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晶
我常常覺得自己童年的回憶毫不真實。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瑣事,那些可笑的片段,那些審視的目光、起哄的大笑……我的記憶散漫而又游離,就像抽屜里的小紙片,稀稀落落一大堆,連不成篇。我忘記了不重要的事情,卻記住了那些在我生命軌跡中奔跑來去的男孩女孩。也因為有了他們,我的記憶似乎又完整了。
均君是我小學(xué)四年級時的同班同學(xué),黝黑清秀。他對我出奇得友好,每當(dāng)他做眼保健操值日生時,都會在最后一節(jié)操那個“完”字結(jié)束后來到我的課桌前。我一睜眼就能看到他雙手托著臉正對著我,眼睛亮晶晶地向我報告:“今天的點心是紙杯蛋糕!”
我們倆都住501 弄, 均君住的樓在我家樓的后面,我們每天一起回家時都要先經(jīng)過我家。他每天到了我家樓的門口,就扯著書包帶子對我說:“我們再玩會吧。”于是,我從一個老老實實的小姑娘變成了每天放學(xué)不回家在外面瞎逛的小孩。
我學(xué)會了趴在地上打彈珠,二話不說直接趴下去,臉蹭到水泥地上,頭發(fā)也就這樣鋪在灰撲撲的地上,瞇起眼睛看準(zhǔn)彈珠的路線,然后蜷起中指,屏一口氣,啪地彈出。有時一不小心指甲會直接彈在地上,那種痛感的余韻穿越了三十多年,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很痛。
我們最常干的事情是亂涂亂畫,在六層樓的樓道里上上下下,一邊走一邊用鉛筆在白白的墻面上畫出一高一低兩條長長的蜿蜒的黑線。我們就這樣一層一層畫著黑線往上走,再一層一層畫著黑線走下來。走回到二層就是我家了,均君還不想回家,當(dāng)然我也并不想回家,于是我們又在一層和二層樓梯之間反反復(fù)復(fù)爬上爬下。我用鉛筆寫“世上只有媽媽好”,寫一個字就往上走一格,寫得又大又丑。均君和我寫了同樣的一排字,每個字都落在我的頭頂上。只是他的字是標(biāo)準(zhǔn)的方塊字,每個轉(zhuǎn)折的地方都有凌厲的筆鋒。
我們就這樣瞎逛了兩年。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均君轉(zhuǎn)學(xué)走了,他走得很突然,沒和我道別。我進入新的學(xué)校,交了新的朋友。放學(xué)后我不再瞎逛,成了一個真正老老實實的初中女生。只是一年又一年,樓道里始終沒有粉刷過,這兩排字一直存在著,無論上樓還是下樓都會在我的視線中出現(xiàn),再后來我便視而不見了。
四年后的某個清早,我在去學(xué)校的公交車上看到了均君。那年我們高一,穿著同樣的校服,一同被公交車上的乘客擠得不能動彈。我在擁擠的隙縫之間瞧見了均君,幾乎立刻認出了他。他單肩背著書包,一手拉著車頂?shù)臋M桿,依舊黝黑清秀。我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叫他的名字。趴在地上打彈珠的童年早就遠遠地離開了我們,就像隔了一整個世紀(jì),也好像隔了一整個車廂。
高中三年,我在一班,他在九班。他曾無數(shù)次從我面前走過,神色自若地和同伴說著話,就像經(jīng)過任何一個不認識的同學(xué)身邊一樣,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于是我也放下心來,相不相認反正都是尷尬,從此變成陌生人倒是最容易的方式了。
大一那年,我家搬離了501弄。當(dāng)我最后一次關(guān)上家門,走下樓梯,看見了粉白粉白的墻壁。不知何時樓道已經(jīng)被粉刷過,我竟從未注意。那兩排歪歪扭扭的“世上只有媽媽好”永久消失了,就像那個托著臉蛋眼睛亮晶晶的伙伴,也永久消失了一樣。
失去了均君的友誼并沒有給我?guī)硖罄_,反正交朋友對我來說好像從來不是特別困難的事。
十二歲那年,我最要好的朋友是“三個加一個”,三個是蒼蠅、阿虹和大傻,另外的一個是我的同桌小桃子。我們能成為好朋友,很難說是我挑選了她們,還是她們挑選了我。
三個的那一組都很漂亮,尤其是蒼蠅。她的眼睛圓而明亮,一激動就喜歡瞪大眼睛,那種緊張兮兮又咄咄逼人的架勢,瞪得人好氣又好笑。阿虹的頭發(fā)順滑飄逸,每次跑步時兩側(cè)的發(fā)絲隨著風(fēng)一扇一扇,像蝴蝶最輕盈的翅膀。她喜歡穿長裙,裙角飄飄如楊柳搖曳,才十多歲的年齡,就讓我知道了什么是風(fēng)情萬種。大傻其實一點也不傻,說話的時候細長的鳳眼向上一挑,看起來像是精明的王熙鳳,卻奇怪地透著一股傻憨。
她們能和我做朋友我也覺得很奇怪。因為我既不漂亮,也不動人,瘦小黝黑,上躥下跳,嘰嘰喳喳,最多只能落一個活潑伶俐的批注。我曾經(jīng)琢磨了很久,覺得大概女孩子的友誼是看體形的。我們四個身高相仿,體形也都是瘦瘦的枝條一般。無論是下課一起跳皮筋,還是體育老師挑選跳集體舞的女孩子,我們四個都是最好的組合。
