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
《風險的接受》? [英]瑪麗·道格拉斯著? 熊暢譯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
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注定要與風險打交道的社會。所謂風險,通常是指在特定時段、特定環(huán)境下發(fā)生損害的可能性。但在這樣一種界定中,“損害”的具體內涵是十分模糊的。因此,自從一九八六年烏爾里?!へ惪颂岢觥帮L險社會”的概念,有關風險問題的理論就愈發(fā)豐富起來。從安東尼·吉登斯到尼克拉斯·盧曼,眾多社會學名家皆對現(xiàn)代社會的風險及其規(guī)制問題展開過探討。英國著名的社會理論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所著的《風險的接受:社會科學的視角》一書,也是這一領域新近研究的代表。
在導論部分,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她想撰寫的,是一部有關風險感知問題的文獻綜述。她認為,先前的風險社會研究大多圍繞在“外圍領域”,對風險感知的社會影響則關注較少,而她則聚焦于風險的“可接受性”問題。從“風險”到“風險感知”,背后其實存在著一個重大的理論飛躍。
一
如果我們按照一般理解,將風險視為客觀的損害,那么風險感知就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它缺乏一個“純客觀”的度量——風險是一回事,對風險的感知及責任劃分是另一回事。前者是科學性的,后者是社會性的。然而兩者都可以造成較大范圍的后果。作者在書中援引了一個生動的例子,即阿馬蒂亞·森(Amartya K. Sen)對非洲饑荒的研究:氣象條件和糧食歉收顯然屬于自然事件,但它們并不一定會帶來大規(guī)模災害。如果從國家到民眾層面都感知并判斷“這是天災”,那反而可能帶來真正的災害。正如書中所言:“一直以來,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糧食供應問題上,忽略了經濟和法律結構的崩潰,而這正是造成饑荒的主要原因——即使是在糧食豐收、儲備充足的年景里?!笨梢姡袝r社會力量所導致的損失,未必就比自然力量小,并且無法厘清二者反而更容易導致殘酷的后果。
因此,同樣是損害,我們還是會下意識地區(qū)分“自然”與“人為”,尤其后者還涉及后果承擔與責任分配的問題。中文里的“歸咎”一詞十分生動地表達了這樣一個社會過程。如果是純自然災害,那么無論國家還是社會就都僅有賑災意義上的責任;而如果是個人原因導致的不利后果,則有時會被判定為“咎由自取”。當然,剩下那塊最重要也最需要仔細研究的,是那些既不能怨老天也不能怨自己,而是要“怨他人”的情形,這就屬于典型的社會學問題了。本書作者所側重的,正是從社會科學的新成果出發(fā),探討大眾對于風險的感知與接受問題。
縱覽全書,作者綜述了兩個主要的解釋方向和三種新興的解釋方法。我認為,兩個解釋方向可以概括為理性選擇理論與文化道德理論:前者與經濟理性人的假設親和,訴諸計算、利益衡量與博弈論來理解全社會對于風險的感受與轉嫁問題;后者則將多元社會的價值觀納入考量,強調歷史傳統(tǒng)和社會倫理對于政治,特別是風險處理問題的影響。與此同時,既然風險的感知與接受涉及人類的主觀世界,那么訴諸心理學的解釋也是很自然的。作者專門考察了一個“新的分支學科”,即“風險感知學”,它由具體的三個小分支構成:工程學方法、生態(tài)學方法與認知科學方法。
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
三種方法其實是對人類形象的三種素描,對此我們可以稍作展開。
