖將其譯為the moon serene,將易于引發(fā)中國人思鄉(xiāng)之情的月亮的靜謐很好地傳達出來。而龐德則將其處理為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在清秋中望月),雖不及原文簡潔,但至少實現(xiàn)了譯文與原文較為全面的對等。
“羅襪”在古代指用一種名為絲羅的絲織品織成的襪子。女子在大理石臺階上翹首以盼,竟然“羅襪”被露水浸濕,從另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等待時間之久。關(guān)于這個意境的處理,許淵沖將“羅襪”這一意象譯為silk soles,即絲綢的襪底。sole指襪子的底部,雖不能和原文完全對應(yīng),但基本可以將原文的含義進行合理的同義轉(zhuǎn)換,也與前文形成時間上的聯(lián)系。玉階上的白露越來越多,逐漸將主人公的襪底浸濕,也能起到襯托主人公等待時間之久的作用。這里涉及文化方面的差異,代表中國古代先進絲織技術(shù)的“羅襪”在英語中沒有對應(yīng)的表達。因此,為了便于譯入語讀者理解,龐譯的處理是gauze stocking(絲襪)。盡管龐德這種歸化的處理方式使譯文失去了與前文時間上的承接關(guān)系,卻是他在英譯中作出的較為合適的轉(zhuǎn)換。
通過從文字、語句和意境三個方面對比分析李白《玉階怨》的許淵沖和龐德兩個英譯本,發(fā)現(xiàn)許淵沖的翻譯從漢語言文化對外傳播的角度出發(fā),著眼在對外傳播中保持中國意象詩歌的特點,而龐德則從中國意象詩歌文化的引入方面入手,意在實現(xiàn)源語言和目的語言最大程度的對等,盡可能做到語言間的同義轉(zhuǎn)換。兩位譯者雖然在翻譯理念上有所不同,但是共同推動了中國意象詩歌的英譯實踐與研究,為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作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