之所以把小桃子單獨列出來,是因為和她的友誼打破了我“相似體形”的論調(diào)。她雖然和我們一般身高,卻不是瘦子……因為瘦,我仿佛在小桃子面前占了好大的便宜,成天得意洋洋。可叫我氣惱的是,除了跑步,小桃子什么都比我強。成績比我好,畫畫比我好,頭發(fā)是好看的小碎卷毛,連身高也比我高一個手指頭。她每個月都能掏出叫我眼饞的《科幻世界》,家里還有電腦,連大眼睛的蒼蠅都更喜歡她……
那時,我?guī)缀鯖]有異性朋友。我和同性伙伴們跳皮筋,捉迷藏,在校園里閑逛,在角落里說悄悄話。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朋友們,就好像牢牢盯著自己領(lǐng)地的小母雞。誰和誰更要好,誰和誰說了什么悄悄話,誰今天去誰家玩了沒有叫我……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和女孩子的友誼上。
唯獨有一個坐在我后座的男生S,在漫長的近三十年的時光中,成為我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隨時嘮嘮嗑的異性朋友。
在漫長的中學(xué)時代,他坐在我身后,每天把腿伸到我的椅子下面,他的腿一抖,我的椅子就跟著震。到了沒那么熱愛課間游戲的年齡后,我不想動,他也懶得把腿縮回去,我和我的女生同桌就會很自然轉(zhuǎn)回身,和后排的兩個男生閑聊十分鐘。而他的腿時刻卡在我的椅子下,挪都沒挪過。
歲月流轉(zhuǎn),現(xiàn)在他偶爾發(fā)微信給我,手機突然振動時,總會給我一種椅子也在震動的錯覺。仿佛一回頭依然能看到我后座的少年懶散地癱在椅子上,笑容調(diào)皮又無賴,從未改變過。
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問題:“高中時期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會改變你的人生軌跡?”
我的整個高中被清楚告知的只有一件事——我們的征途是刷題和高考。在這種枯燥的前提下,我的人生軌跡怎么能發(fā)生改變呢?那只有可能是高中談戀愛了!
在我初中那會兒,還在憧憬高中生活時,我爸曾對我描述過他高中時談戀愛的過程?!拔覀儌z當(dāng)時學(xué)習(xí)成績差不多,都很優(yōu)秀。”我爸說,“我們一起去圖書館里寫作業(yè),成績上你追我趕。”這話在我聽來傳遞出的意思只有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好了自然就能談戀愛,而談戀愛時談的主要就是學(xué)習(xí)。于是我只能覺得,高中妨礙我談戀愛的,肯定不是因為我長得不好看,也不是因為我不夠討人喜歡,也許純粹只是因為我成績不夠好。
高一時學(xué)校組織學(xué)農(nóng)。所有的女生都被拉去跳全國第八屆運動會開幕式的團體操,于是學(xué)農(nóng)成了男生們的天下。全班男生白天在農(nóng)田里撒了歡地打鬧和拔草, 晚上集體合宿,通宵聊天。據(jù)說他們每個人都老老實實說了自己喜歡的女生。據(jù)說還有人專門記錄下來,形成一本神秘的小冊子。
對此我產(chǎn)生了抓心撓肺般的好奇。我對別人的八卦毫無興趣,我最關(guān)心的點是,有沒有男生提到我?有沒有男生暗戀我而我不自知?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們晚上都說什么了?”我悄悄地問坐在我后座的S 同學(xué)。他是我唯一不怕丟臉能偷偷打探小道消息的渠道了。我依然記得他當(dāng)時欠揍的神情,兩條腿伸在我的椅子下,整個人像一攤泥一樣癱在座位上,笑瞇瞇地說:“當(dāng)然不能告訴你?!?/p>
“你只要偷偷告訴我有沒有人提到我了……”我趴在他的鉛筆盒上,使勁想把他薅過來。
“ 哈哈, 不好意思, 真沒有……”
“不是,為什么呀?”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扭曲。
“哈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長得跟小學(xué)生似的,誰能喜歡你?”突然他又一臉神秘湊了過來,從桌板下摸出一封信塞給我,“你幫我去送這封信,我就挺你。”
后來我有沒有去送信,已記不太清了。只是我終于不得不承認,導(dǎo)致我高中沒有談戀愛的原因壓根就不是學(xué)習(xí)成績,而僅僅只是因為沒有男生喜歡我。所以我整個高中時期沒有談戀愛,也沒有發(fā)生任何一件改變我人生軌跡的事情。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正因如此,我的人生軌跡從此改變了。
(梁衍軍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