第一種工程學方法假定公眾是由孤立的個體組成的,人人都渴望知曉事實如何,并且當事實清晰地呈現(xiàn)在面前時,他們立馬就會相信基于科學依據(jù)所提示的安全性或風險性。然而這顯然是非常理想化的。事實上,幾乎沒有人天生就像工程師那樣,沉著冷靜地“坐等科學報告出爐”再決定自己的情緒與行動,一切遵照公開信息而“知命不憂”(譯者選用的譯辭十分精妙)。第二種生態(tài)學方法則始于洪水研究,它試圖彌合人類與其他生物之間的差異。但是這反倒混淆了種群之外的觀察(類似動物)與種群內部的實踐,尤其是在告別了部落時代的現(xiàn)代風險社會中,以動物世界的還原論來解釋人類社會,實際上是非常牽強的。最后一種是“最具主導風險感知研究之趨勢”的認知科學方法,它的假設前提和心理測量方法已經蔓延到了整個風險感知領域。
對于第三種認知科學方法,作者用了第三、第四章來介紹和回應,可見其影響之盛。比如“僥幸心理”和“豁免心理”就是其中很典型的代表。僥幸心理是自然演化篩選的結果:通過忽視概率較低的風險,人類將“節(jié)約”下來的精力與心力集中于更為重要的生存任務上。但是,進入現(xiàn)代風險社會以后,人們暴露于風險的概率成倍地放大了。比如,原始社會根本不會出現(xiàn)的高空作業(yè),如今卻成了摩天大樓窗外的現(xiàn)代人為了工作與生存而不得不挑戰(zhàn)的風險。這說明我們數(shù)萬年來演化出的本能,特別是自然演化所篩選出來的心理與適應能力,未必能夠很好地適應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難以抵御更加細密復雜的風險。“豁免心理”也與僥幸本能相關,這是一種“不會攤到我頭上”的心理狀態(tài)。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交通事故,比如嫌戴頭盔麻煩而選擇不戴,對一個具體的個人而言,發(fā)生事故或許只是小概率事件,但對整個社會而言,車禍則是一個大規(guī)模發(fā)生的風險事件。種種認知心理的研究都彰顯出人類本能與現(xiàn)代社會不相匹配之處,因為風險本身的量度,未必可以決定風險可接受的程度,而且認知偏差所導致的人對風險的感受和其危害往往是不成比例的。
二
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三種方法仍然是不夠完備的。它們幾乎完全立足于自然科學與心理學層面來處理風險感知問題,卻忽視了更為重要的社會科學與社會理論的運用。果然,在使用了漫長的篇幅介紹這些前沿學科的研究之后,作者隨即為這些學科打上了一個“幼稚”的標簽。得益于作者多年從事人類學與文化研究的經歷,她深諳分析者模式與行動者模式的差異,知道“置身其外的分析者”無法替代“置身其中的行動者”。“感知”當然是一個心理學問題,但“風險感知”卻不只是一個心理學問題,更像是一個社會學問題。訴諸純心理認知的研究,甚至將動物認知心理的規(guī)律也納入進來,是一種明顯的歧途。
作者瑪麗·道格拉斯師從著名社會學家默頓,對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和社會化理論也十分熟悉,她關注多主體間的關系互動,更關注宏觀社會運轉對微觀個體的規(guī)范性約束。由此,在“風險”與“風險感知”之上,我們可以繼續(xù)區(qū)分出一個“風險溝通與風險責任分配”的維度,相比于前兩者,它具備更鮮明的社會性特征。簡而言之,風險感知的敏感度(sensitivity)和風險分配的可接受度(acceptability)是兩個層面,風險本身的危急程度與風險分配的公平程度也是兩碼事。通俗地講:當天上的鍋已經掉下來時,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唯一背鍋的那個人,若有可能,怎么把這口鍋甩出去——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社會學問題。學理地講,則是風險的歸責、轉移與救濟問題。理解這一點,對于理清本書后面的多個章節(jié)都有啟示作用。
首先,我們必須承認認知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即從全人類到人類個體都不總是像工程師那樣鎮(zhèn)定客觀的,相反,他們時常處于恐慌與自負的兩極:有時相信捕風捉影的危險,有時卻又忽略近在咫尺的威脅。如若疊加上公眾認知偏差,恐慌的放大也隨之而來。然而從社會學視野來看,這種夸大的效果何嘗不是一種“客觀事實”呢?只不過相比于科學事實,這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社會事實。如前所述,它所發(fā)揮的影響一點也不比自然事件更小,因此此時的重點就應該是“風險溝通與責任劃定”。
對此,社會學家常舉的例子就是核電站帶來的恐慌,本書的作者也說:“強烈道德義憤足以讓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超出認知范圍的危險上?!毕啾热粘I罾锏摹爸械蕊L險”,核污染的發(fā)生本來是極其罕見的,但是它集中凸顯了現(xiàn)代風險的兩大特質:一旦發(fā)生就難以逃脫,以及承擔的非自愿性。雖然自然災害同樣是非自愿且難逃脫的,但社會性風險最重要的特質在于“人為”,這就帶來了歸咎的可能——從“只能怨天”變成了“可以尤人”,無法以自然力量的不可抗拒而稀釋人為的責任。事實上,盧曼就曾以“風險/危險”的區(qū)分來界定這種實質上的不同:同樣是損害,風險的損害源于人為的參與;而危險是由外部環(huán)境因素引起的,它不是一個社會事物。簡言之,風險歸咎于決策,危險歸咎于環(huán)境。當然,不決策往往也是一種決策,它等價于不作為和失職。也因此,在現(xiàn)代社會,復雜的歸責與免責體系是至關重要的。于是作者在介紹了所謂“自然風險”(第五章標題)之后,開始用整本書的后半篇幅來闡釋制度與歸責問題,這是從社會內部對損害的一種分配及消化。
三
客觀地講,本書的后半部分是相對細瑣的,作者切分了多個主題來對數(shù)十年來基于社會科學的風險感知與風險應對研究做了綜述,比如可信度(第六章標題)和制度約束(第八章標題),涵蓋了當代風險認知理論的幾乎所有前沿成果。如果想要跟進這部分知識密度非常大的梳理,可能需要花費較大的氣力。
在我看來,在這一部分中較有啟發(fā)性的,是對浸潤于不同文明中的社會所做的比較分析。比如同樣是十七世紀的弗吉尼亞移民,同樣面對著充滿不確定性的新大陸,“亡命之徒”的風險感知及其風險偏好程度與“潔凈的清教徒”所秉持的忠篤與平靜是差異極大的。再如借助麻風病詛咒所做的社會規(guī)訓和基于自然災害而對統(tǒng)治者所做的天罰警示,已經很有將人類學、文明比較研究與觀念史研究融合起來的架勢了。不過作者顯然沒打算深入探討,而是選擇了淺嘗輒止,承認自己對不同文明觀念所導致的風險處理的制度與價值比較問題力有未逮。作者本人的視野限制了她在這些領域做延伸性探討的可能,比如她未意識到,對以道德為終極關懷的中華文明而言,災害在傳統(tǒng)社會中是有獨特意義的,并且關注一些傳統(tǒng)社會中的價值觀念與制度模式,恰恰可以“碰撞”出新的風險處理路徑。即使到了現(xiàn)代社會階段,作者的探討本來也可以繼續(xù)延伸。比如對免責保護所帶來的更高風險決策偏好問題,但本書僅做了文獻綜述和一些蜻蜓點水式的點評,這大有“不解渴”的感覺。事實上,在現(xiàn)代社會,“爛攤子由誰收拾、后果由誰承擔”,以及圍繞這一問題的風險規(guī)制,是一個大可以深挖的好問題。
應當說,這本薄薄的小書并沒有告訴我們什么是風險,它更不是一本風險規(guī)避手冊,甚至它面向的讀者受眾就不是“平凡生活中的平凡人”,而更像是一本寫給社科生和同行們看的文獻綜述。如果寄希望于它通俗易懂,那讀者很可能是要失望的??伤允且槐居歇毜揭娊獠韱l(fā)的優(yōu)質作品。在我們對風險問題關注還不充分,甚至還未清晰區(qū)分“怨天”和“尤人”時,書中納入綜述的內容已經細化討論了風險的感知與可接受性問題,給出了風險容忍度理論,并在風險責任劃分領域給出了許多優(yōu)質的學術梳理與制度概述。
歸根結底,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高連接度的復雜社會,因果鏈條的細密使得任何一環(huán)的崩潰都可能造成全社會或其他領域的不可控的后果。在任何一個社會,人并不總是在感性與理性之間做選擇,反倒總是在一種情緒與另一種情緒之間做選擇。在此意義上,越早正視風險問題,越早關注風險的感知、接受、分配問題,就越有可能預先在制度設計上給出更優(yōu)的方案。風險是殘酷而無可避免的,但人類社會面向光明,大有可為。